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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老金一怔,赶忙站起来,烟也不抽了,把着舵盘子的金七也伸长了脖子。 在舱檐前面两盏桶状的宫灯照射下,一条瘦长的影子已来到了近前。 白头老金紧张地趋前,赔着笑脸道:“唷!这不是史老爷吗,您有什么吩咐?”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派头十足地点点头:“这是什么地方了?” “噢!”老金向外看了看,这地方他太熟了,当下脱口道:“五里滩,再下去是七星勾子,呵呵,还早呢!要到明天过了晌午,大概就到了汉江了!” “哼!”来人不耐烦地听着,一双黄焦焦的眉毛,时开又合,两只小眼睛频频眨动着:“到时候记着告诉我一声,我要下去一趟买点东西。” “是……”老金十分巴结的样子:“史老爷和贵宝眷……” “胡说!”姓史的一下子虎起了脸:“你乱说些什么,小心我掌你的嘴!” “啊!”老金吓得后退了一步,半天才变过脸来,一面赔着笑道:“是……小人糊涂,小人糊涂!” “不要再说了……” 姓史的抖了一下闪闪有光的黑缎子衣裳,冷冷地打量看面前的三个人:“前舱里没你们什么事,以后不招呼不许进来,只管好好招呼着船,到了鄱阳湖我们走人,钱只有多没有少,知道吧!” 倒是后面这句话还算中听,白头老金拱着两只手连连称是。乘这机会,他才看清了疑是“官场”上的对面这个人物。 五十六七的年岁,头发虽不像自己那样的全白,却也差不多半白了,一对招风耳,小鼻子小眼睛,老金看在眼睛里,却是纳罕着对方的这副尊容,也不知是哪一点主贵,值得他这么神气。 姓史的交待完了这几句话,刚要转身,一眼看见了毛五手里端着的药碗,怔了一下:“什么东西?” “这……”毛五结巴着:“是……一碗药……” 不知是什么原因,从第一眼看见这位史大爷起,毛五就对他不顺眼,可也真怕他。 “药?”姓史的已走了过来。 毛五喃喃地道:“是药,这舱里的一位相……相公……” “这舱里的相公?”姓史的脸上像是忽然罩上了一层霜,拧过头来,瞪着白头老金:“这是怎么回事?” 老金不安地干咳了一声,喃喃地道:“是……这么回事,船过洞庭时,上了个客人……”话还未完,只见面前人影闪了一闪,紧接着“啪!啪!”两声脆响,包括金七、毛五两个人在内,简直都没看见姓史的什么时候出的手,白头老金已挨了两记耳光。 这两下子打得还真不轻,老金“啊哟”地叫着,顺着嘴角往下面淌着血。 金七不甘父亲的挨打,一下子由舵台上跳下来,伸手就去操一根长篙。 姓史的好像是一个练家子,好快的身法! 金七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已被那位史大爷的脚踩了个结实,别看他个子不大,劲头儿可是不小,没有怎么施劲儿,金七已痛得几乎咧嘴,连声“啊唷”了起来。 白头老金顿时傻了脸。 毛五更是端着碗,像个木头人似地怔着。 史大爷冷笑着道:“怎么着,还想动家伙,不要命了!” 白头老金哭丧着脸,连连打躬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史大爷你老高抬贵手吧!” “哼!”姓史的缓缓松下了脚,一脸怒气地看着老金道:“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这条船,我们整个包下了?怎么还搭外客,这是怎么回事?” 老金自知理屈地赔着干笑道:“这……是这么回事,这位相公一个读书人,又有病,那间边舱房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就要他上来了!” 姓史的想发作,却又忍着,冷笑了一声:“你好大胆子!叫他下去!” “这……”金七一脸为难的样子。 “没什么好说的,明天船一到汉江,就叫他下去!” 姓史的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前舱里款款步出一个细腰长身的姑娘,老远向着这位史大爷点了点头,姓史的快步迎了上去。 细腰姑娘嘘一声道:“小姐关照,叫大叔你别吵,夫人和小主人才睡着了。” 接着说话的声音就低了,那位史大爷回过头看了后舱板上的三个人一眼,就随着来的那个细腰姑娘去了,紧接着前舱的两扇舱门也就关上了。 摸着麻辣辣犹有余痛的脸,白头老金缓缓地坐下来。 金七一脸忿忿地走过去,恨声道:“他娘的,船是咱们的,咱们爱搭谁就搭谁,他管得着吗,这个姓史的,也太欺侮人了!” 老金漠漠地看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道:“也难怪,收了人家的定钱,原是不该再搭外客的……” “只是……咱们怎么跟那位相公说呢?人家还在病着!” 毛五插嘴道:“这我可不去说。” 老金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旱烟袋杆子插在腰上:“有什么办法,小五,把碗给我,我瞧瞧那位相公去。” 毛五一怔道:“你真……真的要赶他下去?” 老金也没说话,接过碗来,独自个地走了。 背着身子,那位先生正在写字,一头长发披散着,一袭长衫也披散着,宝蓝缎子面闪闪有光,长长地曳下来,上面连一个褶子都没有,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滑光洁。 船身微微地动荡着,使得悬置在他头上的那盏银红纸灯也在晃动着,是以,他修长的影子被扭曲了。 白头老金轻咳了一声道:“这位相公,你的药来了!” “噢!”长发人缓缓地搁下了手里的笔。 老金把药缓缓地端过来,正迎着对方回过来的身子。 “何劳老丈亲自服侍,不敢当!”说话时,对方已接过了药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老金笑道:“大概有点凉了,再去热一下吧!” “不必了!”回答得很干脆。 一边说时,遂即仰首把小小的半碗药汁喝了个干净。 卷金这才注意到,对方那只持碗的手,敢情与常人有些不同,包括他另一只手在内,十根手指的指尖,连同指甲,都作暗红、紫黑的那种颜色,看上去煞是可怖。老金心里希罕,却也不便出口询问……忽然一怔,才警觉到对方一双眼睛正向自己注视着。 四只眼睛交接的一霎,老金下意识又不禁打了个寒颤,白天上船时,他竟不曾注意到,敢情对方这个相公真的病了,而且还病势不轻。 苍白颜色的一张脸,显示着病魔的入侵,绝非朝夕之事,一双尚称灵活的眸子,固然是黑白分明,然而在其下眼泡处,也同他的十根尖指一样,郁积着浅浅的暗红色泽,这番奇异的色泽点缀,使得对方斯文的外表着了几许阴森、憔悴和病痛。 白头老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若非是紧接着对方脸上所显现的微笑,他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金老丈请坐,你有话要说么?” 抬起拖着肥大衣袖的一只手,指了一下舱里的座位,老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指处就坐了下来。 “老丈喝茶。” “是……不客气,不客气!” 一面说,老金就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半碗清茶,糊里糊涂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茶凉了。” “噢,还好,还好……” “今夜的月色不好。” 口音似岭南,却又带点云中,又稍掺有一点北地京里的那种韵味。 老金自信这一辈子干船上的活儿,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却是一时听不出对方的真正发音所属,那种低沉却富有磁性的男音,出自对方斯文冷寂之口,虽是简短的几个字,却是铿锵有力,有不听不可的强迫感。 说到月色不好,对方已踱向窗前,推开了两扇临江的轩窗,一阵江风袭来,悬在舱里的那盏“八角银红双穗”纸灯,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文案上的纸笔书篇,俱都大有动势,一霎间,颇有飞沙走石之态。 老金“啊”了一声,慌不迭地离座站起来,想去帮着对方关上窗户。 不劳费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金身子不过才站起来的当儿,舱房里却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那阵风像是只进来兜了个***,却又出去了。 并非是风停了,眼看着窗外浪花翻飞,其势不已,这小小边舱,一瞬间,却和煦如春。文案上的纸牍书篇,当顶上的八角挂灯……俱都在同一个时候,收住了耸动之势。 白头老金狠狠地眨了几下他的一双大眼,心里透着“玄”,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打量着当空在疾风行云中的那轮皓月,这个人深邃的目光,却转向附近水面,天是波谲云诡的,水也是波谲云诡的……连带着他的脸色也变成了那个样。 随后,他就不再对窗外感到什么兴趣了。关上了窗户,他发出了几声轻咳。 白头老金像是忽然警觉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讳莫如深”的人物:“这位相公,你敢是着了凉吧!” 摇摇头,对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你还是关心你的船吧!” “还没请教相公贵姓?” “我?” 一霎间,他脸上布满了凄凉,在他那双眼睛再次注视向老金时,后者顿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沉寂气势所笼罩住,真后悔自己有此一问。 “你可以叫我水先生。” “水……先生?” “对了,江水海水,反正离不开水!”他脸上终于泛出了由衷的笑:“我在岭南吴家庄设过馆,教过书,你要是高兴,称我一声教书先生,我也不反对。” “这就对了!”老金咧着嘴嘿嘿笑道:“我看你相公就是个念书人的样子,水先生,你的病……” 水先生道:“夜深了!” 老金眨了一下眼,喃喃道:“是这样……前舱里住着的客人……” 水先生轻叹了一声道:“江上起风,只怕是多事之秋,老丈要注意了!” 白头老金皱了一下眉,心里真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不叫我说话。 “哼”了一声,老金再次开口道:“是这么回事,我来看水先生,是……” “且慢……”水先生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老金不得不把下面的话吞在了肚子里,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就不用提了。 隐约间,像似传过来几声琴音,等到老金倾全力再听时,却又没有了。 经过了这么一搅和,老金要说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也没有兴趣再说了。 对方水先生这时竟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休息的样子。 白头老金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了!” 水先生连眼睛也没睁,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 风浪比先前更大了。 由于受到了前舱的客人、那位史大爷的嘱咐,老金和他儿子金七,以及伙计毛五都不敢随便走动,没事的时候,只是在舵旁坐着发愣。 毛五终于打破了沉寂道:“我就是想不透,住在大舱里的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说是官面上的人吧,可又不像,说是普通的老百姓吧,更不像,只看看那个姓史的人五人六的样子就不像,真想不透这一家子!” 金七冷笑道:“你就少管闲事吧,反正人家坐船给钱,我们管他是谁呢!” 毛五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当然,咱们管也管不了啊,我只是心里纳闷儿,还有边舱的那位教书先生,也透着有点玄,怎么怪事都让我们给碰上了。” 白头老金默默无声地打着了火,点上了纸煤,吸了几口烟。 他眯着一双布满了皱纹的眼睛,正要说什么,忽然站起来道:“咦!” 金七、毛五也都发现到了,三人顺眼看过去,只见一艘双桅平顶、模样新颖的中型快船正由后方快速驰来。 金七一惊道:“唷!这是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转念的当儿,那艘快船已来到了眼前。 三人才看清了,敢情来船备有一座看似尖猛结实的菱形船首,那种模样大异常船,倒有几分与洞庭水师的战船酷似。 老金第一个发觉不妙,忙叫了一声:“快!” 三个人同时行动,以最快速度,一个人操起了一根长篙,猛地向着右舷扑了过去。 是时,那艘看似战舟的来船,已风驰电掣地来到了近前,老金等三人三根长篙各自施出了全身之力,猛地向着来船船头点了过去。 来船突然的现身,本就有几分奇特,以如此神速硬撞前船,更给人无限扑朔迷离,一时真摸不清是何居心。 三根长篙虽说是劲力十足,奈何对方来势至猛,其力万钧,甫一交接之下,只听见“咋喳”一声脆响,金七手中长篙首先为之折断,老金、毛五二人手中篙虽不曾折断,要想阻住来船至猛的来势,却是不能,在甫一接触之初,已双双跌倒在地,摔了个仰面朝天。 这条看似战舟的来船,好疾猛的势子,由于整个船身不曾悬有一盏明灯,黑乎乎一片,更不知是否有人蓄意操纵。总之,以眼前这番猛厉来势,一旦撞着了,大船必将绝无幸免之理。 老金哑着啄子叫了一声,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起来,正待拼死命,再次以手中长篙向来船迎去。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熟悉的口音道:“闪开!”同时手里一阵子发热,手中长篙已被来人抢了过去。 惊慌中,老金方自看见来到面前的,正是那位史大爷,史大爷手上的长篙,已不顾一切地点向了来船的菱形船首,尽管如此,看来其势仍然是慢了一点。 史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看着他手中长篙在对方巨大撞力之下,有如弓也似地弯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紧急俄顷之际,耳听着大船上传出了一声女子的清叱,紧接着一连几声暴响传自来船,眼看着高悬来船的四面风帆一齐自空中桅杆上高高坠落下来。 四面帆,每一面都有两丈长宽,加上碗口粗细的横木一齐自空中猝然落下,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一连串的惊人大响声中,总算阻止住了来船的冲势,这艘船在猝然失去了主力下,再加上沉重的落帆之力,一时摇摆动荡着,激起了滔天的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老金等三人目睹这番情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原以为无论如何难以躲过沉船的劫数,却万万想不到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方变生时腋,竟会无故自落风帆,定住了来势,使得己方转危为安。 三个人只是怔怔地看着来船发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双手持篙的史大爷,想是在先前全力定船的一霎间用力过重,一张尖削的长脸,显示着沉重颜色,扔下了手上长篙,他一连咳了好几声,紧接着怒叱一声,右手一撩长衣下襟,“嗖”一声,已自腾身而起,向着对船掠身过去。 史大爷敢情身手不弱,休看他一大把的年岁,动作里却是透着“练家子”的利落。 来船上虽说是一片黝黑,却也逃不过史大爷尖锐的目光。他身子甫一落向来船,紧接着再次煞腰,第二次纵身而起,直扑向来船中舱。 猛可里两口钢刀夹着疾厉的刀风,分向史大爷左右两侧力劈下来。 姓史的脚尖才一着地,猛地来了一个疾转快翻,同时借招现式递出了右掌,“噗”一声,击中了右面持刀汉子的前胸。 这一掌,史大爷实实贯足了内力劲道,对方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能承受得住?随着史大爷的掌势,痛呼了一声,球也似地被掷了起来,“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里,落向江心。 另一个持刀的汉子,眼看着同伴遇难,哪里还敢蛮干,猛然间一撤,递出了刀势,一拧身,“扑通”一声,自跃入水。 史大爷怔了一下,错齿出声道:“小辈!” 嘴里叱着,一面压掌前进,猛可里一道亮光直射眼前,史大爷猝然吃这道强光一照,只觉得双目生花,足下禁不住往后打了个踉跄。久走江湖的人,俱都知道这一手的厉害。 姓史的虽非江湖中人,可是阅历丰富,不假思索地向一旁猛的一个疾翻盘滚。 果然他没有猜错。就在他身子方自转动的一霎,三点金星串成一线,直向他身上招呼过来,总算他见机得早,否则强光射目之下,休想逃得开这一手暗算。 三点金星擦着他衣边直落江心。 史大爷虽说是技高胆大,却也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暗中人冷哼一声,手势一转,那道匹练般的灯光,又复直射在史大爷的脸上。 史大爷有了前番见地,倒也不惧他再施暗算,当下身形半矮,双掌盘错当胸,一双瞳子微微收拢,成为小小两弯月牙形状。这当口,却已经把对方打量个清楚。 矮矮的个头儿,沉绦色的两截裤褂,看上去油光水亮,多半是水衣水靠,手里端着喇叭口样的一盏长桶子灯,却在两手护肘处贴持着白光闪烁的一对锋利匕首,赤红脸,万字眉,灯光晃动时,隐约间还似可以看见脸上七上八下的几点大麻子。 就面相论,史大爷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印象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然而,对方身上的那绛色的水衣靠,以及手里的怪状长灯,却使他有所警觉。 一念触及,史大爷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心眼深处打了个寒颤。“你,”史大爷紧紧咬着牙,压制往心里的张惶:“午夜劫舟,所为何来,好朋友你报上个万儿吧!” “嘿嘿……史银周,光棍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来人咧着大嘴,喝风似地那般笑着,那双深陷的眸子,原本就聚结着诡异莫测,再给灯光一映,更见狰狞。 “老兄你扒下了王府的那身号衣,就当我褚某人这双照子认不得你了……嘿嘿……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史大爷猝然被对方呼出了姓名,正如所言,那是“光棍一点就透”,刹那间,呆若木鸡,随着摇晃的船身,他身子打了个踉跄。 “褚某人?”史银周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身分:“足下莫非是大内当差的人称‘短命无常’的褚氏昆仲之一,史某人眼生了!” “好说,好说,阁下好亮的照子!”赤红脸喝风似地笑着:“不错,兄弟正是褚杰,家兄褚方来是来了,一时还不及拜候!” 史银周乍听对方亮出了字号,就知今夜绝不能善罢甘休,忖思着此行责无旁贷的重任,一时忧心如焚。 他久闻这褚氏兄弟在京哉为恶多端,为大内十三高手中之佼佼者,自己虽不曾与他动过手,料想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方才他出言相探,就是惟恐对方昆仲二人联手对付自己,现在既知褚方不在面前,总算少了一个劲敌,眼前说不得先把这个褚杰解决在现场,再图后算也还不迟。 心念一转,史银周两臂暗聚真力,丹田运气,外表却愈发显得持重。 “褚兄夜临江舟,有什么指教?史某洗耳恭听。” 借着双手抱拳的当儿,史银周已把他仗以成名的“一掌飞星”自袖内取到了手上。 所谓“一掌飞星”,乃是二十四粒大小如梧桐子的八角钢珠,史银周此技,得自家学渊源,其祖“巧天星”史功,正是此一暗器的始创鼻祖。二十四粒小小钢珠,妙在串成一串,平时配戴在两腕之上、用手捻指可得,一经出手,顿时在空中散开,由于数目多,照顾的范围极广,加以施功人充沛的内功掌力,如果存心伤人,对方即使身中一粒,如属要害地位,也当有性命之忧。 “短命无常”褚杰似乎不曾觉察到对方的这一手袖里乾坤,聆听之下,咧着嘴打了个哈哈:“史老哥这可就明知故问了。” 褚杰手里的灯光扬起来,照向远在咫尺的大船。 大船上的金氏父子与伙计毛五各人一把长篙,早已把对方船身钩了个结实。三个人心衔撞舟之恨,狠狠地瞪着褚杰,样子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了下去。 “史大爷,只要你老招呼一声,咱们就把这个老小子给做了,大可恶了。”说话的是白头老金的儿子金七。 史银周冷冷地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只管拢稳了船,不要让大船离开了就好。” 褚杰一声怪笑道:“鄱阳王大势已去,立功论罪可全在你老兄一念之间,今夜褚某人单身会你,称得上仁至义尽,错过了今宵此刻,只怕又将是一番嘴脸了。” 史银周嘿嘿一笑:“食王禄,报王恩,姓史的要是怕死贪生,卖主求荣,也就等不到今夜此刻了。” “哼……你的意思,是要与朝廷为敌了。” “这,”史银周冷冷道:“桀吠尧,各为其主,史银周何许人,当不上褚兄抬举。” “好!”褚杰点了点头道:“慢说你一个小小护卫营统领,贵主子的两卫精兵,我主一纸令下,兵不血刃,在洞庭也都缴了械了,如今叛王已押赴晋京,枭首在即,史银周……你有几个脑袋,竟然胆敢抗旨,私下里拐带罪臣孽子遗孀,哼哼……只此一罪,就足灭你九族有余……姓史的,怎么样,我奉劝你一句话,立功待罪,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这番话,出自褚杰之口,字字清晰,只把大船上的金氏父子等三人吓了个魂飞魄散,同时也知道了他们彼此的真实身分与来龙去脉。 史银周待对方话声甫落的一霎,一声狂笑道:“打!” 就见他身子陡地向下一矮,右掌已当胸平封而出,作为暗器手法来论,史银周这种打法可就端的称得上“高明”了。 “嘶!”一股尖锐疾风,发自他五指之间,其力至猛,其势至广,在他掌势当前的两丈方圆内外,这些暗器全都在内力控制之内。 当然,史银周绝非是想以单纯的劈空掌力伤他,而是配合在掌力内的二十四粒八角亮银钢珠,这些暗器,一经出手,迅速地扩散开来,成为扇面式的一片光雨,直向着看来毫无戒备的褚杰全身笼罩了过去。 “短命无常”褚杰岂能不知道史银周暗器的厉害,只是却不曾料到对方竟然会在如此正面相对的近距离之内施展,是以乍见此情,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史银周暗器方一出手,褚杰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就倒,像是“铁板桥”,其实却又暗含着“蜉蝣戏水”的招式。 好漂亮的一式双招,配合着他的一个滚翻势子,手里那盏桶状百叶长灯,哗啦哗啦一声猝响,竟然迎着当空暗器拨打了过去。 史银周这时才忽然警觉,敢情对方手上那盏灯,竟然也能权当兵刃,这一点倒是他当初始料非及。 果然,随着褚杰抖出的势子,手里那盏桶状长灯,蓦地脱手而出,在哗啦哗啦大片响声里,化为满天飞叶,就空向着史银周所来暗器迎了过去。虽然如此,因为变生仓促,仍然不尽理想,褚杰的身式尽管冉漂亮,仍然是慢了一步。 “嘶!嘶!”两缕尖锐的劲风过处,却在这位当今大内高差“短命无常”褚杰身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两处记号,一在左胸侧,一在右腿胯边。 虽然都当不上是什么要害,可是也够他受的,随着褚杰旋风也似的身子“呼”地旋出丈许以外,落在了战舟左边船道。他鼻子里厉哼一声,怒视着史银周道:“史老儿,好,你等着瞧吧!” 史银周满以为在自己暗器之下,对方不死必受重创,却想不到依然是让他从容逃脱,心里一惊,正待腾身攻进,却有人较他快了一步。 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女子清叱,紧接着一条俊俏的纤细人影霍地自大船后侧方拔起来,夜鸟腾空般在当空略舒二臂,遂即以飞鹰搏兔之势,直向着“短命无常”褚杰立身处直扑了过来。 “短命无常”褚杰先是一惊,却又一声怪笑道:“好!” “叮当!”一声脆响,双方兵刃猝然接触,褚杰是一对精钢匕首,来人姑娘却是一根打制得十分精巧的“鸠形短杖”。 由于这个姑娘的凌厉扑身之势,褚杰不得不向后疾退数步,只觉得右腿胯处一阵发酸,这才想到敢情方才被史银周暗器伤了不轻。 不容他多作深思,那姑娘,已经再次地欺身过来,手上银色的“鸠形短杖”再一次当头挥落下来。 同时,另一侧的史银周也由另一个方向猛然袭了过来,史银周决计不打算让这个褚杰活着离开,身子一来到,双掌乍然向下一沉,用“双撞掌”直击褚杰后背。 “短命无常”褚杰惊惶里,双手同时撩出,姿态是一上一下,上面的匕首迎向对方少女的“鸠形短杖”,下面的一把,却反迎着史银周面门上扎点过去。 “当”的一声,顺着褚杰的匕首过处,当空爆散出一片火星,褚杰架是架住了,震得他手腕子发麻。 那个姑娘,得势不让人,“鸠形短杖”猝然向下一压,翩翩然已转向褚杰侧方,左手猝然递出,骈二指向着后者肩头就点。 史银周虽是赤手空拳,但是一经进身逼近了敌人,便能发挥出十分威力,况乎还有那个姑娘助阵,情势更将不同,再者褚杰显然已为暗器所伤,情势越发地对他不利。 果然,在史银周与那个姑娘联手攻击之下,褚杰顿时大现不支。 霍地,褚杰跃出战圈之外。 就在他奋力急跃的一霎,却着了史银周凌厉的一式“披挂掌”,顺着后者箕开的五指下拉力道,褚杰左肩头一阵麻辣刺痛,连带着半个身子俱都为之发麻。 经此一战,这位惯以称狠恃强的大内高手,一时亦不禁为之胆战心寒,鼻里哼了一声,连话也来不及再作交待,当下双足用力一顿,直向江心跃去。 “哗啦”一声大响,水花四溅中,已然掩没了他坠落的身躯。 后来现身的那个姑娘,在褚杰纵水下落的一霎,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却都失之过慢,双双落空人水。望着怒涛波涌的水面,那个姑娘连连跺脚叹息,一副失望的样子。 史银周以最快的速度,一连击开了两扇舱窗,摸着黑,在这艘看似战舟的船舱里转了一转。 那个姑娘跟进戒备道:“还有别人没有?” 史银周摇摇头没有说话,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面前姑娘瘦高的身材,细细的腰肢,两根漆黑的发辫盘结在头上,虽然时当黑夜,亦能显示出她的机灵透剔,正是日间在舱门处与史银周答话的那个姑娘。 “我本来早该出来,是小姐要我照顾着夫人和小少爷,”她忿忿地道:“要不然,这个家伙,无论如何,也别打算能跑掉。” 史银周一惊道:“你是说翠公主她不在舱里?” 细腰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一双长长的眼睛向四周瞟了一眼,道:“来,史大叔,咱们回去说话。” 二人双双纵过来船。 史银周走向持篙发呆的金氏父子三人,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以白头老金率先的三个人,忽地扔下手中篙,一齐向着史氏跪倒在地。 史银周一怔道:“咦,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金一面叫头道:“老大人,……请多……请多包涵,小人们早先是不知道大人你们的身……身分……多有冒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大人多多原谅才好!”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看了一旁那个盘辫子细腰姑娘一眼,冷冷哼了一声,向着老金等三人道:“你们敢情都听见了?” 老金喃喃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史银周一声叹息道:“这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起来吧。” 三人一齐应了一声,又磕了个头,才站了起来。 史银周目注着老金道:“船老大,既然你们已知道了一个大概,我也就不再瞒你,方才的情形你们是看见了,保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微微一顿,他低头叹息了一声。 老金忽然义形于色地道:“老大人请放宽心,鄱阳王……” 史银周低叱道:“小声。” 老金立刻把话吞住,一脸惊惶失措的样子。 “大胆!”史银周轻声叱道:“你好大的胆子!” 老金后退一步,躬身颤惊道:“小人该死……” 站在一旁那个盘辫子的细腰姑娘听到这里,移步过来,小声向着老金道:“船掌柜的,你千万记住,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人前人后,都不能再提起刚才说的那三个字……” 说“那三个字”时,她的语音带戚,像是强咽着满腹的悲伤,快要哭的那种声音。 老金等三人对看了一眼,脸上也都染了悲戚神色。 “小人该死!”老金垂首道:“小人记住了。” 史银周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难得你们三个草野村夫,居然还能有这番心意,也不在……”说到这里,禁不住仰天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空月白风高,不知何时乌云尽去,一轮明月复出云表,洒下了如银月色,将此大江内外景色映衬得一如图画,大船上的一切,更是清晰在目。 白头老金抱拳躬身道:“小人父子等三人,愿以性命,为老大人效死……” 史银周哼了一声,摇摇头道:“那倒不必,只把船早日靠到地头就好了!” 老金道:“小人遵命。” 他儿子金七看了一下天,道:“月色这么好,可以加快赶,要是再遇顺风,不出三天,一定能赶到鄱阳。” 史银周点了点头,道:“好,不过,行程也许会临时有些改变,到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们!” 老金等俱都应了一声。 史银周挥手道:“你们去吧。” 三个人应了一声,正要下跪,却被史氏止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 史银周脸上罩着一层阴森,冷笑着加上了一句叮嘱:“以后人前人后,不许带出一些特别样子,要是为此坏了我的大事,你们……”摇摇头,他情不自禁地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老金喃喃道:“小人知道……小人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所以才……才不敢失礼。” “没有外人?”史银周锋利的目光,向着船后的边舱瞟了一眼:“你敢说没有外人?” 老金顿时为之一怔,道:“不是,老大人……” 史银周哼了一声,老金立刻改口道:“史老爷……史老爷不提起来,小人却是忘了,明天船就到汉阳,小人一定请他下船就是了!” “那倒不必了,”史银周冷笑一声:“错在当初你不该让他上来,既然来了,再赶他下去,反倒不好,你们只要严防着他,不许他往前面接近就是了。” 毛五上前一步,接口道:“史老爷放心,那位相公他身上有病,你就是请他出来,他也不出来哩!嘻嘻!” 老金叱道:“你是怎么跟老大人说话?” 毛五一怔,绷住了笑脸。 史银周脸上这时才带出了一丝笑容,连连点头道:“我就是要他这个样子。”一转脸看向老金道:“你们也要学他这个样子说话,要是带出了一丝痕迹,落入外人耳目,只怕你三人性命不保!” 三个人又是一惊,对看一眼,史银周挥挥手道:“你们下去 三个人应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看看他三人回到了舵房,史银周才转过脸向着那个细腰姑娘轻声道:“翠公主……” 细腰姑娘轻咳了一声,翻着两只眼道:“怎么,你自己也忘了?” 史银周戚然一笑:“现在无妨。” 细腰姑娘努着嘴,向着那边道:“那边船舱房里不是还有人么!” 史银周皱了皱眉:“这个人暂时看不出什么动静。” 细腰姑娘道:“哼,那可不一定,不过,小姐已经注意上他了!” 把“公主”改口“小姐”,显然有深刻的意义。 “夫人和少爷呢?” “都睡了,”细腰姑娘说:“大叔,我们进去说话。” 二人迈步入舱。 大舱里布置华丽,两名青衣长身武士分立在通向内舱的门边左右,二人虽然是便装,可是神色持重,立态庄严,一副谨慎从命,如临大敌模样,各人背后都佩着一口青鲨鱼皮鞘的青钢长剑,剑穗子一色的杏黄,一望即知就是训练有素的公门剑士。 望着史银周,两名青衣武士一齐抱拳见礼。 史银周道:“你二人可曾发现了什么动静没有?” 左面武士抱拳道:“启禀统领,这里很安静,只是适才小主人啼哭多次,现在安静了,属下未敢擅人舱内探视!” 这名武士宽额头,浓眉黝黑,三十上下的年岁,和另一位瘦长身材,授着精明干练,看来白皙的青年,恰恰相反,正是不同类别的两个典型。 史银周聆听之下,皱了一下眉,一旁那个细腰姑娘早已闪身而入,须臾,又步出。 史银周忙问道:“小主人现在怎么样了?” 细腰姑娘微笑道:“没有”事,宫嬷嬷在一旁服侍着,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吃坏了肚子,两个时辰不到,已经如厕了三次,所以才会啼哭。” 史银周轻叹一声,落寞地坐下来道:“宫嬷嬷也是太大意了,舟送之中,要特别注意小主人的起居饮食才好!” 细腰姑娘点点头,道:“我已经吩咐她了。” “她怎么说?” “她,”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毛:“哼!她说这是她的事,不要我多管。” 史银周怔了一怔道:“糊涂,她太任性了,我去说说她去。” 细腰姑娘一笑道:“算了,大叔。” 史银周原要站起来的身子,遂即又坐了下来。 细腰姑娘道:“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她从小照顾大的,若有什么差错,她用命来赔,你看,她说了这种话,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史银周无奈地叹口气道:“这个老婆子。” 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又轻叹一声道:“不过,要说对于小主人的关怀,这多少年来,宫嬷嬷的确是无微不至,再说她那一身功夫,即使翠小姐也对她赞不绝口呢!有她在小主人身边,倒是可以放心的了!” 史银周愣愣地道:“但愿如此,只怕……” 微微一顿,他轻叹一声道:“翠小姐呢?” 细腰姑娘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银周立时会意,目光一扫那两个身着青衣劲装的武士道:“马裕、杜飞,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小心看着,有一点风惊草动,立刻来通知我。” 黑硕白皙的两名武士听聆之下,各自抱拳应了一声:“遵命!”遂即双双步出舱外。 史银周还不大放心地特别去到舱门前看了一眼,见马、杜二人俱在左舱两舷,距离颇远处设岗站定,忖思着舱内谈话绝不至为二人所闻,这才又转回来。 “好了,”史银周道:“新凤姑娘,现在你可以说了,其实我手下侍卫营的兄弟,全是忠心耿耿的勇士,足足可以信得过,你也未免太过仔细了。” 被称为“新凤”的那个细腰姑娘微微一笑道:“史大叔多疑了,婢子岂敢对史大叔手下弟兄有所猜疑,只是翠公主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史银周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翠公主是不愿意要人家知道她那一身杰出的功夫,其实对于王府上下来说,早已有此传闻,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这倒也罢了,姑娘还是快说出公主的下落吧。” 新凤点点头道:“翠公主午时以前已出去了,说是去探察一下可疑的敌踪。” 史银周一怔:“你是说,船开了以后,公主才出去的?” 新风点点头。 史银周脸色一变,喃喃道:“我早知公主一身武技不落凡俗,却万万想不到竟然会达到如此造诣。这么说,公主竟然能够踏波而行了。” “这,婢子可就不清楚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虽未明言,事实上却也等于承认了。 史银周正待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过,半掩着的两扇窗扉忽然徐徐张开了。 就在新凤与史银周同时引目注视之下,一条疾劲纤细的人影,已然掠窗而入。 大舱内人影闪了闪,一个粉面长躯的俏丽佳人已站立当前。 史银周一惊之下,忙自起立躬身抱拳道:“卑职史银周,参见公主。” 新凤也上前行了个万福道:“小婢参见公主。” 来人少女敢情正是当今鄱阳王的掌珠,人称“无忧公主”,名叫朱翠的传奇人物——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2节 宫样蛾眉,淡淡晚妆,一袭血色短披,衬托着她内里的湖色八幅风裙更显得风姿绰约。只是此时此刻,所显示在她脸上的冰寒气质,足使原来郁郁秋水的一双眼睛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够令人体会出她的失神与冷寞,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极度的困窘与难为。 “你们不要多礼,请坐!” 说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坐下,史银周与新凤嘴里应着,却是碍着旧日之礼,尚不敢真的坐下来。 朱翠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多次,不要你们再称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长记性。” 史银周欠身道:“不是卑职记性坏,人前人后应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后都要一样称呼,史大叔,新凤,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这一次敌人是大举出动,实力是出乎意外的,唉,我真有点担心会出意外。” 新风张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说……大内府的那些鹰爪子……” 史银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说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缓缓地道:“真要是那样倒好了,褚氏昆仲那点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对付,这一次看来,所有的鹰爪孙都出动了,包括他们的头子。” 史银周为之一愣:“难道曹老头自己也出动了?” 朱翠点点头,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谓的十三杰也是一个不少。” 史银周顿时不发一言。他久闻曹羽其人,乃当今大内第一高手,由于甚得“司礼太监”刘瑾的宠爱,特于东西二厂之外,别立了一个“内厂”,这个曹羽,就是“内厂”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谓的“厂卫”无不精通技击,俱为曹氏就其江湖黑道上一般旧友所甄选充任,论实力实不亚于东西两厂,由于其本人未入官廷之前,出身子武林中极见希罕的“麻衣教”,曹氏即为“麻衣教主”。既精武功,大别于中原内陆,独创一格,当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性质之武功,到处横行,而今曹羽摇身一变为负责皇族安全的“内厂”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无形中水涨船高,在江湖上势力大增,更加横行无忌,曹氏以官济私,用私辅官,两相运用,相得益彰,实在是当前最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厉害人物。 正因为曹氏有了这么一番显赫的离奇身世,莫怪乎“无忧公主”朱翠与史银周一经谈起,俱都吃惊不已,引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后,史银周才缓缓地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卑职手下的五百名勇土,不在眼前,未能及时效力,看起来……唉……” 他原本想说出“凶多吉少”,只是当着公主驾前,不敢造次,话到唇边,又复吞住。 无忧公主朱翠细长的一双眉毛微微一分,轻叹了一声道:“曹老头子三年前未入宫廷之前,曾与我有过一次遭遇,那一次我虽然并未透露身分,不过以他在武林中的资历,是不难干事后猜想出来是我的,我知道,在过去的这两年,他曾派人到处搜索我的资料,也许这一次才会多少存了戒心。” 史银周轻轻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曹老头子既然亲自来了,却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来刺探、行险,自己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原来他是对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无忧公主朱翠转过了脸来看向新风说道:“我母亲可曾安息了?” 新凤站起来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过了好几次。” 无忧公主缓缓点了一下头,灯光下,她那双微微拉长的眼睛里,像是隐含着盈盈泪光。 史银周忖度着无忧公主这番情景,内心更不禁沉痛万分,一时慨然道:“公主,”立时改口道:“小姐。” “算了!”无忧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来的称呼吧,只是当着人前可要千万注意。” 史银周应了一声,才道:“卑职要说的是,我们只要一到鄱阳,就可以集结二百名侍卫营勇士,我们仍有力量与那般奴才鹰犬一拼。” 无忧公主缓缓地抬起眼来,打量着这位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卫统领,心里确是感慨万干,她只是觉得一向认为深谋远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会变得如此幼稚肤浅,然而现在,她却懒得再去说什么。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鄱阳……史大叔,你真以为我们还回那里去么?” 史银周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无忧公主转脸向新凤道:“我要你观察这舱里的那个人,你可察过了?” 新风脸色微窘道:“去过了,只是当时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没有久留。” “情形不便,为什么?” “因为……”新凤喃喃道:“因为当时他正在洗澡。” 无忧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银周却道:“卑职倒去暗中观察了两次。” “史大叔你认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可疑么?” 无忧公主眸于里,显示着过人的精锐,而在她的目光里,在在含蓄着细致与智慧。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要说这个人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不尽然,卑职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偏偏要上这条船?再说,他的病势看起来很是不轻,为什么不在陆上养好了再走?” 无忧公主道:“这些并不值得可疑,你们不必再去观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我们不可侵犯他!” 史银周道:“公主说得有理,卑职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无忧公主微微把背靠回椅子,显出了一些疲态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一两个时辰之内,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看了一旁的新凤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银周抱拳告退,转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凤却望着朱翠道:“公主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无忧公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向着她挥了挥手,后者不敢再说什么,遂即请安告退。 大舱内立刻变得异常的安静。 无忧公主斜身倚向着椅背,只觉得船行急速,因为风浪的关系,这艘大船动荡得很是厉害。 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见疾流的水面。一层阴影,居高临下,自右侧方掩遮了过来,大船的船身,顿时被遮盖住。 无忧公主立刻有所警觉,感觉到眼前水道的转狭,这片阴影,正说明了右侧方有一座高山。 无忧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透剔玲珑的心思,一经见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这一霎,只听见“哧!哧!”两声细小但尖锐的破空之声,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两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双瞳子上疾射过来,无忧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里,只觉得分量力道极足,敢情是一双“蛇头白羽箭”,一种全靠手指劲道发出的暗器。 无忧公主朱翠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几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时,她已自椅子腾身掠起,“唰”一声,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坠落。 所谓“踏波功”,乃是轻功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境界,行功人如无炉火纯青的内功境界,加以“闭息”、“提升”等各门杰出精功为辅,那是万万难以施展的。 以此再来观诸眼前的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确是相当的惊人了。 眼看着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轻巧,俟到一双足尖刚刚一触及水面时,却又倏地腾身而起,这一次却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转出之后的一霎,只听见“唰!唰!”一连两缕尖风,又是两道细白光华直向她原来落身之处射来。 无忧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经料到了有此一着,她的这一手以身诱敌,果然发生了作用,两支“蛇头白羽箭”全数射落入水,发箭人由于一时期功过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伤着了对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无忧公主双腕倏分,长吸口气,以“提升”的极上内功,配合着一式“海燕钻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窜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虽然不算宽敞,可是距离岸边仍有两丈的间隔,水面上施功,万不同于陆地,能够跃起数丈,已殊属难能可贵,“无忧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两丈有余,在一个练习武功的人来说,亦属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事了。 岸边窥伺的那个人,想系惊于“无忧公主”的离奇身法,多少惊得有些惊惶失措。无忧公主身子方一显落河岸之边,即窥见右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呼”地冒起一条人影,随着这人蹿起的身子,由他嘴里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声,紧跟着这个人已投身子高可过人的大片芦丛之中。 朱翠当然放不过他。紧蹑着这个人前行的背影,无忧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过人的轻功,一连两三个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随着那人身后投落于大片芦丛之间。 蓦地,面前芦丛哗啦哗啦一阵脆响,巨浪翻涌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飞舞的芦花里,那人出乎意外地竟然滚身而近。 随着这个人疾快的势子,“唰啦啦!”西瓜般大小的一团银光,连带着银蛇似的一条细长光影,直向着无忧公主身上砸卷了过来。不用说,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锤”了。 此时、此刻、此地,施展这样的兵刃,足以称得上“高明”,这就难怪何以这个人一上来就奔入芦丛了。 无忧公主朱翠在大片芦苇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着这番惊险,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唰唰”流星锤由足下疾扫了过去。 这个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记流星走空,紧跟着在芦丛里施展了一个倒仰的身势,却把手上剩余的半截长链再一次地抡起,“唏哩哩”倒迎着无忧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来。 这一次可不允许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这截银光闪烁的长链几乎已经招呼到了朱翠当头,忽然间,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这截劲猛力足的钢索,再一次地走了个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觉到招式用老时,再想撤招换式,已经慢了一步。 冷月下,无忧公主转动的势子极其潇洒,长发高高甩起,才显出了半边脸儿,已把对方抡下的大半截钢链子攒到了手里。 “铮锵”一声,钢链子绷了个笔也似直。 来人本可以乘势掷出手上流星去伤无忧公主面门,然而他却像是有意要在手劲上面迫使无忧公主就范,那条精钢长链在一阵颤抖之后,随即稳住。 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着,这条长链子再一次地颤抖之后,持锤的那一方,显然已现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无忧公主朱翠已把对方这个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绛色缎袍,胸背处却用一根杏色丝条打了个十字结,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插在当胸,紫黑的胸膛,浓眉,由左耳至右耳连腮处,生着一丛浓黑的胡子,个头儿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劲道。 饶是如此,在无忧公主纯以内气化为功力的劲道下,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现出了败迹。 “公……主……开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里说着,一双闪烁着狡怯的目光,频频在四下转动着。 无忧公主右腕力带之下,矮汉子“噗噗噗”一连向前跄进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势子,连连晃动不已。 “是谁叫你暗箭行刺的?那个人在哪里?”无忧公主缓缓地说着:“这里还有些什么埋伏,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矮汉子大声地喘着气:“小人周平,隶属大内,在内厂里当差。” “我不是问你这些!”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当然知道,我只问你曹老头在哪里,这里有些什么埋伏?” 矮汉道:“这个……小人只是奉令行事,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曹老头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踪,小人哪里知道?公主……开恩!”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人确是不知道。” 一面说,这个叫周平的矮汉,频频打躬不已,无忧公主眉头轻颦,正思忖着该如何发落对方,却不知这个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装置,就在他弯身打躬之际,耳听“咔!咔!”一连两声轻响,一阵黄烟升起,却有两颗雀卵般大小的硫磺弹丸直循着无忧公主站立之处发射了过去。 无忧公主想不到对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近在咫尺却会有此一手,当下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而起,身方掠起,即听得足下“轰”然一声大响,激起了丈许高下的大片火光。 无忧公主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厉害的暗器,起势虽快,却亦不免为硫磺弹飞星所溅,一粒极小的硫砂在她敞开的缎披间炸开,立时燃烧起来。 矮汉周平想不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竟然能躲过火弹爆射之威,话虽如此,却也未能完全免于波及。 把握住这刹那难能之机,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着无忧公主腾起当空的势子,一声怒叱,霍地扬动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锤直向着无忧公主当头猛掷了过去。 周平的流星锤不谓不快,手法不谓不准,念头也不谓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这个敌人,实系出乎意外,身手之高,可以称得上为他平生仅见。 流星锤一经出手,还来不及看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对方已临面前。 由于无忧公主一领披风已为火焰引着,乍看过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大凤凰。 周平猝然感觉到一股平生从来也未曾遭受过的绝大劲风,这阵风显然是随着无忧公主袭进的身子一齐逼近过来的。 在这种风力之下,周平难以自持地向后打了个闪,惊骇之际,仿佛感觉到对方那张美丽面颊上所显示出来的凌厉杀机。 事实上,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后唯一所见的一张脸了。 随着无忧公主闪电出手,周平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当然他并非是仅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双眼珠。 周平惨厉地号陶着,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顿时就痛昏了过去。 无忧公主痛惩周平之同时,已把后领为人势所燃烧的短披摘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同时向着无忧公主两侧袭到。 火光照射里,来犯者二人,各人都戴着一个娃娃似的面具,两口雪亮薄刃的锯齿长刀夹着尖锐的刀风直向无忧公主两肋劈到。 然而,当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是江湖中只听传闻而绝少一见的无忧公主时,似乎这番伎俩便属多余之事。 黑夜里,眼看着无忧公主身上那领起火的披风,火龙似的一个盘旋,“当啷啷”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两口锯齿长刀,已被双双抡向当空。 无忧公主紧接着侧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势已熄,却被她权作兵刃,一片尖锐声扫过,右面那个敌人惨叫了一声,喉管已被割开了寸许长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喷里,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敌人目睹及此,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声呼叫,拧身向外纵出。 隐约里,像是传来尖锐的呼哨声。 这人身子方才落下,无忧公主快速的身势如影随形地已经附了上来。 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无忧公主这个敌人武功太过高,上来就挫了锐气。这一霎,他由无忧公主随身的风力,已判断出敌人紧追身后,当下猛地一个快速旋身,吐气开声,双掌齐出,用“双撞掌”式,直向无忧公主胸前猛击了过去。 无忧公主轻哼一声,身形翩然的一个侧翻,右手已轻巧地递了出去。 动手过招,主要在于出手的时间与动作是否能配合到好处。这件事说来容易,其实可并不简单。 眼前这位公主,的确是个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一霎良机。 “娃娃脸”汉子,双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为无忧公主纤纤细手捉住了右手的脉门。 “娃娃脸”用的是实力,无忧公主用的是巧力。 “侧身”、“抖腕”,看来宛若一式,无忧公主施展时显然是那么从容轻松。 “娃娃脸”发出了一声吼叫,整个身子空中飞人般地已被掷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上,当场溅血而死。 无忧公主以快速手法一连伤毙了三人,看来兀自余怒未息。 她预忖着这片山陌岸边,一定还埋伏着对方的人,只是担心着坐舟的走失,不得不从速赶回,遂即施展身法,循着岸边一径快速赶下去。 所幸,这条沿江岸道并不十分难走,河道虽然狭窄,但江面上并没有别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见自己乘坐的大船在望,就在她顾盼前望之际,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无忧公主忽然发觉,正待追踪上前,可是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禁使得她为之一怔,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再也顾不得追赶敌船,一径施展轻功,倏起倏落自岸边追随着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赶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虚渡”的极上轻功,赶到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觉地蹑入了大舱。就在她脚尖方一踏入大舱的一霎,已被跟前所见吓得呆住了。 原来这间严禁外人出入的大舱里,这时竟然多了两个持剑的红衣武士。 只凭背影一眼所见,即可认出来,来人正是隶属皇族的“内厂”武士。 无忧公主最最担心的事情毕竟发生了,刚才只顾着追伤敌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陡然兴起的念头,只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发觉到两名持剑武士的背影,徒然惊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使她缓过了念头。 奇怪的是,那两个大内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样,站着不曾移动,二人虽然手里都拿着剑.也曾作出了跨步前进的姿态,妙在那只抬起的脚,却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终不见放下。 平静之后的无忧公主,立刻警觉到了事情的蹊跷。 再定了一下神,她确定面前的两个人敢情已不能移动,如非是存心做作,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被人点了穴道。 后一个念头一经兴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个冷颤,当下身躯微闪,已到了二人身侧。 两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点了穴道:死穴。 同一个显明的现象,眼睛睁得极大,脸色微微发黑,更特殊的是那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其红如血,显然已积有过多的血。 无忧公主内心的惊诧,自是不在话下,她试着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用了三成劲力。 掌风过处,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倾,随即倒了下去,发出了“碰”的一声。 舱门开处,史银周倏地自内闪出,乍见此情,大惊失色。 无忧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声说话,接着转向第二具站立的尸身前,如法轻推一掌,那尸体一如前状,也倒了下去。 史银周表情更糊涂了。 无忧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躯微闪,已进入内舱,一名衣衫深紫,头戴铜冠的长身武士,一手持着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只手正似在推动迎面卧舱的旁门。这间卧舱正是宫嬷嬷带着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间。目睹及此情景,无忧公主几乎全身发冷。 所幸,她的判断够明够快,虽然一顾之间,却已断定,这紫衣铜冠武士,也同前舱那两名红衣武士一般无二,多半是被人点了穴了。 “天哪!”无忧公主由不住心里暗暗呐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察看这铜冠武士死活,立时趋向门前,试着椎了一下门,里面还上着锁,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当下试着在门上轻叩了一下,轻声唤道:“宫嬷嬷!” 门内立时应出了宫嬷嬷警觉的声音道:“谁?是公主么?” 无忧公主轻声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极了。” 说着房门打开,探出了宫嬷嬷满头灰发赤红的头脸:“公主你还没有睡……” 才说了这么一句,一眼看见那个推门待进,手持大刀的铜冠武士,由不住吓得“哦”了一声:“公主,他……” “哼!”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进去照顾小主人去吧。” “这……”宫嬷嬷咽着唾沫,看着当门的铜冠武士发呆:“这……是怎么回事呀?……他又是谁?” “嘘,”无忧公主小声嗔道:“闭上你的大嗓门,小心惊着了娘娘。” “是,是……”宫嬷嬷一面答应着,遂即收回了身子,关门下锁。 无忧公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才转向面前的铜冠武士,只见来人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偏偏在长下巴上还留着一络山羊胡子,紫色长衣的左前胸处,佩有两枚闪烁着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无忧公主,自然很清楚这种标志所代表的意思,那是当今大内的“二品”带刀侍卫,这种人品的侍卫,连曹老头在内,全部皇族不过才二十四人,每人无不具有一身杰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级决定多少,星数愈少,品级愈高,一颗星为一品,两颗星为二品,三颗星三品,四颗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阶级。这类有“品”的侍卫是不轻易出走江湖,以其品级大可高居州府发号施令,地方官鲜有胆敢不买账的。 正因为有了这番认识,才使得无忧公主心里格外吃惊,这一刹那心绪显然乱极了。 假想之一:来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经奔入内舱,却没有惊动史银周、新凤、宫嬷嬷,以及外舱马、杜二卫士任何一人。 之二:这人手已触门,一旦入内,小王爷性命休矣,宫嬷嬷看来亦非其敌。 之三:到底又是谁在此临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觉地救了朱家满门上下,这个人武功显然高不可测,未免有点出神入化了。 这么多的念头,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使得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的俏丽公主已有些心里忐忑,意乱神迷了。 一旁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来。 新凤一只手扣着钮子,睡眼惺松地走过来,倏地目睹及此,吓得呆住了。 “公主……这是……” “哼,好睡性,差一点命都没有了。” 说时,她闪身来到左面舱前,用随身钥匙开了房门,向里面探望了一眼,看见母亲高卧铜床,睡态安宁,两名内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态安宁,显然外面这些变故,里面的人是一个也不知道。 无忧公主一颗心这时才算是放了下来,轻轻关好了门,她向着新凤招招手。 新凤惊吓得趋前道:“公主……” “嘘!”无忧公主小声道:“到前舱再说。” 新凤应了一声,匆匆向外面步出。 无忧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铜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只手托向他的后腰,把他抬了起来,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僵硬,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僵尸”,遂即向外舱步出。 大舱里,史银周与新凤惊吓欲绝地发着呆,乍见公主步出,俱都自位子上站起来。 无忧公主把手上尸身放下来,看了史银周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认识这个人么?” 史银周应了声“是”,遂立即走向尸身,细看了看,顿时脸色一变,道:“啊!” “这个人大叔认识?” 史银周面现惊吓地连连点着头道:“卑职认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无忧公主思忖着点点头:“原来是他,我知道这个人!” 史银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头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么……怎么会……” 无忧公王脸上也不禁现出了讪讪之色,微微苦笑道:“我们部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顾一时追敌,却没有想到会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要不是暗中这个人插手帮忙,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史银周更不禁惭愧得低下头来。 新凤纳闷地道:“暗中这个人?……公主是说暗中还有人帮着咱们?” 无忧公主瞪了她一眼,新凤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言,这句话,问得大多余太幼稚了。 史银周叹息一声道:“卑职一时失察,只想在床上养一下神,却没想到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 无忧公主摇摇头道:“史大叔不要自责,这两天每个人都付出了大多的精力,过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着了,新凤还不是一样。” 新凤剔了一下细细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 史银周喃喃道:“我也是这么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忧公主冷冷一笑:“没有什么好奇的。” 她的眼神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转,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住了后者的目光。 然后,她才缓缓地道:“第一,这三个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轻功,他们是乘我出去追杀的时候偷偷进来的,你们当时正在睡觉,他们动作既轻,你们当然不会发觉。” 新凤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道:“可是后来他们动手总应该有声音……” “不是这样的。”无忧公主冷冰冰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动手,以我看,暗中帮我们忙的这个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议的高,很可能他悄悄进来,不过是一举手之间,就分别把这三个人给料理了。” 史银周慨然叹息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无限惭愧。 无忧公主很遗憾地轻叹一声,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内,竟然还会遇见拔刀仗义的高人。”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却被眼前一样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跃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张布绢似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注视之下,才见上面龙飞风舞般地写着几行字迹: “无忧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东,尚有可为。”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署名。字是写在月白色的绸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见功力。看着这张留书,无忧公主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这位目高于顶,一向自视极高的王族女剑客,虽然被暗中人首句戏笔所激怒,感到无限羞辱,看着手里的留字,默默不发一言,遂即转手把它递与史银周。 史银周接过来细看之后,转手又交给新凤,新凤看后再双手送还朱翠。 “真怪!这个人会是谁呢?”新凤直直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你知道么?” 无忧公主缓缓地把这截布绢收好身上,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对于我们总算是有恩。我们早晚会见着的,倒也不必猜测于一时。” “可是,”史银周含有隐忧地道:“这个人主张我们往东去,公主明察。”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去鄱阳湖。” “哦!”新凤惊愣地道:“我们难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想着回家。哼,家?你以为现在我们还有家么?” 新凤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却触发起无限伤感,当时低头不语。 “可是你记住,”朱翠叮嘱道:“这些话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风点点头表示知道。 朱翠心里簇集着太多的事,想到了父亲的生死、母亲与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内心顿时感觉到异常的沉重,她转过身子来,在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新凤忙着去张罗给公主倒茶。 史银周打量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请示道:“这三个人……” 朱翠一双澄波眸子缓缓地在三具尸体上转过,徐徐地说:“史大叔先慢着发落,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看他们。”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把三具尸体仰面朝上地提到了无忧公主身前放下来。 朱翠仔细地看了三个人的脸面一下,道:“史大叔,请你验看一下他们三个人的额头,哼!我想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关键了。” 无忧公主朱翠这么一说,才使得史银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个共同的象征,那就是三个人每人前额眉头都深深地蹙着,以至于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迹。 当时聆听之后,史氏遂即动手验看其中之一,他轻轻分开了这人眉头,赫然发觉到一道浅浅朱痕陈现在这人两眉之间,状若“悬针”。他立即验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状完全一样,每人两眉之间处,俱都有一道浅浅朱痕。 不需要再告诉朱翠,她已经看见了。 “我没有猜错!”朱翠缓缓说道:“他们果然是死在这种手法下的。” “公主说的是……”新风端茶出,也留神聆听。 朱翠轻轻呷了口茶,模样儿显得有点儿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缓缓地说道:“这是一种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针夕’。”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充满了惊异,接下去道:“这是一种极为玄奥的内家功力,比内功中的‘乾元一阳指’力,更要精进一层,运施这种功力时,并不须直接命中敌人眉心穴道,身上任何一处穴道部可以下手,因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够功力,可以借助本身所练的天磁真力,使对方全身血液聚集一处,炸开血脉因而致死。这种死症,唯一的现象,就只有眉心这浅浅的一道朱痕。” 新凤吓呆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喟叹一声道:“好厉害的指力,若非是公主见解高超,卑职是万万认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据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点苍’一派的‘齐眉老人’会这种功夫,但是老人自从当年被‘雷火姑婆’伤了左腿以后,好像已经没有再听到过他的消息。莫非这一次他老人家亲自下山了?” 史银周心里不胜诧异,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像朱翠这样的一个王府千金,竟然全身负有如此功力,一如她久居深宫,却又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实在是匪夷所思,心里想着,一双眸子便不禁现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银周抱拳道:“卑职不敢!” 朱翠轻叹一声道:“一个拿起剑的人,很难再放下来,也许我一开始便不该习武,一旦我学会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难再过于寂寞,这个家有时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银周道:“公主这么说就错了,这一次如非卑职亲眼看见,也万万不敢相信公主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险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游金华,爹爹也许还不至于……” 史银周咬牙切齿道:“这完全是马永成、谷大用、刘瑾这几个奸贼的陷害,像王爷这等好人,竟然也会被诬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刹那间,他义形于面,眸子里聚满了泪水,新凤也黯然垂下头来。 朱翠轻轻一叹道:“这完全是劫数,哼!朱泰这个皇帝想不到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脑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才说到这里,却听得里面舱房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新凤立刻警觉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银周道:“快把这些清理了!” 史银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尸体拖到了自己房内,遂见隔断大舱之间的珠帘撩处,一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步出。这妇人虽然实际年岁已四十出头,可是也许身居富贵,平素又善于调养,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顶多三十岁人。一身湖水色百结长裙,腰系碎玉绦,想系连日不胜舟车旅途之劳累,再加上心情的恶劣,略嫌清瘦的脸上染着重重的憔悴。 随着她身后,一个年轻女侍双手捧着一碗香茗。 朱翠忙趋身见礼,史银周、新风执礼甚恭地各自参见,中年妇人含笑点头道:“我只当你们都睡了呢,天还没亮,怎么都起来了?” 朱翠道:“风大,船摇得这么厉害,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史大叔他们也在,我们商量着这一趟该怎么走。” 因为娘家姓沈,在王府里,人家都称呼这位娘娘为“沈娘娘”。 沈娘娘点点头,看了近侧的史银周一眼道:“这一趟,难为你了,马裕和杜飞他们两个呢?” “回娘娘的话!”史银周抱拳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小心侍卫,娘娘放心!” 沈娘娘缓缓坐下来,一只手轻掠着前额的秀发,轻轻叹道。”“但愿这一趟皇天保佑,能让我们安全地回到九江,见着了刘健,也好探听王爷这一次被解晋京的安危下落。唉,这几天我寝食不安,总觉得像是有大祸要临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语音凄楚,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侧过脸来,看了女儿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担心,你爹爹的脾气,谷大用、刘瑾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测,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计,我们这一家,可又怎么是好?” 朱翠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赔笑道:“女儿想也许还不至于,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户,转向史银周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史银周道:“寅时刚过,还有一会才天亮,娘娘还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转脸看着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宫嬷嬷一直在侍候着,娘娘请放心吧!” 沈娘娘总算安慰地点点头,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听不见他吵的声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里发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这么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儿与史大叔他们来应付,女儿就不相信谷大用、刘瑾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沈娘娘默默地注视着女儿,徐徐地道:“那一年你游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当你遇见了坏人,被拐骗走了,只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却没想到离家八年以后又回来了,却学会了这一身本事。更没有想到,我们家会有今天的巨变,你的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似的。” 说话之间,就听见舱外传来马裕的声音道:“报告统领。” 史银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么事?” 朱翠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娘娘您还是回房里歇着去吧。” 一面说时一面向新凤施了个眼色,新凤立刻会意,站起来趋前道:“婢子扶侍娘娘进去吧。” 沈娘娘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想是有什么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还早,我就再上床躺一会也好。” 新凤及两个侍女陪着沈娘娘转回卧舱,她们进去不久,即见史银周敲门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么?” 史银周头微微一皱,道:“马侍卫发现有两艘大型快船迫近,不为道是什么路数,卑职一时也难以定夺,还请公主决定。” 朱翠轻挑细眉道:“啊!” 史银周已走过去,将接近后方的一扇窗户打开。 朱翠道:“慢着!” 史银周手扶着窗扇将开之际,聆听下忙行止住,即见朱翠双手同时微微扬出,悬挂在舱顶的一双琉璃吊灯,立刻为她掌风应势熄灭。 史银周睹状暗暗叫了声惭愧,自己偌大年岁,半生江湖,竟不及对方一个少女遇事之细心谨慎。心里想着,遂即打开了侧后临江的两扇长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虽系夜晚,但当空秋月皓如银盘,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内外更见俏丽,江水拍岸处另具肃杀。 不须史银周的指点,朱翠立刻发觉到那两艘认为是可疑的船。 那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平顶虎头快舟,船身颇大,绝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这艘大船之下,月色虽好,亦难以得窥全豹,只觉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驰,却在船头部位竖立着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灯座,还有孔明远射照灯,只是此刻并未亮起。 史银周注视着朱翠道:“公主以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这还用说!不过,我们先沉住气,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史银周应了一声,刚要抱拳告辞。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史银周道:“公主有什么差遣?” 朱翠道:“请大叔吩咐船家,就在这里下锚!” 史银周一愣道:“在这里停船?” 朱翠点点头道:“对,船泊江心。” 史银周想了一卜,立刻明白,应了一声,随即向舱外步出。 紧接着“扑通”水响之声,大铁锚抛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摇晃了一下,打了半个转儿,随即定住不动。 朱翠面向着后窗坐下来,远远地打量着那两艘大船,倒要看看他们采取什么态度。 只见两艘平顶虎头快舟,悄悄地泊向岸边,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样,都不动了。 时值秋日,沿江芦花翻白,远望过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泊处,正当芦花深处,如非事先密加注意,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认出。 “好狡猾的东西!”史银周直着眼睛道:“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翠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再说。” 史银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断他的话题:“史大叔不必多问,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辽阔的江水隙望着:“这么宽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头轻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难以施展,再说他们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过大亏,这一次绝不敢再轻易冒犯,我们只停上一些时候,对方人多,总会耐不住而显出一些痕迹的。” 史银周道:“还是公主设想得周到。卑职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还是稍安毋躁的好。” 史银周应了一声,抱拳道:“卑职告退了!” 朱翠站起来道:“史大叔多费心了,我想马、杜二位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史银周应道:“卑职知道。”遂即告辞退出。 大舱里顿时显得十分寂静,因为没有点灯,显得异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自水面的波谲鳞光,才仿佛有些生机,泛动的光蛇,又似含蓄着无限的神秘,点点滴滴地启发着人的灵性。 朱翠默默无声地倚身在一张藤椅上,尽量地把身心松弛,本意只是想练习一下吐纳功夫,静坐片刻,以却疲意,无如才调息片刻却自感觉到一阵浓浓的睡意。 自从家门猝生变故以来,这几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双眼一合,立刻进入睡乡。 然而,像她这种身负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浓重的睡乡里,也都保持着几许的自觉。 原来大凡一个研习内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达到一个相当水平之后,都自然能形成了一种功能保护自己身体的气机,内行人称之为“游潜”,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浅而决定,这种“护身游潜”,主要在防护猝然加诸本体的攻击之力迅速地有所反应,也就是某些人所谓的“内力感应圈”。一般练武者,如非精于门槛,有名师指导,即使穷毕生之力,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当然这是一种至高的内家功力境界。 朱翠显然具有这种功力境界,虽然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着相当的自我。 随着她均匀的气息,本身的那个感应气圈,渐渐地向外扩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时间的酣睡,为她带来了精力的复苏。 忽然,一种尖锐的东西,试探性地正自向她护身的“潜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蓦地一惊,睁开了眼睛。 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舱中,好奇似地向她打量着,鼠的感应力,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具敏锐的,也许它对于发自朱翠本身那种离奇的气圈感到奇怪,正自试图突破,想不到却因此而使朱翠警觉。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只老鼠已迅速地逃开一旁。 朱翠怦然一惊,倒不是惊于这只老鼠的出现,而是惊于自己的沉睡,大敌当前,些许的疏忽,就足以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 心念一动,她正想站起身子来。就在此时,身边仿佛轻轻响起了一点水花声,这个声音,如非她处身极静,再是所坐的位置过于接近窗口,万万难以听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后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着窗扇内侧,如此也就正好对窗外的景象一目了然,随着那片水花之后,一颗人头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于双方距离过于接近,朱翠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发自那人嘴里的喘息声。 月色下,并不能看清这个人是一副什么样的长相,却能辨出他闪露着炯炯凶光的一双眼睛。 朱翠所坐的这个位置,本可一举发出掌力,置对方于死命,但她却计不出此,倒要定下心来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这人想系受过严格的水功训练,由于外舱上有史银周与马杜二卫士的注意防守与观察,只要略现端倪,势必逃不过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却能一径地顺利接触来船,如非朱翠及时醒转,也几乎为他瞒过。 两方船舶距离既是如此之远,设非这人具有极深的水功,擅于长时潜水,那是万难接近到这艘大船近侧来的,能具有如此长时闭气功力之人,当然绝非是泛泛之辈,朱翠在未认清对方来意之前,更加谨慎出手。 随着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势子,这人并不忙于行动,一面喘息,一面转动着那双机智的眼睛,脸上随即现出了狡诈的阴笑。 大概他窃喜于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来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后舱的窗竟然是敞开着,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机。 经过了相当时间的一番观察之后,才见这个人自水里探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轻轻扳着船边,缓缓把身子升起来,直到整个身子平平地与船舷平贴为止。等到他做好了这个动作之后,如非事先即以注视着他的一切,连朱翠也几乎分辨不清。 渐渐地一双脚由窗外探入,接着双腿、小腹,进而全身,蛇也似地都进来了。 现在朱翠所处身的位置,恰恰就在这人的背后,彼此距离伸手可及。 朱翠在对方现身之始,早已经提聚内力,聚之于双掌,确信在一举手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对方于死命,是以,眼前情形虽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势,她却并不惊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绸子水衣靠,两腕两膝处,俱都经过一番绑扎,是以看起来显得极其利落。 朱翠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下手处理对方,却见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张摆设在大舱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后紧紧插有一柄薄鞘的细窄长刀。 这个人自一现身起,即处处显着机智,可笑他一心全意只是注意着前面的一切,对身后最以致命的煞星,却是未能顾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他是什么居心。 这人在蹲下少事观察之后,随即探手入怀,须臾摸出了一个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管子,装接以后,即成一个可以口衔的喷盒。 朱翠禁不住心里为之怦然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家伙是想施毒还是用迷香之类的什么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果然,这个人在装配好手里的小小喷匣之后,东张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耸,一个轻快的前窜之势,纵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内舱入口。 到了这个时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难以保持镇定,当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来。 虽然是一个不闻声音的动作,却足以使前面那个人有所惊觉,一腿前跨,翩然侧身,“唰”的一声,这个人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当他猝然发觉到面前的朱翠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足下一个踉跄,向后面退了一步,接着脚尖用力一点,猛可里直向敞开的船舱跃出。 朱翠一声轻叱,双掌同时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势以待,双掌推出,虽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却万万非比等闲,随着她递出的掌势,整个船舱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这人想是猝然领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觉到难当其锋,身子就空一个倒折,落了下来。 整个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动。 这人忽然惊觉到朱翠的不可轻侮,发觉到不妙,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背的那口细长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两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躯体内逼运而出。 来人显然不是弱者,正因为不是易与之辈,才会在一接触朱翠身上所传出的无形力道之后,立刻发觉到大为不妙,那张原本就十分白的脸上,更形苍白。 “你!”说了这个字,他忽然口衔喷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喷些什么,总之,有大股烟雾由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喷出来。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新凤恰恰由内舱奔出。 朱翠一惊道:“新凤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凤,要她暂时闭住呼吸,只是还来不及说出下文,新凤已着了道儿,顿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朱翠心惊之下,足尖飞点,快速把身子欺过去,那人却伺机把握注此一刻良机,身子再次腾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个拧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运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云手”来,掌势一翻,劲力十足,轰然大响声中,连带着那人一声凌厉的长嘶,“扑通”坠人江水。 朱翠赶向窗前,但见浪花滚滚,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忖思着他必已沉尸江心,万万不会再有活理,心里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对方一个活口,好问知敌方一切以及父亲真实下落,却想不到一时情急,仍然是送了对方性命,未免有些懊丧——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3节 舱门开处,史银周急奔而入。 朱翠来不及出声呼止,双掌抖处,直向史银周猛击了过去,史氏大吃一惊,面对着朱翠充沛的掌力,还本知道是怎么回事,已被朱翠逼出门外。他身子一个踉跄,倒撞在舱板上。 面前人影一闪,朱翠双手托着新凤直挺的身子当门而立,叱了声快,随即率先向另外一间舱房转入。 史银周莫名其妙地被朱翠掌势逼出,这时见状更着了慌,快步跟随着朱翠进入,后者已把新风的身子平平地放在床上。 灯光下,新风面如金锭,牙关紧咬,全身兀自簌簌战抖不已。 朱翠试了一下她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细看了看,轻叹一声道:“好险!” 说话之间,右手飞点,一连在新凤正侧面七处穴道上各点了一下,新风忽然身躯一长,就不动了。 史银周惊道:“噢!” 朱翠转过脸,轻吁一声道:“她中了毒,大舱里遍布毒气,刚才我来不及告诉你,只好用掌力把你逼出。” 史银周一怔道:“毒气?” 朱翠道:“放毒的人已被我打落江心,多半是死了,史大叔先在这里代我看好新凤,她虽然已为毒气所中,幸好吸进尚少,毒气还未攻心,我已把她全身七处主要穴道封住,只候所中余毒排出,才可以恢复知觉。” 史银周憾恨兼具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心里却是想不透,敌人是怎么潜进来的。 朱翠道:“我现在要赶回前舱,把散留在空中的毒气处理干净,新凤如果有什么动作,史大叔只须待机点她的两处‘气海穴’,她就又会回复平静。” 史银周愧疚地道:“卑职记住了,公主快去吧。” 朱翠这才匆匆赶回前舱。 她生怕毒气厉害,所以未进舱前先自闭住了呼吸,候到推门进入之后,却不禁为眼前的另一景象惊得呆注了。 原来她记得清清楚楚,离开大舱前,仅仅只有后面面对江心的窗扇是敞开的,其他中间的几扇窗户都是严密地关着,然而现在那几扇窗户全已敞开,由于空气畅通,不见先前散置当空的毒气云烟。窗外月白风清,时见鱼儿跃波。这一切,根本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朱翠下意识地感觉到,一定有人进来过了。这个念头蓦地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迅速转向内舱,经过一番观察,证明母亲弟弟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当她再次回转前舱,燃起了灯,才发觉到桌上有人以指沾水写的几行字迹: “九品红,剧毒,再弃母弟子不顾,二失也。” 朱翠心中一骇,情不自禁地坐下来,暗忖道:原来那人所喷的毒,竟是闻名已久的人间至毒“九品红”,怪不得这么厉害。 她知道,所谓的“九品红”,乃是荟集了世间九种最厉害的至毒,加以提精研粉相互参合,或溶于水,或搓为丸,只须芥子般大小,投以饮水汤食,即可置数十人于死命,倒不曾想到,竟然被用以为吹散散播空气之间。 留话人并无丝毫夸大其词,朱翠果然又犯下了个极大的疏忽,设非是暗中这个留话的异人代朱翠作了必要的现场消毒工作,自己虽或将幸免,时间一久,毒息难免不会自关闭的门缝,渗入内舱,那时,母亲与幼弟的生命,岂非大是可危?这么一想,朱翠由不住再次惊得怔住了。 桌上水写的字迹,经过比较之下,正与她怀中所藏的、方才那张留书的绢字一模一样,证明是一人所写,那是毫无疑问的。 船泊江心,水面至宽,又有什么人会来自岸上? 朱翠自信她本人一身内外轻功造诣已是当世罕见,如果要她不借助任何浮物,仅凭踏波之功,想要横渡辽阔十数丈的江面,她实在还没有这个把握,当今武林她也实在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如此功力? 那么,剩下的这个问题是……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或许他原本就在这艘大船上吧! 其实朱翠早就怀疑住在边舱的那个陌生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保持着一份自尊,不便无故登门拜访,现在有了眼前这番变故,她便不能再保持缄默。 把大舱几扇窗户反锁结实之后,她先走向新凤卧身之处,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形。 史银周皱着眉头道:“刚才她曾睁开了眼睛,双眼血红,卑职只当她醒转过来,只是过了一会又闭上了,与她说话也无反应,现在又沉沉睡着了,看来她所中的毒还不轻呢。” 朱翠本想说出她所中的毒为“九品红”,只是想到史银周难免又是一番惊吓,是以话到唇边,又复吞往。 她与新凤虽是主婢,只是这个丫环却是她自小亲自挑选来服侍自己的,爱她的伶俐机智,朱翠倒死心塌地地传授了她不少功夫,几年的深闺相处,很为她解除了一些寂寞,也为她办了些江湖上的琐碎事情,名为主婢,其实论及私谊却是大有过之,现在眼看着她在痛苦中的挣扎,生死尚还不知,朱翠心里的伤感,自是可想而知。 史银周道:“她的伤势可要紧么?”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里一霎间聚满了泪水。 “记住,千万不要给她喝水!”她关照史银周道:“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是活是死,也只有看她的命了。” 史银周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些戚容。 朱翠沉寂了一下,脸上忽然闪出了一些希望:“现在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也许这位朋友或能有办法救她一条命,一切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史银周心里一怔,正想询问,朱翠已闪身步出。 无忧公主朱翠一径地来到舱面之上。 这时天将透曙,黎明之前反倒更显得黑暗。大船在浪潮里不时地上下起伏着,深深寒气透着儿许入秋的寒意。 马裕、杜飞二侍卫各立一边船舷,严密地向着江面上注视着,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一见朱翠现身而出,二侍卫立时垂手见礼。 走在马裕身前,朱翠颔首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可有什么动静?” 马裕肃手道:“启禀小姐,一切平静,看不见有什么不对。” 朱翠眼波在大船上一转,舵房里虽点着灯,但是已经下锚了,船家等三人乐得趁机睡上一个好觉,隔着这么远,尚能听见他们所发出的沉重鼾声。 另一侧,那间边舱,门窗紧闭,并不见丝毫灯光。 朱翠决计要去会见一下这个人,却不愿惊动任何外人。 “天快亮了,你和杜侍卫也该休息一会儿了。”朱翠小声关照马裕道:“你们下去睡觉去吧。” 马裕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只是……” 朱翠道:“上面有我在,你们下去好了。” 马裕等早已震于这位无忧公主的种种传闻,敬之如神明,既然公主有令,自然无话可说。 二人相对打了个招呼,遵命退下。 顿时,舱面上再也不见闲人。 朱翠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一径直向着那个被称为教书先生所居住的边舱走过去。 她虽非有意放轻自己脚步,事实上仍落步轻微,在这起伏波动的船身上,可以说毫无所觉。 然而,对于某些所谓的“敏锐”人士来说,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朱翠一边前行,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惊动对方,才不谓之失礼的问题。这个问题却立刻为之解决了。就在她前行到快要接近对方舱门前两丈左右的距离,那间边舱立刻现出一片灯光。 朱翠顿时站住了脚步。 “夜深露重,公主何来如此雅兴,小心受了风寒,还是下去休息吧。” 话声传自舱内,声音不大,却是每个字都听进了朱翠耳内。 这句话也就证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听声音,立时也就可以断定出对方是用“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向自己发话,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不预备惊动第三者。 “先生太客气了,两次相助,特来向阁下请教,面谢大恩!”朱翠同样施展传音入秘功力,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对方耳中。 话声方落,只听见“吱呀”一声,两扇舱门无风自开。 透过敞开的门扉,对方舱房内一切摆设,包括主人,那个教书先生在内,一目了然。一几、一灯、一椅,另有一张书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宝,那个人,披着一头散发,背案半倚而坐,拖着半截长躯,远远地向着自己这边注视着,长长的蓝色缎质长衣,竟连他的一双足踝也几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对方如此干脆,倒使她本来心存的一番顾虑,诚为多余了。 然而,这位雍容华贵的俏丽公主,自有她风华气质,眼看着这番异于常人的情景,她却丝毫也不显得意外慌张,唇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 对方虽然不曾再次发话,房门无风自开,自然旨在纳客,这一点是无可疑。 朱翠轻轻说了声:“多谢!”轻移莲步,随即直向对方室内行进去。 这番举止,显然不若表面上所看来的那般轻松。 双方距离,原本是两丈左右,容易接近于一丈左右时,朱翠立刻就感觉出有异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种无形的阻力,明显地由对方敞开着的门扉传出来,起先不过是微有所感,而每当朱翠再前进一步,这种无形的阻力,相对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数步之后,已是“举步维艰”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惊讶,当然她了解得到对方的居心。 当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并没有几人,能够练有这等功力,“聚气成罡”,那是极不同凡响的内家极上功力造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这番“惊讶”,其实也未必,倒不如说“惊喜”来得恰当,惊喜的是,朱翠果然没有看错了这个人。患难之中,能够结识到如此一个能人异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经证实到来自对方的这股无形阻力之后,立刻站定了脚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继续举步,一步步向对方舱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惊人,这一点只由她后甩的长发,以及向后垂直立起不动的衣裙可以得到证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这短短丈余的距离,轻轻道了声:“打扰!”她的一只脚,已跨进了门扉,接着全身进入。 舱房里显然由于充满了这种不可思议、过于强厉的气机,使所显现于表面原本属于“静态”的现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说,那盏灯的灯焰,原本在纱罩里,只是圆圆的一团,此刻却变得又细又长,高耸的火苗,甚至于已经超出了灯罩的表面,看过去长长细细的,就像是一根针那般的细,黄闪闪地悬在空中。 书桌上的书本纸张,原本应该是平铺在桌面上的,现在却像是着了魔术似地纷纷直立起来,薄薄的纸笺,以及砚边狼毫,更不禁倒悬空中,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 朱翠已经进来了。 她面色看起来较先时显得有些红润,除此之外,别无丝毫异态。 背倚长案坐着的主人,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向她注视着,他的这种见客方式,的确是前所未闻,透着新鲜。 朱翠虽然进来了,实在难以压制住内心的惊骇,正因为她身怀绝技,才更能领会到对方这番施展之杰出惊人。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为之一惊,为着对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这一刹那,充沛在舱房内的那种凌人、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机,忽然间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见轻松,其他各样异常的现象,也都一时还原如故。 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朱翠脸现微笑:“阁下莫非一直这样待客么?” “问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动他的身子:“正因为我生平鲜有客访,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说话之时,朱翠注意到对方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也就是这一点,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见时对他所生出的阴森恐惧之感。 “请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来说话么?” “公主请坐。” “谢谢你。” 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对方的那种眼神,显示出公主的兰心惠质,只是这些似乎对于目前的主人,并不曾有一些儿体会。 “公主深夜造访,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凤为对方毒气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视着对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毒气本末,想来也应该知道救治之法了,特来请教。” “哼!世上事岂能本此而论,公主高见,恕我难以苟同。” 虽然仔细地在聆听,也很难猜出对方的真实口音。 朱翠眉头微微一颦:“这么说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没有这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翠微微含着笑道:“先生岂能见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聪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无忧公主的大名,人皆说,公主冰雪聪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见,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自称为“水先生”的这个人缓缓地道:“论武技,你比我想象的更高得多。” “论聪明呢?” “智慧极高,只是对敌经验却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细细蛾眉,却微微一笑道:“你太过奖了,还没请教你贵姓,我听说船上人称呼你为水先生,我想这也许并不是你的本姓吧!那么我应该称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关于小婢新风的……” “她现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点点头。 “公主可曾暂时点了她的穴道?闭住了她的穴路,以免毒气攻心?” “我已经这么做了。” “这就对了!”水先生缓缓地道:“九品红为人间至毒,常人吸上一口,当时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难保住性命。” 朱翠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摇摇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后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两个原因。” 朱翠看着他未发一言,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结论,倒要看他是否与自己持同一论调。 “第一,这位姑娘曾经习过‘固磐’的内家气功,得有高人传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这一点对于这位姑娘来说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里本来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过多次中毒不死的经验,这一次才会当场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随我练有几年功力,尤其是内家‘固磐’气功,只是……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缓死亡的时间,却并不能免于死亡吧?” 水先生点头道:“不错!不过……她既然练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为她封闭了穴道,已有缓和之机,我可以保证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这么说,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话,我想问一下水先生,却不知当是不当?” 水先生道:“洗耳恭听!”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听家父说过曾经结识过先生这么一位朋友,为什么你平白无故地要帮助我们?”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道:“武林中道义为重,公主这么说就错了。再说,我也只是适逢其会,如果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也许公主家运尚还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运。” 朱翠慨然叹了一声,道:“有关我父亲事,只怨我素日昧于无知,说一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父亲到底为什么与当今这些权臣结下了仇恨,我虽然是他的女儿,竟然是一点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虽贵为亲王,一旦权势相仲,抑或无心开罪权小,受人离间,皆有生命之忧,何况当今皇帝,年轻无知,昏庸无度,试看他身边那群小人奸宦,如马永成、刘瑾、谷大用、张永、高风之流,哪一个不是好狡势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们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这么一提,触及了父女之情,一时黯然无声,垂下头来。 良久,这个“讳莫如深”的水先生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令尊最大的错误,是未能与‘宁王’朱宸濠及时取得联系,据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颇有谋反之意,他的势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顿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与朱宸濠取得联系,事先有所准备,也就不会上这一次的当,被骗入瓮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寿这个昏君势力增大,今后朱宸濠再想谋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惊,注视着他道:“我只以为水先生你是一个江湖奇侠异士,却想不到你对当今天下事也如此关心,了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当朱寿这个昏君登位之始,那时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观诸当时大势,却又不能有所作为,延后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时,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赶到,即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泪,缓缓地道:“你说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与我父亲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该早存戒心……唉……看来……这一切全系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顿好母亲与弟弟之后,还有机会救父亲出来,再图大事也还不迟!” 水先生摇摇头,未发一言。 朱翠吃惊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灯光之下,朱翠只觉得他的一双瞳子异常的明亮。 “这昏君气数未尽,还有几年逍遥,只苦了天下苍生,至于令尊……公主你是聪明人,也就不须我这外人再多说什么了。” 朱翠呆了一呆,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其实父亲的结局,她早已不难测出,只是昧于亲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图,这时为局外人冷静地一点,顿时如拨云见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观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泪下。 水先生冷静地注视着她。 朱翠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声,等到她觉出失态时,已难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请不要见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态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伤心的时候,你要为大局多多着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亲自出动,情势危在旦夕,为公主计,你虽有一身杰出武技,只是所面临者,皆为久历江湖、胸罗险恶的穷凶大恶之辈,只怕稍有不慎,即将置身万劫不复之地。” 朱翠睁圆了眼睛,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可是紧接着,她却又似平静了下来:“那么,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报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谈到仇,普天之下又岂止是公主一个人与那昏君奸宦有仇,不过这件事却不必急于一时,眼前之计,公主应该先设法把母弟照顾妥当才是上策。”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里却没有说什么。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说是那个昏君,倒不如说是奸宦刘瑾,如今这厮,权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礼太监’,另外还提督十二团营,他的权力简直比皇帝还大,如今天下当官的,哪一个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银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亲与弟弟安排好以后,我自然会去找他的!” 水先生摇摇头,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账的时候,而是他放不过你们,哼哼……据我所知,这厮对于公主全家,抱着斩草除恨的念头,内厂提督曹羽亲自出马,就是最好的证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这个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据说他有一身很不错的功夫,是否?” “岂止很不错。”水先生喃喃地道:“请恕我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的话,当今武林,要想找出几个胜过他的,只怕还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虽久闻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刘瑾那个奸宦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人物,但是到底自己并没有见过,现在出诸眼前这个“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着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这个曹羽已经蹑上了我们?”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显示了“那还用说”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后面紧紧跟着我们的两条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断定曹羽就在那两条船上,那就错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却是不服地道:“难道曹羽不在那两条船上?” 水先生脸上刻划出两道很深的笑纹:“对于这个姓曹的,我自信更比公主你认识的清楚得多,世上几乎无人不知狐狸狡猾,但是这个曹羽却远比狐狸还要狡猾得多,如果我们认定他不在船上,也许他真的就在船上,如果认为他在船上,那么他就一定不在船上。” 看了朱翠满脸置疑的表情,水先生接下去道:“只是有一点可以认定,他一定紧紧蹑着这条船,是无可疑的。” 朱翠道:“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一直迟迟不肯出手?” “他已经下手了!”水先生冷声道:“只可惜两次手法都算不上高明而已。” 朱翠叹道:“说起这两次,要不是水先生你仗义援手,后果真不堪设想!” 水先生道:“事实也确是如此,公主对于这个人今后真不可掉以轻心,曹老头两次派出的人都有去无回,他应该也知道公主的厉害。” 朱翠摇摇头道:“其实厉害的不是我,应该是你!” 水先生微微摇头道:“这一点也正是我所要掩饰的,无论如何,不该让曹羽知道我在船上。” “这又为了什么?”朱翠道:“难道你们曾经认识?”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他不应该会忘记我。”微微顿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其实,在十年以前,我已经照顾过他一次了。” “结果呢?” “结果他还是活着!我也没有死。” 对于这件事,眼前这个水先生似乎并不打算深谈,可是往事却已把他带入愤怒之中,冷笑了一声,他才又缓缓地接下去道:“自从那次以后,我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踪迹。”停了一会,又说:“当然,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留意着我。” 朱翠睁大了眼睛道:“这么说,你们有仇?” “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一次你们总算见着了。”朱翠道:“说起来,我们正是同仇敌忾呢。” 水先生默默地闭上了眸子,轻轻叹息道:“不错,不过若非是遇见公主这件事,我还不打算与他见面,还不是我希望与他见面的时候。”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 “公主应该可看得出来,”水先生坐直的身子缓缓向后倚下来:“我目前的情况并不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身上有病。” 说到“病”字时,他情不自禁地喘哮了一声,接着道:“很重的病。” “哦?”朱翠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水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当然,还不至于会死,否则,我也就不出来了。” 朱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水先生凄然一笑,摇摇头,似有不堪细述的苦恼,只喃喃道:“眼前不是与公主细谈的时候,天已不早了,我想那位受伤中毒的姑娘大概也该醒了。” 一面说时,他随手由身上拿出了一个扁扁的红木盒子递与朱翠。 朱翠接过道:“这里面是什么?” 水先生道:“这是我留存多年的‘化毒丹’,虽对于一般毒都有奇效,只是用于‘九品红’,恐怕效力就要差上许多,不过,无论如何总可以解除一半以上的毒性,那位姑娘既然已有‘固磐’之功,复为公主封闭了穴道,我相信这个药足以救她性命的。” 朱翠聆听之下,十分高兴地道了谢。她随手打开了木匣,匣内共分有数十暗格,每个格内只容有一粒颜色碧绿的丹九,不过只有十数粒而已,其他格子全都空着。 水先生说:“只用一丸,放在舌下,自会溶解流入腹内,再送些热茶,就无妨了。” 朱翠道:“既然这样,我只拿一粒也就够了。” 水先生道:“公主不必客气,都留下吧,也许今后公主与对方还有很多接触,难免还会遭到对方施毒暗算,这化毒丹如能在发觉之始或事先含入口中,倒是十分具效的,公主还是留下以备万一之用吧。” 朱翠妙目微转,注视着对方:“可是你呢?你自己就不用了?” 水先生微微一笑:“我已经遭受过毒性的攻击,血质里早已凝有抗毒的因素,即是‘九品红’对我来说,也已司空见惯,所以我敢说,当今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一类毒能够对我构成伤害。” 朱翠情不自禁地又注视到他那一双眼泡下的暗红,发觉到他渐渐加剧的喘哮,一时内心油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虽然她有更多的关怀,更多的对他好奇,只是正如对方所说,只有把一份感激,更多的关怀深深藏之内心,留待异日了。 收起了药匣,她站起来道:“我告辞了。” 水先生深邃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本想起身相送,只是才站起了一半,却又不得不坐下来,似有不得不坐下来的苦衷。 朱翠一怔:“你怎么了?” 摇摇头,含着微微的苦笑,水先生喃喃地道:“这是我目前的隐秘,想不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朱翠皱了一下眉:“很要紧么?” 水先生轻轻颦着眉,想是这种病早就开始折磨他了,以至于当痛苦来袭时,他都习惯地皱起了眉头,而致使他双眉之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路。 “没有关系!”他凌人的目光迟缓地投向对方:“公主,天不早了,你去吧!” 朱翠点点头回身步出。 然而,当她几乎已将要步出门外的一霎,却又转回过来,一径地来到了水先生身边,后者顿时一惊:“你?” “放心!”无忧公主用微笑松弛对方的疑惑:“我只是放不下你。” 水先生冷漠地笑着:“我不要紧,你应该回去救那个中毒的姑娘!” “不错!”朱翠眨动着她的一双大眼睛:“可是,你也一样需要救助!” 水先生倏地剔起了眉毛:“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是么?”朱翠偏过头来,似笑又嗔地斜视着他:“你未免太倔强了。” 水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是一瞬间,他脸上已布满了汗珠,伟岸的身形,情不自禁地向前佝偻下来。他似乎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抬起手,勉强地向外挥了一下。 “你用不着赶我,在你痛苦没有减轻以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水先生再次用凌厉的眼光看着她,头上汗珠一粒粒滑落下来。 朱翠皱了一下眉,上前一步,走在他身边。 水先生轻咳一声,挣扎道:“走……走……” 朱翠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理睬他。 她由袖子里抽出一条薄纱绣凤的丝巾,小心地为他揩着头上的汗珠。 水先生身子颤抖了一下,。 “公主……”他咬紧着牙道:“听我说……你一定要离开……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的情形,比你要轻得多!”朱翠绷着有弧度的嘴角道:“她已被我点封了穴道,最起码在一个时辰之内,是不会恶化的。” 水先生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确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只是想早一点把我支开罢了!”朱翠俏皮地打量着他:“这又干吗呢!即使你接受一些我的关怀与照顾,并无损你的自尊,是不是?”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 朱翠再一次为他揩去了额头的汗珠:“你的病势看起来可真不轻,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病情罢了!这又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水先生显然一惊,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他方才过低地估计了对方,事实证明了这位公主确实是远比他所想的要聪明得多。 “而且,”朱翠和缓的声音继续地说:“我更可以断定出来,你得的并不是病……而是伤!” 水先生一双深郁的瞳子,顿时睁得极大。 朱翠微微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一定是为仇家、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所伤,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你……你怎么……知道?” 朱翠先不回答他,继续道:“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这些伤却一直缠着你,始终也没有办法根治,是吗?” 水先生面上浮现出一丝凄惨的笑,多半是被人猜中了心事,说中了自己的隐私,才会有这种表情。 朱翠同情地看着他,眸子里只有钦敬而绝无嘲笑:“如果我猜中了这一切……你的遭遇的确是深深令我同情。” 水先生再次现出了凌厉的眼光。 朱翠立刻抢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厌恶被人怜惜的人,事实上我对你只有更崇高的敬意。现在,请你接受我为你的一些服务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不待对方答复,甚至于连对方有什么表情也不注意,随即伸出双手搭在了他肩上。 朱翠手法至为轻巧,况乎有见于先,是以双手搭下之处,却是不缓不急地已经拿住了对方穴道,现在即使水先生心有不依也无能为力了,其实在如此痛楚的侵袭之下,水先生早已丧失了抗拒的能力。 以至于,他现在很轻易地就被朱翠抬了起来。 他的表情至为尴尬,也许在他过去所经过的那些日子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能够如此地接近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夭竟然会被人近乎游戏地举在手上。 这一切对他简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强,却又怎能在面对着如此美丽、和蔼如朱翠的面颊之前,有所发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时,朱翠已把他伟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后转身移过了灯。 水先生蓦地探身坐起来。 朱翠却轻轻地又把他按下来:“你请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门的‘五行真气’为你推拿全身穴道一下,也许这么做,对你的伤势并没有多大帮助,但是最起码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对你是不会有害的。” 水先生脸上再次现出了汗珠,那种痛楚料必如刺心锥骨的一般,以至于他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鱼鳞的鱼,簌簌颤抖不已。 朱翠见状,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说,也不再期待着对方的允许,随即动手解开了对方身上那一袭像是整匹缎子的蓝色长披。 披风解开来了,里面是一袭白绸子长衫。 使朱翠感到惊讶的是,那件白绸子长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湿透,简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样。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随即动手解开了他的长衫,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不便,心里由不住通通跳动不已,脸上情不自禁地飞起了一片红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睁着一双眼,直直地向她注视着。 朱翠红着脸轻叹一声道:“我将先由你的前胸一双肩井穴道开始,然后再经会心坎,使你元气聚结,你可有什么意见?” 对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随即将真力聚结双手,一面略似腼腆地道:“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扩散,我只好脱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么做如有失礼之处,我想你当然会谅解我的。” 说了这些话,她几乎不能接触对方瞪得又圆又大的一双眼睛,随即动手把对方身上长衣脱下来。 长衣之内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实的“汗褂”,因为早已被汗水打湿。 朱翠不再征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脱了下来。 灯下,她看见了他颇具男性诱惑的胴体,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绝难看出他身上结实的肌肉。 他肤色白皙,但绝非像他脸上现出的那么苍白,其上已布满了汗珠,在那阵簌簌的颤抖里,使人联想到“死亡”。似乎一个将要死亡的人,最后就是像这样挣扎等待着“死”的来临。 朱翠小心地为他揩干了身上的汗,下意识里只觉得对方还在看着自己。“你可以闭上眼睛!”她喃喃说道:“这样我会觉得比较自然些。” 顿了一下,她掠了掠由于紧张而散置在前额的一络秀发:“现在,我要动手了,如果你觉出哪里不对,只要哼一声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词,只是睁着那一双大眼睛。 朱翠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转过脸来仔细打量着他,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凑近过去仔细地瞧瞧,这才惊讶得怔住了。 原来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过去多时了。 朱翠一惊之下,摇撼着他,一连叫了几声,对方依然如故。 一阵辛酸,一颗仁爱侠心,她为他落下了热泪。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见,否则必将感动不已。 朱翠现在不再犹豫了,她立时展开手法,把自己勤习多年的内元真力,借助一双掌心,徐徐贯入对方胴体之内,由前胸一双肩井穴道开始,继而“气海”,依次一系列穴脉,最后归入心坎穴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温暖,那是因为他本身的热源,已为朱翠的功力所串联而引起的。 朱翠长长吁了口气,身上已见了汗,她终于达到了期望,在一阵目光眨动之后,水先生终于苏醒过来。 他发出了低微的呻吟之声,微微闭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过来了?这样就证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现在我要把你身子翻过来,开始你背后的按摩。” 一面说,她轻轻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转过来。 忽然,她心里怦然一跳。 那是因为她眼睛看见了什么,一个梅花形状的紫色痕迹印在他背后“志堂穴”上。 朱翠向印记注视了一刻,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轻轻地吁了口气,喃喃说道:“好厉害的掌力。” 武林中对于厉害的掌力,有“一心、二点、三梅花”这样的称呼。 所谓“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拢的掌底接触到对方,留下的心形印记,“二点”乃是以中指中节接触对方所留下的“点”痕,至于“三梅花”乃是以合拢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触对方所留下的五点梅花状印记。 这“一心、二点、三梅花”,说来容易,其中任何一项,如果没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内力,再配合本人过人的精力、掌力,万难见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后,定然会有“一掌见生死”之威。 当然,能够在这般掌力之下还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迹般地未之闻也。 朱翠终于明白了对方致伤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够具有这种“梅花掌记”功力的人,当然必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了。 眼前却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她又再次动手,由对方“关元穴”开始,一直到“尾椎穴”为止,再一次地运功推按。 这一次足有半盏茶的时间,她才停住了动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满了汗珠,在她最后停止住动作时,她才发觉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导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穴脉串通,他竟然睡着了。 一个像水先生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议功力的人,设非是到了极度疲态、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袭之下,方万不会有此失常的情形。因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发生,尤其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更不应该有此疏忽。 朱翠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把他身上的汗珠拭干了。 她有生以来,还从不曾像这样子接触过一个男人,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对方不过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这个陌生人却给她留下了这么深刻的印象,如果拿来与她生命里曾经相识过的另一个男人来比较,显然是一番强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那另一个人的影子,虽只是灵思一现,却也使得她心血沸腾,方寸失措。 紧紧地咬着那一口贝齿,用力地摇摇头,让情思、恨思也象是春天里的杨花一般被风给摇散了、飘散了。 灯蕊在晶罩里跳动着,不时地发出“噗噗”的声音来,朱翠才像是由沉思里忽然醒转过来。 她揭开了灯罩,小心地用一根晶莹的指甲把灯蕊挑起来,光度立刻转亮一些,透过左手的玻璃灯罩,她窥见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发散乱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憔悴”,心里由不住怦然一惊。 也难怪,自从父亲失势被擒之后,这一连串的日子以来,除了伤心忧患以外,更无半点可资散心的喜悦,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 看着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的睡意。 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羡慕起他来了,最起码,他还可以抛开一切的痛苦与烦恼,把握住此一刻而沉头大睡,而自己呢? 看着面前的水先生,那么一条魁梧的男子,彼此虽说是仅此一面之缘,认识不深,然而她直觉地那么肯定地相信这个人一定是个允文允武、重义任侠的好汉子,也正因她这么地对他认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来为他服务如斯。 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张薄薄的被子为他盖好身子,再把那些为汗水所湿透的衣服理成一团,自己带回去了,叫人洗干净了再给他送过来。 “干吗我要这么服侍他?” 答案却是蒙胧的。 “他又为什么这么待我们?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随,拔刀相助,母亲、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我的关怀与为他服务么?” 这么一想,她立时变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续着他均匀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这间小小的睡舱,竟然会使她耽搁了这么久,现在,她却必须要立刻离开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4节 轻轻拉开了风门,朱翠踱出舱外。 一阵大风,扬起了她散乱的长发,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动荡着,过高的桅杆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月色如银,映照着远近水面,像是洒下了数不清的银片那样地闪烁、灿烂。 蓦然,她发觉到左侧方的一叶扁舟。 正所谓“野渡无人舟自横”,那艘小舟确是横泊江心,与自己大船的间隔,不过只有三四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之内,对于一个轻功见长的人,那是丝毫也构不上威胁的。 朱翠心里一惊,信步前移。 她绕到了另一个角度。 终于发现出那艘小舟,并非真个无人,事实上现在正有一个头戴大笠的渔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钓。 朱翠注视了一刻,不见什么动静,便踱入舱房。 迎面看见“一掌飞星”史银周,史氏正闭目倚舱养神,听见声音连忙站起来。 朱翠道:“新风情形怎么样?” 史银周道:“还没有醒,不过中间曾有两次呕吐,含糊着要水,卑职没有敢给她,公主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瞒他,却也不便详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后面边舱。” 史银周一惊道:“公主可曾发现那个姓水的有什么可疑么?” 朱翠摇摇头道:“那倒不会,我相信他是我们一边的。” 史银周“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钓鱼的小船,我倒觉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这就去看看新凤去。” 史银周忙即步出,朱翠却向舱内步入。 朱翠步入新凤的舱房,觉得她脉搏宏大,心跳得很厉害,而且嘴唇干裂,一切的现象都显示她中毒甚深。 当下她不敢迟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于新凤舌桥之下,然后再施展推按之术,缓缓与她推拿身上穴路。 果然,没有多久的工夫,新凤就发出了呻吟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灵验,当时轻轻握住新凤手腕,嘱咐道:“你已经不要紧了,但是现在还不宜说话,先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等一会我会叫人为你准备吃的东西,外面什么事都不要你来操心,知道吗?” 新凤见公主亲自服侍自己,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枕上不时点头,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话,这才步入里面舱房。 她实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态的发展,却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时的权衡,不能永远搁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舱房,显然是因为过于疲倦,她只觉得周身乏力,必须要休息一会才行。 她所居住的这间舱房,是选择靠外面的一间,有两扇窗户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这一间,是因为如有人从江上过来,欲图不利于其家人,必须要经过这间房子,先要通过自己这一关。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悬有一串小小贝壳所连制而成的风铃,只要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使这串风铃发出响声,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觉。 熄灭了灯,朱翠盘膝床上,试着运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气玄关,过“任”、“督”二脉,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过去。 这一次入定足足有两个时辰她才苏醒过来。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透过纸窗的一片殷红阳光,敢情天已经大亮了。 朱翠忙不迭地下了床,打开窗扇,正好看见地平线那一端的斗大红日,江上弥漫着一片蒸腾的雾气,可以想见今天必然是个大好天。 外面传过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宫嬷嬷的声音道:“公主醒了么?” 朱翠吩咐她进来。 门开处,宫嬷嬷走进来,请安欠身道:“给公主问好请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过去宫里的那一套俗礼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宫嬷嬷道:“少主人睡得好极了,这会子吵着肚子饿,要喝燕窝粥呢!娘娘也起来了,史统领正侍候着在大舱里开饭,叫我来侍候公主梳头。” 朱翠一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有这些规矩,我的头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着你。” 宫嬷嬷笑道:“说的也是,我连自己的头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凤那个丫头这会子睡得正香呢,史统领说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没敢叫她。” 朱翠点点头道:“对了,就让她多睡一会,你去给我打一盆洗脸水吧!” “早打好了,”宫嬷嬷说:“就在外头,青盐漱口水也都准备好了。” 朱翠应了一声,立时步出,在廊子里洗了脸,又用青盐把牙齿擦洗干净,才来到了前面大舱。 大舱里各人俱都在座,圆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虽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脱雍容华贵,脸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红缎子百结裙袄,上面绣着凤凰,宫样蛾眉,郁郁秋水,长时间的养尊处优,加上她善于调养,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沈娘娘左边座位空着,是留给公主坐的,右边座位上坐着那个年仅九岁,粉妆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当今蒙难的鄱阳王朱由贵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亲兄弟。 沈娘娘对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卫营”统领史银周。另外,一个叫“秀儿”的年轻女侍,双手捧着香茗,站在她身后,马、杜二侍卫各据一方。 娘娘正在与史银周说话,就只小王爷朱蟠双手不闲着,满桌子抓吃的往嘴里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来,先向母亲问了安,史银周等分别见了礼之后,才坐下来。 宫嬷嬷赶过来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刚才我还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该起程了,你史大叔说须要听你的主意,你倒是说说看,要是这么个走法,咱们半个月也到不了鄱阳。” 朱翠看了史银周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么样?” 史银周道:“卑职的意思……为了避免敌人的跟踪,我们还是绕道而行比较好。” 朱翠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能够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张罗船家开船吧!”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离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尽量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别注意远处的芦丛,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见那两艘船再跟着了。 朱蟠吃了许多东西,吵着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闷坏了,就吩咐宫嬷嬷带他到上面去走走,宫嬷嬷却知道事情的危险,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亲的多疑,也就欣然点头。 她离开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舱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听说姐姐要去,高兴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里嚷着:“叫他们给我们弄一只小船,我跟你到江里划船去!” 沈娘娘连忙说道:“可不行,不许胡闹。” 朱蟠说:“怎么不行,我以前就划过船,我还会扎猛子呢!” 朱翠沉下脸道:“你要是再胡闹,就把你锁在房里,永远都不叫你出来,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江里,可不是在家里!” 在家里这位小王爷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这姐姐,弄不好还真挨打,这时见姐姐生气,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舱面。这时船掌柜的老金和他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已经把帆升起来了,正在起锚预备开船。 史银周走过来道:“船老大说今天风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阳府。”然后他压低了嗓子道:“我们不是在那里下船吧?” 朱蟠跑过去看船上人起锚,马杜二侍卫在后面跟着。 史银周道:“昨夜卑职注意那艘钓鱼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见它离开了,以后也没有见它再来。” 朱翠点点头,说:“也许真是来钓鱼的也不一定,倒是后面那两条大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还不知道。” 史银周想了一下道:“钓鱼小船走了没一会,它们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么说,他们还是一路的,哼,这个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们真要对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银周皱着眉,深深觉得此行责任重大。 这时大船已经开动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远的请安,向史银周道:“小人还忘了回禀史老爷,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经走了。” 朱翠顿时一惊。 史银周也为之一怔:“你说住在边舱的那位水先生已经下船了?” 老金说道:“在天亮的时候,小伙计毛五给他送药去,门开着,人已经没有了,桌于上还留有一张纸条和一锭银子的船钱。” 史银周道:“什么样的纸条?” 老金说:“纸条上说那锭银子是给小人的船钱,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给朱小姐。” 朱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来,双手呈上,史银周接过来转呈上去。 朱翠接过了信来,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亲启”五个字,写的是工笔的隶书。 不知怎么她心里这一霎乱极了,仿佛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宁静。 简单的几句留书,她却看了无数遍: “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尽管看了许多遍,当中还有些茫然。 朱翠一声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个头,站起来离开。 史银周只是看着朱翠,希望由公主嘴里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没什么,他只告诉我们要慎防曹羽这个人,还要我们提早下船,改走陆道。” 史银周说道:“公主以为这个人可靠么?” 朱翠点点头,心里却暗笑道:“他要是对方的人,我们这一家子的命早就没有了。” 史银周显然因为对于这个“水先生”还了解不够,才会有此一问,其实朱翠又了解他多少呢? “我对他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朱翠肯定地说:“他对我们绝无恶意,而且绝不是曹老贼那一边的,而且他武功出众,曾经两次出手暗中帮助了我们,只可惜……” 说到这里,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为他会继续留下来帮我们对付曹羽的,现在他竟然走了。” 史银周由于与曹羽方面有过两次的接触,深深体会到对方的凶厉诡诈,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这方面妇人幼儿略有失闪,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无法洗却身后骂名,这么一想,脸上不禁浮现起一丝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观色,看出了对方的隐忧。 “史大叔不必担心,”朱翠冷静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贼一连两次失败之后,应该心里有数,知道了我们的厉害,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会再轻易出手的,我们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刘大学士,打听出父王的真实消息,然后再定一切。” 史银周点头道:“公主说得是,刘大学士素蒙王爷眷爱培植,再说他与‘宁王’的关系极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们就一切无忧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也正是我的打算。” 说到这里,只听见前面传过来一阵笑声。 敢情那位小王爷朱蟠耐不住舱底的寂寞,现在玩得十分开心,竟然爬上了桅杆,两只手吊在一根横帆柱上,当猴子一样的正在盘耍,老金等几个船家看得好玩,俱都发出了笑声。 朱翠嗔笑道:“真是个野小子!” 史银周道:“少主人这几天在舱里闷坏了,好在江上无事,就让他玩一下吧!” 朱翠点头道:“话虽是不错,可是敌暗我明,总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说话时,那位小王爷朱蟠已经攀上了一根横帆,爬上了丈许高的帆柱,兀自作势,还要往上攀登,杜马二侍卫吓得在下面前拥后护着,生怕他会跌下来。 朱翠见兄弟过于顽皮,正要出声喝止,猛可里就听得船舷这侧一声水响,陡地冒出了一颗头颅,紧接着那人扬起右手“嘶嘶”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直向帆间现身的朱蟠身上飞去。 这一手实在过于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声清叱道:“不好!”陡地腾身而起,一径向距两丈开外的风帆上纵身过去。 于此同时,史银周也自发出了一声惊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飞星。 水面现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极点,水功又好,飞刀一经出手,毫不迟疑地一个猛子又自扎入水中,史银周出手虽快,依然是落了个空。 只听见一阵咚咚水响之声,十数枚亮银丸全数打落水中。 另一面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称得上极快,只是较之出手的飞刀依然慢了一步。 总算这位小王爷命不该绝,他身子原是站立横帆之上,却是恰恰这时来了一个倒翻上仰的势子,无巧不巧,那两口出手的飞刀,就在这时打到,只听见“笃笃”两声异响,一口飞刀穿透风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飞刀,却是无巧不巧地,正好钉在了帆柱上,这个位置正是刚才朱蟠站立之处,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这一刀定然贯穿他心腑,使他死于非命。 目睹者,眼看着这般奇险,都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无忧公主朱翠足尖一点帆柱,一只手己把这个顽皮的弟弟给提了起来,紧接着飘身而下,一来一往,翩若飞燕,轻似鸿羽,只把现场的几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倾慕不已。 朱翠无端被迫在几个陌生船家面前显现出了身法,自非所愿,当着生人也不好责备这位顽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朱蟠哪里识得危险,还直嚷着好玩,涎着脸向朱翠道:“大姐姐,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来你真是有本事,你怎么能一下子跳这么高呢?” 朱翠瞪着他道:“再胡闹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着嘴说:“最坏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给人家。” 是时,史银周已自杜飞手中接过了那口飞刀,转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却是双开口的两刃菱形,通体乌黑,只有两处锋刃现出白森森的光华。 朱翠只看了几眼,心中已不禁吃惊,递给史银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来,这是淬过毒的,见血封喉。” 朱蟠仰着脸,一派天真地道:“什么是见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着他转身进舱,即关照史银周道:“我们提前上岸,叫船家快点走。” 史银周应声而去。 朱翠拉着朱蟠一径进到了大舱,关照地说:“刚才的事别对娘说,知道吧,要不然娘会害怕,姐姐以后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过,你要教我刚才上帆的那种轻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现在还小,等我们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后,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与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约,这才欢喜地跑进去找宫嬷嬷玩去了。 大舱里静静的没一个人,朱翠却胸有城府地守着窗缘边上坐下来。 其实从她刚才那件事一开始之后,她的一双眼睛就暗中没有离开过水面上,那个人虽然水功甚佳,但是绝不可能永远沉在水里,总会要露头的。 而在他方才潜水的一霎,无异已很明显地摆明了方向,所以循着这个方向,朱翠仔细地打量过去。 有几个渔夫,正在张网捕鱼,所乘坐的都是破烂渔船,双方距离约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见再有什么别的船了。 那个人并不曾再露出头来,也许他已经上岸了,或是换过一口气之后,又继续潜行。 总之,那几条渔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这次经验之后,包括船家老金在内,都十分注意着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么意外情形发生。 在舱房里,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笺观看,看着那么简单的几句话:“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她细细地琢磨着这些话的内容,越觉得有些气馁,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对无忧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对于任何同济不轻易假以词色的一句评语,句中“西山”,位在鄱阳湖畔,亦即是鄱阳王宫邪所在,“翠”字不用说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对于江湖上给她的这四字评语,最不能忍受,曾为之生了不少闲气,她自认为并非如同外面传说的那种“冷漠无情”,然而人们对于一些仅凭“耳闻”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传说得起劲。 她自信自己习武之后,因出身王族,不敢为先人遗羞,是以事事谨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抛头面,也许就因为如此,才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这四字评语,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武林中人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公主的庐山真面目,人们的盲从无知,常常是这样的肤浅。 然而,朱翠心里不能谅解的是,这个“水先生”,为什么也拿这句话来消遣自己?那么,接下去的“苍海无情”与“此去两无牵”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关键在于落尾时的“海客顿”三个字上。 朱翠那张美丽的面颊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遗憾。 “原来他不姓水,姓海!” “海无颜?” 几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无颜”三字,盖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处。 其实又何止是她,对于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无颜”这三个字,真有无穷的诱惑。 传说中的“海无颜”这个人,有着离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萧洒,但是却又冷酷无情,著名的侠女“燕子飞”潘幼迪,曾为他消极憔悴,弃家出走。 武林中对于这个男女二人的传说,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有人说,潘幼迪因为难获海无颜的终身陪伴,已于伤心之下,进入沙门,削发为尼。有人说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矾,殉情而终。还有人说,海潘二人早已结为秦晋,并鸾江湖,只是为掩人耳目,故意助长此偏激的传说。 无论如何,这当代最负盛名的一双男女奇侠,曾经那么脍炙人口地被武林中传说着。 这些冶艳但凄枪的传说,正如海无颜的“剑”,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锋利。 海无颜的剑据说能盲目挥斩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据说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说他们的爱情故事绊丽缠绵,倒不如说他们的武技刀剑之术,已深入化境,两相辉映乃自会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样是武林传说的“偶像”人物,深锁侯门的无忧公主却是那么私心景仰和爱戴着这两个人,渴望着自己能有机会和这两个当代的男女奇侠见上一面,她亦曾暗发誓愿,要以自己掌中青锋,会一会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宝刀”,看一看到底谁强谁弱。 “原来他就是海无颜……” 正因为传说中的这位一代奇侠,是那么的飘忽无常,冷酷无情,所以江湖上才赠送了他“苍海无情”四字戏语,倒是无独有偶地与“西山翠冷”结成了上下联。 “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 朱翠低低地念着书笺上的句子:“哼,看来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实的无情了,此去两无牵,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见面了!” 这封短短的留笺,想不到却带给她无尽的遐思,无论如何,她竟与这位传说中的盖世奇侠有过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船泊汉阳,算一算时辰,差不多已近亥时左右时分。 船掌柜的老金,率领着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三个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进了码头,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个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场自非寻常人家所能比,虽说是逃难期间,却也大有可观。 十七八个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篮,黑压压摆了一大片,几乎把半边舱面都铺满了。 沈娘娘身披着紫红色的缎披,暂时坐在一张藤椅上,新凤、秀儿两个年轻丫环也都穿戴整齐,紧紧地随在她的身后服侍着。 宫嬷嬷的责任最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爷没有一刻安静,害得这位老嬷嬷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后还是用“鬼”才把这位小王爷给吓唬住,乖乖地叫宫嬷嬷拉着手不动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飞刀的教训,对于母亲弟弟的安危,更是时刻在心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和手下得力侍卫马裕各据一舷,密切地监视着四周,凡是过往的行船,都特别加以注意。 杜飞先已经下船去张罗一切,一会儿工夫上来报告说,车已经雇好了,而且召来了十几个伕子,扛箱子行李来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里,缓缓扶着梯绳向岸上步去。 四辆马车等候在岸边,套车的牲口不安宁地刨着蹄子,不时噗噜噗噜地打着响鼻。 临上车以前,史银周特别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打量着随车的四个车把式。 第一辆车上,是一个躬背形缩的小干瘪老头,一顶破毡帽紧紧压着眉梢,身上穿着码头上特别规定的号衣。 史银周向他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 干瘪老头咧着嘴,打着一口湖北乡音道:“姓赵,老爷,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银周绕过他去再看第二辆车的车把式,一个十分彪悍的黑大个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身上一样也是穿着号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着,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干什么的?” “赶车的,老爷。” 史银周怔了一下,发觉到自己的多此一问,遂沉下脸问道:“是哪里人?姓什么?” “小的是陕西人,姓刘。” “陕西人怎么会到湖北来拉车?” “老爷,家里穷呀,不到外面跑码头怎么行呀!” 一面说,这位姓刘的陕西车把式一个劲儿地“哧哧”笑着,大毛手傻乎乎地擦着嘴角淌下来的口水。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绕到了第三辆车前。 一个黑瘦高个于,却生着一副狰狞的嘴脸。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乡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银周点点头,一双眸子却注意着对方的脚下,姓方的忙把一双脚向后挪了一些。 史银周把灯笼绕到了最后一辆车子,一个黄脸蓬头汉子,睁着无神的一双睡眼。 不等史银周开口询问,这汉子开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这码头拉车已有十年了。” 史银周点点头道:“好好。” 他随即退回岸边。 朱翠道:“史大叔发现什么不对?我看第一辆第三辆车都有点靠不住。” 史银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随又转向杜飞道:“这四辆车,都是码头车号里叫的?” 杜飞道:“有两辆车不是的,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史银周冷冷一笑,轻声道:“错就错在这两辆车上。” 杜飞立时一惊。 史银周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先上车再说。” 一面说着,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请夫人上车。” 于是在史银周与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宫嬷嬷、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后一辆车,新凤、秀儿押着部分箱笼坐上第二辆车。这两辆车也是朱翠暗中观察之下,认为不会有问题的两辆车。 史银周独个儿押着大批东西上了第一辆,马、杜二侍卫却上了那个黑瘦高个子赶的第三辆车。 一行车辆就这么浩浩荡荡出发了。 史银周有意让第四第二辆车走在前头,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辆车走在第三,自己殿后。 那个干瘪小老头儿似乎并不介意谁坐他的车。 史银周攀着车辕,坐在这个小老头儿的身边道:“我就坐在这里吧!” 干老头儿呵呵一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抖动缰绳,马车就紧跟着第三辆趟了下去。 四辆马车顺着江边一直趟下去,约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见沿江一带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却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银周在登车之前,已对这个小老头儿起了疑心,这时并肩而坐,更是对他越加留意,发觉到他持缓的一双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着甚长的指甲,再者,脚下的那双鞋袜,更是十分讲究清洁。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银周这个老江湖眼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边这个老头儿果然大有可疑。 史银周心里正自盘算如何对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备,猝然出手,虽可置其于死命,但是似乎过于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里正自盘算着此番得失,即听得身后一阵急迫的串铃声响,两匹快马泼刺刺已由身后疾驰过来。 由于这驿道过于狭窄,两匹快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辆马车少不得一番张惶,辕下马俱都发出了惊叫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快马已自擦车飞驰而过,两名高冠长披汉子,各踞睦马,头也不回偏地飞驰了过去。 持疆的小老头儿嘴里一声叫道:“好家伙!”单手扣缰勒辔,身子向旁一歪,借着颠沛的车势,左手肘拐有意无意地直向着史银周前胸撞了过来。 史银周一心只在盘算着向他出手的问题,却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地照顾到自己头上来,当下不由猝然吃了一惊。 顺着对方小老头儿的来势,史银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声叱道:“大胆!” 借着车身一个颠动的势子,史银周身子已腾了起来,同时用右脚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头儿眉心上踢了过去。 这么一来,伪装车把式的小老头儿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时机已差不多成熟,嘴里一声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个骨碌,直往车下就倒,却就势把右手的一根长鞭抡直了,霍地直向史银周身上抽了过去。 这个老头儿敢情身手大非等闲,甩鞭、滚身、拉缰,三个动作看来是汇成一式。 陡然间这车定住了。 空中响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声音“呼”的一声。 史银周恨透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子乍然向下一落,两只手用“雁翅单飞”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认着对方颈项之间力插了下去。 乔装车把式的小老头,既然身形已败露,倒也不再隐藏,迎着史银周的来势,霍地飞起左足,直取对方面门,同时捏口打了一声呼哨。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阵乱蹄奔腾声,泼刺刺几十骑快马,直由前道疾驰过来,无数道孔明灯光直射眼前,四辆马车迎着这股来势俱都紧急刹住了车,受惊的头二辆马车的马,唏哩哩长啸着,各踢前足,整个车身都几乎翻了起来,发出连续的巨震之声,久久不能平息。 史银周乍见此情,暗道了声不好,哪里还有心与对方恋战,慌不迭一按车座,整个身子“唰”的一声腾了起来,直向着第一辆马车纵落过去。 是时第三辆车上的杜飞、马裕也都发觉了不妙,两个人不待史银周出声招呼,双双也都腾身而出,直向第一辆车身之前急速偎近过去。 黑夜里,简直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总之,在数不清的大片强烈灯光照射下,对方的无数铁骑,早已团团把四辆马车围住。 史银周等三人一心念着沈娘娘的安危,三个人几乎是不差先后地同时逼近马车,身子方自走近,却见车门猝然敞开,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忧公主已经当门站立。 “你们用不着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样,朱翠脸上只有忿怒却并不紧张,那双深邃的眼睛,丝毫也不为对方强光所慑,很冷静地在现场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声吩咐着:“烦你与杜、马二位紧紧守护着这辆马车,无论什么人都不许他闯过来。” 史银周是一口紧束腰间的细缅刀,杜飞是一杆“索子枪”,马裕却是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俱都有效死的决心,兵刃在手,一声喝叱,把马车紧紧围住。 是时,第二辆车上的新凤与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儿也匆匆赶来。 新凤擅武,倒也不惧,那个秀儿却是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已吓作一团。 新凤嘱咐她快快上车之后,自己也掣出了背后的奇形兵刃“鸠形短杖”,赶上一步,紧紧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侧,共效必死之义。 打量着眼前乌压压的大片人马,一时也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总之,来人都有一个鲜明的标志,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似乎每个人也都披着一领深色的披风,只此二端,已足以说明了他们是来自大内的皇家卫士。 对方人多马众,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马车的那些卫士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桶状特制的强光马灯,灯光焦距之点,正是朱翠马车所在,算计着来人,少说也在四五十骑之众。 一阵短时的沉寂,对方阵营里并不见有任何人现身发话,只是马蹄的刨动与牲口的响鼻声,映衬着闪烁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给人以凌厉的无限杀机之感。 然而这阵肃杀的气氛,紧接着就被另一阵清晰的马蹄声所打破。 “得得”的蹄声,显示着来人最多不会超过三骑。 果然是三骑人马,一白二黑。 当这三骑人马以不快不徐的轻快步来到眼前时,马队自然地让开了一道空隙,让这一白二黑三骑健马徐徐步入,在双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内,来人才勒马站定。 无忧公主朱翠、史银周、马裕、杜飞、新凤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来人。 后来的三骑人马,显然正是对方首脑人物。 两匹黑马上左右各坐着一个紫色披风、头戴闪烁黄光铜冠的五旬左右人物,这两个人给人更鲜明的印象,却是每人别佩在左胸处的两枚闪闪金星,显示来人较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杰出的显赫身分。 两个铜冠金星人物之间,不用说该是对方的首脑了。 这个人看上去总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张脸,嵌着高耸的一双颧峰,细长如线的两只“风”眼,紧紧贴着细若女子的一双眉毛,斜斜地拉出去,脸上有很清楚的几条皱纹。 头上随便地戴着一顶紫缎子便帽,拉下来两根尺把长的风翎缎带子,却在帽心正中央结着一个四方晶亮的白玉结子,紫袍大袖,玉带围腰,虽然是一言未发,却有其凌厉昂然的气势。 立刻就有两盏高挑长灯来到了他左右。 紫衣老者转头向身边黑马上的壮叟之一说了几句,那人立时高举着手上一面黑色三角小旗,在空中摇了摇,一瞬间,四周围的灯光,俱都向后面移了开来,对于正中马车的几个人来说,顿时大见轻松。 手持三角小旗,头戴鲜亮铜冠的这名大内侍卫,轻策缰辔,坐马“得得”向前进了几步:“奉提督令,马车上的主人请出来答话!” 侍立车前的史银周立刻转身向公主请示,随即回身,踏前一步,双手抱拳道:“鄱阳公主有令,对方首脑出来说话!” 铜冠侍卫怔了一怔,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一声,正要发话。 “郭都卫!”正中白马上的紫衣人冷笑着唤了这么一声。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名铜冠侍卫立刻止住欲发之言,勒缰退回原位。 白马上的紫衣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本座曹羽,职掌内厂提督,奉有司礼太监刘公公、马公公与谷公公三位大人联合手令,着令肃清意谋反叛的鄱阳王全家大小,解京听训!请鄙阳公主当面答话。” 朱翠冷笑道:“我就是那阳公主,曹羽,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就是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曹羽其实焉能不知对方身分,只是故示机诈。凡此益见其好险老谋手段。 当时聆听之下,瘦削的脸上显出了两道深深的笑纹,一双细长的眼睛包过来,上上下下倒是着实乘机好好地打量了对方几眼。 微微抬起两只宛若女子的手拱了拱:“失敬得很,眼前与殿下见面,请恕有失恭敬,老夫职责所在,奉有三位公公转示上谕,官令在身,恕难从私,要是对殿下有什么不敬之处,公主万请海涵!” 无忧公主朱翠冷冷哼了一声道:“曹提督太客气了,方才阁下谈到奉有上谕捉拿我全家解京问罪,不知可有皇帝的令谕?还请出示一看才好。” 曹羽微微一愕,摇摇头道:“殿下也许错会了意,老夫说的是奉了刘、马、谷三位公公的手令!” 身侧右边,另一个跨坐在黑马上铜冠紫衣壮叟立刻滚鞍下马,双手解开胸前黄绫系带,将背后一卷手令双手呈上。 曹羽冷哼一声,伸手接过,“唰”一下抖开来,两手上下分持,掌灯的卫士立刻把灯就近。 “鄱阳王朱葆辰与叛逆前安化王朱寘番素称交好,来往有年,密谋造反事,罪证已由叛王口述在案,据查属实,奉今皇帝口谕,着令内厂会同各有关州县,慎密将那阳逆王全家满门即日押解进京听审,不得有误。司礼太监,提督十二团营刘瑾,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谷大用,右都督掌典诏狱事马永成印。” 难为了曹羽这个老头儿,倒有这番耐心,当时就着灯光之下,不徐不缓,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把卷手令念出。 “嘿嘿”冷笑了几声,他把手令转交给身边的那个“姜都卫”,这才抬目视向无忧公主道:“殿下可曾听清楚了,老夫这叫令不由身,公主请多体谅。” 紧接着他又低咳了一声,冷笑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沈娘娘与鄱阳王嗣朱蟠,大概都在马车里面吧,很好,荒郊野外,事出仓促,一时倒也来不及找雇舆驾,就烦娘娘与王嗣公主你们仍然上原来车驾吧!” 他把一切都视为顺理成章当然之事,根本不视对方是否愿意听从,亦不给朱翠开口说话之机。 当下轻咳一声,转向姜都卫道:“这就起驾吧!” 姜都卫点点头,大声道:“赵简、方人象听令!” 人影一闪,两个人现身而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卑职在!”上前躬身听令。 高个子黑瘦狰狞,矮个子拱背形缩,若非是先前朱翠等对此二人早已留有印象,由于此刻二人已褪去了饰装车夫的那身号衣,倒也一时不易认出,原来正是前此伪装第一第三两辆马车车夫的老少二人,先时打斗之中,趁乱开溜,这时,听唤而出。 被称为“姜都卫”的那个人,含笑向赵、方二人点头道:“你们两个这一趟于得很好,一事不烦二主,还是烦你们两个当差,赶一趟车吧!” 赵、方二人齐口答应,随即转向朱翠车驾行走过来。想是仗着自己方面的庞大阵势,两个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也就是初时伪装第一辆马车夫的那个干瘪小老头儿,身后那个黑瘦子,也就是赶第三辆车、自称姓赵的那个山西人。 两个人摆出一副胜利的姿态,摇晃着走近过来,只是在即将迫近对方马车的一霎,前行那个叫赵简的小老头,立刻警觉地站住不动,后进的方人像也顿时感觉出不妙。 一股凌人的气机,强烈地由对方马车上传过来。 赵简的眼睛跳过了当前的史银周,立刻接触到直立车座前面的公主朱翠,后者脸上所显示的凌厉杀机,不由得使他打了一个冷颤。 “你们两个大概是活腻了!”朱翠轻启朱唇道:“想死的就过 凡是内功有相当根底的人,对于这种所谓无形罡气,都不至于会感到陌生。正因为如此,身手颇是自负的赵简、方人象二人,才会霍然有所领悟,一时不敢造次。 朱翠再也不多看他们一眼,凌厉的目光直逼向白马上的曹羽,冷冷说道:“曹羽,你要是以为我会被你三言两语说动,可就错了!” 曹羽面色一沉:“哼,这么说,你胆敢抗旨了?” “抗旨?哼!”朱翠冷冷地道:“我可没看见什么圣旨,仅仅凭刘瑾、谷大用这些太监的一纸手令,岂能叫人心服。曹羽,你既然也是官场上的人,当然知道这是于法不合,既然法有不合,也就不必自讨无趣,你们回去吧!” 曹羽冷森森地笑了笑,两道妇人似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挑着:“朱翠,老夫知道你虽然贵为公主,却是身负奇技,江湖武林中对你的传说老夫也多能耳详,只是你要明白,这一次是老夫亲自出动,哼哼!公主你最好还是听令的好!” “听令?”朱翠微微一哂,道:“堂堂鄱阳王族,岂能听令几个昏庸的太监?曹羽,你回去请领一份圣旨再来,我也许会答应跟你走一趟北京,这一次,恕不奉陪!” 说罢蓦地闪身辕前座,却向一旁的史银周道:“我们走!” 史银周应了声:“是!” 上前一步,手探辔镮,马车随即向前移动。 侍立马车两侧的马、杜二侍卫与新凤紧紧依偎车身,各人手持兵刃,大敌当前,竟然一副有恃无恐模样,端地气势凌人,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一面。 然而这辆马车不过才前进了丈许,即为正前的马队所阻止,八名侍卫率先由坐骑上跃身而下,一横列地闪身车前,由于来势猝然,使得那匹拉车的马又自扬蹄惊嘶。 坐在前座的无忧公主,如非警觉在先,势将滚身摔下,车厢内的沈娘娘亦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侍立车前右侧的史银周,见状怒叱一声:“大胆狂徒,你们真是反了!” 盛怒之下,他竟然顾不得眼前敌我势力之悬殊,足下一个抢步,掌中那口细窄的缅刀蓦地抖直了,直向着当前一名大内卫士脸上扎了过去。 须知曹羽的这次出动,志在必得,所率武俱为大内菁英,人人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 这名武士,迎着史银周的缅刀来势,霍地向后一收身子,冷叱一声,一口厚背鬼头刀倏地自左而右抡起来,反向史银周肩上力劈下去。史银周跨步抽刀,反卷起来的缅刀刀式有如一条银蛇,拦腰迎向对方的厚背鬼头刀。只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随着史氏扬起的手式,这名敌方武士竟然吃不住史银周凌厉的劲道,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霎,身后陡地响起了一股金刃破空之声,一条人影夹着亮晃晃的一道兵刃寒光,直向着史银周背面当头落下。原来那正是先前伪装车夫的两名奸细之一,那个躬腰驼背的干瘪小老头儿赵简。 赵简一心想在主子曹羽驾前立功,好容易盼到了眼前这个背后暗算的机会,加上史银周与他有前番动手之恨,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凌厉的杀着,一口打磨得异常薄刃的鱼鳞刀,劈头直下,同时一双腿更用“鸳鸯跺子腿”的连环踢法,直向史银周后踢了过去。 这一刀双足一经配合,便见其非比寻常的威力。 史银周一经发觉,事实上敌人赵简已是紧贴背项,由于他一心正面对敌,疏忽了背后,等到他一旦觉出,再想抽招换式,背后拒敌,却已招式用老,这可真是千钩一发。 就在这要命关头,耳听得一声女子的冷笑之声。 高坐在车辕上的无忧公主朱翠,蓦地探出右手,似乎纤指微弹了一下,一缕极细的尖风夹含着极为细微的一线绿光,不过是闪了一闪,那个腾身在空、持刀意欲暗算伤人的赵简,蓦地鼻子里“吭”的一声,就空倒折了一个斤斗,一头直扎了下来。 全场这么多双眼睛目睹下,除了极少数敌方首脑人物之外,竟然不曾看出这个赵简是着了暗算。 赵简原本暗算人,却反倒中了人家暗算了。 这一个倒斤斗折下来,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俱都以为他是在卖弄身法,殊不知他一跤栽倒下来,竟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这番出乎常情的举止,不禁使得所有在场者俱都惊诧不已,就连史银周在内也暗自纳罕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简中算倒地的一刹那,另外两名大内武士已大声喝叱着双双直向史银周身上扑了过来。 双方就人数上比较起来,简直不成比例,是以冷眼旁观,高踞在上的无忧公主也就不能再保持着超然的立场,迎着那两名大内武士的来势,她再次弹动玉指,两缕尖风透空直射而出。 那是一种超乎常态的特制独家暗器,由于体积至为细小,平常只是藏在她晶莹玉洁的指甲之内,一经运用弹出,加上她精湛的内力,便成十分威力。 眼看这两名大内武士显然不知道暗中的无限杀机,就在他们身子双双扑到的一霎,蓦地被暗中发射的细小暗器正中眉心,双双仰面栽倒。不过是交睫的当儿,这两名大内武士又自摆平在地。 由于这番举止大出常态,使得眼前这群为数可观的大内武士俱都一个个惊愕当场,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空气就像忽然被胶住了。双方都保持住僵持的势力,气氛阴森得可怕——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5节 一声冷笑,划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这招好厉害的‘十指飞针’!” 话声显然出自白马鞍座上的内厂提督曹羽,紧接着他更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听在耳朵里,只觉出无比的阴森。 “堂堂鄱阳公主,居然也会暗算伤人!”曹羽一双细长的眸子闪烁着凌厉凶光:“殿下这么做,岂非有失身分?更不怕传扬出去,为武林江湖中侠义同道所耻笑么?” 一语道破之下,在场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觉,无数道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着朱翠身上集中过来。 朱翠并未被眼前阵势所震慑吓阻,相反地,表情却是一派泰然。 聆听下,她冷冷地道:“你这句话正好说错了,以阁下今日之所为,要是传扬出去,才会为江湖所耻笑,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父以前对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为,还要三思才好!” 这番话不谓不诚,奈何却听不进曹羽耳朵里去。 “鄱阳公主,这话你就错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万祈海涵,有什么话等到了京城,你再面禀皇上好了!”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冷,向左右道:“郭、姜二位都卫,将鄱阳叛逆一干家属统统给我拿下,如有胆敢违抗旨意的,格杀不论!” 头戴铜冠的郭、姜二人,聆听之下,抱拳应了一声,随即下马,直向对方车前行进。 一掌飞星史银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来势。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个人冷笑一声,打量着眼前的史银周道:“足下又是哪个?当真找死不成?” 史银周道:“鄱阳王府恃卫营统领史银周,敬候赐教!” 郭都卫长方形的一张脸上绽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姓史的,小小一名侍卫统领,居然敢违抗圣上的旨意,先擒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说!” 话声方歇,右肩轻抖,“唰”的一声,已把身上那领紫色长披甩向肩后,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颇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银周在对方郭、姜二人现身之始,已知道这两个人绝非易与之辈,这时与这个郭都卫近面相向,更见其目光精锐,神色沉着,便知来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时心里忐忑不已。 然而限于职责,也只有硬着头皮与对方放手一搏,再者他为人忠义,主人鄱阳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于下意识里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当下见状,怒叱一声,掌中缅刀往空一竖,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家伙吧,史某人接着你的就是!” 郭都卫那张四方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道:“凭你也配!瞧见没有!” 他扬了一下双手,嘿嘿狞笑着:“郭大人只凭这双肉掌,就能把你拿下来,不信你就试试!” 一掌飞星史银周有生以来还不曾被人这么当面羞辱过,聆听之下,怒叱道:“好!” 史银周掌中缅刀猝吐如电,直射对方面门。 郭都卫显然身负奇技,迎着对方的刀势,丝毫也不现出慌张神态,从容地后退了一步,却在足下后退之一霎,蓦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缅刀刀锋上拿了过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史银周意料之外,只听得“铮”的一声,掌中缅刀刀身竟吃对方二指拿了个结实。 一股奇热复劲的力道,透过对方手指直传刀身,若非是史银周劲道十足,一上来只怕这口刀已落到对方手上,这一惊不由吓了他一身冷汗。 双方一抽一拉,这口刀竟然纹丝不动地定在了当空。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像是双方力道均等,事实上却有极大的差别,盖因为史银周透过五指手掌,几乎称得上是全身之力,而郭都卫却仅仅只是拇食二指着力,相形之下自然强弱顿分,彼此心里有数。 僵持在空中的这口缅刀,在史银周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过来,但在郭都卫的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锯般的,一来一往,如此三度来回,刀身轻轻地颤着,就像是一条颤抖的银蛇。 蓦地,史银周一声怒叱,飞起一条右腿直向郭都卫腰间踢去,这一脚显然是史氏力图制胜的诀窍,算得上劲猛力足,大有“奋椎一击”一决生死之判。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敌人,这个郭都卫实在较诸他所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这个郭都卫,人称“千手太岁”,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称为“姜都卫”的,姓姜名野,人称“铁臂神”,早年在江湖上,俱是名重一时,分执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与曹羽互不相让的身分,惟曹氏得意于宦途之后,为了充实自己权势,亲自上门相邀,许以重金权位,乃得将二人分别罗致手下,以“二品特侍都卫”官位,在内厂当差,各人都有相当的权势,曹羽因有此二人倚为股肱,声势大增,也就更为跋扈。 千手太岁郭元洪存心要在头儿面前露上一手,乐得史银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这时史银周一脚踢到,郭氏冷哼一声,身形半倚,右手原势不动,左手却斜着以掌缘向外切出。 史银周顿时就觉出一股尖锐的劲风由对方掌上劈出,距离约在尺许开外,已感觉出有切肤之痛,不由大吃一惊,再想收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史银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来不及,不如硬接对方一招,猛可里气充足面,用“踢金灯”的足下招法,这只右脚在一连三个波动之后,非但不避,其势更加疾猛地向对方腰间踢去。饶是这样,他仍然逃不开郭元洪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缘与足面接触,只是一奇短的一霎,像是“格”的响了一声。 史银周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霍地打了个哆嗦,随着他用力过猛因而失速的身子倏地向左面斜飞了过去,手里的那口细窄缅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对方手上。 史银周虽然力欲稳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只右足,早已不听使唤,只觉得一阵连心的奇痛,足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阴笑,足下一个抢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抢自对方手上的那一口细窄缅刀飞掷出手。一道白光,闪亮如电,直袭史银周前胸,以史氏张惶倒地的此一刻,有心躲闪也来不及。 坐在车座前的无忧公主朱翠,早已经觉察到了势态的严重性,于此危招一发间,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乌黑净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缅刀的刀尖,把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击偏了三四寸的距离,透过冒起当空的一点火星,这口细长的缅刀擦着史银周肩头滑了过去,“叮”一声,实实钉在树干上。 史银周一反手把缅刀拔在了手上,连惊带气,更有无穷忿恚、羞愧!他真无颜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横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过去。 车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极为清楚,见状一声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处,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当”的一声,再次命中了史银周手上钢刀,刀锋一偏,几乎脱手而出。紧接着香车上的公主已飞身跃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间已到了史银周面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银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这是干什么?快不要这么糊涂!”手上一用劲,又把对方那口缅刀抢在了手上。 史银周目睹着公主的关怀,一时百感交集,双眼微闭,淌出了两行热泪。 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无忧公主朱翠紧紧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码,我们现在还不到该死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用凌厉的眼神,打量着正面的强敌之一千手太岁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着欺人过甚,我来会会你!”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请!” 其实此举,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举把这个“扎手”的鄱阳公主就擒,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众人面前显出了他的威风八面。 无忧公主朱翠已忍无可忍,她预忖着今夜走已无机,出手在所难免,倒不如先拿对方这个扎手的三号首脑试试身手,败了固是劫数难逃,倘能战胜,或将可以逼迫曹羽亲自出手,一决胜负。总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只好速求一战了。 她缓缓地向前踏进了一步,凌厉异常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尝不一样?四只眼睛紧紧地对视着。 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在其动手过招时,越是意不旁瞩,四只眼睛一经交接,若非有极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们自动分开。 千手太岁郭元洪虽然心里盼望着能有此机会与对方这个名动公卿而又近乎传奇的人物一决雌雄,然而他当然知道对方的不可轻敌。现在当此性命相搏之一刻来临之前,郭元洪一反常态,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足下像是踩着莲花碎步般,他一连前进三步,陡然停住之后,却又向右侧闪出了一步。就在这一霎,他的一双手忽然左右分开来,双掌平伸,指尖上翘,左右两只手各腋下徐徐向下按动,一连串的骨骼响声,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处散出来。这一霎,他的一双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许多。 眼前敌我人数虽然很多,却没有任何一点意外杂音,尽管人马交杂着里外三层,每个人的注意焦点,都注意着场子里的这两人。 千手太岁郭元洪在显示了他一手独门特技“按脐功”之后,一双原本睁得极大的眼睛开始渐渐地收缩,一直收到细细的两道缝,透过那两道细缝所传出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费解,那个站立在地上的壮健身躯,紧接着就像是胀了气般地慢慢胀大了起来。 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之后,朱翠心里已有了几分见地。 “姓郭的,报上你的名字来!”她冷冷地瞅着对方,眼睛里显示着她的一往孤高狂傲:“过去跟我动过手的,都不是无名之辈,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里哼了一声,百分之百的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那是因为他此刻正在运用无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刹那全身各穴路一齐贯串敞开,从而运施一股气招行走其间,以便在动手三数招之始,便可以强大功力迫使对方败阵服输。 然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发问。 无忧公主表现得既是如此轻松自如,千手太岁郭元洪相形之下却未免太过紧张了。 为了表示也同对方一般“轻松”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装聋作哑。 “郭元洪!”说了这三个字,他立刻吞住气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里可能并没有我这一号,请吧!” 说了这几句话,他再也不愿旁生枝节,因为所运施的气招经此一泄,已将走失,再不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出手,无疑前功尽弃。是以,就在末尾的话声方一出口的当儿,他已迫不及待地奋起身形,有如狂风一袭,肥大的紫色长衣,带出了凌人的“呼噜噜”一阵疾风,在这个声势里,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着无忧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过去。 朱翠该是何等聪明透剔? 其实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脐功”时,她已猜知了对方的功路,后来有意要对方出口说话,正是用心精明。 迎着郭元洪急雷奔电的声势,她不再少缓须臾,众人目睹之下,只见她娇躯侧转,闪动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个时间里,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别的缘故,总之,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影子。 朱翠显然早经运筹,要以这一手“隔墙花影碎”的绝快轻功来取胜对方。 一纤一壮,两条人影在一度迷失之后,终于接触,那也是绝快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又分了开来。 双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里,都没有取得绝对的制胜优势。 朱翠步履轻灵。 郭元洪却大步疾猛。 一个前跨,一个后奔,势子却是一般疾快,在他们再次的对峙时,郭元洪只觉得一只右腕热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错的一霎,为对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虽然仗着他运施多年的横练功夫,没有伤着了筋骨,可是皮肉之伤却是免不了的。 对于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卫”大人来说,不啻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因此在即将的第二度交手里,他更不敢掉以丝毫轻心,黑壮的身躯霍地向下一蹲,两只手盘前照后,霍地腾身而起,长啸一声,直向朱翠掠了过去。 无忧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动手过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静,不愿被动,常在对方出招之先便已测出了动向,然后抢取主势,以此为准,无攻不利。 正因为如此,千手太岁郭元洪在第二个回合里又自落了空。 “叭!叭!”两声清脆的击掌之声响起。四只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两次交接之后,双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两侧错了开来。 朱翠显然已被对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窥好了出手的方位,决计要在这一次的出手里置对方于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岁郭元洪,显然在两度出手之后,已测出了对方不可思议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气顷刻问为之瓦解冰消。 双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触之后,又复归于平静。 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视着。 忽然白马上的曹羽一声狞笑道:“我等时间不多,这也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姜都卫,命你立刻出手,会同郭都卫联合把叛逆公主给我立刻拿下!” “铁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却为郭元洪抢先一步,以他身分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里正自懊恼,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怀,嘴里高声应着,身形一杀,纵出丈许远近,落在了朱翠左侧前方,正好与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采取钳形的看守了朱翠前进之势。 朱翠顿时感觉到她面前的形势大为险恶。 这种全靠心灵领会动手之前的感应,常常是制胜敌人的无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应。 以无忧公主朱翠的绝世身手,对付像郭元洪这等大敌,或可取胜,只是要再加上几乎与郭身手相仿佛的姜野在内,胜负可就难以预料了。 当然,使她眼前更为忧心的事还不止此。 曹羽这么做,显然别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从而分兵,轻而易举地将沈娘娘母子一干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聪明,焉能会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当前郭、姜两位大敌,确实又不容她掉以轻心,一个分心,便立即有丧命之危。 打量着眼前这番凶恶险态,素来沉着冷静的无忧公主,也不禁起自内心发出一阵兢惊! 这种纯系亲情的关怀,实在给她内心以无比的压迫,从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静的制敌先机。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窥知了对方的隐忧,搭配得倍加谨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阵”,在这个进取的阵势之内,朱翠进身固难,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内心发出一声叹息,强自定下心神来,先以“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把自己的隐忧告知了史银周,要他会合马、杜二人守定马车,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敌人接近车厢,再传音新凤,要她会合宫嬷嬷,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背负沈娘娘与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紧。 这番传音说来容易,其实在当前两名大敌攻势之下进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嘱咐之后,朱翠探手长披,把一口轻易不曾施展的长剑执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对“五行轮”,姜野是一柄“万字夺”。 朱翠长剑在手,手领剑诀,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当前二人道:“你们注意了,我是轻易不出剑的,你们两个武功可能不错,只是要想置我于死命,殊为不易!” 姜野“万字夺”交向左手,却从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银光灿烂,像是柔细钢丝所编制的手套,这个手套显著的地方乃是看来极其锋利而具杀伤力的五根长长钢指甲。 “为什么?”他一面戴着手套:“公主你是聪明人,今夜的情势你应该看得出来……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们两个不能置我于死命,你们活着的机会就不会太大,因为我所施展的剑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伤!” 这番话出自朱翠嘴里,说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语气,果然给对方以无比震慑。 郭元洪冷哼一声,五行轮互错当空,发出了哗哗一阵子响声,显示着夺人的先声。 姜野一双三角眼益见阴森。 两个人左右各自发出了一个弧度。 白马上的曹羽发出一声轻咳,正要暗示玄机。 就在这紧张迫人的一刹那,蓦地空中传过来一阵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说显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传出的当儿,即能紧紧地慑住在场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种大多数人前所未闻的宫商格调,音韵之起伏顿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却是那般动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听。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个即将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缓和了凌厉的杀机。 白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动,神色霍地为之一呆。 月高云白,四野萧然,谁也不知道这醉人激人的笛声发自何处,听起来似乎觉得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天边,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 笛音实在太过玄妙了。在短短的这一刹那,那阵子笛音竟会起了无数次的变化,细时只是尖锐的一个单音,就像是一根针那么的尖锐,深深地刺入你的脑海,而猝然下来的音阶,却又似同高山滚鼓那般的激烈,令闻者为之心神荡漾。 总之,当你初闻笛声之始,已注定了你非听不可的命运,如果你聚精会神地听下去,绝难不为这种前所未闻的怪异音阶所干扰左右。 朱翠现在已领略到了笛音的厉害。 在她未能确实证实吹笛者是否对方一伙之前,最起码要保持住冷静,万万不能为笛声所乱。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样,面上明显现出焦躁与不安的神态。 大敌当前,尤其是高手对搏,如无十分的把握,谁也不会草率出手。基于这个因素,现场敌对的三个人,俱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弃攻为守。 那袅袅不绝的笛音一经传来,如泣如诉,似断又续,却没有立刻就要结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的传说,朱翠脑海里这一霎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毕竟她年事太轻,又以身处富贵王族,对于江湖中事设非与己有关,或是师门曾经道及者,确乎便昧于无知,眼前这件事,她确信曾听师门中人谈到过,只可惜当时并未留意,这时便难想起。 然而,对于白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这等资深的老江湖来说,便是情形不同了。 这也就莫怪乎郭、姜两位在倾听之始,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显现着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象断肠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个人? 想是笛音的过于个别,所有在场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倾听,一经留神却又为其所干扰,一个个全像猝然为魔所乘,现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现场仍能保持着清醒的似乎还有一个人:白马上的曹羽。 然而,也许正因为他对于这个吹笛子的人了解得太过于清楚,他才越加地较诸其他各人更为担心。 迎着笛音的来处,曹羽策动着座下的白马,向前驰了十数丈。 在场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个人,似乎才能够准确地判定笛音来处。 是以四个人的眼光,也就不约而同地向那个认定的方向眺望过去。 夜色里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树影。 时值深秋,这些榆树的树叶,都已变成了白色,月色下银光灿灿,泛出了点点星光,在微风的波动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声忽然停止,却有一个小小黑点疾若星丸跳掷般出现在银色光彩的树帽上,初现时只是小小的一点,不及交睫的当儿,已来到了眼前。 众人这才看清了,来人像似年岁不大,约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张瘦脸,一身黑色长衣,眉毛很浓,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于缺乏表情,而显得那么生硬、木讷。 在距离现场的最近的一棵树帽上,略一张望,只见他身形轻闪,快若飘风的已落到了面前。 现场顿时起了一番骚动。 这人手上拿着一枝白玉长笛,略一顾盼,向着白马座前行走过来。 白马上的曹羽冷笑一声道:“来人可是南海‘无名氏’驾前的‘招财童子’么?” 长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双光华闪灿的眸子注定着曹羽,先扬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会意地在马上笑道:“这就是了,‘见笛有如见人!’这是本座与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说着,仰首当空呵呵笑了几声。 然而,谁都听得出来,这种笑的声音,未免太过于牵强了。 长瘦少年聆听之下,频频扬动着一双浓眉,却将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横过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样子。 曹羽顿时神色一阵黯然。 紧接着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请足下回去转告令主,今夜太迟了,不及拜访,错开今夜之后,老夫必当亲身造访……” 话还未说完,就见那瘦削少年一颗头像拨浪鼓似的一阵乱摇,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脸上神色忽然有些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边比了个吹奏的姿势,并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惊,面色沉着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过去虽然与令主人有过这么一个默契,但是,眼前这情形特别。” 瘦削少年一阵摇头,手中笛四下一阵乱指,两只手频频挥动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这么作就未免太过无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轻咳一声,缓和地道:“这样好了,有些话与足下也说不清,请足下带同老夫共往拜见令主人面说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里一连串怪哼,频频扬动手中笛,一只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这样吧,请你回报令主,如能优容一盏茶的时间?” 少年摇头断然拒绝。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发作,但一想到翻脸之后的必然下场,立时把一腔盛怒又压了下来。 他苦笑了一下,无奈地环视了一下现场左右,黯然点点头道:“也罢,老夫既然与令主人有约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请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脸上才现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却接下道:“只是,错过今夜之后,这件事令主人却不得再多插手,再说他日老夫有用得着令主的时候,他也不要推却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听之下,频频地点头不已。 曹羽在马上发了一阵子怔,慨然道:“罢,罢。” 遂即转向待与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卫请传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顿时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宫之前,早就对所谓的“无名氏”有所耳闻,尤其对于该“无名氏”的诸多怪异传说更是知悉甚详,至于头儿曹羽与其之间究竟又有些什么默契,这就是他们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听之下,心里虽是颇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转身上马。 白马上的曹羽怒视着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后,老夫还要拜访,这就告辞了!” 言罢大袖一甩,胯下白马已泼刺刺当先冲出,一径消失于驿道尽头夜色之中。 现场人马,在郭、姜二人指挥下,紧紧跟随在曹羽之后,很快也就撤离一空。 转瞬之间,现场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干人与四辆马车。 面对着这样奇特的怪异场面和这个奇怪的人,朱翠简直不知道如何来应付才好。但是,无论如何,对方解围之恩不可不谢。 朱翠上前几步,却发觉到对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视着自己,不由点头称谢道:“谢谢你!” 少年霍地一怔,后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虽然与你主人并不相识,不过这番解救之情,却是永铭不忘……眼前也许不是与令主人见面的时候,后会有期,我们先告辞了!” 说罢转向史银周等吩咐道:“我们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摆离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这么吩咐,自是唯命是从,当下各自领命跨上车辕。 却不意面前人影一闪,那个瘦削少年竟自横身拦于车前。 朱翠一惊,微笑说道:“你有什么事么?” 少年扬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远处,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后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见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着一张大嘴,连连点头不已。 朱翠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里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过大片树丛,是一片开满芦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个地方。 以朱翠轻功,自是用不了许多时间即可抵达。只是她眼前情形,却不便离开。 “实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仆今夜帮了我们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离开,这样吧,请把你主人住处赐告,这一两天之内,我必亲自上门道谢,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听了之后,兀自摇头不已。 朱翠实在很是为难,想了一下道:“这样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见面,可否请他移驾过来一下,我们在这里敬候他的大驾如何?” 少年重重地摇了一下头,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处指了一指,神色颇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动,有些不悦,却也不便发作,心中正在盘算如何应付,身边的史银周已怒声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还请让开的好!” 一面说,他抖动组绳,马车便往前行,只见那少年偏偏不让,单手一探,已扣住了马口铁环。 这么一来,不禁激怒了在车前侍卫之人。 马裕首先一声喝叱道:“大胆狂徒,莫非你还敢拦驾不成?” 一面说时,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当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无礼!” 话声出口,却已不及。 只听见“碰”一声,马裕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对方胸脯上。 以马裕的健壮,眼前少年的瘦削,这一掌既是打实了,后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实上显然并非如此,尽管声音如此沉实,被击中的瘦削少年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态,甚至于一双站立在原地的脚步,连动也没动一下。 马裕的那只手仍然按在对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当下就势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服,喝了一声:“给我闪开!” 这一次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几分蛮力,习武之后尤其曾抛弃过横练的功夫,这一抓一抛之力,怕没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对方这个瘦削少年在他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样,人虽然瘦,那双腿硬像深深插入地面的一双钢桩,不要说被抛起来了,简直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马裕连羞带急之下,赶上一步,两只手用力抓住对方一阵子摇晃,简直是晴蜒撼石柱,别想摇动对方分毫。 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里,自然有非比寻常的涵义,正待出声呼止,对方那个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烦地出手还击,那只是奇快的一霎,仿佛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紧接着就已向外翻出。 随着他的手,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惊,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当时双手在车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间,正好迎着了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这一拉之力,却是恰到好处,正好为他解了一时之危,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转,四平八稳地落下地来。 对于马裕来说,自然感觉到是一种奇耻大辱,恼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对方那个白皙瘦削少年扑去,却为朱翠横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没事,你就忍忍吧!” 马裕不敢不遵,忍着气抱拳应了一声,退向一边。 朱翠自然也觉出脸上不十分光彩,她为人一向是外柔内刚,丢了的面子,无论如何,哪怕是拐弯抹角,也一定要设法找回来的。 当下,她含着微笑姗姗走向那个看来像系天哑的少年道:“你为什么始终不说一句话,莫非是个哑巴,还是会说话而偏偏不说呢?” 少年脸上立刻兴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两个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远处芦丛。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来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他道:“好,既然你坚持我要去见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应你。” 少年立时面色大喜。 “不过,”朱翠显然还有下文:“你却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横眉竖眼地看着她,像是期待着对方下文。 “刚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观,一时技痒,想请教一二,你可答应?” 少年顿时一呆,退后了一步,连连摇头。 “那么,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这一手激将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皱眉想了一刻,然后才点头答应,却又比了一番手势。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我比过之后,无论谁赢谁输,我都会去见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样子。 只见他把手里的白玉笛子往腰间一插,空出两只手来比了一下,他伸出三只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内,我可以保证赢的绝不是你,请吧!” 足尖轻点,快若飘风已向对方少年袭了过去。 朱翠实在已看出对方虽然身分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个随从仆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寻常,此所以暗中人才会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虽然表面看来,像是在为马裕找回面子,其实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风傲气,以此而言,就显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谨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蓝花小帘钩”的身法避了过去,并且反手按朱翠后腰“志堂穴”门。 朱翠不容他得手,却不禁暗吃一惊,由对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来,显然大别于中原招法。 人影交错的一刹那,朱翠已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点穴妙手,随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钓寒江”。 哑少年因为朱翠这一式招法过于欺近紧迫,乃把身子快速后撤,就势一分双臂来切对方的双腕:殊不知朱翠这一手正是个诱式,见状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于已可稳操胜算,嘴里说了声:“承让!”退身、分腕,“噗!”一掌已击在了对方肩上。 哑少年大吃一惊,肩下一沉,已把对方掌上力道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来就无心伤他,对方也确实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侧身纵出,借着外蹿的式子,总算把朱翠掌上的余力化解了一个干净。 也许是平素太以恃强好胜,哑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败,一张脸实在是挂不住,顿时怔在了当场。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现在就请你带我去拜访令主人吧!” 哑少年这才转忧为喜,抱了抱拳,首先纵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树之尖。 朱翠乃关照史银周道:“史大叔你暂时不要离开,我去去就来!” 说了这句话,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轻烟一缕,极其轻巧地已落在了榆树帽上,尤其较对方这个哑少年更要高一筹。 哑少年这时才见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里虽然说不出,心里却是着实佩服,当下乃头前带路,一径翻腾起落,直向那片芦花原野扑纵过去。 前行了一程,哑少年定下了脚步。 朱翠顾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风清,阵阵凉风把芦花吹成了海浪一样的波谲,芦穗子像是打铁炉里的火垦子一样地四下飘着。 哑少年四下张望了一阵,脸上一片茫然,随即比了个手势,继续前进。朱翠无奈只得又跟上去。 两个人在深过一人高的芦花丛里前进着,哑少年一面用玉笛拨打着面前的芦花,前进速度无形中变得慢了许多。 走了一程,哑少年又定了脚步顾盼了一下,摸摸头,继续前进,朱翠却站住不再移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哑少年又转了回来,耸一耸肩膀。 “你主人呢?” 摇摇头,耸耸肩,脸上带着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惊,陡地一怔,暗忖着糟了。 一念兴起,足下飞点着已猛地扑了过去。 哑少年却似早有防备,迎着朱翠的来势,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门点来。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哑少年早已领教了朱翠的厉害,一招出手,身子丝毫不再停留,足尖点处,身躯如大鹰展翅,霍地腾起,却向左侧芦丛中逃去。 朱翠一声清叱道:“好个小辈!” 待要将身子纵过去,忽然转念一想,顾不得再与他恋战,一径掉过头来,倏起倏落,直向来路上扑纵过去。 ※※※ 现场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显的车轮痕迹,只是却失去了马车的踪影。 朱翠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一点昏了过去。 仿佛掌灯不久,正是华灯初上。 “美人庄”边处销金窟,本地最具声色的“堂子”已经艳帜高张,照例地忙了起来。 大茶壶沙哑的一声:“客来!”声调里,老鸨子喜笑颜开,姑娘们卿卿喳喳,但只见两个衣衫碧绿的小厮,高高打着门帘,这时候,有钱的爷儿们熙熙攘攘,摇摇摆摆地叱喝着都进来了。 堂子里那分热闹,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灯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着转儿,姑娘们都穿红着绿,彩蝶儿也似地到处翩跹着,叫着,嚷着,哼着,笑着。 那两列红漆大板凳上,年轻漂亮的妞儿们还多的是呢,一个个拾掇得妖妖艳艳,弯弯蛾眉,粉粉香腮,樱桃小嘴娇着,嗲着……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着栏杆,嘴里嗑着瓜子,斜着黑油油滴溜溜打转的一双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个头儿高高瘦瘦,发丝儿长长秀秀,未言先笑,总爱挑盾,她是“怜君”。 惯于贴腮温存,唇红齿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颗美人痣。 “文君”皮肤最白,“黑芍药”黑里带俏。 “穗儿”脸上有两颗白麻子,笑起来最能传神,老玩家说的好:“十个麻子九个俏!”穗儿真要是少了这两颗麻子,可就不“逗儿”了。 “陈咪咪”眼眯眯,这个娘儿们最骚,最嗲,个头儿也高,听说还“别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里的大忙人儿。 “娇娇”的脚最小,名副其实的是“三寸金莲”。 “小红鞋、当然是爱穿红鞋,她就是不服气“娇娇”,瞧瞧两个妞儿这会子还正在比脚呢。 人人都在忙着,笑着,闹着。 比较寂寞的,该是坐在墙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还有他跟前的那个年仅十三四岁,模样儿楚楚可怜的小孙女儿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个年头的定律,要不他凭什么活下去,人总是得要有个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这个瞎子也不例外。他手里盘弄着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仓”,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痰派”,一张嘴准能把客人都给吓走,所以无可奈何,只有把年仅十三的小孙女儿给拖出来搭档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么?无非是些应时的小曲儿,黄梅小调,四季歌,莲花小落儿什么的。 她那里:“春季里来百花开,蝴蝶儿成双成对飞过来……”尽管是韵味儿不差,却是没一个人听,当然也就没人叫好施钱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脚去盘弄着面前的大花瓷碗,却仍是一上来姑娘们给的那几个制钱儿,期待着再次有钱落碗底的声音,却是渺不可期。 屏风后面抖颤颤笑咪咪地走出了鸨儿“柳大眉”,手里捧着白花花的一盘碎银子。“姑娘们领赏吧,胡九爷‘打茶围’啦!” 这一声咳喝,带来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们儿这分子喜,这分子乐,笑着浪着。 银锞子满场狂飞。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银子。 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颤着站起来,两只手瞎摸一气,倒是他孙女儿还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两块大的。 银子塞在了爷爷手心里,只喜得老瞎子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来。 “胡九爷”该是副什么长相?一个茶围怕没有百八十两的银子,好阔绰的手面儿! 个头儿黑黑壮壮,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蓝缎子衣裳,上面还绣有着竹子,所谓“无竹不雅”,奈何这棵竹子长在姓胡的身上,却是压根儿就看不出一丝雅气,非但不雅,简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爷”来,这个地方简直是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是干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个外号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汉阳,有几号大批发买卖,另外在九江有几个大窑,自己有矿山,手底下千八百个人,干的是独门儿的买卖,干买卖讲究“狠”,大鱼吃小鱼!姓胡的更狠,明里是钱狠,暗里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谁斗得了他? 所以他发了大财。 今天胡九爷是存心摆阔。请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财神,一个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三爷,一个是“大元米号”的掌柜的赵二爷,还有一个却是汉阳府“金狮”镖局的主人“铁算盘”左庄。 这几位爷儿们有个共同之点:钱太多,骚得发慌。所以一有空闲,彼此就凑在一块找些乐子,既是找乐子,当然也就离不开“酒色”二字,因此“美人庄”也就成了他们当然必来之处——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6节 掀开了绿绸子的软帘,鸨儿柳大眉冲着座头上的四位贵客,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九爷好赏赐,姑娘们快快谢赏来啦!” 一面说闪身让开,身后的姑娘们在一片莺燕声中,齐拥了过来。 胡九与他那三个朋友,乐得呵呵大笑,八只充满酒色的红眼,滴溜溜只是在姑娘群里打着转儿。 “四位大爷一来,姑娘们可都乐坏了!”柳大眉扫着眼前的姐儿们,尖声细气地道:“看看你们谁的福气好,能够侍候四位大爷!还不上前请安问好去!” 胡九爷呵呵一笑道:“用不着,用不着,来来来,我喜欢这个眯眯眼,就是你吧。” 陈咪咪乐得娇声笑着,嘤然一声已投入胡九爷的怀里,侯三爷嚷着要找穗儿,他是看上了她脸上的两颗白麻子。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看上了有美人痣的秀秀,现在只剩下金狮镖局这位总镖头“铁算盘”左庄了。 到底是练武出身的人,能够闯下今天这番事业门面,固然一半靠他的趋炎附势,见利忘义,到底手底下也不含糊,要说到几年以前,姓左的是惜身如命,这种酒色场合,他是不会来的。 今天“铁算盘”左庄的身价不同了,年纪大了,又有了钱,所谓“饱暖思淫”,就是这个道理,再加上他所结交的这几个朋友,不由他再想洁身自好,这秦楼楚馆也算得上有他一份。 尽管是大家伙瞎起哄,“铁算盘”左庄只是嘿嘿地笑着,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只是在姑娘里面转动不已,可就是不指明挑选哪一个,显然是别有用心。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嘻嘻笑道:“老左就是这些地方不干脆,来,我给你挑一个,我知道你是喜欢白的,过来文君,你去侍候左大爷吧!” 叫“文君”的那个姑娘,娇滴滴地应声,姗栅走到了左大镖头跟前,深深一福,嗲着声音叫道:“左大爷!” 姑娘们心里都有数,四位阔大爷中,就数这个姓左的最难侍候,虽然他来的回数不少,可是真正“玩儿”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姓左的别有异功,姑娘们私相传说,都怕了他了。 怪不得眼前这个“文君”在被侯三指名点中侍候左庄之后,脸上鲜见喜色却有“畏”色。 低低地叫了那声“左大爷”之后,整个身子像病鸡也似的直打着颤儿。 左庄一只大粗手盘着她的腮,瞅了两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 “怎么样?”侯三爷一怔道:“你还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左庄嘿嘿笑道:“美是够美了,只是身子不够结实。” 说罢纵声大笑了起来,声震屋瓦,确是气壮声宏,文君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地退开一旁。 胡九等三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大笑了起来,要论及财势,左庄虽然也不含糊,可是却绝难与胡九等三人相提并论,只是左某人武功好,有“汉阳一铁柱”之称,手下人多势众,就凭着这些本钱,胡九等就不得不格外巴结。 胡九爷笑声一敛,直瞧着那个年当花梢的鸨儿柳大眉道:“听见没有,我们这位爷可有一身好功夫,你等要找上一个嘿嘿……你明白了吧!” 柳大眉“唷”了一声,笑眯眯地道:“好,那就芳芳吧。” 姓左的摇摇头。 柳大眉漫应一声:“再不就……” “用不着,用不着。”左庄一双闪闪有光的眸子注定着鸨儿柳大眉:“我已经看上了一个人!” 柳大眉笑道:“那敢情好,是谁?” “就是你!” 举座轰然大笑了起来。 柳大眉“唉唷唷”地娇叫了起来。 胡九爷击了一下掌道:“好!这才叫作‘高’!老左还是真有眼力啊,佩服,佩服!” 柳大眉嗲着声音道:“我的左大爷;你可别开这个玩笑,当着姑娘们,我可是臊得慌,这么吧,我再去给大爷你找一个,包管你中意。” 一面说拧过身子就走,她这里不过才跨出了一步,却被左庄一只巨大的手像捉小鸡似地拦腰给拿了过来。 柳大眉发出了一声似笑又哭的尖叫,姑娘们吓得哄然而散,接下去是柳大眉一连串的讨饶声,只是姓左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依,死说活说,他今天是要定了这个人。 这一来可该着柳大眉发愁了,她虽是出身娼门,但如今已是有了“主子”的人,哪有鸨儿接客的道理,可是眼前这几位爷她却又实在开罪不起,只得耐下性子来好生看酒,再图后策。 一阵清晰的笛声,起自左面阁楼。 鸨儿柳大眉忽然挣开了左大镖头的手,拍拍身上道:“暖唷,光顾了照顾四位大爷,把另一位贵客都给忘了。四位大爷,我告个假,去去就来。” 一面说,柳大眉向着四人福了一下,转身就走。 “回来!”这一次说话的是胡九爷。 胡九爷脸上就像罩了一层雾似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晚上你这‘美人庄’我胡某人一个人花钱定下了!怎么还会有外客?” 一看见贵客生了气,柳大眉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 “唷!九爷,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有几个脑袋敢不听九爷的吩咐?”柳大眉赔着笑脸道:“是这么回事,这位贵客三天以前就来了,一直就住在庄子里‘风来阁。’” 胡九爷也不等她把话说完,脸就拉了下来。 “什么,凤来阁?”冷笑一声,他喃喃地道:“那是我住的地方!” “这……”柳大眉喃喃道:“九爷,您还得多担待,人家是三天以前就来了定下的。” “胡说!”胡九爷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你这美人庄我姓胡的花的钱还少么?” “九爷,您这话说错了。” 柳大眉笑着过去攀交情,轻推着胡九爷,嗲声道:“九爷,咱们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听说九爷今儿个宴客,我们把整个‘楚湘楼’都腾了出来,那里地方大,四位大爷……” “不要再说了!” 这一次轮着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不高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叫那个人换过地方,凤来阁我们是要定了!”侯三爷冷笑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睡凤来阁?叫他搬开!” 柳大眉皱着眉,为难地道:“可是人家已付了包银……我……怎么能……” “钱?”胡九爷一声狂笑:“谈别的也许还不大好开口,谈钱就好办,你说吧,那家伙给你多少钱?我们加倍给你就是了!” 柳大眉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金狮镖局的左庄眼睛瞪得像鸭蛋那么大小。 柳大眉害怕得赔着笑,喃喃道:“那位大爷也是这么说,钱他是不在乎的,一来就付了五百两银子,四位大爷请想这个价码儿,就是他住上一年,我也不能撵人家吧?四位大爷,您们请多务包涵吧!” 四位爷儿们一听对方的出手,俱不禁怔了一下。 “好阔的手面儿!”胡九爷嘿嘿冷笑了几声:“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 “这……不知道!” 柳大眉一副可怜样,眼巴巴地看着四位财神大爷。 “不行!”说话的是开钱庄的侯三爷:“老胡,凤来阁今天我们要定了!” 大无米号的赵二爷也拍了一下胸脯,大声道:“五百两银子,姓赵的照付,叫那个家伙搬!” 胡九爷一笑道:“哪能要你花钱,今天我是东道,这么吧,大眉儿!” 他嘻嘻地笑看着柳大眉,“得,难得今天我们左大镖头看上了你,你们今天是第一天圆房……” 哈哈笑了两声,他竖起一根指头:“一千两,算是我送给左大爷的贺礼,这笔钱也就算是凤来阁的包银,这下子你该没话好说了吧!” 侯、赵二人一听,俱都乐得大声叫起好来。 俗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一听见胡九爷竟然肯出一千两银子包下凤来阁,柳大眉的心可就活动了。 当下笑眯眯先向胡九爷福了一下:“谢谢九爷,我这就去张罗凤来阁去。” 一想到“凤来阁”现在住的那位主子,她却又有些担心,不由得有些发愁,只是冲着这千两银子的份上,她说不得只好走上这么一趟了,当下告辞而别。 侯三爷呵呵一笑,向胡九爷道:“老胡还是你行,对症下药,哈哈!这一千两银子,算是打动了鸨儿的一颗贪心了!” 才说了这么几句,脸上生有两颗白麻子的穗儿,已在他身上撒起娇来。 陈咪咪也抡着一双粉团儿的拳头,频频在胡九爷肩上捶着:“不来啦!九爷给人家的一赏就是一千两银子,偏偏对我们……” 胡九爷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这又是给我自己惹了麻烦,好啦,好啦,要银子方便得很,那得看你的……嘻嘻!哈哈……” 一屋子人全都大笑了起来。 说话时,邻屋里已摆下了酒筵,过来请入座,当下四位大爷起身离座,走到了隔壁,纷纷入座,三位姑娘各自为自己主儿斟上美酒,猜拳的猜拳,撒娇的撒娇,好不热闹,却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铁算盘左庄还在盘算着柳大眉的迟迟不来。 想着想着,柳大眉就真的来啦。 来是来啦,脸上神态可是鲜有喜色,一进门就低下头。 胡九爷哼了声道:“怎么啦?说好了没有?” 柳大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四位大爷请多多包涵……这件事……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呀!” 赵二爷哼哼冷笑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能不买我们的账?” 柳大眉喃喃道:“这位大爷可是生来的怪脾气,胡九爷的意思我也转告了,只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让!” 胡九爷一拍桌子道:“混蛋!” 柳大眉吓得打了个哆嗦,赔着笑道:“九爷您多担待……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呀!” “没法子也得想法子!”胡九爷一只手敲着桌子:“凤来阁我们是一定要,你听见了没有?” 柳大眉那副样子,就像是要哭了。 “我的九爷!这件事我是真没办法,我说您出一千两银子,那位爷他说他给两千两……人家又是先来,九爷您看看我能怎么办呢?” 听她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个人可都愕住了。 “好小子!”侯三爷笑道:“这么看起来,这个人他是存心给我们别扭上了!”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大声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柳大眉摇摇头:“我问了好几次,他都没说,还嫌我噜嗦!” “他们一共是几个人?” “只有两个,还有一个是个哑巴!”柳大眉喃喃道:“看样子是他的一个跟班儿!” 胡九爷冷笑道:“这个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客?” “听他的口音像是外地来的!”说着这个柳大眉又自叹息了一声:“还有气人的呢!” 四位大爷不禁俱都一愕,一齐把眼睛向她集中过去。 柳大眉的一双桃花眼扫了四人一眼,慢吞吞地道:“怪就怪在这里,四位大爷看上的姑娘,他也看上了……” 赵二爷眼睛一瞪,大声道:“会有这种事?” “可不是吗!”柳大眉说:“这位大爷指着名字要点‘咪咪’、‘穗儿’,还有‘秀秀’,而且还指明了要我热酒……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小子!”胡九爷霍地拉下了脸:“不用说了,这是他存心找我们的茬儿,跟我们过不去!”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倏地拍桌站起来道:“好,过去瞧瞧去!”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也霍地站了起来。 胡九爷大声招呼着他的跟班儿“柱子”,吩咐他集合四人带来的随从护卫,总有十来个人。 倒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却现出了少见的沉默,众人在摩拳擦掌之际,他只是不动声息地在盘算着心思,一只手玩着他嘴上的短髭。 大家所以这么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这个左庄有过人的功夫,这时见他不声不哼,都不禁有些意外。 左大镖头在目注之下,冷冷地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各位先不要急,让兄弟称一称他的斤两!‘大牛’你过来!” “大牛”是左庄手下一个得力的弟子,生得黑黑壮壮的,两手各有五百斤的力道,练过“铁扫帚”的下盘腿脚功夫,能腿扫“柏木桩”,在汉阳府,一提他的绰号“铁牛李”,那是无人不知! 左庄如今功成名就,早年打出来的一片江山固若铜池,现在什么事都不会再麻烦他了,天大的事派两名镖师,递上他左庄的名帖,也都可以迎刃而解,是以,他才能享如今逍遥之福。 铁牛李应声来到了眼前,恃手听令。 又黑又壮又高,二十四五的年岁,黑眉毛,小眼睛,大嘴扁鼻,一双太阳穴都高高地凸出去,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扎手”的货色。 “去到凤来阁,拜访一位外乡的朋友!”左庄一面拿出了他的名帖:“说是我们各位有请,请这位朋友与他的那位贵跟班儿务必赏光,这是我的名帖!” 铁牛李两手恭敬地接了过来,应了一声,正要转身。 左庄又道:“记着,眼睛给我睁大一点,有什么不对,回来再说!” 铁牛李咧嘴一笑道:“老爷子放心,没有请不来的客人,瞧我的吧!”说完转身自去。 胡九爷嘿嘿一笑道:“左老大这一手确是高明,这叫先礼后兵,请他过来可比我们过去又强多了!” 侯三爷坐下来恨声道:“要是这小子不买账呢?” 赵二爷冷笑道:“那今天就要他的好看。” 胡九爷摸一摸他的两络小胡子,也学左大镖头的样子,由身上取出了名帖吩咐他的跟班儿,到江阳府衙门里先去打声招呼,作好了一切准备。 “菜”上来了,龙凤梅花大拼盘。 各人少不得为此丰肴浮上了一大白。 忽然一个姐儿由邻室大厅揭开帘子跑进来道:“来啦,来啦,客人被李爷请来啦!” 各人都不由一惊,却见铁牛李笑嘻嘻进入大厅,又转过来道:“客人来啦!” 在座四位大爷平素无不“目高于顶”,只是眼前这个客人太过奇怪,最主要的当然是由于他出手的豪绰,引起了各人的兴趣,是以眼前各人一听说是他来了,俱都情不自禁离座站起,对来人投以注目。 大厅两扇朱漆大门开处,进来了两个人。 第一个进来的,也正是那位豪绰手面的“大爷”,各人少不得更多加注意。他身高六尺,相貌堂堂,紫面浓眉,鼻直目炯,颔下一络类似锺馗的胡子,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加了人工,竟是碧绿的颜色,同他身上所穿的那袭袍子一个颜色,绿油油的鲜艳之极。时令不过是深秋的季节,来人头上却戴着一顶拖有长尾的水獭皮帽子,杏黄腰带上插着那支白玉长笛子,足下却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纯丝靴子,好怪的这一身打扮! 比较起来这位大爷身后的那个童子可就显得太瘦弱一点了,二十上下的年岁,白白的一张瘦脸,黑长衣外加绿披肩,唯一与他主人相似之处,该是那双又黑又浓的眉毛了。这小子冰冷冰冷的表情,进门就靠向旁边站住不动,像是立意旁观。 毕竟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是出身江湖的人物,江湖里的规矩礼貌他不能不懂,对方既然收下了自己的名帖,又亲自来了,证明是赏了自己面子,自己就不能疏忽了主人的礼节。 匆匆赶上了一步,左大镖头抱拳笑呼道:“赏光,赏光,左某荣幸之至,贵客请坐!” 来人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在入门之初已迅速地转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这时再也不多瞧一眼。 聆听之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在铺有红丝绒的讲究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四位大爷对看了一眼,对于来客这种托大无人的神态大为不满。 铁算盘左庄忍着心里的不悦,再次抱拳道:“足下大名是……” 来客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炯炯目神注定着这位左大镖头,点点头道:“你大概就是金狮镖局子那个总镖头‘铁算盘’左庄吧!” 左庄面色一沉,答道:“不错,足下你……” 来人不等他话说完,眸子已转向其他三人:“幸会之至!”他微微笑着说道:“这位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腾金,侯三爷!” 侯三爷点点头,十分傲气地道:“不错。” 来人眼光依次掠向赵二爷:“米店的大老板,赵子方,赵二爷!” 赵二爷也是傲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这位大概是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光,胡九爷了,幸会得很!” 胡九爷打了个哈哈,道:“好说,阁下一进门就报出了我们四位的名字,足证是有心人了,来来来,菜还没上,酒也正温,请陪我们共饮一杯如何,请请请……” 来客摇摇头道:“饭我是要吃的,只是时候还不到,你们先请吧,吃完我们还有笔买卖要谈!请吧。” 左庄怔了一怔,发觉到话中的词锋不对,其他三位大爷早已忍不住腹内饿饥,纷纷转回座上,再也不多瞧这个不识抬举的人一眼,待到左庄转回之后,四个人已大声吃喝起来。 在他们大吃大喝的当儿,来客却是轻轻地垂下了头,合下眼皮来,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对方四位大爷酒足饭饱的当儿,照前言,应该是谈买卖的时候到了。 四位大爷纷纷落座。 胡九爷咳了一声,端起了一碗香茗来喝了一口,大咧咧的道:“好呀,既然这位贵客有一笔买卖要跟我们谈,我们就洗耳恭听吧。” 绿衣人点点头道:“好说!” 一霎间,他脸上装出了一副微微的笑容。 “不知道各位曾经听说过没有?江湖上有一种‘不乐之捐’的名堂。”绿衣人缓缓地说着。 四人对看了一眼。 胡九爷怔了一下道:“不乐之捐!什么意思?” 绿衣人一晒道:“有人富而好施,被称为‘乐捐’!”微微一顿后,他又接下去道:“有人虽富却是不仁,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但是却又非捐献不可,被迫捐金,就称为‘不乐之捐’。” 四个人被他这番话说得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彼此面面相觑。 “我不说各位当然不清楚,”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不乐之捐百数十年来,一直由‘不乐’所推展,每十年行走江湖一次……” 他那双眸子微微扫过金狮镖局总镖头铁算盘左庄时,面上表情亦庄亦谐地道:“这‘不乐’左大镖头应该听说过吧。” 左庄似乎在初闻那“不乐之捐”四字时,已有些陷入沉思状态,此时闻言,实似有所警觉。 “不错,我听过!”左庄总算想起了有这么件事:“‘不乐’远居南海,帮主好像是人称‘一心二点三梅花’的三位武林异人。” 绿衣人微微一哂,接道:“阁下到底不愧是出身武林,见识丰硕,不知道阁下对这三位老人家的平素行藏为人知道多少?” 左庄冷冷一笑,摇摇头道:“尊驾不要把话扯得太远了,这又与你我今天之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绿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等一会,你们自然会知道得十分清楚。” 左庄挺了一下很不自在的身子,冷冷地道:“左某人虽听说过这三位武林前辈的大号,只是嘿嘿!遗憾得很,却始终没有与他们打过什么交道。” “你不必遗憾!”绿衣人笑了笑:“因为你马上就将与他们打上交道了。” 左庄霍地自位于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大镖头稍安毋躁,请坐下说话!”绿衣人目光一扫其他三位:“我想这三位大爷还急于一听下文呢。” 左庄嘿嘿一笑,重重地坐下来道:“朋友,如果你想要拿这三位帮主的名字来压我左某人,那可就错了,左某人不吃这一套。” 绿衣人一哂道:“每个被‘不乐帮’找上的人一定都是不快乐的人,就像足下现在这副样子。” 左庄呆了一呆,高高举起右手,正要往茶几上拍下去,转念一想,却又放了下来。 立刻他作出了一副“并非不快乐”的样子。 绿衣人喃喃地道:“我想现在大镖头应该可以把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行径向你的三位朋友说一说了,因为他们好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左庄偏过头来,正好看见了渴望一听其详的三双眼睛。 “老哥!”赵二爷忍不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不乐帮,不乐之捐的,把我们都听胡徐了。” 左庄冷冷哼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这只是江湖上的传说罢了,传说在南海地方有个不乐帮,这个帮派与其他武林帮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倚仗强势,专门向全国各处强迫捐献金钱……” “对了!”绿衣人脸上充满了笑靥:“所以才称作‘不乐之捐’。” 左庄看了他一眼,才又继续向其他三位伙伴解释道:“据说这个不乐帮在南海独处一海岛,那海岛也叫做‘不乐岛’,岛上居民全部都是帮中之人,人数众多,但是他们却不事生产……” 胡九爷听到这里嘿嘿一笑道:“那么他们一定会饿死了!” 左庄冷笑道:“按常情确是应该如此,但是事实上这不乐岛上的数千居民却没有一个饿死的,非但没有一个饿死,而且他们吃的穿的,甚至于日用一切,都反而比其他别处的人更为享受,好像他们天生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享受一样。” 绿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赵二爷一肚子的狐疑,眼巴已地看着左庄道:“这是怎么回事?” 左庄冷笑一声道:“就是因为那‘不乐之捐’。” “荒唐!”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天下哪有靠捐钱来过日子的人。” “但是不乐岛上的不乐帮,他们百十年以来,一直就是靠人家捐助来过日子的。” 左庄冷笑着接下去道:“据说那不乐帮的三位帮主,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武功,行为怪诞,坏透了,他们专跟全天下有钱的人过不去。” 赵、胡、侯三个人的脸色,忽然都变了。 “刚才这位朋友也说过了。”左庄瞟了绿衣人一眼,接下去道:“这百十年以来,他们每十年就会到全国各地走上一遍,干他们‘不乐之捐’的勾当,被他们找到的,全都是富甲一方的大户。” “嘿嘿!”笑了几声,左庄又接下去:“当他们找到有钱的对象时,就会给这些富户一张银色的……” 绿衣人忽然插口道:“不,你记错了,是金色的。” “金色的!”左庄重复着,满脸怒容接下去道:“管他是金色的还是银色的,反正他们是给一张捐款的单子,写上他们要捐助的数目,然后等着拿钱。” “荒唐,荒唐!”胡九爷嘴里再一次地嚷着:“要是人家不肯捐呢?” “不捐也不行!”左庄忿悉地道:“据说不愿意捐助的人,他们不是拿走他的一条腿就是一只胳臂,情况严重的,他们还可能拿走他们的脑袋。” “啊,”这一次轮着侯三爷惊叹了:“有这种事?这……这还有王法吗?” 左庄冷笑一声:“在他们眼睛里,哪还有什么王法?” 侯三爷瞪着眼道:“这……这简直是强盗嘛!” 左庄道:“本来就是强盗,应说是比强盗还要可恶的一群东西。” 绿衣人一哂道:“大镖头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太冲动,也不要意气用事,怎么能说是‘强盗’呢!是他们自愿捐献的钱呀!当然,也许他们捐献的时候,有点不大快乐,这一点倒是真的!” 绿衣人的话声一歇,大厅里包括鸨儿柳大眉在内,所有的人无不哗然,一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啧啧称怪,有的引为笑谈,俱都对这闻所未闻的怪异帮会组织谈论起来。 胡九爷大笑了几声,目注向绿衣人说道:“这个故事,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过。” 绿衣人道:“很多人都没有听过。” 侯三爷说:“真有趣。” 绿衣入道:“很多人都认为有趣。”微微一顿,他才接下去道:“但是奇怪的是,当他们接到了那张金色的捐献卡片账单的时候,他们就不再会认为很有趣了。” 胡九爷冷笑道:“故事讲完了么?” 绿衣人耸了一下肩,看向左庄,反问道:“完了么?” 左庄气恼地道:“你认为完了就完了,奇怪,这又干我什么事?” 赵二爷插口道:“对不起,请恕我打个岔。” 绿衣人一笑道:“你看,你的故事还没有完吧,总会有人想多知道一点的。” 左庄一股怒气发不出,却迁怒午赵二爷的不知趣,狠狠地瞪过去。 偏偏这位赵掌柜的不能领会,仍然继续发问道:“难道各地衙门都不管了?” 左庄恨恨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王法,衙门里那几块料如何管得了?” 赵二爷道:“那总还有地方上的公理正义吧。” “有什么正义?”左庄道:“他们一来山高皇帝远,再则,据说那三位帮主武功盖世,很多人都敌挡不了,都怕了他们。” 大家都怔住了。 绿衣人“唰”一声由衣袖里抖出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柳大眉巴结地道:“大爷,你觉得热么?” 八月天,已经很凉了,再怎么也用不着折扇子,绿衣大爷这种动作可有点反常。 绿衣人一笑,望着柳大眉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跟胡涂人说话是很热的。” “唰!”一下,他又折上了扇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注视向左庄道:“谢谢你说了这一大段,大体上来说,虽然当中有很多地方并不尽然,但是也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左庄冷笑一声,道:“我说完了,该你的了。” 胡九爷摇了一下头,气呼呼地道:“这故事虽很有趣,但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们又要知道这些怪事?” “一点也不怪,”绿衣人十分和颜悦色地道:“因为你们四位大爷,正是不乐帮看中的对象。” 四人顿时为之一愕,当然他们其中也不乏聪明之人,对此事已有所预感,只是这个预感一经证实,仍然使他们有震慑的感觉。 左庄用力拍案,发出了“叭”的一声:“哼,小子!”他实在忍不住了:“你的眼睛睁大一点,要是你打算拿‘不乐帮’的旗号来吓唬人,那你可是找错了对象,告诉你,我姓左的可不吃你这一套。” 绿衣人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十分笃定。 “左大镖头,你说对了,实在说吧,吃这一套的人,我们就不找了,要不然怎么会叫做‘不乐之捐’呢。” 左庄神色一凝,那张脸一霎间变成了褐色。 然而前文已经说过,他如今身分已经不同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听打架就捋袖子的毛躁性情了,如今他已经是“有钱人”了,有钱的人常常必须提醒自己,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合乎规矩,要合乎身分,冲动不得。 胡九爷比较更合乎“有钱人”那种派头,摸着他的小胡子,嘻嘻笑道:“老弟台,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要占你什么便宜,看你样子实在很年轻,年轻人有时候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声,我们几位在汉阳府,不错,钱是有两个,只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叫我们‘不乐之捐’的,这一点你尤其要搞清楚!你要放明白一点,咳!” 侯三爷冷冷哼道:“不要说你一个人了,哼哼,就是真的什么不乐帮主来了,我们也不在乎。” 赵二爷一定也要说上一句: “小子,你应该打听打听汉阳府我们的身分,嘿嘿!无论官私两面,你要想跟我们斗,哼哼……你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绿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你们话说完了没有?还有谁要说?” 胡九爷看了各人一眼,冷冷地道:“说完了,你要怎么样?” 绿衣人道:“那就该我的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招了一下手。 远立门侧的那个黑衣哑童,立刻心领神会地抱拳应命,转过身来,把大厅的两扇门紧紧关上,并下了门闩。 大厅里各人顿时起了一阵哄动。 胡九爷大怒道:“什么意思,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吗,混蛋,混账!” 绿衣人丝毫不现怒态。 他依然用着和悦的声音道:“在我们买卖没有谈成以前,包括我自己在内,谁也不能走出这间大厅。” 说话时,那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哑童,双手抱膊,十分懒散地站在门前,很明显地已在执行他主人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铁算盘”左庄的确是沉不住气了。“我就是不信,什么人能阻住我左某人的去路!” 绿衣人一笑:“最好你非信不可。” “我偏不信!”左庄脸拉得很长,转过脸看向他那个得意的弟子:“铁牛李,你给我出去一趟。” 铁牛李闪身而出,抱拳应了一声:“是。” 左庄再关照他:“记住,出去再回来,不要给我多惹事,人家让开就算了。” 铁牛又恭应了声,脸上现出不屑的冷笑,借着抱拳见礼的当儿,他有意地伸展了一下身上的骨骼,发出了一阵子骨响声。 姑娘们丛中立刻发出了一阵子惊叹耸动声。 老实说,虽然眼前气氛很紧迫,但是除了鸨儿柳大眉以外,这些妞儿们可是心里毫不担心,反倒暗暗窃喜着,有“乐子”可看的喜悦。 绿衣人简直连眼皮也不眩向铁牛李一眼。 铁牛李摇晃着身子,一副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样子,慢慢吞吞地直向大厅门前走过去。 姑娘们立刻闪身让出了一条路。 黑衣哑童仍然抱着他胳膊。 铁牛李借着前行的当儿,每走一步自丹田里提吸出一股内元之气,以之充实四肢,是以每下一步,都沉重出声,显示着他的功力确实不凡。 “小子!”他站在了黑衣童子面前:“你可听见了?快让开,二爷要我出去一趟。” 黑衣童子甚至于连头也不摇一下,苍白的脸上根本就不着表情。 “你听见没有?” 黑衣童子依然如故,只是面颊上多了两条“鄙夷”的笑纹。 铁牛李一心想在师尊与各位大爷面前卖弄一番,哪里又会想到对方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全身负有惊人的身手。 他再也不愿与对方废话,一声叱道:“闪开!”右手一挥,直向着对方这个瘦削小子胸肋间扫去。 铁牛李曾经有“开碑手”的沉实掌功,这一挥一扫之力,看似无奇,其实却蕴有惊人的内力,“碰”的一声,击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连眉也不曾皱一下,就在铁牛李掌下的刹那,自然而然,极其神速地自黑衣童子胸肋之间鼓出了一个气包,铁牛李的这一掌,恰恰正好的就打在了这个气包上。 铁牛顿时一惊。 “铁算盘”左庄看得更清楚,禁不住呆了一呆,这一霎他似乎忽然想出了对方这种异乎寻常的异功,暗忖一声不好,正想出声警告却已是慢了一步。 敢情铁牛李情急之下,紧接着再次出手,仗着他练有“横”功,有一身蛮力,决计要把对方生生扳倒,当时身子向前一伏,两只手同时递出,“噗”的一声,已分按在黑衣童子的两处腰侧之间。铁牛李这一次可是用足了力量,脚下是骑马单裆,双腕力振之下,喝了声:“滚开!” 想象中,那么瘦单的人,如何当得起他的这般神力,然而事实上却又是大谬不然。 唇角兀自荡漾着那种鄙夷的微笑,身子却是压根儿丝毫也不曾移动一下,黑衣童子挺立如故。 各人目睹之下,都不禁紧张地站了起来。 眼看着铁牛李龇牙咧嘴连吃奶的力量都用了出来,一张黑脸由于用力过剧的关系,都变成了猪肝颜色,只是那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偏偏身子稳如泰山,固若磐石般屹立着。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才知道自己敢情是走了眼,原来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小子,敢情身上有出乎寻常的功夫,铁牛李这般蛮干,必将要吃大亏。 心里想着,大声招呼道:“铁牛李,退下去。” 无奈黑衣童子可不是这么容人欺侮的,左庄话方出口,黑衣童子已快速地出手反击。 那么快的一霎,不知是怎么一来,黑衣童子的一只手掌已反贴在了铁牛李的下腹上,紧接着他扬起来的手势,铁牛李的身子就像是疾风中的一片云也似的霍地腾了起来。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足下用力一顿,身子快若飘风地已迎了上去,出掌拧腰,只一下,已把铁牛李偌大的身躯接在了手上。由于铁牛李下坠的身势过于沉重,左庄接是接着了,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一个踉跄。 大厅里立刻传出来一阵子乱嚣,胡九爷、赵二爷、侯三爷几位爷儿们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都吓得脸上变了色。 被放下来的铁牛李,再也不是“铁”打的“牛”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面条捏的,两只手捂着肚子,一时连腰都直不起来,他在那里一声不吭的蹲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脸直往下淌个不停。 黑衣童子却又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处,执行他看守门户的任务。 胡九爷抢上一步,眼巴巴地看向铁算盘左庄道:“这……这怎么办?” “不要紧!”左庄沉下脸来道:“我倒要来见识见识这位小朋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胡、侯、赵三人,平素对于这位左大镖头的武功,也是只凭耳闻,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他们却深信这位大镖头必然身手了得,这时见他自愿出手,不禁宽心大放。 以堂堂声名,汉阳府首屈一指的左大镖头,亲自出手去对付一个对方跟班看门的门童,实在是有点小题大作,杀鸡用牛刀的感觉,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又使得这位左大镖头非如此做不可,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一直不曾多话,独坐位上的绿衣汉子,忽然冷冷一笑道:“左大镖头莫非还不死心么,我看不必多此一举了。” 左庄沉声道:“什么意思?” 绿衣人冷冷地道:“不乐帮派出来的使者,绝非无能之辈,你又何必要自取其辱。” 左庄呆得一呆,一双瞳子骨碌碌转了一转,倏地跨前一步,大声道:“好!既然如此,左某人候教了,请。” 一边说,一边向座上绿衣人抱拳拱了一拱,显然矛头已转向了绿衣人本人。 大家伙眼看着双方即将交手,一时纷纷向后退开。 偏偏绿衣人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 听了左庄说的话,他脸上浅浅现出了几线笑纹,摇摇头道:“大镖头也许错会了意,我来这里只是向各位执行‘不乐之捐’来的,可没有打算跟人打架,除非哪个人真的强到非要我出手不可的地步,否则……” 铁算盘左庄脸上一阵子发热,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可是,他立刻就感觉出发自对方身上的一种无形内力。 前文曾述过,凡是武功达到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定点后,其体魄之内则会自然而然地兴起一种所谓的内功游潜,左庄显然不是弱者,而且有见于此,因此当他一经有所领会之后,立刻大生警惕,跨出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又退了回来。 “很好!”左庄冷笑着道:“那么我倒要看看谁胆敢阻挡我的来去!” 他明知对方手下的黑衣童子必然会阻止自己出去,也明知自己必将要和黑衣童子动手,只是这么说,显然有“遮羞”的用意,因为以他今天的尊贵身分,去出手对付对方手下一个门童,一旦传扬出去,自将要落人笑柄。 然而,如果照他眼前这种说法,情形将是不同,因为是对方黑衣童子阻挡他的出路而被迫出手,那就另当别论。 绿衣人很明白他的这种矫情虚饰,不过置于一笑。 因为大凡一个人的武功达到了某一种境界之后,就像是绿衣人现在这种境界,他已经具有明鉴入微的功力。只凭对方的谈吐器宇,即可察知对方的功力虚实,眼前这位名重汉阳的金狮镖局总镖头,虽然名声很大,然而论及真实的武功,绿衣人实在还不屑于出手,乐得借手于手下小童杀一杀他的锐气。 左庄已慎重其势地向廊外步出。 胡、侯、赵三位忙自起身跟在他身后,他们三位大爷早已被眼前这种情势发展逼得透不过气来,早先的寻欢之意已荡然无存,巴不得能够离开眼前这片是非之地,是以一见左庄外出,立刻慌不迭地跟了上去。其他姑娘们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谁也不愿跟着蹚眼前这种混水,一时纷纷立起,跟在三位大爷身后。所有人都挤了过去,大家像一条龙似地排在左庄身后。 当然,大家的希望也都寄托在这位大镖头身上,只要他能闯过这扇门,大家都暂时得救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7节 绿衣人若无其事地端茶自饮。 左庄的气势不小,身后跟着大群的人,只是这番气势,就非眼前小小一个门僮所能抵挡得住。 偏偏那个黑衣童子似乎也学会了他主人的狂傲,对于眼前这番阵势毫不心惊,只把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对方,身子却并不移动。 “铁算盘”左庄在距离对方三尺左右走下了脚步:“闪开,小子。” 一面说,起手一掌,直向对方童子迎面击去。 黑衣童子霍地抬起了手,两只手掌“啦”的一声,就空接在一块。 左庄鼻子里哼了一声,足下前跨一步,那只手用力向外再次推出。 黑衣童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 左庄怒叱一声,紧接着左掌五指弯曲如钩,猛可里一掌劈出,直向对方胸腑之间击了过去。 这一掌,左庄是安心要对方当场出丑,掌势里聚集着凌人的内力,不要说真的被它击中万无活理,只要被掌风扫上一些也是不得了的。 黑衣童子可不是傻子。就在左庄递出凌人的掌势里,黑衣童子瘦削的身子霍地凌空直竖了起来,由是乎左庄充满劲力的这一掌,可就走了个空。 紧接着黑衣童子腾起空中的身子急速地落了下来,他左手斜出,疾如电光石火般反向左庄背侧间击出,左大镖头急切间反手一扳,两只手又自迎在了一块。 这么一来,两个人四只手便紧紧纠缠一气,一时分不开来。 纯就体态上来说,左庄实在要比这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大得多。 这一霎,两个人显然较量上了内力。 张扬着双臂的左庄,完全是一副以大吃小的态势,两只大手凌空力接之下,其力何止千斤? 然而被他压迫之下的黑衣童子,却是并不含糊,别看他瘦得像人干儿似的,可是身子骨硬是挺得挺挺的,丝毫也不曾被左庄巨大的力道压下去。 “老鹰抓小鸡”样的左庄,一次又上次地抖动着他巨大的身躯,每抖动一次,必然自其双掌内输出一次凌人的力道,这样三数次之后,他所施展的内力堪称已达到了顶点,然而那个瘦弱的黑衣童子仍然是依然故我,并没有在他神力之下瘫软下来。反之,左庄本人却反倒显现出有些后力不继的样子了。 就在他第四次运施功力的时候,足下显然打了一个踉跄,一连后退了几步。 这一刹那,他脸上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怒容,忽然发出一声咆哮,整个身子霍地腾空而起,肥大衣衫衬满了疾风,在空中发出了噗噜噜一阵子响声,直向着一隅座头上的绿衣人当头直罩下来。 这一手确是出乎每个人的意外。大家怎么也不会想到,铁算盘左庄竟然在不敌对方手下一名跟班的情况之下,却反倒向对方主人出手,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然而了解到左庄的心情个性的人,此举倒也并非“不合情理”,盖因为一切的羞窘愤恨皆导源于现场的绿衣人,黑衣童子无非是听从其命令,供其使唤的一个奴才罢了。 左庄在恼羞成怒的心情之下,乃促使他不顾一切地猝然向绿衣人出手。 这一式,“金龟罩顶”确实既快又狠,双掌两足同时贯足了真力,居高临下霍地自空投下,宛若鹰击长空,看来功力至猛。 大家伙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得呆住了。 座头上的绿衣人此刻正自端茶自饮,猛可里见他右手振处,盖碗内的茶水茶叶一股脑地全数倾出,变为千百飞星反迎着左庄身上兜了过去。 双方的势子都快到极点。 任何人想不到,也万难相信,以左庄具有这身功力之人,竟然会被小小的半碗茶水给击退,击伤。 随着左庄发出的一声惨叫,他那张开四肢的巨大投影,蓦地在空中一个倒仰之势,接着即被四平八稳地倒摔了出去。 “噗隆通!”一阵巨大的响声,压碎了一张茶几。 左大镖头的身子,在地上折了个斤斗,霍地欠身坐起,只见他满脸鲜血,岂止是满脸,简直全身上下全都为鲜血所浸满,宛若一个血人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睛,话不曾说出半句,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大厅里所有人目睹如此,俱都被这番举止所镇住了。 绿衣人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这个人实在是一个相当沉着、阴森而讳莫如深的人物,只看着他脸上含蓄着的那种笑,简直就难以判度他的下一步将要如何了。 胡、侯、赵三个人眼看他如此的神威,俱都由不住心里一阵发毛,一时不禁相继向后节节后退。 胡九爷退到了一张座位处,情不自禁地坐下来:“你……你想怎么样?” 侯三爷也开腔道:“告诉你,汉……汉阳府可不是好撒野的地……方。” 柳大眉以及一群野草闲花,更是吓得拥挤一团,人人脸上变色,抖成一团,较之先前的打情骂俏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胡九爷终于又回复了他的自信与尊严,用力地拍着椅子手把,打着官腔道:“你可要想明白一点,这里官私两面都有我的人,你要是敢心存……不轨!嘿嘿!你可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绿衣人笑靥如故,只是端的是“笑里藏刀”:“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还有你,你!” 三个“你”不用说,一定是代表了眼前的三位大爷,随着他手指之处,三位大爷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绿衣人笑了笑道:“蜡烛是不点不亮,有些人天生的贱骨头,你的刀不架在他脖子上,他休想听话!就像你们阁下几位。” 侯三爷在位子上挺了下肚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要急!”绿衣人慢吞吞地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来谈一笔小买卖。” 胡九爷翻了翻眼皮道:“我们素不相识,有什么买卖好谈的?” 赵二爷转过脸看着胡九爷道:“胡兄,我看得请府台衙门的刘师爷来。” 话才出口即听得绿衣人一声朗笑,三位大爷顿时心头一寒,一齐注视过去。 “说得好!”绿衣人收敛住笑声,缓缓地道:“其实也不劳费心,下一步,我跟着也就会去拜访府台衙门,也许你们还不知道!除了府台衙门之外,我还有一笔大买卖要跟紫禁城里的皇帝大佬倌谈一谈呢!当然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眼前与你们无关,也就用不着多谈了。” 三个人由不住又交换了一下眼光,心里像是着了一记闷棍一样的不自在。 胡九爷半天发出了一声叹息,频频冷笑道:“谁叫我们今天落在了你的手里呢,大不了捐几个钱吧,没什么了不起。” 赵二爷也寒下脸道:“既要人家拿钱,态度就要好一点。” 绿衣人一笑道:“所以我一直都是带着笑脸。” “这不是笑不笑脸的问题!”侯三爷拍着他鼓膨膨的肚皮道:“钱的事情总得要人家心甘情愿呀!” “那你就错了!”绿衣人半笑不笑地道:“真要你心甘情愿那就谈不上是‘不乐之捐’了。” “不乐之捐!不乐之捐!哼哼!”胡九爷也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说吧,只要不太过分,我们给你就是。” 绿衣人皱皱眉道:“这可难说,好吧,我这就先向三位不乐之捐啦。” 一面说着他一面转过身来,走向原来的座位处缓缓坐下,回身招招手道:“三位请过来一下。”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胡九爷第一个欠身站起来,其他二位也只好跟着站起,三个人悻悻走过来:坐好。 眼看着一场兵争似已结束,鸨儿柳大眉才从骇慌惊悸中恢复了正常,她那善于讨好的一张脸,立刻布满了笑容。 堆着惊悸犹存的笑,她拍了一下手,道:“来呀,给大爷倒茶,侍候着,上烟!” 奈何那几个早已受惊的姐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凑这份热闹了,尽管是鸨儿频频拍着她那双粉团儿的玉手、却只是你推我我推你乱作一团,谁都像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走不动一步。 柳大眉正要装声作态地骂上几句,却被绿衣人异常明亮的一双眼睛制止住了。 “对了,鸨姐儿,你过来,这里也有你一份儿。” 绿衣人看着花俏的鸨儿,虽是笑脸洋溢,却有其不怒自威之处,柳大眉在他的目神里,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请坐下。” 柳大眉真的就坐下了。 这当口,只听得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出息之声,敢情先时昏倒在地的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已然幽幽地醒转过来。 铁牛李赶忙上前侍奉着,虽然他自己看上去也够狼狈的。 “哼,他醒的倒正是时候。”说话时,绿衣人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了铁牛李的脸上:“劳驾,请把左大镖头搀过来坐下。” 铁牛李不敢不遵,看看左庄一身血渍,却又有些害怕:“总镖头他伤得不……不轻。” 绿衣人点点头:“当然不轻,不过,放心,他还死不了就是了,死了我这个不乐之捐就捐不成了。” 铁牛李不敢不听,一面点着头,一面把受伤的左大镖头搀过来,扶着他坐下,又送上了茶。 左庄三魂幽幽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心里自然有数,只气得频频叹息不已,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勉强地喝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喝了。 绿衣人看看铁牛李,冷冷地道:“你可以退下去了,我担保他绝对死不了就是了。” 铁牛李忙自退开一旁。 左庄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圆瞪着两只眼,正想翻身站起来,忽然觉得当胸软麻穴道上微微一麻,情不自禁地又向后软了下来。 却见绿衣人正用一只手指头指点着他,道:“你还是老实一点地听着好,何必自讨苦头呢。”。 说完了这两句话,放下了手,左庄才又失去了胸前那种麻软的感觉。 左庄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了椅子上,他心里敢情有数得很;从刚才那番动作上判来,对方这个绿衣人明是内功己臻至极点的人物,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几下指点,暗中却有“隔空点穴”的秘招在内,很明显的正是暗示对方“还是乖一点的好”。经此一番示警,左庄可就真的不敢再有异动了。 绿衣人乃自慢条斯理地目注向距离自己最近坐处的胡九爷,含着笑道:“阁下的家财,颇是可观,本地有五处买卖分号,另外九江有三处大窑,买卖大得很,长江几省都有你的生意。” 胡九爷一怔,想说什么,却被绿衣人的手势止住了。 “你不必多说,我们的调查清楚得很,依阁下的家财,光只是现银,少说也有七百万两之数。” 胡九爷脸色又是一变,因为对方所报出的这个数目,显然把他摸得太清楚了。 “因此,我们向你开出的这个数目,还不至于让你为难。” 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冷笑道:“多少?” “一千万两。” “多少?”胡九爷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千万两!”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个数目,你是一定可以拿得出来的。” “荒……唐……”胡九爷大声道:“我的全份家财才不过是七百万两,你就要我捐出一千万两?” “不错!”绿衣人道:“我说的七百万两,只是你的现金,并不包括你的那些房屋和存货。” 胡九爷大叫道:“难道你要我变卖产业,变成一穷二白?简直是荒唐!” “不错,我们正是这个意思!”绿衣人脸上开始失了笑容:“你的那些产业,原本还可以值上千万两之数,只是急切间变卖,最少要打一个对折,所以只能算五百万两,你虽是标准的一个奸商,但是早年倒还刻苦过一阵子,剩下的两百万两银子,其中大半数还要用来解散手下的伙计,余下之数,如果你能节省一点、后半辈子应该还不成问题的。” 胡九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冷笑着!“哼哼!你以为,我真的会照你的话这么做么?” “你最好听话。” “如果我不听话呢?” “那就不太好了!”绿衣人喃喃地道:“只怕你得不偿失,因为那么一来,你将要失去另一只胳膊。” 胡九爷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道:“另一只胳膊?” 话才出口,即见绿衣人右掌隔空而出,凌空一击,随着他的手势,空中传出了猝然的一声尖锐破空声,紧接着隔座的胡九爷一声惨叫,一只鲜血淋漓的胳膊,竟自齐肩被切了下来。 这番举止,不啻大出在场各人之意外,俱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眼看着胡九爷身躯一阵于战抖,鲜血直涌而出。 然而绿衣人的一切行动,皆出自事先的安排,从容得很,只见他右手猝抬,隔空一连指了几下,用“隔空点穴”的手法,把对方穴道止住,血液立刻止住了外溢,胡九爷身上的痛楚,显然也大为减轻,由于失血不多,痛楚不剧,虽然失去一臂,竟然没昏过去。 胡九爷抖颤得厉害,簌簌自椅子上站起来:“大侠……饶命……饶命……” 一边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给……我给……只求你饶我这条命。” “我不要你的命,记住,十天以后正午之时,在你府上见面,一千万两银子,分列十张银票,要各大埠通用的‘正通宝’银号的。” “是是……我记住……记住了……” 绿衣人冷冷一笑,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胡九爷叩了个头,抖颤着身子站起来,几乎是直着嗓子吆呼他的听差的:“张才,狗奴才……快来。” 张才应声跑过来,看起来比他主人更害怕,全身上下抖成一团。 “快……扶着我……叫他们套车。” 张才搀着主人哆哆嗦嗦地跑出去一半,胡九爷才想起还忘了拿他的那只断臂,又回过身来。 绿衣人笑道:“你还指望着这只断手能够接上去么?不过,带回去作个纪念也好。” 张才用衣服包着那只断手,主仆二人一般地颤抖。 “记住,半个月内日敷‘金疮散”不使流血,不能见风,再找伤科大夫好好瞧瞧,要不然你这条命可不容易保住。” 这番话出自绿衣人像是开玩笑般的口吻里,却把这位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九爷吓得三魂出窍,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嘴里一连串地应着,在他那个跟班的张才搀扶之下,匆匆离去。 这一次看门的黑衣童子不再阻拦,等他二人离开之后,又恢复原来位置站好。 大厅内这一霎,真可算得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尤其是侯、赵、左这三位大爷,几乎都吓瘫了。 绿衣人一双眸子缓缓地转向他所要“不乐之捐”的第二位,东楚钱庄的侯三爷。 侯三爷就像吃了烟袋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抖个不停:“大侠……客……饶……命……我……我……” 侯三爷差一点儿就快缩到椅子下面去了。 绿衣人点点头道:“你们四个人在汉阳城,论家当儿都有的是,吃喝玩乐真是享尽了人间福气,人不能一辈子老是享福,从现在起,我想就是你们受罪的时候到了。” “我……大侠……要多少钱我都给……只求你……不要毁了我……” 绿衣人“哼”了一声,一笑道:“我很清楚,你的钱庄是专门放高利贷起家的,各大埠都有你的分号,你还有个外号叫‘吸血虫’是不是?” 侯三爷呆怔了一下,用力地摇摇头道:“不不……大侠客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的钱庄生意再本分也没有……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一面说,频频顾左右的赵、左二位道:“是……不是?是不是?” 只可惜他们两个人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各怀鬼胎,顾自己都来不及了,哪里还顾得了他? 侯三爷干挤着两只眼,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要哭了出来,显然这“不乐之捐”的滋味确是不快乐得很。 绿衣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也给你十天的时间,八百万两银子,十天后午时,我会准时拜访。” “八百……八百万两?呀!老天……”侯三爷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你拿得出来的。”绿衣人话声出口,右手倏地凌空而出,空中传出来一声尖锐的劈空之声,和先前的胡九爷没有什么两样,侯三爷一只左臂齐着臂根断了下来,紧接着绿衣人五指虚按,以奇异的“隔空打穴”手法打中了侯三爷身上五处穴路,为他止血、定痛,侯三爷再次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绿衣人唤来了侯的随从,把他立刻搀扶出去,他的眸子接着转向大元米号的赵子方赵二爷。 赵子方不等他开口,先自扑通跪倒在地,如丧考妣地哭了起来:“我的米号只值一百万两银子,大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错!”绿衣人缓缓地道:“你的家当是比他们少了一点,但是你私藏的米却是很可观。” 赵二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着:“可是大爷……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呀……前年我还赈过灾,捐过米……” 绿衣人一笑道:“也许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是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在审案子,这一点你先要弄弄清楚!五百万两,限时七天!情形跟以上两个人一样!你快回去准备去吧。” 赵子方知道多说无用,磕了个头,赶忙爬起来。 当他眼睛与对方眼睛接触的一霎,绿衣人奇快地递出了他的双指。 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霎,随着绿衣人的一双手指凌空挖处,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子已自赵老二的眼眶子里滚了出来。 姓赵的像冤魂附体地鬼叫着,一时频频打起转来,自有他的手下将他搀了出去。 “现在该你了……”绿衣人深湛的目光盯向左庄。 左庄前受巨创,兀在伤痛之中,只是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尽管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一刹那,仍有其“宁折不弯”的个性。 面对着绿衣人的炯炯的目神,他冷冷笑着道:“不乐帮的手段果然阴狠毒辣,今天我总算见识了。” 绿衣人微微一笑道:“那是你一直没有遇见过,我们的手法一向如此,百十年来并无改变。” “可是,我耳朵里只听过贵帮的三位帮主,却不曾听说有阁下这么一位。” 绿衣人笑了笑:“你说得很对,过去的几次捐款,一向是由三位帮主亲自收取,只是最近因为三位老人家春秋已高,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得不勉为其难了。” “哼哼!”左庄气忿填胸,几乎为之气结地道:“这就难怪了……朋友,你报出个万儿吧。” 绿衣人一笑:“由于我出道太晚,到现在江湖上知道我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不耐烦的朋友,都管我叫‘无名氏’,也有人叫我‘不乐君子’,因为凡是我去的地方,人家都很不快乐,这倒也不是假话,随便你怎么称呼我都行。” 左庄勉强挺了一下身子,十分凄惨地笑道:“你们不乐帮这种行为,又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绿衣人喃喃地道:“强盗喜欢杀人放火,比较起来,我们要文雅得多。” 左庄一直在大声地出息着,听到这里呼息声更大了。 “君子服人于德,小人服人以力……哼哼!”他徐徐道:“你……怎么配算为不乐君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无限气馁地道:“我活了这么大,确实还是第一次见过,天下武林中,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帮派……嘿嘿,不乐帮……不乐帮!” 绿衣人道:“关于这一点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左庄忿忿地一哼,道:“说吧,要多少钱?” 绿衣人那张笑脸,忽然罩上了一片铁青:“我们不要你的钱。” “不要?”左庄冷笑道:“不要钱?” “我要你的命!”绿衣人道:“天下没有人能嘲笑不乐帮,你更不例外。” 话声出口,陡地一掌劈出。迎合着绿衣人递出的掌势,左庄忽地发出了一声闷咳,呛出了一口鲜血、整个身子直向后倒了下去。 大厅内发出了一阵惊叫声,胆小的姑娘们都哭出了声音。鸨儿柳大眉只吓得两片手骨嗑嗑地直响,双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汉阳府府台衙门花厅,午夜时分。 显然有什么非常之事正在讨论着,两扇厅门紧紧关闭着,十数名府衙的捕役一个个刀出鞘弓上弦,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曹羽与他几名得力的手下,一字形地排坐在铺有猩红缎垫子的太师椅上,比较起来,那位官居四品的府台正堂却反而屈坐下首,敬陪末座了,本来也是,在这群朝廷秘密组织特别人物眼睛里,一个知府又算得了什么? 官拜内厂提督的曹羽,不用说高高在上,身边左右是郭、姜两位都卫,另有两位身佩金星的蓝衣卫士分坐在郭、姜二人身边,看上去来头都不小。 汉阳府的知府刘华云,同着新领汉阳“神机营”的武官包大勇,各居下首,另陪未座的是师爷方松和“神机营”的“副将”马准。这等人聚集一堂,当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看来气氛森严。 高居中座的曹羽,微微皱着一双浓眉,官气十足地道:“这件案子,我们原是不打算惊动地方的,现在既然在汉阳出了岔子,你们当然脱不了干系,你们要负完全的责任。” 知府刘华云拱手道:“大人请放宽心,卑职一定会同包大人尽力而为,短日之内将打探结果向大人回报。” 曹羽嘿嘿一笑道:“你有把握么?” “这个,”刘知府一脸为难地苦笑着:“卑职尽力而为,想叛王家小,妇人幼儿,就算藏躲也是不易,卑职只要派人挨户严加检查,料必有蛛丝马迹可供搜索。” 曹羽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方法,只是对方要是有意藏躲,只怕打探不易,无论如何,你赶快张罗着去办吧。” 刘知府又应了一声是,即抱拳道:“大人等一行来得突然,下属与包大人都不及趋迎,尚请海涵。” 那位神机营的千总包大勇也站起来抱拳道:“卑职与马副将迎驾来迟,五位大人请不要见责。” 曹羽冷冷哼了一声道:“去岁紫禁城八营神机秋校之时,本座亲恃御驾,亲眼见过这等火器的厉害,这一次说不定我要借重你的神机营用用。” 包大勇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不过……” 曹羽道:“不过什么?” 包正勇轻咳一声道:“大人既是亲侍御驾秋校神机之人,当然知道神机营的官兵非有皇上的旨意是不便出动的!” 曹羽冷笑道:“本座这次前来,便是奉了刘、谷等大人转奉圣上的旨意……嘿嘿,包大勇,莫非你还要伸量一下这内厂提督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么?” 包大勇脸色一变,后退躬身道:“卑职不敢。” 曹羽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从今天起,你的神机营要随时待命,听候郭都卫郭大人的调遣,万一调度不力坏了本座的大事,嘿嘿……包大勇,你这个‘千总’的官,可就别想混下去了。” “是!” 包大勇惊吓得额角直冒冷汗,频频后退抱拳不已,忙自转向左侧的那位郭都卫,抱拳请示。 郭都卫似乎比他的主子曹羽更加地难说话,他铁青着一张脸,未开口先冷笑几声:“包千总!” “卑职在。” “赶明儿个,我要瞧瞧你的神机营到底有多厉害,就照着上次紫禁城演习的那个模样,也来上这么一次,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开开眼。” “这……”包大勇一时惊得愕住了。 “怎么,包大人你还有什么碍难么?” “这……”包大勇的眸子转向刘知府:“刘大人!这件事施得么?” 话声未完,那位职领内厂二品都卫的郭大人,手拍椅把子,一声冷叱道:“放肆!” 包大勇后退一步,躬身拱拳,但却是圆瞪着一双眼,大是忿忿不平,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一旁的刘知府却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为官甚久,早已达练官场,对于这些大内侍卫的跋扈擅越早已清楚,更何况当今天下正是刘、马、谷等几个太监当家,曹羽等一干人,无异正是这些人最得力的一群走狗,一个闹翻了,那还了得?不要说包大勇的这个神机营干总的官儿保不住,自己的四品前程,怕不也为之连带动摇。 当下一见郭都卫发怒,慌不迭上前抱拳道:“郭上差请息雷霆,包大人新自震边卫调来敝府不久,有些事情还不大明白,待下官私下开导与他,他也就知道了。” “嘿嘿!”郭都卫强收怒容,碍着身边的顶头上司在座,有些话不便出口,只是冷笑不已。 曹羽道:“这也是你们为朝廷立功的机会,要是能把叛王家属擒获,论功行赏,便是你们的福分。” 刘知府拱手道:“全凭大人恩典,列位大人多多关照。” “哼!”曹羽的话还未说完,接着冷笑一声:“要是因为你们怠忽职守,不全力合作,坏了大事,论罪行罚,只怕你们也是担待不了!两者轻重,刘大人,包干总,你们自己衡量衡量。” 这几句话只说得知府刘大人与“神机营”的包干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连打躬称是不已。 曹羽冷着脸,微微点头道:“我们在这里暂时住上几天,有什么事可以就近联络,天不早了,你们先退下去吧。” 刘知府才算舒了一口气,目光一扫身边那位行伍出身的包大勇一眼,二人相继上前恭敬告退,带着他们的人,匆匆退了出来。 离开花厅之后,包大勇直眉竖眼地嘀咕着:“这几位爷儿们可真是难伺候,要依着我的脾气,就跟他们来个相应不理,除非有圣上的旨意!嘿嘿,看他们又能怎么样?真是欺人太甚。” 刘知府看了一下左右,苦笑道:“包兄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些爷儿们千万开罪不得,别说那姓曹的我们开罪不起,就是他手下那几个佩有星星的卫士,哪一个咱们也惹不起。” 说到这里,把声音有意放低,趋前一步,附向包大勇耳边道:“包兄也许不知道,这些东西过去出身不高,杀人放火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来,惹他们干什么,我们犯不着,好歹虚应声势,把他们侍候完了一走了事。” 包大勇先是一怔,随即嘻着一张大嘴道:“行,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有一手,看起来真有你老兄一套,只是,老兄,要是鄱阳王全家大小抓不住,我们岂能脱得了干系?” 刘知府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是姓曹的拿话来压我们,要是论罪他们才脱不了干系,我们也没有接到朝廷的一纸公文,只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他们罢了。” 包大勇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老兄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比我这个拿枪杆子出身的人实在是要高明得多了,佩服!佩服!” 尽管狼虎当道,作官的硬是有他们一套,以不变而应万变,不得不令人佩服。 花厅里现在所剩下的几个都是自己人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郭都卫深深皱着眉毛,转向曹羽道:“大人真以为刘知府这些家伙能帮上忙?” 曹羽苦笑了笑:“老实说,我现在很是苦恼,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并非是鄱阳王的一家大小,而是十分棘手的一个江湖组织。” “大人指的是不乐帮?” 曹羽黯然点点头,脸上显现着阴森的笑。 铁臂神姜野姜都卫冷哼一声:“如依着卑职之见,那一夜我们实不该轻易撤离,小小一个江湖帮派,难道还能与朝廷作对不成?” 曹羽冷笑摇头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清楚么!这个不乐帮实在是极难应付的一个组织,我们何苦招惹!”接着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希望鄱阳王那一家人不是落在他们手里就好了,要不然那可就要大大费事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道:“我就是想不通,不乐帮为什么要插手管这闲事?” 姜野冷笑道:“这个你还会想不通,还不是为了钱么,说不定那三个老怪物一时心血来潮,想借着这批人质来给我们做一批生意。” 曹羽吟哦着点点头道:“有道理,唉!我当时竟然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另一位金星卫士,“双手飞石”夏元之,却是心细如发,试询道:“观诸那一夜情形,大人对那个‘无名氏’的态度甚是礼遇,莫非大人原来就与他认识?” 曹羽不大自然地“哼”了一声,却是不曾回答。 千手太岁郭元洪立刻岔开道:“果真要是无忧公主这些人落在了不乐帮的手里,我们下一步又该如何?” 曹羽叹了一声道:“但愿不是如此,否则那将是一件头痛之事。”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不过,这个谜底我们很快就得揭晓,如果鄱阳王家室一行真的落在了他们手里,我预料下一步他们将要派人来与我们联系。” 话声方住,即听得厅外传来一阵子乱嚣,像是门卫的喝叱声,只是正当各人凝神倾听欲待喝间时,声音却又没有了。 曹羽目光一扫身侧的双手飞石夏元之,后者立时会意,足下一个垫步,已飞快地袭向门前,伸手拉开了厅门,厅门乍开,却与外面站着的那个人成了脸对脸地照了盘儿。 夏元之一惊之下,脚下一个踉跄,禁不住后退了几步,门外人却把握着这个机会,就势迈步而入。 白脸,浓盾,一身黑衣,瘦削的个头儿,这副长相,对于在场的几个人来说,都谈不上陌生,敢情他正是那夜树梢现身,“无名氏”手下的“报财童子”。 夏元之怒叱一声:“大胆!”脚下一个上步,用“双撞掌”的掌法,突地直向对方前胸击来。 黑衣童子当然不是弱者,迎合着对方的掌势,双掌同出,四只手掌交迎之下,夏元之身子已经飘飘倒退出丈许以外。然而,另一名金星卫士铁臂神姜野却自他身后疾扑过来,出掌如刀,一掌直向黑衣童子肩上劈下来。在如此两名大内高手的夹击之下,来入黑衣童子不得不侧面闪开。千手太岁郭元洪也快速迎上去。 “且慢!”曹羽一声喝叱:“你们住手!” 三位出招的高手各自收招后退了一步,连同厅内另一名金星卫士,“飞天星”桑斗,四个人各峙一角采取紧迫收缩之阵,牢牢把来入黑衣童子看在当中。 黑衣童子脸上并不现丝毫惊慌,上前一步,向着正面的曹羽拱了拱手,退后一步,即由身上取出一封函件双手递上。 曹羽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道:“原来你是下书来的。” 黑衣童子点点头,倏地转身待去,却被眼前的四名大内卫士紧紧看住。黑衣童子才自踏出一步,又觉出眼前情势不对,倏地又后退回来,双手平伸下搭,摆了一式中原罕见的奇怪招式,一双小眼睛骨骨碌碌只是在四人身上频频打转不已。 这时曹羽已看完来书,冷冷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不到贵帮的人居然吃到了我的头上,这一次你主人的用心看来是白费了。” 黑衣童子阴森的脸上,仍然是木讷不着表情,只伸手向外指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前胸。 曹羽冷笑一声道:“我原本是可以让你回去的,只是令主无名氏竟然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法来对付我,说不得我曹某人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了。”面色一沉,喝道:“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话声出口,姜野足下一滑,已暮然欺身过来,右手二指骈处,直向对方哑童关元穴上点来。 黑衣童子想也知道当前这几位主子不是好相与,脸上显现慌张,嘴里哑叫了一声,己旋身右侧,双掌同出,直向当前另一武士飞天星桑斗一双肩头上力按下来。 他两手十指张开,活像是两把钢钩,十指尚还离着桑斗甚远,后者即觉出肩头上一阵疼痛难当,足见这少年童子十指上功力了得。 桑斗心里一惊,退身闪开,低叱一声,旋腿直踢黑衣童子下盘。 黑衣童子无意纠缠恶战,一心只想着离去。桑斗身子闪开,正中下怀,当下哑嘶一声,双足顿处,疾若箭矢也似地直向窗外纵出。 然而这一干大内高手都决计不容他再能脱逃。 黑衣童子身形方自纵落窗前,迎面的千手大岁郭元洪霍地一掌击出,这一掌端的力道十足,彼此距离又近,万万难以闪开,前者被击得一个倒仰,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又着了姜野一拳,黑衣童子身子尚未站定,再次地栽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击在壁角,差一点昏了过去。 不包括曹羽在内的四名金星卫士,几乎是同时自四方进身逼上,死死地把对方看死在壁角里。 黑衣童子剧烈地喘息着,那副样子真象是急了,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已,只是一时却又无可奈何。 一旁的曹羽目睹如此,嘿嘿一笑,缓缓走过来道:“小子,你认了吧,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且把你先行拿下来,看你主人是要你不要?” 话声方歇,壁角的黑衣童子倏地发出一声怪叫,陡地掠身而起,背脊几乎与花厅的天花板接触,活似一只穿梁的燕子,直由千手太岁郭元洪头顶上掠过来,待向厅门穿出。 然而,曹羽却不容他如此。 本来曹羽还自持身分,不愿向对方出手,这时见状一声怒叱道:“你敢!” 双肩甫晃,出掌如电。黑衣童子的身法已具奇异,只是在这位曹老爷子眼睛里,却不能逞强,曹羽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却变化万千,黑衣童子虽诡异莫测,亦不能逃过。只听得“嘭”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弹了出去,“咔嚓”一声,震碎了一扇窗户。 这一掌直把他打了个满脸发花,鲜血四溅。 然而这小子硬是有股不倒的劲儿,在连番中掌受击的重创之下,犹自不忘脱身逃走。随着他身子一个倒仰之势,陡地扬手打出了一掌五色石子般的东西。只听得一阵子劈啪声响,先是火光乍现,紧接着弥漫起满室彩烟,在场各人,虽然都当得上武林中一流身手的人物,尤其是曹羽更是自负了得的人物,奈何却被黑衣童子这一手障眼法儿所骗。 他们虽然在江湖甚而官场中都历练丰富,但是对于黑衣童子眼前所打出的这一掌奇怪物件,却是以前所不曾见过,怔得一怔,已失了先机。 曹羽首先觉出不妙,暗忖不好!身形乍闪,飘身而出,来到了厅外。其他四人亦先后冲出。 五个人先后来至厅外,但只见明月光字,夜凉如水,却已失去了对方黑衣童子的踪影。 曹羽冷笑一声,肩头轻晃,跃上了屋顶,其他四人也先后自不同角度跃起,相互在附近察看一周,依然是不见对方丝毫踪影。 一行人转回大厅时,才发觉那一排宫纱吊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灯下站岗的四名官兵一个个瞠目结舌,敢情早就被人给放倒了。 曹羽打量着,只气得脸色发黄,却是一言不发。 郭都卫过去察看了一下,回头道:“是被人点了穴了。” 显然是黑衣童子方才来时所为,五个人谁也没有再开白说话,心里的那股子窝囊可就不用提了。 郭元洪随即施展手法,把被点了穴的几个人给解救了过来,一行人转入花厅。 花厅里兀自弥漫着仍未消逝的彩烟,五位声势显赫、身手杰出的大内高手,竟然会在对方一个不见经传的哑巴少年手里吃瘪至此,传扬出去,势将落人笑柄。 曹羽一肚子别扭,一句话也不说,径返住处休息去了。 ※※※ 夜店,青灯,再加上丝丝秋雨,给人无限凄凉的感觉。 公主朱翠如今是真正的凄凉了。她伫立在窗前,怅望着轩窗外的雨丝,一行芭蕉被雨水刷洗得绿油油的,“老福林客栈”五个字,分写在五个油纸灯笼上,串成一串,在夜雨里分外显眼,不眠的蝙蝠只是来回穿梭地飞掠着,衬以长巷外老是敲个不休的梆子声,这调调儿确实太寂静了。只是呆呆地向窗外看着,脑子里像是一团乱丝,要想在这么多的纠缠里清理出那乱丝的头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即陷入到这种莫名、无奈的困境里,心情的愁苦,早已使她颊间失去了笑靥,那双惯于微微向上挑起、代表喜悦的双眉,也很久再也不曾挑动了。 整整一天,直到现在为止,她不曾吃过一点东西,“忧愁”竟使她忘记了饥饿,直到这一阵梆子声,才使她觉出了腹中的真空。 过去几天以来,她每常在夜深人静之际步出屋外,在这个专卖夜点的小馄饨摊子上来上一碗什么,一碗素面滴上点辣椒油,就着两条藕片糟小鱼,似乎很有个味道,最能合她的口味。今夜,她却有些懒得动了,只是禁不住那阵老梆子声声催人,似乎在催促她非去不可的感觉。 “去吧!一个人再闷下去,可真是要病了。”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她懒洋洋地由衣架上拿起了一领披风,拉开风门,顶着迎面的小雨,步出了屋门。 长巷口,一列梧桐树下,支着两大块油布篷子,半里半外地摆着六七张桌子,十来条板凳,这就是“老吴”的面摊子。 老吴这个山西大汉,围着个油布围裙,脸上红得发亮,正在巷子里冒着雨敲着梆子。打量着他的座头儿,已有五六个客人,别看他的生意寒酸,不论天气阴雨,就算是腊月里下雪的天,也照常有客人照顾他的生意。老吴的面摊子,这附近五十里内外,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朱翠一走进摊子,老吴的梆子也不敲了。 “大姑娘好呀!”老吴嘻着他那张生满了黑胡子的嘴笑道:“我就是等着你来哩。” 朱翠在一个冷座上坐下来,老吴拾起抹布,先使劲儿地抹了一阵桌子:“味道可好啦,我特别给你留下了两只没敢拿出来。” 朱翠点点头,递上半个微笑道:“谢谢,那敢情好,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老吴嘿嘿笑了两声,挺了一下肥大的肚子:“我给大姑娘下一碗雪菜肉丝面,再弄两条小鱼,来上两酒驱驱寒,怎么样?” 朱翠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就改成茶吧。” “好!”吴胖子说:“那就来一碗西湖龙井。” 说着他就转过身子张罗着去了。 朱翠脱下了身上的缎子斗篷,里面是一身湖青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同色水面天青的一双缎子弓鞋,虽说是她特意避人耳目,挑最不起眼最不花俏的穿着,奈何大家如王族出身,毕竟是透着不凡,莫怪乎七八双眼睛都直了。 吴胖子一面下面,嘴里还不闲着:“噢!我倒是忘了,大姑娘你找着你娘了没有?” 朱翠摇摇头,说了声:“没有!” 越不想说话,对方的话还是越多。 端了两盘卤菜来:“正格的,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是不大好!这两天地面上可是不大安静。” 朱翠拣了一片藕,慢慢送入嘴里,一面细细地嚼着,乜过眼睛来:“有什么事吗?” “赫!敢情可大啦!”两只眼睛左右瞟了一下,把头向前凑了凑,吴胖子压低了喉咙: “我给你说这些,大姑娘你可别害怕,要是害怕,我可不说了。”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只听见那边灶上“噗!噗!”连声,敢情是面开锅了。 吴胖子赶过去把面盛在碗里,又为一位客人打了酒,切上菜,这才又转回到朱翠座头上。 “是这么回事,”这一次他也顾不了对方怕不怕了:“听说汉阳府最近来了一伙子厉害的土匪,嘿!可厉害啦!” 朱翠用眼睛表示了她的疑问。 吴胖子压低了嗓子道:“南城的胡九爷,你听说过吧!论财势,嘿,在汉阳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你猜怎么着?唉!一只胳膊叫人给活生生剁啦。”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呢?” 吴胖子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听说叫什么“快乐帮’的人。” “你说错了!”接口的是另一桌子上的客人:“不是快乐帮,是‘不乐帮’呀!” 说话的是四十上下的一个中年汉子。 一身宝蓝的夹袍子,白净的面皮,捋着两只袖子,里面是白绸子的汗褂,显然又是一个体面的人物。 吴胖子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喜地道:“是常爷,你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 姓“常”的脸上含着笑,打着一口冀省的口音:“是你这里来了贵客,哪会瞧见我?” 一面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早已上上下下把朱翠打量了一个够,脸上愈加地现出稀罕之色。 吴胖子赶忙过去招呼着,一脸笑道:“常爷真会说笑话,这位姑娘是外来的客人,就住在对面街头上的‘老福林’客栈里,嘿!我这就给您上酒,唷!说到菜,您可是来晚了,好菜都没有了,给您凑合着切个小拼盘吧。” 姓常的一脸带笑道:“随便你呀,我只是一个人闷得慌,想来喝上两盅,先弄壶好酒来吧。” 吴胖子答应了一声,酒倒是现成,菜也现成,很快地就上来了,杯箸显然不同一般,像是专为姓常的所准备好的。 朱翠方才在与这个姓常的一照脸的当儿,就觉出对方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市井之流。 双方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姓常的倒是挺有礼貌地欠下身子:“大姑娘你好。”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轻应了声好。 吴胖子嘿嘿笑着走过来,向着朱翠道:“姑娘你或不认识,这位常爷就是世袭镇武将军常老爵爷的公子,人称常小爵爷,他的府第就在头里,呶,就是那个大铁门,可气派啦。”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镇武将军”常威她是认得的,一向是自己家里的常客,倒是他的儿子,眼前这个人,她却是第一次见到——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8节 据她所知,常威为官清正,他这个将军之职,亦为父亲所节制,自己母女此次落难,原计划到他这里暂避一时,后来想到距离大近,又怕株连他全家大小,才临时改了主意,真是想不到竟然会在吴胖子的小面摊里碰见了他,双方如论及本是世交,只是眼前却不便明言,再者目下捉拿都阳叛王一家大小的流言,早已尽人皆知,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官场中只有利害而无道义,更不能不特别小心。朱翠心里这么思念着,情不自禁看了对方一眼。 这位常小爵爷要说是“小”可也不小了,总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军功世家出身,器宇自有其开朗不同凡俗之一面,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慷慨激昂”,给人以正直公义的印象。 “还没有请教姑娘贵姓?是本地人么?”小爵爷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朱翠。 朱翠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了一个“朱”字。本来她想随便编上一个姓的,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还是说了实话。 果然这个姓,使得常小爵爷惊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笑容。 “这是国姓呀,”常小爵爷含着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朱翠摇摇头。 吴胖子在一旁接口道:“这位姑娘是来打听她娘消息的。” 话才出口,却被朱翠略似责备的眼神儿给制止住了。 “怎么?”吴胖子一头雾水似地:“是这么回事吧。” 朱翠没答理他,却把眼光移向雨地。 常小爵爷笑了笑,举杯自饮了一口,却把一双眼睛移向了吴胖子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吴胖子愣了一下,想起来才道:“哦,不是爷提起,我还几乎忘了,刚才跟这位姑娘正说到那帮子叫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土匪,爷您就来了。” 常小爵爷点点头道:“这件事我最清楚,不是快乐是‘不乐”不乐帮。” “不乐帮”三个字一经出口,立时使得那位落难公主缓缓移过头来,情不自禁地注视过去。 常小爵爷微微一笑,注向朱翠道:“姑娘可听见过?” 朱翠摇摇头:“没有!” 常小爵爷道:“这话也是,别说姑娘你,就是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过,江湖上居然还会有这么一帮子怪人。” 朱翠杏目瞟向吴胖子,果然后者提出了疑问。 吴胖子迫不及待地拉过一张竹凳子坐下来,道:“爷,您还是说个清楚……什么叫不乐帮,这是一帮子什么样的土匪?” 常爷哼了一声道:“你刚才跟朱姑娘说得不错,南城的那个胡九,真的是叫人把胳膊给剁下来啦。” 吴胖子翻着眼,咽了口唾沫道:“这可真是……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不只是胡九爷一个人,还有……” “还有东楚钱庄的侯三,大元米号的赵子方……”常小爵爷一口气说出来:“就连我们汉阳府知名的金狮大镖头左庄,也在几天前遭了毒手,横尸在美人庄,哼哼,这一下子,汉阳府可有得好忙的了。” 吴胖子听到这里,就像一尊泥菩萨也似地呆在凳子上了,半天吭不了声。 “老天爷!”过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了这么一句。 常小爵爷隔座举杯,向着另座上的朱翠道:“姑娘远来寻亲,单身在外,要多多保重,我敬你一杯。” 朱翠道:“常先生请不要客气,谢谢您!”以茶代酒,她也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放下酒杯道:“朱姑娘金枝玉叶,不像是寻常人家。” 朱翠心里一惊,表面却丝毫不现惊慌,摇摇头,浅浅笑道:“常先生抬举了,事实上我惯走江湖,倒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似的,那双充满了费解的眸子,只是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常先生!”朱翠直言不讳地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个不乐帮,莫非是传说中来自南海那个不乐岛的一群人?” “这个……”常小爵爷摇了一下头,道:“我倒是不清楚了!怎么姑娘也听说过?” 朱翠点点头道:“听过一点。” 常小爵爷哼了一声道:“这帮子人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居然目无官府,公然勒索,真是太不像话了。” 朱翠道:“常先生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么?” 常小爵爷道:“详细情形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我知道这两天官面上很紧,听说……” 下面的话“呼之欲出”却又临时吞在了肚子里,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姑娘也许不知道这些匪人作案的手法实在毒辣得很。” 吴胖子连客人都顾不得招呼,伸长了脖子专心的在听。小面店里其他的几个客人,也都听出了神。 常小爵爷似乎后悔有此一说,为了不使这么多人失望,只有一道其详了。 “是这样的,这些上匪听说每几年就要出来作一次案,叫作什么……不乐之捐……”冷笑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他们作案的手法,是先找到一些有钱的人,然后开出价钱,定下日期,到时候对方照给也就罢了,要不然就杀人家性命,名叫‘不乐之捐’,真是荒唐极了!” “老天爷!”吴胖子又叫了这么一声:“难道官府都不管?” “这些子酒囊饭袋!”小爵爷想是多喝了两杯酒,更加地放眼无忌:“不是我骂他们,这些衙门里的东西,平常见了老百姓,厉害得不得了,真要遇见了厉害的人,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哼!”喝了一口酒,他放下杯子:“不过我听说‘不乐帮’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这也就难怪了。” 放下了杯子,常小爵爷发觉到太多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便推杯站起来,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这位姑娘与各位座上朋友的账,由我付了。” 吴胖子一怔道:“爷,您这就走?外面还下着雨呀。” “不要紧!”向着朱翠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起身外出。 雨地里立刻过来两个人张开伞迎着,小爵爷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朱翠继续吃她的面,其他各人却有些受宠若惊站起来,在常小爵爷步出之时,一齐哈腰称谢。 吴胖子拿起银子,自语着:“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呀!”再追出去,淋了一身雨也没追上,回来之后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这位爷一直就是这个样,最体谅我们穷人了!得!各位算是白饶了一顿,反正爵爷请客,我再给各位加点菜。” “用不着。”朱翠站起身来道:“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付,见了面请你代我谢谢常先生吧。”说罢,留下钱,冒雨而出,一径地走了。 ※※※ 朱翠出了吴胖子的面铺不远,即见一个打伞的长衣人由暗处迎过来。 双方尚距离甚远,那人即深深哈下腰来道:“姑娘好,我们公子请姑娘过府一谈,我这里侍候着您哪!” 朱翠眼珠子一拿,即见一隅墙角下,先时曾在面铺遇见的那位“常小爵爷”正倚立在墙下,身侧一人为他高高撑着雨伞,正在远远向自己含笑点头。 依照平常习性,朱翠是决计不会答理的,只是今天情形特别,显然她了解到这位小爵爷必有什么话要向自己说,再者,她也有心观察一下镇武将军的近况,因为这位将军到底是自己父亲的心腹爱将,刻下自己家人现正在危急落难中,如能得他在适当时机加以援手,自是有益无损。略一思忖,她也就不予拒绝,便在那人伞下,一径步向常小爵爷立处。 常小爵爷笑嘻嘻地道:“方才小食摊上谈话不便,我看姑娘此行似有难言之隐,如有在下能效力之处,在下很愿为姑娘尽力。” 朱翠见他面色诚恳,微微一笑道:“常先生太客气了。” 常小爵爷欠身道:“舍下就在附近,姑娘如不见弃,请来舍下一谈如何?” 朱翠艺高胆大,自忖即使他心怀不轨,却又能奈自己何,只是一个姑娘家,尤其像她这种出身,自有其一分矜持。 微微一笑,她即道:“那么就烦头前带路吧。” 常小爵爷如果够细心,只这一句“头前带路”,就可看出对方不同凡俗的出身,当下他道了声请,随即导引着朱翠一径步向那所耸立在巷口的巨宅之中。一个小厮立刻打着灯笼迎过来,带着二人穿过了一条长长的箭道,步向回廊,廊子里两列宫灯,照耀得异常明亮,几个高悬的鸟笼子都罩着黑色的笼衣,一些盆景摆设得更是浓淡适宜,醒目的黄菊,似乎一直在强调着秋天已然来临。 带路的小厮一直导引着来到了侧院的花厅,行礼退下。 常小爵爷伸手推开了空花雕刻的门扇道了声:“姑娘请!” 朱翠迈步进入,并无忸怩姿态。 双方落座之后,一个俏丽的丫环献上了香茗,退下。 将军府第自然有其庄严宏伟的气度,然而这一切看在那都阳公主的眼中,却又极其平淡了。 她始终保持着一份雍容和高洁的气度,在在使身为居停主人的常小爵爷心中纳罕,他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贵为“公主”的异性接触,是以对方的气质仪态,是他前所未见,也就难怪他深深为对方的绝世风华和气度所震惊了。 “我想你必然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朱翠平视着他缓缓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常小爵爷先是一呆,随即轻轻咳了一声。 “是……不是的……”他反倒有些拘束了:“刚才在小店初见姑娘时,即觉出姑娘你有异寻常,吴胖子又说到姑娘此行是在寻找令堂,是以……我才动了好奇之心。” 朱翠淡漠地笑了笑:“我什么地方又有异寻常了?” “这……”常小爵爷微微一笑:“姑娘也许自己并不觉得,一个出身高贵和羁身风尘世俗的寻常女子,无论从哪一面看,都有所不同的。” 在他说这几句话时,一双眼睛很炔地已再次打量了对方一下,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朱翠手扶椅搭的那纤纤玉手上。 朱翠立时心中升起了一些愠怒,然而她的不悦在自己眼睛接触到手腕上所戴的那只碧绿的翠镯时,立刻为之冰消。真是一大疏忽。她深深地自责着,寻常人家女儿,岂能戴得起这华丽贵重的饰物? 是昨夜她私下打点清理时,发现到母亲昔日所赠送的这只锡子,一时爱它光泽,就戴在了手上,原是藏在袖子里,一不注意,却又自腕上溜了出来,对方的一双眸子,偏偏就注意到了。 “如果我的判断不差,”常小爵爷面含微笑道:“姑娘只凭手上这只翡翠镯子,就只怕万金而不可得了。” 朱翠微微一笑:“寻常人家女儿,不见得没有一两件家藏至宝。” “不错!”小爵爷紧接着一句道:“只是姑娘身上这袭碧湖青的苏缎宫帛,就非寻常人家所可购置了。” 朱翠往身上瞧了一眼,知道自己显然又疏忽了,她自忖所选穿的衣着,已是自己行囊里最最朴素的了,却不知落在对方这个颇精鉴赏的行眼中,一样地露出了破绽。 微笑了一下,她反问对方道:“你以为呢?” 常小爵爷呵呵笑了几声道:“由此看来姑娘非只出身望族,多半还是官宦之家,因为就我所知,只有一、二品的大臣,才能恩蒙圣上赏赐,得能衣着这类进贡的宫缎,这么看来,姑娘的出身也就可知一二了。” 朱翠心里暗暗吃惊,忖思着好险,如果对方换在官府当差,今天自己岂非又得面临险境了。 她心里惊讶,表面却并不显著,微微一笑道:“莫非你请我来这里,只是在刺探我的身世么?” 常小爵爷摇摇头回答道:“那倒不是,姑娘不必见疑,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只是好奇而已。” 朱翠道:“我也有些好奇。” 常小爵爷怔一怔,道:“姑娘的意思是?” 朱翠道:“是关于你方才说的‘不乐帮’的事情。” “噢!”常小爵爷一笑道:“我也只是由衙门里的几个管事嘴里知道而已。” 朱翠道:“令尊职掌襄汉军权,这地方西卫精兵,当在令尊管辖之中,有什么风惊草动,料难逃过贤父子耳目之中。” 常小爵爷又是一惊。 朱翠浅浅笑道:“果然那个不乐帮如此横行,汉阳府的几个捕役如何能是他们对手?只怕令尊这个将军府也要协调着拿人吧。” 常小爵爷先是面色一变,随即恢复镇定。 “姑娘有此一番见地,足见非比寻常了,”常小爵爷拱了一下双手道:“还请以真实身分来历赐告,才好继续说话。” 朱翠哈哈一笑道:“常公子不必多疑,我们终究是萍水相逢,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呀,莫非你还疑心我有什么意图居心么?” “那……倒不是的……”半天,他的脸色才恢复了镇定,看了对方一眼,喃喃道:“姑娘说得不错,这几天汉阳府风声很紧,除了不乐帮这干匪人之外,另外琐事也不少。” 朱翠冷笑道:“朝廷的锦衣卫已大举出动,想必是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常先生竟然当是琐碎的小事,这显然是语出不诚了。” 常小爵爷霍地站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姑娘你到底是谁?” “你太激动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得常小爵爷立时压制住他的冲动,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朱翠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你以为这件事外面还不知道么,那是因为这批北京派下的鹰爪子太招摇了,地方上早就传说开了。” 常小爵爷苦笑了笑道:“姑娘听见了什么传说?” 朱翠一笑道:“是关于鄱阳王被擒的传说。”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又踱向窗前向外顾盼了一下,走回来。 “这件事姑娘不可随便出口……须知隔墙有耳。” “难道你在自己家中谈话,也要如此谨慎么?” “唉,”常小爵爷轻轻叹了一声,坐下来道:“姑娘也许不知道……” 朱翠睁大了眼睛,急于一听下文,只是常小爵爷的嘴却未免过于谨慎,话到唇边又吞了进去。 “你怎么不说下去?” “我,”常小爵爷忽然作出一副笑脸,摇摇头道:“我实在无可奉告。”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可是因为令尊与鄱阳王过去的关系极深,所以你才有此忌讳?” 常小爵爷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朱翠道:“你又何必害怕?我又不是来自大内的那些鹰爪子。” 常小爵爷喃喃道:“可是你却似无所不知,姑娘到底是谁?哼哼!” 一刹那间,这位小爵爷脸上泛出了铁青:“如果姑娘今夜不说出实话,只怕你不易走出我这府第。” 朱翠一笑:“啊?那倒不见得吧,只要我能进来,我就一定能出去。” 常小爵爷哈哈笑道:“好狂的姑娘,你以为我这将军府第就这么容易进出么,只怕我不点头,姑娘你就是想走出这间花厅也是不易。” “真的么?”朱翠冷下脸来道:“是不是这样,等一下就知道了,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走就是了。”一面说,她脸上又恢复了先时的笑靥,一面由几上轻轻拿起香茗,揭开盖子,轻轻吹了一下,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不禁为她的这番镇定所惊住了,一霎间,怔在当场。 客人是自己请进来的,却想不到竟会弄到这么一种境界,实在是尴尬极了。如果这位小爵爷素行不良,见色起意,那么眼前机会正是求之不得,事实上他却又是个品行端正的正经人,对方姑娘要是真的撒起野来,赖在这里不走,可实在是个头痛问题,固然在一呼百诺的情况下,对付一个女流,应是轻而易举,只是一来与自己平常作风不同,再者对方的出身来历,以及对方刚才所放出来的口风,在在讳莫如深,实在摸不清这个姑娘的真实来历,莫怪乎常小爵爷一瞬也为起难来。 恰在这时,门外传过来脚步声。 常小爵爷一惊道:“谁?” 外面传出下人的口音道:“小的常福,将军过来了。” “知道了!”常小爵爷显然有些不自在地道:“姑娘请暂避一刻,容家父离开之后我们再谈如何?” 朱翠一笑道:“既是令尊到了,我倒想见他一见。” 常小爵爷一惊道:“你……要见他?为什么?” 朱翠翻过眼来看着他:“不要忘了,是你请我来的呀!” 话还未完,却听得一行脚步声,由廊子里传过来,一人高宣道:“将军来了。” 常小爵爷一时慌了手脚,只望着朱翠道:“你……到底是谁?……要是你敢在我父亲面前胡言乱语,我父亲可不比我好说话,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朱翠脸上带出了一抹微笑:“你用不着害怕,令尊乃明达事理之人,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常小爵爷顿了一下脚。 就在这时,花厅门开,湘帘高卷,在两名贴身常随的侍候之下,那个钦赐世袭子爵的镇武将军常威,已迈步进入。 瘦长的个子,长眉、朗目,唇上留着短短的胡子,虽然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但头发不白,身子骨看上去也很硬朗。 一身酱色团花的夹袍子,手里握着一对玉核桃,由其行色上看来,像是由外面才回来,身上还沾着雨珠儿。 小爵爷见了老爵爷,不用说得上前请安见礼了。老爵爷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显然不曾留意到一隅座头上的朱翠。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却发觉到了。 这一突然的发现,竟然使他愣住了:“噢,这位是……… 常小爵爷欠身道:“这位姑娘姓朱,是一位外地来寻亲的。” 寻亲竟然会寻到将军府来了,这一点小爵爷只怕要费些唇舌才行了。 老爵爷哼了一声,伸手由一位侍从那里接过了玉烟袋,那侍从单膝跪地,熟练地用火石打着纸煤,凑过去给他点烟。一连三口,大股的烟雾由老爵爷嘴里喷出来。 “我说……”眯缝着两只眼,原是看向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又移向那一隅朱翠。这一眼,却使他心头一惊。 事实上,当常老爵爷方自踏入花厅之始,朱翠的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人她太熟了,当她还是稚龄之年,就每每见他出入王邪,正是父亲一向倚为股肱的心腹爱将常威,那是毫无问题的。 常威原本靠向椅背的身子,忽然坐直了。 透过面前淡淡的烟雾,他细细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这个姑娘……霍地转向儿子道:“这位姑娘是姓……” “朱。” 老爵爷顿时只觉得头上轰的响了一声,神色大为慌张,立刻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再次地向对方那个姑娘看了几眼,在朱翠雍容高贵的面姿里,立刻拾回了老爵爷旧日的印象,那种印象,由于习来有自,早已根深蒂固,不容他再为猜疑。 回过身来,向两名随从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去,给我离得远远的。”二侍从惊愣着答应了一声,匆匆退出去。 老爵爷还不放心,亲自打开厅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确定厅外再也没有一个外人,这才转回来。 朱翠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老爵爷抖颤着声音道:“姑娘你真的姓朱?” “不错!”朱翠脸色极其庄重:“去年中秋之日,承爵爷造访,共赏明月,爵爷难道竟然会忘了?” “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一面说,他竟然向着面前的朱翠霍地跪了下来。 “公主在上,请受常威大礼参拜。” 说着,一连拜了三拜,朱翠忙即上前扶起,忍不住落下了一串清泪:“侄女现在是落难之身,担不起爵爷的大礼,你老人家,还请坐下说话才好。” “好……好……老臣这就坐下来说……” 一面说着,他就抖颤颤地坐了下来,想是触及到伤心之事,虎目里情不自禁地滚下了泪来。 这一切看在了那位小爵爷眼中,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爹,这位姑娘……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朱翠,他简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失礼!”老爵爷凌厉地瞪着儿子:“眼前就是都阳公主殿下,我儿还不快上前见礼?” 常小爵爷“啊呀”惊叫一声,直直地瞪着面前的朱翠,一时作声不得。老半天,他才上前一步:“公主殿下,恕我不知之罪。” 一面说正待屈膝下脆,朱翠闪身一昂道:“常兄不必多礼,我们已见过了,再说,现在可不是多礼的时候。” 老爵爷点点头道:“公主说得不错,你就坐下说话吧。” 常小爵爷这才欠身落座。 常威喟然长叹道:“王爷东窗事发,事出仓促,这几天外面风声鹤唳,有人说娘娘与小王爷及公主殿下避难来到了汉阳,我天天差人明察暗访,竟然是没有一点消息,真把人急坏了,想不到公主竟然单身来到了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一面说,偏过头来看着儿子道:“你是怎么见着公主的?” 常小爵爷道:“这……说来凑巧……公主在小店用膳,凑巧就遇见了。” 朱翠点头道:“情形正是这样,我本该早来拜访你老人家,只是外面风声太紧,既然巧遇令郎,趁机特来拜见,还请你老人家面授机宜才好。” 常威慨然道:“公主太客气了,老夫受王爷知遇之恩,不次提拔保荐,才有今天这个职位,王爷受难,竟不能随侍左右,更无能效力,说来真是惭愧!”说到这里,声调突然压低了,身形前倾道:“娘娘与小王爷玉体可好?现在又在哪里安身?” 朱翠沉默了一下,喃喃问道:“爵爷莫非还不知道我母亲与弟弟全家失踪之事么?” 常威登时一呆,反问道:“公主这话怎么说?” 朱翠轻叹一声,面现戚容道:“这件事,侄女正要向你老请教。” “公主请道其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顾虑。” 朱翠黯然点了一下头,于是简单扼要地将那日路遇曹羽以及哑童,母弟因而失踪之事说了一遍。 “爵爷请想,这件事岂非也太离奇古怪了?” “嗯!”常威一只手摸着唇上的短髭:“曹羽与我白天还见过面,倒不曾听他这么说过。” 朱翠紧张地道:“这么说,我母亲和弟弟并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常威点点头:“公主这一点大可放心,娘娘与小王爷绝对不会在姓曹的手上,老实说,他们现在对小王爷与娘娘以及公主是志在必得,天天逼着刘知府拿人,我看这一点不像是假的。” 朱翠心情略松地轻吁一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这么说来,我竟是上了南海不乐帮的当了,看起来,我母亲弟弟全家人竟然落在了他们手里。” 常威黯然道:“这几天我为了这个不乐帮,也是寝食难安,娘娘与小王爷落在了这帮人的手上,对方的居心又是为了什么?” 朱翠道:“据我所知,不乐帮由于在不乐岛上,豢养的人数极为众多,每天消费甚大,是以到处勒索,名为‘不乐之捐’,莫非竟然念头动在了我们的身上?” 常威怔了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公主这么一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王爷落难京城,至今下场不明,他们绑架了娘娘与小王爷,又能向什么人勒索巨金呢?” 朱翠心里一动道:“莫非不乐帮的意图是在曹羽等一干人?” 常氏父子先是一愣,紧接着俱都觉得有理,连连点头。 常威深皱着眉,有些疑信参半地道:“公主真以为这个不乐帮会有这个胆子?他们到底只是一些江湖帮会人,竟敢与朝廷为敌?” 朱翠摇摇头道:“你老人家也许还不清楚,不乐岛地处南海,据知岛上三位岛主的武功,俱是当今少见的高手,那夜我亲见曹羽老贼对来人之恭敬情形,料想这件事必是不乐岛上来人所为,至于那个化名‘无名氏’的人,是不是就是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之一,就难以料想了。” 常威叹道:“公主既然已现身汉阳,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我以为眼前公主要千万小心为是,我打算将公主接来家中暂住,总比在外面抛头露面,惹人注意的好,不知公主意见如何?” 朱翠思忖了一下,摇摇头道:“这样不好,第一你这府第进出人多,其中又多是公门中人,只怕一个走露了消息,爵爷你们父子也是担待不起。” 常威重重叹息了一声,垂首不语。 常小爵爷肃立道:“再不然明天由我护送公主先到我舅舅家去住些时日,只是那里太简陋了,怕公主您不能适应。” “小爵爷不必费心,”朱翠冷冷地道:“在我没有获知我母亲和弟弟下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常小爵爷道:“我叫常孟,公主以后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只要能为公主尽力,在下万死不辞。” 朱翠道:“常兄古道热肠,我心领了,我现在忧心如焚,第一步就是要打探出母弟的下落,如果你们能相机打探一下,我就感激不尽。” 常孟道:“公主放心,汉阳府黑白两道上的朋友熟人我都认识很多,既然知道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已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那么第一步我们只要查出不乐帮的来人眼前在哪里藏身,这一点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天,我就能给公主回音。” 朱翠含笑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常威点点头道:“关于曹羽那一方面,我想法子尽量地拖,总之,没有圣旨,他休想调动我的西卫精兵。”说到这里,他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气馁地道:“只是王爷那一方面,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公主有没有设法子往朝廷疏通一下。” 朱翠摇摇头,伤感地道:“没有用,这个昏君现在早已为身边一群小人所包围,父王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总算勉强克制着悲伤的情绪,没有失态,只是语音颤抖,秋水双眸里一刹那间聚集满了泪水。 抬起头,她苦笑了一下道:“一切就拜托伯父了,我走了。” 常威道:“今天已晚了,先在我这里住上一晚,明天再由常孟为公主找一合适住处,再走不迟。” 常孟道:“对了,外面还下着雨,公主千金之躯,还请多多保重才好。” 朱翠苦笑道:“你们把我也看得太娇嫩了,我现在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老福林客栈,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一面说,她起身离座,向厅外步出。 常威道:“公主稍候,我叫人送你,外面还下雨。” 常孟接道:“还是由我来送公主回去吧。” 父子说话之间,那位位在公主之尊,事实上又兼具风尘侠女的朱翠已步出了厅外。 爵爷父子冒雨赶出来,只看见朱翠点首作别的一个背影,就像是一只冲天而起的燕子,起落之间,已窜上了花厅西侧面的高大院墙,紧接着再晃了一下就消逝无踪了。 常氏父子目睹及此,俱都惊吓得呆住了。良久之后,常威才吁出了一口大气道:“噢!我几乎是忘了,我久闻这位公主幼随异人,练就了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只当是人们造谣传说,不是真的……真是难以令人置信,了不起……了不起。” ※※※ 夜雨中,朱翠一径来到了客栈。 淋过雨水的瓦面屋脊显得格外的滑,但是在无忧公主的杰出轻功下,丝毫不显得吃力,蹿高纵矮如履平地,片刻间已来到了她所居住的舍房门前。 这间舍房,她是经过一番细心选择的,房间虽然不大,但独处一隅,黄花满篱,粉菊当户,名为“芳客斋”倒也名副其实,喜的就是这一分宁静,价钱即使贵一点,又有何妨? 朱翠轻巧地来到了舍前,确信人不知鬼不觉,由短靴统子里拿出了钥匙,启开门扇,走进去,突然,她蓦地止住了脚步。“谁?”发出了这声询问之后,她快速地向侧面飘开,贴壁而立。 “不速造访,公主海涵。”八个字虽是吐音清晰,却字字出自冷峻之口。 随着冷涩的话声之后,一团火光,由一只苍白的手上散发开来。立刻,这问房子里洋溢起一片光华。” 手持火折子的那人,一身宝蓝长衣,白皙、颀长,冷峻但绝非无情的炯炯目神,显然在手上火光之先,就已经向朱翠注视了。 “啊!是你……水先生……不……”朱翠立刻改口道:“海……无颜!” 也许是太过于惊慌失措,说了这几句话,她一时收住了口,反而变得沉默了。 “你终于悟出了我的真实姓名。”那白皙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少有的凄惨笑容:“不错,我就是海无颜,一向被江湖上渲称为最没有感情的那个人。” 他的话,使得朱翠立刻想到了江湖上“沧海无情”的那句传说,显然这句话,正是因他而起。 “但事实上,你并非如此。”朱翠含笑上前,脸上兴起了笑靥,在她来说,这一霎能够看见这个曾经对自己全家有“救命大恩”的人;实在是无比的欣慰。 就着对方手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灯,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生命里充满了过多迷惑,传说中的武林异人,对方的出现,实在有点出乎意外。 “你真是神通广大,居然知道我住在这里。”朱翠心存好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凭我对你的感觉。”说话时,他已把那枚小巧精致的火折子收到了身上:“如果我有心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即使掩饰得再隐秘,也难逃我的观察之中。” 朱翠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靥后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凄惨:“那天你离船而去,到今天,我们发生了很多事。”微微顿了一下,她怯怯而又汗颜地向着面前的海无颜瞄了一眼:“这些事想必也难逃你的观察之中了?” “你说的是有关令堂令弟等失踪的事么?” “你果然无所不知。” 朱翠脸上再次泛起了一片戚容。她毕竟忍不住再一次地刺痛,低头落下了眼泪。抽搐着,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段甚长的时间,双方都不曾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抽搐着道:“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要哭……我原来不……不是这个样的。” 说时,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强自向对方作出了一个微笑,然而所带来的却是另一次的滚滚热泪。 海无颜轻轻喟叹着道:“那是因为你心里郁积着过多的忧伤,即使最坚强的人,也难以忍受,如果你认为应该哭,那么痛快地哭哭又有何妨?” 听了他的话,朱翠果真伏在案上放声地大哭了起来,窗外雨潺潺,却非春意阑珊,而是秋的凄惨,这夜雨、孤灯、羁旅已是够凄离了,更何堪亲情的变迁,生离死别,铁石人儿也得动心。 只是那个人,却是够坚强的。 他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坚定与智慧的瞳子,紧紧地盯视着对方,在那样的炯炯目神里,朱翠非只得到了同情安慰,难能的是唤起了她的坚定与自信。 在海无颜的深湛目光里,她终于止住了悲泣。 “唉!”海无颜发出了很长的一声叹息,道:“说起来我还比你更应该感到惭愧!”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喃喃说道:“这一切的发生,我显然不曾错过,可是我却眼睁睁地未能阻止,说起来岂非较你更为惭愧!” 朱翠怔了一下道:“原来你都知道?” 海无颜点点头:“我都知道,这两天我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 朱翠微微一震。 海无颜道:“我所以未能代你尽力,将你家人救出,那是因为……”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头,脸上浮现出无比的遗憾与怅恨。 朱翠早已对他的伤势心存好奇,只是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出言多问。 “那么,我母亲与弟弟如今是……” “他们都已落在了南海不乐帮的手里了!” “噢,”朱翠冷笑着道:“果然是他们!”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公主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不乐帮是目前江湖上最心狠手辣的一个组织。” 朱翠呆了一呆,苦笑道:“我虽然听说过一些,但是……还不大清楚。” 海无颜哼了一声:“那么你可听说过‘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了?” 朱翠点点头,说道:“我听说过,这是形容江湖上传说已久的一种厉害的内功手法。” “不错!”海无颜脸上充满了怅恨:“非只是三种厉害的出手,而且还代表了三个当今黑道上最负盛名的前辈人物!” “啊,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海无颜冷笑道:“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传说,你可听说过!” 朱翠摇摇头,喃喃道:“我只知道不乐帮三位帮主武功极高,别的什么都不清楚了。” “那就是了!”海无颜道:“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正是形容不乐帮的三位帮主。说一句令人沮丧的话,直到如今为止,我几乎还不能确定现今江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胜得过这三个人!” 朱翠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你一定见过他们了?” “岂止是见过?”海无颜脸上交织着隐隐忿意,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曾留意到我背上的那一处掌痕?” 朱翠被他一提,显然为之一惊:“啊!你是说,那个……那个心形的掌印?”立刻她闭住了嘴,只是惊愕地向对方注视着。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海无颜无限气馁地道:“那就是拜他们三位其中之一所赐,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每当伤势发作时,就会令我挣扎于生死之间,身受着常人方难忍受的痛苦,当然,也就更令我记起加诸在我本身这件永远也难去怀的仇恨!” 朱翠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老实说,对于不乐帮,甚至于不乐帮传说中的三位帮主,她并没有十分看在眼睛里,满以为凭着自己这一身武功,足可制胜,现在由海无颜嘴里这么一经透露,怎不令她大为惊心!海无颜的一身杰出功力,她虽然并未全然了解,然而只观当日在大船上所表现之一鳞半爪,实在已深深令朱翠为之折服,那么,既然连他尚且败在不乐帮的手上,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想到了母亲弟弟现在身处危境的下场,朱翠一时仿佛身坐针毡,再也把持不住那颗忐忑的心。 海无颜对她的感触,立刻有所知悉。 “公主不必惊慌。”他十分笃定的接下去道:“比较起来,你母亲弟弟落在不乐帮的手里,反倒更较诸落在那批大内鹰爪子手上要好得多了!” 朱翠喃喃道:“为什么?” “哼!”海无颜道:“你当然知道令堂同小王爷一旦要是落在当朝那批太监手上的必然下场,只是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情形显然便有所不同了!”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原是一个极有智慧理智的人,然而这一刹那在涉及母弟性命关头,也竟然乱了方寸。 海无颜接下去道:“不乐帮之所以捉沈娘娘与小王爷,当然绝非是没有用意的!” 朱翠道:“你以为他们会用我母亲和弟弟作为人质向曹羽那般人进行勒索?” “一点也不错!”海无颜道:“这就是他们的用心。” 朱翠蛾眉轻颦道:“那……曹羽肯付这笔钱么?” “他一定会付!”海无颜微微冷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有对付不乐帮的能力。” “那么,不乐帮在接到这笔所勒索的金钱之后,会把我母亲和弟弟交给他们么?” “这,”海无颜冷冷一笑,摇摇头道:“我以为不会,要不然他们也就不叫‘不乐帮’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解,可怕而狠毒的组织!他们所行所为,常常匪夷所思,令你无法猜透,这一次曹羽遇见了他们,可谓之遇见了厉害的对头,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尚不知谁胜谁败呢!” 朱翠垂头不语,内心感触很多,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海无颜道:“公主不必想得太多,我以为令堂与小王爷殿下落在了他们手上,远比落在曹羽一干人手上要安全得多,以我过去与不乐帮交往为敌的经验,他们对于所绑架的人质一向很好,况乎鄱阳王过去对江湖草莽人士一向优容爱护,不乐帮的人既是旨在为钱,对待王爷的家族必然不会苛待,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朱翠倒是稍放宽心,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澄波眸子注视着对方。 “那么,海……兄,你以为我们眼前应该怎么做才是上策?总不能让我母亲与弟弟一直落在他们手上呀!” “公主说得是!”海无颜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我们要设法打探出沈娘娘与小王爷殿下的下落,只是……这一点,不乐帮的人显然做得极其隐秘,我虽费尽了心力,却仍是未能探出。” 朱翠忿忿地道:“海兄对于不乐帮派来的这个使者认识多少?他可是三位帮主之一?” 海无颜冷笑着摇摇头,向窗前看了一眼:“现在还早,我干脆把不乐帮的三位帮主与眼前所来的这位使者以及岛上的一切,向你说个明白,以后你要是遇见了他们,也就心里先有个盘算。” 朱翠点头道:“我正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海无颜道:“不乐帮在南海的不乐岛,那个岛去过的人极少极少,不过我正是那极少数之中的一个。” 朱翠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岛面积并不大,只不过约有百亩方圆,原来只是一个荒芜渔岛,后来有一干累次为官兵所追剿的海盗在走投无路之下盘踞到了岛上,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岛就被命名为‘不乐岛’了!” 朱翠奇怪地道:“难道现在的三位帮主,就是当年的海盗?” “不是的。”海无颜道:“那时的岛主就是那帮盘踞在岛上的海盗头子,是一个天生异禀的奇人,这个人姓乌,单名叫一个雷,乌雷其实正和他的外表一样,据说这个人身高一丈,全身漆黑,声若洪钟,一发起怒来,简直石破天惊,就像雷公在打霹雳,自从他登上了不乐岛,岛上的居民便失去了自由,全数在他的控制之下了 “从那一天起,乌雷和他一干手下海盗便住定了这个岛,并且还在岛上大兴土木,建筑了很多坚固的堡垒和宫室,乌雷和他手下由于有了这个坚固的根据地,便不再把官兵看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地四出打劫,所得金钱宝物全数运来不乐岛,渐渐声势坐大了起来。” 冷笑了一声,海无颜又继续说下去:“也许是乌雷的作风太过明显,也许是基于乌雷昔年无心之过,总之,一个当年江湖上最厉害的黑道组织,金乌门,找上了他!这样一来,算是注定了乌雷覆灭的命运,却使得另一门远较他更为强大暴虐的组织在那个不乐岛上诞生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显然被“金乌门”这三个字所迷惑,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了解她心里的迷惑。“你大概没有听过‘金乌门’这个名字吧?” 朱翠点点头。 海无颜道:“在今天这个名字,确实是知者不多,可是如果换在当时,近百年之前,提起‘金乌门’三个字来,江湖上只怕无论黑白两道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冷战!” “事实上,”海无颜接下去道:“这个‘金乌门’也就是现在‘不乐帮’的前身!” 兜了一个大***,朱翠总算是听出了一些眉目——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9节 海无颜一五一十地接下去道:“金乌门的门主,也就是当年黑道上第一煞星,这个人号叫‘醉金乌’,姓云名中玉,的确是个极难招惹的厉害人物,谁要遇上了他,算是注定了覆灭的命运,在一场海岛登陆逐死之战里,乌雷一干人全数瓦解冰消,不乐岛乃二度易主,成了‘金乌门’的天下。” 海无颜眼睛里交织出一种隐隐的忧伤,不可否认,其中更含蓄着几许仇恨。 “这个‘醉金乌’云中玉无异是极为可怕的一个人物,而他手下的三个徒弟,毋宁更是穷凶极恶,较乃师犹有过之!” 朱翠微微点头道:“这三个人必定就是今天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了。” “不错,就是他们。”海无颜喟叹了一声,又道:“你也可以称呼他们是三位帮主,因为今天不乐岛就是不乐帮,不乐帮也就是不乐岛,总之,不乐岛自从被金乌门盘踞以后,近百年来,在云中玉与他那三位得力弟子经营之下,称得上固若金汤,官兵虽然出剿了几次,每一次都惨败而归,只得听令他们坐大,而横行至今了。” “原来是这样,”朱翠遗憾地道:“如果这些人心存社稷,有心铲除当今这个昏君与那群无法无夭的太监,该是多么好,偏偏他们……” 海无颜苦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事实上,这数十年来,他们作的坏事也大多了,在他们历来勒索下手的对象里,固然其中很多是富而不仁的好商巨贾,却也多的是富而好施或为官清正的善良好人,这种不分善恶黑白一律施以毒手迫害的作风,实在是令武林正直门派所不齿,万难苟同!” “但是,却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朱翠忿忿地道:“已经快一百年了,他们还在继续为恶!”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事实上并非如你所说,据我所知,这百年来,有很多武林正直人士前往不乐岛兴师问罪,奈何,他们一个个却是去而无还。” 朱翠一惊道:“你是说……” “他们都是自寻死路!”海无颜冷冷地笑道:“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一点是在长他人志气,事实上你是没有亲身去尝试过,他们实在是极厉害的一帮子组织,如果说有人曾经登上过不乐岛,亲手拜领过三位岛主的盖世神功而还能够活着回来的,就我所知,近年来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朱翠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海无颜微微一顿,漠漠地道:“那个人就是我!” “啊,”朱翠一惊道:“这么说,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我的伤就是在那一次不自量力身登不乐岛上所留下来的。” 朱翠苦笑了一下,很是同情地道:“也许我不该问这句话,可是心里实在很奇怪,因为据我所知,这‘一心二点三梅花’三种罕世的武林失传的内功手法,最歹毒恶,一经中人,这个人非死不可,万难逃得活命,只是海兄你……” 海无颜点头道:“你的见解不差,其实何只是你,我想在不乐岛上的那三个老怪物,也定然以为我已早就死了,事实上我之所以还能活在人世上,确是一个奇迹,当然,这也与我过去二十年来所练的功力有关,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虽没有明显地说出“总有一天”要如何,然而那双眸子里所隐现的湛湛神光,似可说明了他复仇的决心意志。 朱翠显然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么说,显然你不愿意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与不乐岛上的人见面了!” 海无颜深湛的目光,缓缓移向朱翠的脸上:“我正是这意思,你知道为什么?” 朱翠道:“当然是怕他们对你的穷追不舍,可是?” “你又猜对了!”海无颜苦笑道:“如果他们知道我至今仍然活在人世,必定不会放过我的。据知,当年他们初登不乐岛时,醉金乌云中五就曾经说过这句话,他们绝不容任何一个外人能够生离该岛,多少年来,他们始终贯彻着这句话,显然我是一个例外!”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见他们?” 海无颜冷笑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瞧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我真有点想不通,以海兄你这么杰出的一身武功,竟然也会……” “这就正所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了!”提起这件事,海无颜似有无限遗恨,冷冷地道:“公主你也许对这三位帮主还不清楚,我确信如果单打独斗,我并不会输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但是如果他们一经联手,施展出他们得自师授又复自创的那一套‘醉金乌’手法,可就所向披靡,无人能够抵挡得住了!” “醉金乌?”朱翠显然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对这三个字却是熟悉的。 “这是一种极罕见极奇异的武术招法,发明这种招法的人,就是刚才我说过的云中玉,也就是现在不乐帮三位帮主的师父。”他继续说道:“谈到这套招法,确实称得上旷绝今古的奇怪招法,为当年云中玉身处大漠,每于日落时,见群鹰戏空,衬以大漠风沙海市蜃楼,才创造出来的一种奇怪招法,他的特点是,一经施展出来,只见晃动的人影,而不见本来的人身,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令人防不胜防! “我就是在这套招法之下落败负伤,险毙当场的!”他叹息了一声,怅怅地移目窗前:“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多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如何去破解那一套招式的方法,然而,直到如今,好像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心得。” 朱翠奇怪地道:“你还记得对方的招法?” “我不会忘记的,”海无颜苦笑了一下:“这些年朝思暮想,我确信我不会忘记当时动手对方所施展的任何一招,一套‘醉金乌’手法确是我毕生少见的高招,然而,总有一天,我会想通破解方法的,等着瞧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会的!腥!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那三位帮主的一切。” “我现在正要告诉你。”海无颜脸上交织着沉痛与隐恨,喃喃道:“这三个人,说起来,如今都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年龄最长的一个因为喜穿白色长衣,人又瘦高,轻功极佳,所以人称‘白鹤’,他的名字叫高立,这个人轻功之佳,举世罕匹,你若遇见他,要特别小心!” 朱翠重复了一遍自鹤高立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第二个是个女的!”海无颜缓缓地接下去道:“这也是个可怕的人物!” “你可知她的名字?” “当然知道!”海无颜顿了一下道:“名字很怪叫风来仪,人长得很秀气,因为擅驻颜之术,所以已是过七十的人了,看起来还年轻,一头长发又黑又长,这人生平最最自负的倒不是她的一身杰出武功,而是她自认别人不及的文采。” “这倒是件很特别的事!”朱翠奇怪地道:“这么说她的文学造诣很高了?” “也许是吧!”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有关她的传说,江湖上倒是时有所闻,据说她与人对敌之前,常喜卖弄一番文字,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好像无所不精,常常喜欢出一个题目考一考对方,对方如果能答出来,对了她的口味,那么她非但不杀对方,却常常还有恩赏,如果对方答不出来,或是答出了却又不对她的口味,那个人,就会为自己惹下了杀身之祸。” 朱翠一惊道:“天下居然会有这种事情,真是第一次听过!” 海无颜道:“正因为这样,所以她得到了‘妙仙子’这个绰号。” 朱翠微笑道:“这个人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海无颜道:“听来好像是这样,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就对她疏于防范,事实上正因为她有这种怪异的嗜好,才证明这个人更具有危险性。” “这又为什么?” 海无颜道:“据说她文学根底深博,所擅诗词,很多是不见经传的前人枯涩冷句,以之示人,别人十九不知所云,为此而罹致杀身之祸,岂非是冤极,所以有人形容她是不乐帮三位岛主中最危险的一个,说起来一点也不过分。” 朱翠喟叹一声道:“如非是你说起,我真是难以想象,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海无颜苦笑道:“不乐岛,不乐帮,再加上不乐之捐,已经荒天下之大唐,怪在三位岛主的奇异作为,更有以过之,看起来未来天下武林势将为这三个荒诞的怪人搅得一塌糊涂,鸡犬不宁了!” 朱翠想了想道:“三位岛主,你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又是谁呢?” 海无颜道:“最后这人也是一个难惹的魔头,这人姓宫叫一刀。”说到这里他长长叹息一声,苦笑了笑:“提起这个宫一刀,江湖上也有一项传说。” “传说些什么?” 朱翠实在已被这三个怪人的离奇传说深深吸引住了。 “传说这个宫一刀,原本是一个非常顽劣不驯的少年,云中玉收入门中后,因为爱他的质禀不凡,因材而授,乃把他最为心爱的一种‘气波刀法’传授给他,无奈这个宫一刀自恃才华,却不肯虚心求教,刀法虽成,却不能神入其髓,云中玉痛心之下,自承失败,竟然砍下了他一条膀臂。”显然又是一件未曾听过的怪事。 海无颜冷冷接下去道:“云中玉斩下宫一刀一条手臂后,将之赶出金乌门,却不知这个宫一刀在失臂被逐之后,竟然触发了他的好胜要强之心,三年之后再入师门求师收留,已经练成了‘气波刀法’,深获刀中三昧,有一刀奔雷之势,由于他习刀时满腔悲恨,所以刀法上充满了杀机,以后行走江湖,更是下手毒恶,而且第一刀总爱断人手臂,显然与他当年自己所身受的断臂之苦有关,这个宫一刀我曾领教过他的刀法,确是一个狠厉无匹的劲敌!” 朱翠轻轻一叹道:“不乐岛上有了这三位厉害的岛主,难怪无人能敌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乃向海无颜道:“海兄你可知道这一次不乐岛上来的人又是谁?可是你所说的三位岛主之一?” 海无颜摇摇头道:“不是的,这个人自称‘无名氏’,是一个年轻人。” “他的武功如何?” “很高,”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据说三位老帮主因年事已高,正在加速培植手下的接班人,这个自称‘无名氏’的人,正是他们合力苦心所栽培出来的一个杰出弟子。” 朱翠恨恨的道:“看他出手狠毒的情形,也许比他三位师父更有过之,而胸怀机诈更有过人之处,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所施展的诡诈,哼,要是我有幸能够见着这人,非要他还我一个公道不可!” 海无颜道:“其实,公主要见他并不难。” 朱翠惊喜道:“海兄,你知道他的下落?”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正是我今夜来拜访公主你的主要理由。” 朱翠喜道:“他在哪里?” 海无颜道:“在一处叫美人庄的校书院里!” 朱翠微微愕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原来这个人是个好色之徒。” 海无颜摇摇头道:“这倒也并不尽然,也许那个地方正好适合他借以掩身,公主先不要小看了他!” 朱翠咬了一下牙,忽道:“海兄你可知道这个美人庄在什么地方?” “在东城‘三贝子大街’头上,一看就知道了。” 朱翠霍地站起来道:“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海无颜冷冷地道:“公主去找他干什么?” “咦,”朱翠奇怪地道:“就是他和那个哑巴设计诱开了我,骗走了我母亲和弟弟,我当然要去找他。” “令堂与小王爷殿下,却不在他那里。”海无颜道:“就是你问他本人他也是不知道的。” 朱翠一时被他弄糊涂了。 海无颜冷笑道:“这就是不乐帮厉害的地方,在他们帮里,永远是神秘莫测,甲做的事乙休想知道,依我看那个哑童只不过是设计把公主诱开现场,而下手擒捉公主家人的,只怕又是另一伙人,说不定令堂与小王爷殿下等一行刻下已在押赴不乐岛的途中也未可知,公主你冒失不得!” 朱翠想了想道:“虽然这样,这个无名氏我也是饶不过他!” 海无颜道:“公主且莫要小看了他,我以为他在美人庄居留不去,可能别有用心,公主如贸然前去,着了他的道儿,岂不是大大地失策!” 朱翠忿忿地又坐了下来。 海无颜道:“眼前大内这帮鹰犬,显然已与不乐帮的人接上了头,我以为不乐帮绝不会把公主家人交给他们,双方势将有一场火并,为公主计,正好坐山观虎斗,看看最后结果,再定取舍。” 朱翠苦笑道:“要不是海兄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唉!我现在真是有点心慌意乱,失了主意,依你的意思,我们下一步应该如何?”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现在正在密切地注意着那个无名氏与曹羽他们双方的一切,老实说,他们双方都称得上罪大恶极,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方能够压过对方,能够让他们长此互相消耗,那才是上上之策。”说到这里,他缓缓由位于上站起来道:“我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我走了!” 说到“走”字时,只见他转身向窗,奇怪的是当他身子转向窗扇的一刹那,那两扇原本关闭的窗扇,竟会霍然自行敞开。海无颜的躯体,就像是一只风中的纸鸢,双臂开合之间,已穿出窗外,眼看着他足尖借助于一行修竹,不过是轻轻一弹,随即消逝于霍雨夜色之间。 朱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暗自折服。 ※※※ 一排人影出现在眼前这片山洼子里,算一算,共是十条汉子。 黑色的油绸子雨披,大笠,长刀,在隐约的灯光照射之下,一片油光水亮。 每个人的行动看上去都是那么利落,起落进退,行动如风,转瞬间已把眼前这片梅园踏觅一周,随即回身,分为两列,一边五个,雁翅也似地在眼前石亭正前方左右排开来。 一盏高挑长灯就插在亭子前边。 青蒙蒙的灯光在夜雨里,分外显得凄凉,雨水洗刷着镶嵌在正面亭檐上的那一方大理石匾额,是以那“观梅亭”三个字,看起来也就格外显得清爽。 曹羽、郭元洪、姜野、夏元之、桑斗静静地都坐在亭子里,似乎内厂的几个顶尖儿的人物全都出动了。 曹老头子搭着一双长眉,寒着脸,说不出的一种不开朗神色,不时地抬起目光来紧紧地逼视着当前的那片梅林,似乎那里面包藏着什么神秘似的。 “大人!”郭元洪冷笑着说道:“别是我们着了那哑巴的道儿了呀!这里可看不见一个外人,岂不是透着有点玄吗?” 曹羽冷哼了一声,微微摇了一下头:“不会的,能赊的已经赊了,还能上什么当?很明显的,不乐帮今夜约我们来,是在跟我谈交易,讲价钱,放心吧,他们一定会来的。” 铁臂神姜野说道:“大人说得是,卑职也预料着,他们一定会来的,不过……” 他把声音忽然放低了:“大人,难道我们真的接受他们的敲诈?还是……” 曹羽阴沉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两条怒纹:“就是那句话了,银子多的是,全在老虎背上,能拿就拿,拿不走可就得给我小心点!” 微微一顿,他偏过头看向另一位金星卫士双手飞石夏元之道:“元之,我要你安排的人都妥当了没有?” 夏元之抱拳道:“大人请放宽心,林子里弓弩、绳网、暗道里还有八十名杀手,就算下水,还有三十六个‘水鬼’等着他们呢!“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笑道:“这一次倒要看看他们不乐帮的人是怎么个上天入地了。”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几个最得力的手下:“你们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不乐帮’,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凭着他们胆敢与朝廷为敌,吃到了我们头上,就可以想到他们有多厉害了,再说……” 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曹羽的话已到了唇边,却又临时吞到了肚里。 铁臂神姜野忍不住道:“大人像是与那个什么‘无名氏’以前照过盘儿,可是?” “哼,”曹羽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责怪他不该有此一问:“不错,有过那么一次!” 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一件往事了,曹羽为了一件私事,私行两广,不意为仇家,即盘踞在苍梧山的‘苍须老人’,所困,性命相关危机一瞬间,却得力于“不乐帮”的忽然介入,乃得脱困。原来“不乐帮”与“苍须老人”结有宿仇,是夕大举出动,由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一的“白鹤”高立亲率岛上健者数百前往复仇,苍须老人是役惨死在高立之手! 高立为服曹羽,亲手挫之,遂令爱徒开释,彼此相约,今后凡是“不乐帮”有求之事,曹羽乃得无条件应允,当时曹羽眼见不乐帮声势了得,更震于高立杰出神技,只得含忿应允,乃得脱困返回。 这件事虽然事过多年,却一直深深藏置在曹羽内心,引为平生之大耻大戒,当然对于当日亲手折服自己的“白鹤”高立,更不禁惧恨兼具,想不到当年之因,却结今日之果,不乐帮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劫去了鄱阳王的家人,使自己左右为难。 这一笔昔日之恨,被姜野一语道及提醒,想起来犹不禁怒火中烧。 这是他平生大辱大耻之事,自不愿说出让人知道,而眼前之一番部署,更显示出他意存对不乐帮的恨恶与报复。 时间在斜风细雨里溜走了不少。 正当大家感觉不耐之时,一阵婉转的笛声出自当空,随风飘送过来。 亭子里儿个人情不自禁地俱都站了起来,倒是曹羽还能沉住气,坐在石凳上不动声色:“你们都坐下来,沉住气!” 听了他的吩咐,大家都重新坐好。 那阵子笛声,仿佛天乐飘临,随着斜风细雨,一阵阵飘送过来,打进每个人的一双耳鼓,立刻使他们回想到那一夜拦劫无忧公主时,所听到的笛声,正是一般无二。 顿时,每个人脸上就现出了不安宁的神态,频频向四面观察着,这阵子笛音来得好怪,仿佛来自天上,又似来自四面八方,简直弄不清正确出处。 曹羽毕竟有其过人之处。事实上在笛音方起的一霎,他那双精湛眸子,已直直地逼视向正前方梅林,似乎他已经确定来人必然藏身其间,神色间更显阴沉。 所幸,这阵子笛声不似前此那么冗长,绕了几个***,拔了个尖儿之后,陡地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生硬的声音冷笑道:“有劳久候,在下来晚了!” 话声甫落,人影乍闪,那个人已直挺挺地现身眼前。 双方距离约在三丈之间,那人直挺挺地立着他的六尺长躯,昏暗的高挑灯下,并不能十分地看清他的模样。依稀看见的是他一双浓眉和绿惨惨的一团络腮胡子,一袭碧绿色的袍子被风刮得猎猎起舞。 正是前此现身美人庄化名无名氏的不乐帮来使,显然他身边的那个报财童子这一次却没有同他一起来,倒是有点出人意料。 “苍梧一别,颇有年矣,曹大人可好!”一面说时,绿袍汉子迈动双足,一步步直向面前亭子走来。 几乎是同时,站立在石亭两侧的为首两名武士,不容分说,一左一右快同电闪般直向绿衣人正前两侧扑过来。 曹羽看得清楚,正待出声喝止,无奈,对方绿衣人出手之快,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两名武士身形方自落地的一刹那,绿衣人的一双袍袖已雁翅般地分了开来。 那种速度真是快到了极点,令人目不及视,一开乍合,两名猝然进身的武士,却有如喝醉了酒般地相继打了个抖,踉跄着向后倒退下来。 石亭里的曹羽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挺身站起。 郭元洪、姜野等四人,亦不约而同奔出亭外。 众人注目之下,眼看着那两名进身的武士就像是面人儿般地缓缓软瘫了下来,更惊人的是,在他们倒地的一刹那,大股的鲜血由他们眼耳鼻口七孔中溢出。 千手太岁郭元洪打了个箭步趋前探视了一下,回身向曹羽报告道:“死了。”说了这句话后,郭元洪身子一拧已旋至来人绿袍汉子正前,怒声道:“大胆!你太放肆了!” 绿袍汉子呵呵一笑,面色凌厉地道:“足下又是哪个?” 郭元洪大声道:“内厂金星左都卫郭元洪,候教了!” 说到“候教了”,郭元洪抱拳拧身,不进反退,把身子错开三尺以外,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所站立的这个地方,正是制敌先机部位,进可攻退可出,郭元洪这一进身拉架,绿衣汉子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呵呵,果然高明!”绿衣人喃喃地道:“怪不得人家说大内高手如云,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郭朋友现在就要向我出手,不嫌太早了一点么?” 郭元洪一挑双眉,正要说话,亭子里的曹羽已出声道:“元洪,你回来!” 郭元洪应了声:“遵命!”身子后退一步,侧身向亭子道:“大人……” 曹羽摆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 由于绿衣人一上来,就施展杀手,毙了两名武士,内厂来人自然俱都面上无光。 铁臂神姜野,双手飞石夏元之,飞夭星桑斗,显然对于头子曹羽的示弱大感不满,就在郭元洪退后的一刹那,他们三个相继向前踏进一步,以姜野为首,三个人一进身,即采取了一个“三罡阵”,遥遥将来人钳在攻势之内。 须知郭、姜、夏、桑等四人,在大内内厂俱都是仅次曹羽身分的人物,既然身佩金星,身手绝非等闲,是以,眼前之姜、夏、桑等三人一经摆出这式“三罡阵”,顿时苔集出大片内气罡力。 这股罡力陡然间直袭绿衣人正前,将他身上那一袭绿色袍子倏地狂飘起来,其势较诸巨风还更猛厉。 绿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曹羽恰在这时步向亭前。他不愧老谋深算,面面兼具的人物,所谓来者不善,善则不来,不乐帮那等势派,向以狠厉闻名江湖,其伎俩显然绝不只此,况乎眼前自己尚有求于对方,犯不着一上来就把事情闹僵了。 “你们不可失礼,给我退下去!” 三个人怒视着各自后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已使得眼前凌厉的杀机大见缓和。 绿衣人脸上这才显然带出了笑容。 曹羽引臂石亭道:“请!” 绿衣人、曹羽相继入亭,郭、姜、桑却没有进来,每个人守着一个亭角,只要时机一到,即可随时向对方施出杀手。 绿衣人看在眼里冷冷一笑,面向曹羽道:“曹大人如此待客,倒是十分别致,见识了,见识了!” 曹羽冷着脸道:“足下一上来连杀我手下二人,难道就是待客之道?” 绿衣人挑了一下眉毛道:“好说,那更要先请问阁下了!” 曹羽冷笑道:“他们两个并无向尊驾出手之意,只不过是护主心切,足下竟然以杀手相加,显有失礼数,太过分了!” “好说!”绿衣人那张紫色的脸膛上显示着一抹杀气,“阁下要以此见责,那么我倒要请教了,两国相争,不伤来使,前数日我那报财童子往谒各位,面送书信,却遭到各位联手怒攻,重伤吐血而回,如非及时救治,只怕早已性命不保,这难道就不是‘有失礼数’,‘太过分了’么?” 曹羽想不到他会有此一说,顿时怔了一怔,一时无言以答,冷笑一声,喃喃道:“贵价仗主势目无尊长,我手下不过略予教训而已,哼哼,果真曹某要有心留他下来,绝不容他还能活着回去了!” 绿衣人面色一寒,反唇相讥道:“这话倒也不错,三年前敝帮要有意留下尊驾,只怕曹大人也就没有今天的威风了!” 曹羽面色一红,凌色道:“你太放肆了!” 绿衣人嘿嘿一笑道:“放肆二字,阁下用得也太放肆了!” 曹羽神色一震,目光隐现杀机。 “朋友,曹某人身高位尊,不容你信口雌黄,你出来之前,贵帮帮主应该会告诉你些应对的礼节,否则这个生意只怕谈不下去了!” 绿衣人毫不为意地笑了笑道:“那可是悉听尊便,不乐帮作生意一向是这个规矩,叫人不快乐是最大的宗旨,否则也就称不上是什么不乐之捐了!” 曹羽脸色这一瞬变得雪也似白。 正如他所言,以他堂堂内厂提督之尊,多少人仰其鼻息,正所谓一呼百诺,何曾像今日这般地被人当面凌辱过?依他平日习性,万万不能容忍,然而今日之情势,却又是另当别论了。 “好呀!”曹羽深吸了一口长气,借以缓和内在的冲动情绪:“我们言归正传,贵帮的三位老人家可曾前来?” 绿衣人一笑道:“三位帮主野鹤闲云惯了,他们的踪迹可就不是我能预知的了!” “哼!”曹羽冷冷地道:“这么说一切就冲着尊驾你一个人 “也可以这么说呀!”绿衣人高高跷起了一条腿,架在石几上:“曹大人你大可放心,凡是我点头的事,不乐帮绝不会打回票,有什么话你就冲着我说吧!” “好,”曹羽冷冷地道:“坦白一句话,我们要的人是不是在你们手上?” “那还用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就在我手上。” “好呀!”曹羽冷笑着道:“开价多少?” “一千万两!” “什么?” 绿衣人笑了一下:“那我就再说清楚一点,一千万两!” 曹羽冷笑着点点头道:“这个数目,朝廷拿得出来的!” “那很好,不过我得提醒曹大人一句,是黄金可不是白银!” 曹羽冷笑道:“这也简单!” 绿衣人一挑拇指道:“好,曹大人不愧是当朝一品,真是福大量大,快人快语,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这次离开之前,三位老当家的还有一个临时指点,这一点也可以算是一个附带的条件。” 曹羽道:“什么条件?” 绿衣人道:“这点其实最容易不过,只要你曹大人知会当朝一声,要他们通知海岸部队不要再骚扰不乐岛,其实他们这么做,有损无益,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这一点想必你曹大人不会不同意吧!” 曹羽哈哈一笑道:“这更是小事一件了!老弟台,你放心,这两个条件都包在我身上,只是,我们要的人……” 绿衣人由位子上站起来,微微一笑道:“不乐帮的规矩,收到捐款后十天之内,一定原物壁还,这一点曹大人就不用担心了。”说话之间,绿衣人已步下亭阶。 曹羽冷冷笑道:“尊驾还没有说出怎么付款的方法,一千万两黄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呢!” 绿衣人头也不回地道:“这一点,我自会与曹大人你随时联系的,阁下只管着手张罗去吧!”一面说,足下继续步出亭阶。 曹羽至此忍无可忍,一声冷笑道:“站住!” 绿衣人果真停下来不再前进,一面缓缓地回过身来。小雨继续在飘着,奇怪的是这些雨丝井未能正常地淋在这个人身上,事实上,在那盏高挑长灯照射下,尽管是霪雨霏霏,却在落向绿衣人时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抗拒力道,以至于连雨丝也难以浸入。 曹羽可不是傻子,看在眼里,哪能心里没数。 他似乎微微呆了一下,然而却并不能阻止他向对方问鼎的雄心。 “曹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站在雨地里的那个人好似早知有此一手,神态上丝毫不现慌张。 曹羽往前缓缓走了几步:“尊驾可看见了?我手下的几个人,显然对尊驾的作为有所不满,不乐帮的武功天下知名,尊驾既是不乐帮的使者,当然身负绝学不在话下,不知可愿一现身手,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开开眼界,想必不会令我们失望吧!” 绿衣人哼了一声道:“好说,曹大人这是看得起不乐帮,干脆说吧,曹大人要单打呢?还是……” 曹羽冷森森地笑道:“曹某人虽然身居官位,江湖武林之间的规矩却还懂得,对付贵帮好朋友,总还有些人情!”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望向亭外各人道:“人家可是划下道儿来啦,你们看着办吧!” 亭外的几个人,事实上也正是内厂里顶儿尖儿的几个高手,早就跃跃欲试。 若非鉴于“不乐帮”的威名,在对方一上来之初,就已下手对付他了。这时聆听之下,便不再迟疑,当下以郭元洪为首,率先跃身而前,其实几乎是四个人同时动作。 四个身子同时向下一落,显然是东南西北各占一位,却已把绿衣人看在其中,这一式其实也正是所谓“四极阵”,一经站定之后,八只眼睛死死盯住了绿衣人,一瞬不瞬。 绿衣人立刻就感觉出来自对方的无形压力,忽然警觉到对方的不怀好意,盖因为眼前之势,无论如何,自己已落入以寡敌众的情势。一惊之下,绿衣人身形快速向左一个侧转,向横跨出了三尺以外。 无如对方四极阵势,真是微妙,颇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绿衣人身躯方一转动,连带着使得对方四人也跟着转动起来,前此所加诸在他身上的凌然压力,依然照旧。 绿衣人借着转动之间,已大致窥出了对方四人所布下这一联手阵式的微妙。 冷冷一笑,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四人身上转了一转,道:“堂堂大内高差,居然以多为胜,哼哼!你们不要看我孤身一人,真要讲打,只怕你们几个还不是敌手!” 话声方断,即见四人忽然向前一齐迈步,大股内力齐向绿衣人身上压挤过来。 当此一瞬间,四人中的铁臂神姜野,早已足下跨进,双手搓扬之间,一上一下齐向绿衣人胸腹之间猛力击打过来。这一手由于配合着四人的内力攻势,尤其具有无穷威力。 绿衣人肩头轻晃,旋身错掌,倏地向外一拧,在往常他这种变幻的身势,最起码可以撤出三尺以外,然而在对方四位内家高手联合牵制之下,显然已难以发挥全功,仅只不过错开了尺许左右。 无形无影的内力自四面八方紧紧拥挤过来,在这个内力压迫***里,休说是从容进退,如无足以抗衡的功力,简直连举手投足都大感困难。 绿衣汉子再次惊心之下,把先前的一番狂傲气质顷刻打消了一个干净。 不容他心存盘算,四人中的飞天星桑斗,却由另一个角落里陡然冲刺而前。 他施展的是一式专攻下盘的狠毒招法,左腿旋处,带起了一股疾劲风力,直向绿衣人一双足踝上扫去。 须知,凡是胆敢施展这类硬招法的人,其本人必然有恃无恐,多半是练有横练的功夫。 绿衣人显然了解到了这一点,虽然他本人也是同样具有横练之功,却并不打算与对方硬拼。 飞天星桑斗这一腿,真是雷霆万钧之势,却不曾料到,对方这个不乐帮的来人,非但是功力高超,见解亦有过人之处。 随着桑斗的腿势,绿衣人并没有中计后退,即见他身子向前一栽,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脚下不稳,打个踉跄,事实上这里面却隐藏着厉害的杀手。 飞天星桑斗乍然警觉到不妙时,整个人身已在绿衣人钳形的双掌之间。 时间是瞬息万变,照眼前情形,桑斗万难脱身,然而妙在他们四人联手的那阵势,确是微妙得很,分明“牵一发而动全局”。 飞天星桑斗这边方一吃紧,彼此都似有了感应。 带着一声长啸,双手飞石夏元之蓦地自空而坠,一双脚尖直取绿衣人的双眼。在招法上,这还有个名堂,叫做“巧踢天灯”。 绿衣人在他猛厉的攻势之下,错身右侧,硬生生把即将得手的招式撤回来。 然而,他的机智在于紧接着的另一式杀手,右手侧翻之间,施展出一招不乐帮异乎寻常的妙手“醉蝙蝠”。 夜雨昏灯下,猝然间闪出了一只蝙蝠的影子,配合着一声蝙蝠特有的短鸣之声,绿衣人快速而酷似蝙蝠的一只右手,已狠狠的印在桑斗的左后肩上。 这一击力道万钧,虽说是所击部位并不是致命要害,却也够瞧的。 飞天星桑斗幸有阵力牵制,却也被击得如同旋风般地转了出去。 随着绿衣人“醉蝙蝠”的掌力之下,在他肩上顿时留下了深深的一抹血痕。 飞天星桑斗一身横练的功夫虽然没有就此被毁,聚集在本身的一股真气却被对方一击之力打散了,身子一个踉跄,直向前方倒了下来。 千手大岁郭元洪一眼看见,大吃一惊,一声惊叱,倏地自旁侧飞身而坠,一起一落有如飞星天坠,落身探掌,只一把抓住了桑斗衣领,用力一带,已把他摔出了丈许以外。 飞天星桑斗,总算在同僚关心之下,免除了绿衣来使再次加身的另一式杀手。 原来绿衣人所施展的“醉蝙蝠”手法,常常是反正各一,一手追一手,前者为阳后者为阴,双手配合施展,一经中人,必死无疑。 果然,就在飞天星桑斗身子才自摔出的一霎,另一声自绿衣人舌下的蝙蝠鸣,配合着一式阴手已经展出,五股尖锐的指风,擦着飞天星桑斗临去的背影,呼哨似地消逝于夜空之间,却为旁观者带来了无限阴森与恐惧的压迫感觉。 “飞天星”桑斗侥幸逃过了杀身大祸,幸未身死,可是他的负伤退身,无形中却把联手的此一“四极阵”为之解体,顿然涣散无形。 绿衣使者一声狂笑,把握住此一难能之机,倏地跃身而前,正迎着了“铁臂神”姜野的来势。 姜野情急之下,一马当先猛袭而进,双方乍然相遇,一连交换了五七式快速手法。 是时,“双手飞石”夏元之却由斜刺里猛然投身过来,一声怒吼道:“别让这小子跑了。”嘴里叱着,双手用连环掌势一连劈出了两掌,一奔左肋一奔侧胸,这一手连环掌势,配合着姜野的快速进身之势,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强力。 然而,对方绿衣使者,显然早已料到有此一式,事实上姜野的出手与夏元之的出手几乎是一样的快,四只凌厉的手掌交插着直向绿衣人身上招呼的一瞬间,绿衣人已成功地递出了他的另一式杀手。随着他腾起当空的巨大身影,姜野、夏元之两个人的身子,各自打了个踉跄,一前一后地倒了出去。两股血箭,分别由此二人肩窝里急窜了出来。 绿衣人的两只手是那么的锋利快捷,有如两把利刃,几乎洞穿姜、夏二人的肩窝。他带着一声阴森的笑,就在姜、夏二人怒血狂窜的一瞬,绿衣人怒鹰般的躯体已高高地拔空而起,直直地向一株巨松之巅落身下来。 然而,另一个的身躯,却显然比他要快上一步。 “呼!”一团人影,连带着巨大的风力,也同绿衣人一般抢先直向树尖上坠下来。 这个人的身手堪称高明之至,较之四名金衣武上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双方身形在空中甫一交接,已似动了手脚。紧接着,松枝大颤,双方的身躯似乎都有强落之意,耳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不堪巨力负荷的松杆齐中一折为二。 两个人,却又似风雨里斜翅分飞的一双劳燕,一个落向亭前,一个却远遁抚园。 落向亭阶的,赫然的是那个身为内厂提督的曹大人,他的一只右手紧紧握着拳,满脸怅恨表情。 遁向抚园的自然是绿衣人了。他一连向前抢了好几步,才收住了他疾猛的身势,显然由于过于吃惊,一张脸已变得苍白。他远远地拧过了头,眼睛里就像是喷出了火。 “好个老儿,不乐帮的这个梁子你结上了,我们走着瞧吧。”话声出口,眼看着他一个煞腰之势,箭矢也似地遁身入林而去。 郭元洪一声叱道:“追!” 飕飕飕飕!一连四五条人影紧跟着追了进去。 这当口儿,郭元洪才转身亭前,惊愕地打量着面前的曹羽道:“大人你可好?” 满脸怅恨的曹羽,忽然一声冷笑道:“好厉害的小子!”一面说时,他才把那只紧紧握住的拳头缓缓张开来。 却见他手里紧紧抓住一块掌形的绿色布帛,显然正是绿衣人那袭绿衣上留下来的。 “噢,”郭元洪惊喜地道:“大人原来已经伤了他,卑职这就继续缀他下去……” “不用了!”曹羽冷冷地道:“这一掌我蓄力已久,原打算一掌就结果了他,却想不到他练有异功,竟然生生地把我掌力化解了一半,真有点不可思议。” 郭元洪叹息一声道:“可惜!”不过,他立刻想起来,激动地道:“大人可是施展的‘金豹掌’?” 曹羽黯然点点头,面色阴晴不定。 郭元洪立刻大喜道:“这样他必定为大人独门豹胎秘术所伤,不怕他不上门求医了。” “唉!”曹羽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喜悦,摇摇头喃喃地接道:“谁又知道呢?照理说,他在中掌之初就应该伤势发作,我所练的‘豹胎’之气,应是无孔不入,只是,看来他却像若无其事,无论如何,今后的十二个时辰,是他的要命关头,如果过了这个时辰,也许就不再会发作了。” 是时,负伤的铁臂神姜野、双手飞石夏元之、飞天星桑斗都陆续地来到了亭子里,这其中要算飞天星桑斗的伤势最重,整个左肩头早已隆隆肿起,很可能骨节碎了,最重的是他护身真力已被绿衣使者掌力震散,要恢复恐非朝夕之事了。 姜野与夏元之伤势也都不轻,上身染满了鲜血,虽然自行点穴止血,可是,看过去却亦是痛楚难当,狼狈不堪。 曹羽分别察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势,对其中伤势最重的桑斗关照了一些疗治的必要措施,随即静坐一隅,等待着那几名追蹑绿衣人的卫士转回。 稍后,几名卫士回来了,却没有带回来有关绿衣人的任何消息。 曹羽紧紧咬着牙,这一霎心情至为复杂,无论如何与“不乐帮”之间的这个梁子已经结上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0节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绿衣人全身水湿的一径来到了他所居住的“凤来阁”,在他离开之前,像往常一样,他在院子里布下了厉害的阵势,如非精于此道的行家,任何人休想能擅越雷池一步,一向自负骄傲的他,想不到今夜在对敌一群大内卫士之余,竟然险些丧命在曹羽之手。绿衣人的心情之沮丧愤怒可想而知。 先前他与曹羽动手时,不经意吃对方击中的一掌,虽然仗有“不乐帮”的异功“铁肤功”护体,当时不曾负伤,也幸而没有伤了筋骨,只是此刻在雨水浸泡之下,却有一种火辣辣的痠麻感觉,手摸上去热热的,这一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使他暗暗吃了一惊,倒要好好地察看一下伤在哪里。 他一径的来到了楼上,推开了房门,只觉得房子里异常的黑,敢情哑童并不在里面,绿衣人轻轻唤着哑童的名字:“大雅。”“雅”、“哑”同音,显然连哑童自己对这个名字也很欣赏,一连叫了两声,没有动静。 绿衣人向前跨进一步,一种特殊的敏锐感觉,使他仿佛察觉到近处的呼息声,同时目光掠处,更似察觉到一个背向长窗的影子。 绿衣人当然不是泛泛者流,然而伏伺在暗处的这个人,显然心思较他更为细密。 就在绿衣人心念一动,还来不及采取必要的行动之前,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他的颈项之间。 出剑人所以有此一手,显然也是事先有所推敲,剑尖比处正当绿衣人喉结要害,先不说这口剑具有异常锋锐的刃口,仅仅只凭传自剑尖的内功剑炁,就足可制绿衣人死命于弹指之间。 绿衣人一惊之下,禁不住当场怔住。 那口极其锋利的剑尖不退反进,近到剑尖已与喉结仿佛有所接触。这个部位自然是致命处,即使绿衣人以超快的身法,能侥幸地逃开了对方的这要命的一刺,可是亦难闪对方接下来的“剑挂两肩”。这一手剑法名谓“封喉两挂”,一旦为对方封住了喉头,只有傻子才会想到脱逃之念。所以,绿衣人干脆也就不再动了。 一个娇嫩可人的女子口音道:“想死的话,你就动动试试看。” “你是谁?” “现在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娇嫩的声音却异常的冷:“到你该说话的时候再说也不晚。” 绿衣人喉结动了一下,觉得一种异常的刺痛,立刻发觉到对方已在运施剑炁逼人了,一股气势只消再前吐一寸,怕不立刻溅血当场。性命相关俄顷之间,绿衣人也只好暂时闭口不言了。 紧接着一只女人的纤纤柔荑蓦地翻起来,绿衣人只觉得上身三处穴道上一阵发麻,已吃对方快速的手法点中了“麻”、“软”、“定”三处穴门。 宝剑入鞘,铮锵作响,接下去一团火光,出自对方少女手指上,房子里立刻有了亮光。 出现在绿衣人面前的那个少女,有着“公主”一样的美丽气质,事实上她的确是一个公主,是无忧公主朱翠,只是绿衣来使却是第一次看见她罢了。 朱翠转过身来,就手点亮了几上的灯盏,顿时光明大作,这一刹那,绿衣人的眸子却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人,哑童:大雅。他直直地站立在窗侧一偶,腰身微拱,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一具木偶。当然不用说,他也是被人点了穴了。不用说点他穴道的,也自然是面前这个少女了。 绿衣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他身子虽被定住,但是却不碍他的出口,那双骨碌碌在眶子里转动不已的眸子,更是布满了血丝,像是忿怒已极,加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胡子,那分样子真是吓人。 “我的胆子比你想的还要大得多。”朱翠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手里提起一面绿光晶莹的长形牌子,有意地出示于绿衣人面前,道:“这个东西大概是你的吧!” 绿衣人眸子睁得更大了,喉咙里哼了一声:“你竟然敢私翻我的东西。” “不错,我的确是翻看过了。”朱翠冷冷地道:“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你名叫吴明,所以干脆就叫‘无名氏’了。” 绿衣人怒视着她,问道:“你到底是谁?” “你真的不知道?”朱翠冷笑着道:“一个曾被你戏耍上当的人,你不应该忘记的。” 绿衣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忍不住又睁开来。 “你知道了吧?” “哼!”绿衣人道:“这么说,你就是无忧公主了?” “请称呼我的真正名字,我叫朱翠。” 绿衣人身子震抖了一下:“失敬了,我们本该早就见面的。” “不错,不过现在见过不算太晚。”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来意。”朱翠眼睛里凝聚着无限的杀机:“我虽然年岁不大,可是,也知道很多江湖里的事,也见过不少江湖里的人,可是,像你这种无耻、卑鄙的人,却是第一次见过,甚至于听说过。” 显然默认了叫“吴明”的绿衣人脸上一阵发紫,冷笑了一声道:“我总算钦敬了你的厉害,哼哼,我已经知道你的来由了。” “那你就实话实说吧,”朱翠强忍住心里的怒火:“我母亲和弟弟以及全家人,你藏在什么地方?我要你马上带我去见他们。” “太晚了。” 朱翠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吴明冷笑道:“用不着害怕,他们都还活着,而且我保证他们活得好好的,日常生活不见得就比以前王宫里差,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总算松下了一颗心,怒视着他道:“你说的‘太晚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早已经离开了汉阳。” “现在哪里?” “在……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吴明身子微微战抖了一下,试图运用本身气机冲向穴门,想自行解开穴道,但是并没有成功。 “难道他们已经被押回不乐岛上去了?” 吴明冷笑着,看了她一眼:“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 “这么说我没有猜错!”朱翠紧紧咬了一下牙:“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明一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久闻无忧公主美艳绝伦,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喃喃道:“你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胡说!”朱翠杏目圆睁着:“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 说时,她右腕微振,龙吟声中,长剑再次出鞘,剑光乍闪,已破开了对方的胸衣。 绿衣人吴明并不曾为这番气势所吓阻,一双赤红的眼睛闭了一下,竟然大笑了起来,由于他穴道被封,气机不通,这番大笑,为他带来了极大痛苦,一瞬间眼泪鼻涕都淌了出来。 “我说你美,你居然要杀我。”吴明显然有恃无恐地道:“你只是吓唬着我玩罢了,你是不会杀我的。” 朱翠生气的道:“为什么我不会杀你?” 吴明嘿嘿笑了两声:“你当然不会杀我,你只是想留下我和哑童作为人质,目来交换你的家人,哼哼!” 朱翠“锵”的一声合剑入鞘,一时面若春风:“你说得不错,这正是我的想法。”这一霎她的气似乎消了不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你能说我的这个方法不好?”朱翠退后几步,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吴明被自己眼泪鼻涕,弄得十分的难受。 “帮帮忙好不好?”他眸子里显示着痛苦:“为我揩一下。” “这是你自作自受。” 吴明“吭”了一声,调侃着道:“人漂亮,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漂亮。” 朱翠冷笑道:“你以为夸我漂亮,我就会放了你,哼!你真是作梦!” 吴明“哧哧”笑了两声道:“我这次出来,除了奉令为不乐帮办事以外,另外还要为自己办一件事,你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朱翠摇摇头说:“没有兴趣。” 吴明不以为逆的笑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要为自己找个老婆。” 朱翠一时脸臊红了,想不到对方的话说得这么粗鲁露骨,真恨不得上前踢他一脚。 吴明那双显然闭血过久而发红的眼睛,无情地瞪着朱翠道:“不瞒你说,我的三师尊一直都盼望着我能早日成个家,可是唉……这一次看见了你……”话声未完,倏地身子震了一震,就不再出声说话,敢情为朱翠隔空点穴手法点中了他的“哑穴”,吴明这一下可就老实了。 朱翠狠狠地瞪着他,依她个性,真恨不能一剑刺他个透明窟窿,但是想到对方的利用价值,她就暂时吞下了这口气,不再与对方计较。 “哼!”打量着面前的吴明:“你的罪还没有受完,往后还有得受呢。” 吴明只能目光直直地瞪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翠随即走向窗前哑童的面前,说道:“本来我可以放过你的,谁叫你上次骗我上当,现在也只好把你一块带去了!”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掌向对方后颈上快速一拍,解开了对方身上穴道,哑童似要呕吐地呛咳了几声,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却为朱翠另一式手法点中了身上软麻穴道,顿时有如面团般地瘫在了地上,只是大声地喘息不已。 朱翠转过身来,再走到绿衣使者的面前如法炮制一番,后者一样地被摆平了。 可笑这个不乐岛上的特使,昔日是何等威风,即以其本身武功而论,也是蜱睨当今,然而一朝受制于人,却也只有任人摆布的分儿了。 就这么,朱翠一手一个提起来,冒雨穿窗而去。 ※※※ 绿衣特使吴明与他那个叫“大雅”的哑巴童子,直直地睡在两张绳榻上。 这两张床以及他们所被拘禁的这个石洞,显然都是经过事先准备好的。 石洞够大,光线也够好,只是想要出去却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两个人身子都不大方便,原因是他们的下身都被朱翠用她独门的点穴手法所制,整个下身形成一种“半瘫痪”状态,是以可以坐,可以睡,可以爬动,或作极困难的直立移动,想要用力,或是别的非分之想,可就有点不自量力了。 石洞正上方顶部,开有一个圆圆的透明天窗,因此当那扇原有尺许的石头门紧紧关闭的时候,仍有天光自顶部射入,另外四壁都有特设的气孔,即使在天气最闷热的时候,亦有阵阵清风徐徐贯入。 石洞的后一半,接连着一道清泉,再一边是万丈峭壁,其险峻,足使人惊心动魄,堪称是飞鸟难登。想当年,这里原是一名武当修真之处,该修士羽化之后,废置至今,想不到却被无忧公主朱翠临时派上了用场,用此来拘禁绿衣使者吴明这等身负绝顶武功的人,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哑童大雅吃了一个红番茄,喝了半碗泉水,气吁吁地伏在石案上喘着气。 吴明却盘膝在绳榻上打坐运功,只见他全身汗下如雨,身上一袭短衫早已为汗水湿透,那原本一张绯红中透紫的脸,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白,几乎就像死人的那种“灰白”颜色。 大雅似乎也注意到了,吃惊地看着他。 吴明运了一会儿内功,却有些力不从心,睁开眼他叹了一口气,沮丧地看向哑童道:“给我一碗水。” 虽是恶难中,哑童大雅仍忠心耿耿地服侍着主人。聆听之下,他爬着为吴明斟上一杯清泉。 这里一切用具齐全,就是升火举炊也不是难事,一角堆置着不少野芋山薯,这些东西就是放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霉,看来对方是打算长时期地把主仆二人拘禁在这里了。 喝下了一碗水,吴明紧紧咬着牙道:“看起来,这个丫头是存心在折磨我们两个了。”大雅比了一阵子手势,吴明黯然地点点头。 “你的忠心令人感动,唉……实在说,她恨我们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我怕就要病倒了。” 大雅顿时吓了一跳,满脸惊吓模样连连地眨动着眼睛。 吴明哼了一声,苦笑道:“那一夜,我不小心中了曹羽老贼一掌,当时不曾在意,初来这里时也只觉得有点不适,想不到以后的几天,却像是打摆子一样地身子发冷发热……今天尤其是觉得不舒服……” 大雅又是一惊,慌不迭地伸出一只手摸了他一下额头,只觉人手冰凉,吓得他立刻又缩了回来,一时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是好。 “我随身的一个百宝囊里,收藏有我们不乐帮的‘妙仙丹’那是开帮祖师爷云中玉亲手炼制的,能治百病,去暑却寒,只是却也被姓朱的丫头拿去了,要不然就算不能药到病除,却也不会像眼前这个样子。”说着,他紧紧咬了一下牙,恨恨地道:“这个丫头心真狠,也亏她想得出来,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方,还弄瘫了我们的腿。”一面说,他大声地喘着气,状是无可奈何。 忽然他翻身坐起来,喘息道:“不行,我们得想个法子出去,要不然我会死在这里。” 大雅脸上立刻现出了张慌。 “来!你扶着我下床……”吴明喃喃着道:“让我们试试看,是不是能把门弄开……” 大雅摇摇头,失望地现出无助模样,虽然这样,他仍然振作着把吴明扶下了床。 “哼!”吴明狞笑着道:“这个丫头虽然弄瘫了我的腿,我还有两只手,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能想办法出去,只是……***,曹羽这个老贼打的我这一掌像是有什么名堂,怪不舒服的。” 大雅在他说话时,已用两肘膝之力,向门边爬过去。 吴明见状怒叱道:“混蛋,还不给我回来。” 大雅被叱得有点莫名其妙,只得又爬了回来、 吴明见状更为生气地骂道:“我们不乐帮的人,岂能在地上爬着走路,要是给三位帮主看见,只怕不活活地打死你这个奴才。” 大雅被此一叱,打了个哆嗦,一时噤若寒蝉,只是他却实在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代步,被吴明这么一骂,只管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吴明冷笑着道:“难道你忘了本帮从《易经》中‘地天泰’所化解过来的身法了?” 大雅顿时一怔,霍地面现喜色,立时身躯拱起,双手着地,倒立了起来。 吴明点点头道:“对了,以后就用这个方式走路。”,他像是忽然得到了启示,也像哑童大雅那个样子,倏地双手按地,拿大顶似地站立起来。 这种“乾坤倒置”《易经》中卦示“地天泰”的身法,原有大大吉的评数,幻化为武功后,更是独成一家,对于练习气血功夫的人,大是有所稗益。 主仆二人就用这种方式一直走到了门前。 大雅返身坐好了之后,施展出双掌力道,用力推向石门,只是推了两三下就已气喘如牛了。 吴明仍然保持着倒立姿态,见状道:“蠢材,闪开来,看我的!” 原来他深悉运力之道,一个正常站立或是坐着的人,力量表面上看起来,虽像是发之掌臂,其实却得力于丹田,由于他二人均被朱翠以其独特定穴手法封闭了下盘穴路,是以整个下体已无能着力,然而此刻身子一经倒转过来,情形便大为不同,那时着力点便改下盘为上盘了。 吴明不愧是不乐帮第一弟子,其武功实已得三位帮主真传,非但如此,对于运功常识,一般武学理论,却也知悉其法,当下他悟出了这个道理,是以大雅方自退开,他即以双臂运行走向石门,以一掌按地,另一掌着力,霍地一掌直向石门上击去。 这一掌虽说是碍于现况,不能发挥十成功力,却也非同小可,掌力击处,发出了“轰”的一声大响,整个石洞都像是为之震动一下,然而那扇紧闭的大石门,却像是铁打钢铸,休想移开分毫。 吴明于是掉换了另一只手,再次向石门力击,如此双手交替,一连击出了十余掌,山洞里空自回荡出一片隆隆之声,那石门却是丝毫未损。这一来,吴明才知道无懈可击,当下身子还原坐下,累得频频喘息不已。 大雅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 吴明喘息了一阵子,道:“不行,我们一定得想个法子出去,要不然,我们就会死在这里。”一面说,他霍地又倒过了身子来,用双手行到了壁边,只见他两只手一经搭向石壁,随即活似一条大壁虎般地一路向壁顶游去。 毕竟他下体血气不通,这种运行方式乃是一种极为消耗内力的行动,只能靠双腕上的力道,却要一气完成,实在是极为不易,以吴明之造诣,若非困于下躯之血气不通,即使再高上一倍,也难他不住,然而此刻,他却是有些自不量力了,眼看着已将接近壁顶,距离那洞顶天窗不远,却是气血不继,手一松直由空中坠落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得他满眼金星,一瞬间仿佛百骸尽废,简直全身都像是散开了一般。 大雅见状吓得嘶“哑”地叫了一声,忙自旋身过去,却见吴明一张脸其红如血,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吹得又胀又大的气球,随时都像是要爆炸开来。目睹如此,大雅一时慌了手脚,当下两只手施展出内力,运用内家推拿法直向吴明的身上按去。 不意他不推按还好,这一推反倒出了纸漏,才推了两下,即听见吴明大吼一声,一时满脸汗下,当场昏死了过去。大雅见状,吓得三魂出窍,一时面色惨变,连声哑叫不已,两只手更是连连在他身上推动不已。 忽然自他背后传过来一声阴森的冷笑:“你要是再不停手,他可就死定了。”那是一种含有男人磁性的低沉口音,一经入耳,给人以无比镇定的感觉。 大雅乍然听见先是一愣,紧接着才像是忽然明白过来,倏地回过身来。这一看不由得使他吓了一跳。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扇门竟然敞开,而且走进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现在正直挺挺地站在他背后。他那么直直地站在眼前,一身蓝色缎子秋衣,衬着他白皙斯文的面颊仪态,有如“玉树临风”。 然而,当大雅再次定神看时,显然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虽然称得上十足英俊,却显然并不健康,尤其是在那双隐隐光华的眸子下:那双眼睛,竟然像是郁积着伤后的瘀血,现出一种暗红的颜色,而且那张脸也似乎过于苍白,这些似乎与他高大伟昂的身躯,显得有些不称,然而却自有其威仪之一面。 大雅一看之下,禁不住心头为之一震,他虽然不能站起来,却也防备着对方的出手,两只手掌交错着往胸前一抱,以便待机出手。 蓝衣人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对于面前的这个哑巴并不曾放在心上。蓝衣人道:“你先闪开来,让我看看他的伤势要不要紧。” 大雅聆听之下,一双眸子只是骨碌碌在眶子里打转,却没有遵言让开,显然对这个陌生人还有些放心不过,生怕他会对主人出手加害。 蓝衣人冷冷一笑,即不再与他废话,当下足步跨动,缓缓步近。 大雅顿时大为紧张,猛地向对方一连劈出两掌。他所施展的是劈空掌,虽然碍于下体气血不通,只有一半功力,可是却也不可轻视,一般人却也是万万当受不起。无如蓝衣人显然大有来头,武功之高,断非当前这个哑童所能窥其堂奥。 此时,大雅虽然运施功力,一连劈出了两掌,无如对方却像是毫无知觉,甚至于连他身上的那袭蓝色长衣也不曾轻轻地飘动一下。 大雅一惊之下,又待第二次聚积力道向对方出手,这一次倒是不劳他费心,显然对方已向他出手了,其实对方蓝衣人压根儿连手也不曾抬动一下,他只是徐徐地前进着,却由他前进的身势里,传过来一种有异寻常的力道来,大雅迎当下,整个上身都不禁被逼得向后方倒卧下来。随着蓝衣人前跨的脚步,这种力道更形加剧,直到大雅直直地睡平不再移动为止。 蓝衣人已来在吴明的身前,后者显然仍在昏迷之中,他缓缓弯下身子来,先翻看了一下后者双眼,再把持了一下他的脉门,脸上表情益见深沉。 侧过头来,大雅正在注视着他。 “你坐起来,我有话跟你说。”蓝衣人慢条斯理他说着,话声一落,大雅立刻就觉出先前所遭遇的压力顿时为之消失,他本能地也就随着对方的话坐了起来。 “你不必惊怕,”蓝衣人冷冷地道:“我若是有心向你们出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只怕你们无能敌挡,早就没命了。你主人伤势很重,如果我不救他,只怕他性命不保。” 大雅一惊之下,脸上显现出一片费解神色。 蓝衣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你主人身上受有厉害掌伤,此刻伤势已然发作,你可知道此事?” 大雅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当下翻身扑地,直向着蓝衣人连连叩头不已。 蓝衣人凌笑道:“你这个奴才也有想通的时候,且退开一旁,看看你主人有这个造化没有?” 大雅点点头不再多疑,移身一旁。 蓝衣人探出一只手,缓缓触向吴明顶门,忽然掌势一振,随着这一振之势,吴明倏地睁开了眼睛,蓦地坐了起来。 蓝衣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见吴明身子晃了一下,霍地站了起来,原来他经过方才自室顶下落一震之力,虽然使掌伤因而触发,却因此将无忧公主朱翠的点穴手法自行解开。 双方一照面,吴明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才把身子定住,他一身武功得自不乐帮三位帮主传授,毕竟不同一般,虽说是身上中有足以致命的掌伤,但在未能致死之前,却端的不可轻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一面说时,吴明暗聚真力,强自把背后掌伤处附近几处穴路强行护住,不令像似含有毒质的热气四下扩散。 蓝衣人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之不甘雌服,有心与对方一较身手,便冷言道:“你先不要管我是谁,我对你总算没有恶意,而且我知道你身上中有曹羽的‘金豹掌’力,此刻已然发作,以你内功,虽然勉强可以把掌上特有的毒恶控制住,但是这种伤势一经发作,却非功力所能制止,一旦发作,便有性命之忧。” “哼!”吴明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你是曹羽派来的说客?哼哼……我只不过一时不察为他掌力所伤。”一面说吴明霍地退后了几步,一双眸子骨碌碌直在蓝衣人身上打转不已。 蓝衣人冷笑道:“你先不必问我是不是曹羽的说客,总之姓曹的加诸在你身上的这种掌伤,凑巧我有方法医治,换句话说,也只有我才能救你活命,否则你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必然伤势大发而死,如果你愿意死,我倒也无话可说了。” 吴明在他说话之时,早已一面运功调息,自信足可放手与对方一搏,而且他早已看见石门洞开,如能将对方制服手下,即可逃出洞外。当下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所说的话?” 蓝衣人道:“因为你非信不可,如果我不救你,你根本就活不过未来的十二个时辰。” 吴明在对方说话时,固然早已蓄势以待,却也暗中把对方观察得十分清楚,仅仅由对方神态器字上看来,已可断定绝非易与之辈,心中不禁留下了十分仔细。 “哼!”吴明向前跨出一步:“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我这个人生来的一副怪脾气,一生只信服比我强的人,如果你的功夫胜得过我,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要是胜不过我,嘿嘿……” 蓝衣人脸上现出一抹微笑,却没有说什么。 吴明顿了一下,接下去道:“那么,你也就用不着来担心我的命了,还是担心你自己的命吧!” 蓝衣人冷冷一笑,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久仰不乐帮武功天下知名,那就请教了。”话声一落,双拳微抱,那一双湛湛眸子,瞬也不瞬直向吴明逼视过来。 吴明已经感觉出传自对方体魄的凌人气机,心中暗自吃惊,一时大生警惕。他一面运功调息,将内力集中丹田,却十分怀疑地打量着对方道:“足下显然具有武林罕见的身手,想来不是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怎么称呼?” 蓝衣人冷森森的道:“何必多问,只管放招过来就是。” 吴明“哼”了一声道:“好!” 蓝衣人道:“不乐帮武功,被称为江湖失传之绝技,足下既然身当‘特使’之任,又是三位帮主所调教出来的唯一传人,想来必然已得真传,何妨施展出来,看看我是否当得?” 吴明冷笑道:“那要看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不乐帮秘功虽有,却也不能随便出手。” 蓝衣人道:“我候教了!” 话声乍落,只听见“呼”的疾风声响。只见他身上那袭蓝色缎质长衣,倏地涨满了气机,活像是吹满了气的羊皮筏子那个样,下摆两侧更像是被强力的风那样狂飘起来,只此一斑,已足可见其惊人的功力。 吴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个身子在这一霎也慢慢地蹲了下来,他双手平摊着向两侧分开来,却有一连串密集的骨节响声出自他躯体各处骨节。 四只眸子像是在这一刹那间,已紧紧互相吸住。 吴明左足向侧方踏出了半个***,右手却斜着由肩头缓缓递出,摆出了个“沙鸥别羽”的架式。 蓝衣人冷笑道:“幻自‘大千门’的‘四禽式’,已不足取胜,你还是另外再换一种玩玩吧。” 吴明脸上顿时一惊,倏地收回架式,身子往左翻出双手下沉着,几乎已抄近地面上,眼看着即是一式腾身掠起的疾进毒招。 偏偏又为蓝衣人看出了来处破绽。蓝衣人又道:“婴喜氏的‘燕子出巢’,不施也罢!” 吴明怒睁双目道:“不错,就是婴喜的燕子出巢,你可有破解之法吗?” “哼哼!”蓝衣人冷冷笑道:“信不信由你,这个招式在我十二岁随‘大方山人’习技时,已经学过了,当年山人指引,破此法不难,只出指天地而已。” 吴明一惊之下,立刻还原站好。“啊,这么说来,你是出自‘南普陀’大方老人门下了,失敬,失敬!” 蓝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却是未置可否。 吴明眉头微蹙,心忖着:莫怪对方这等傲气,敢情是出自南普陀大方山人门下,久闻大方老人十数年前已坐化普陀,其功力过人处在于“沉寂”,这一门武功,当年三位师尊中之高立曾有详细说明,并也有应对之策。心中暗喜,遂即冷笑一声,重新拉开了另一架式。他的身子是那么无依地斜斜站着,上身缓缓向前伏,右手二指鹰啄般地弯曲向外递出。 这一招似乎立刻提起了蓝衣人的兴趣。 “对了!”蓝衣人眸子里散发出仇焰:“这才是你们不乐帮的不传之秘,只是倒也不是开天辟地的新招,依我看,大概是白鹤高立老头的杰作,哼哼!这老儿惯以旁取百家之长,略加幻化,即收入于他的百宝囊内,就拿你这一手来说,就有偷取‘黑狐董氏’门中绝技之嫌。” 在他说话时,吴明早已按捺不住,尤其是对方竟然口称大师伯高立为“老儿”,已是令他难以忍受,却又涉及大师伯有窃取旁门绝技之嫌,正是“斯可忍孰不可忍”。 蓝衣人话声未了,吴明已先行发难,即见他脚下一个垫步,已纵身上前,右手夹着大股劲风,迎面一掌直向蓝衣人脸上劈来。 蓝衣人似乎对于他的招式变化十分注意,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这时见对方掌式来到,左手忽然抬起,不意吴明这式出手却是诡异多变,霍地向下一沉,两只手指活似一双钢钩直取蓝衣人乳下“期门”穴道。这一手既快又准,加上吴明精湛的内劲指力,不要说真的为他点中了穴门,就只是为他指尖上的内力扫中一下,也是非同小可。 奈何,蓝衣人此番而来,正是满腹心机,决计“以身试招”而来,对方的出手,其实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冷峻的脸上,像是微微含蓄着一些“得计”的喜悦,即见他身形忽然一长,两只手恰当其时地忽然抬了起来,一上一下轻轻向外一送,吴明一双脚步霍地打了一个踉跄,向外一连荡出了三步,才行站稳。 一瞬间,吴明脸上充满忿怒,更多的疑惑困绕着他。“你,这一式招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没有人教给我!”蓝衣人含着一些微笑道:“是我自己化解出来的!” “那是不可能的!”吴明道:“不乐帮的绝技,至今还没有传到江湖,你怎么会研究出破解的方法?” 蓝衣人冷森森地道:“那是我的秘密,吴明!” 吴明又是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是立刻他就明白过来:“哦,是朱翠告诉你的?” “不错!”蓝衣人冷笑道:“不乐帮武功既深又博,你又何必藏拙,我等着你的,再出招吧!” 吴明剔了一下浓眉,有些疑惑地道:“你口口声声要我施展不乐帮绝技,莫非你存有什么用心?” 蓝衣人心中微微一惊,却是表面上丝毫不露形迹。聆听之下,他冷哂道:“我确是存有用心,因为这个天底下的武术绝学,只有很少门派的武功我还不曾见识过,不乐帮的武功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想见识一下?”吴明冷笑着摇摇头:“不,由你出手看来,你不像是第一次见识过本门的武功,莫非你以前……” 蓝衣人冷哂道:“我虽不是贵门出身,却听说过江湖上的传说,因为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曾经领教过贵门武功精髓。” 吴明刹那间脸上现出了杀机。“你说得不错,”他足下不自觉地已跨前两步:“你不是要见识我不乐帮的绝技么?我倒可以答应你,只是当你见过后,只怕也不能例外,你不后悔么?” 蓝衣人紧紧咬了一下牙,喃喃道:“我不后悔,只要你自信能胜过我。” 吴明哼了一声,点点头:“你这个人倒是一条少见的好汉子,要是易地而处,我们或可深交一下。” 才说到此,却为蓝衣人讳莫如深的一串笑声所打断:“废话少说,快出招吧,久闻贵门三位帮主以一套‘醉金乌’手法行遍天下无敌手。” 吴明一惊道:“你知道的果然不少,哼哼!莫非你想试试这套功夫么?” 蓝衣人冷冷地道:“梦寐以求。” 吴明点点头道:“好,我就成全你,也叫你好好开开眼,只是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这套‘醉金乌’招法,为昔日金乌门祖师云中玉于大漠酒醉斜阳时,无师自通,感天而悟,其微妙处,绝非你可想象,而且招式之中,有凌厉的杀着,每一招都足以致人于死命,哼哼!只怕我这套招法还未曾施展一半,你已横尸当地了。” 蓝衣人表情异常沉重,也许正因为他当年曾在这套招法下死里逃生,由于如此,他才不以为对方所说有丝毫的夸大之词。事实上吴明之所以这么说,也因为他断定了对方的万无活理,否则这是他本门的隐私,万不会在一陌生人面前提起。 “就算我心甘求死吧!”蓝衣人冷峭地看着对方道:“把你们这套至今仍不为外界所知的罕世绝技施展出来吧。” “好,我成全你就是。” 话声出口,吴明身子半侧着,邯郸学步似地已迈出了两步,蓝衣人一双眸子睁得滚圆滚圆。 蓦地吴明身子打了个旋风,只见他双手高举,交叉着自头顶盘过,石室里猝然间起了一阵狂风,那种气象,真有飞沙走石之威。吴明那张脸,在施展此一震惊武林、足傲江湖的本门不传绝技时,一霎间涨得血也似的红。 敢情这“醉金乌”招法,正如吴明所说,乃昔年云中玉酒醉大漠,目睹日落大漠,远方之海市蜃楼,忽发奇想而创出妙绝乾坤之九式奇招,当日云中玉酒饮薄醉,气血满涌丹田,他无意创始时,正巧将功力发挥无遗,这一连九式出手,全系只出不入,只攻不守的杀着,设非有十年洗骨易髓之深湛内功,根本就无能施展。 眼前吴明一经展出,正是集全身功力于一倾,大有昔年张良刺秦王于“博浪沙”时之“奋椎一击”之势,一经展出,端的是其势万钧,一发而不可收拾。 然而,蓝衣人却是那般的镇定。当他目睹对方的出手,正是自己近年来苦心思破,意欲践雪前耻的罕世奇功“醉金乌”招法时,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感触,不知是悲抑或是喜?眼前的情势,已不容许他再有所深思,随着对方所展开的身体,吴明一双大手,就像是云中之龙,在一阵疾剧的劲风里,向他身上攻到。 恍惚里,像是扬起了一天的掌影,这种“醉金乌”手法,每一招每一式在在都显示着那个“醉”字,确是波谲云诡,令人莫测高深。 蓝衣人那双深沉的眼睛,忽然亮了很多,面对着对方这般猛厉的攻势,他不退反进。 双方像是交接了,却又分开了。 夹着大片风力,吴明的身子,已快速地扑到了石室的另一头,而蓝衣人却像是仍然停立在方才前进的一个“据”点上。 简直是不可思议。 吴明惊住了,从他研习这套“醉金乌”手法以来,说实话,他还没听说过,有人能在这套招法下苟能幸免,对方蓝衣人何许人也! “这只是第一式!”蓝衣人好像显得很激动的样子:“我知道这套招法一共是九招,还有八招,你就一齐展出来给我瞧瞧吧。” 吴明背紧紧地贴在石壁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聆听下,他益显阴森。“你到底是谁?” “还不到我告诉你的时候!”蓝衣人目光炯炯地道:“第二招,第三招快过来吧!” 吴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心吧,现在就是我想停手,只怕也不可能了。”说话时,他那原本看来已经够壮够大的身子,猝然间像是变大了许多,一双手臂徐徐地向前拱抱着。 蓝衣人脸上现出了冷涩的笑,却也有一番内在紧张。 暮然间,吴明已狂扑过来。那是一式妙绝古今的“长风一抱”绝姿,人影婆娑,衣衫缥缈,然而这消遥的身式里,却隐藏着凌厉的杀机,蓝衣人的感觉仿佛是全身数十处穴道,猝然间都在对方凌厉而尖锐的攻击之下。 然而毕竟对他来说,是有前车之鉴可以追循,这几年痛定思痛,朝思暮想的岁月并没有虚掷。蓝衣人的身子,在对方这般凌厉疾猛的攻势之下,忽然间像是个纸人般打起转来。 看起来足足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两个人的身子蝶恋花酣一般地纠缠着,又分了开来。 那么沉实有力的一双手掌拍空了。“啪!啪!”两声,石屑四溅,石壁上立刻留下了两个清晰的手掌印子。 吴明几乎愤怒了,咆哮一声,由石壁上再次挨起了身子,第三招第四招却是一气呵成。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击,亦是鬼出神没的接触。 现场旋荡起大股的气机,这种气机纯系出自二人双方体魄之内,称得上是内在功力的结合,气机回荡之下,石壁上足足被刮下了一层碎屑,像是下雨般的,劈劈剥剥落溅得满处都是。 两条人影再一次地错了开来。 蓝衣人脸色异常的苍白,在他前胸边侧,一块衣襟已经被撕裂开来,对方的五指紧紧贴着他的肉身擦了过去,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指痕,很快地鲜血就渗了出来。 吴明倏地由石室的那一隅掉转过身子来,触目见状,他发出了一声冷笑,“好本事,”微微一顿,他喃喃道:“为什么你只守不攻?这样只怕你要吃大亏!” “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的招式,招招奇险,只怕你将会丧命在我双掌之下!” 蓝衣人整理了一下被撕裂开的前襟,惊心在所难免,却没有丝毫沮丧,到目前为止,起码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多年来,他所苦心积虑幻想出来破解对方的招法,似乎已有了收获,虽然他并不能确知能否接得住下余的五招,但终须一试才知。 “放心吧!就算我死在你手上,那也是我自己找的!”蓝衣人揣摩着对方的即将出势,身子缓缓地蹲了下来:“来吧,我接着你的!” 吴明既忿怒又钦佩,更有无限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就只是出了四招,已使他全身汗下,前胸后背俱已为汗水所湿透。接下来的第五招,将使他付出更大的体力,背部紧紧贴着石壁,他缓缓地举起双手,密集的一串骨节响声,显示着他的劲道已齐集双掌。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紧张的气氛,使得一旁的哑巴童子大雅也为之感染了,只见他瞠目结舌,傻瓜也似地向二人注视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现场却出了意外。 原先举臂向天的吴明,忽然像是中了风似地发着抖颤,起先还以为他是由于用力过剧连带着而发出来的,紧接着他双眼发直,嘴里更不禁淌下了口涎,身子一歪,“扑通!”倒在了地上。 蓝衣人只是一怔,可是立刻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旁的哑童大雅也看出了不妙,怪叫了一声,猛扑过去,用力的把吴明身子抱起来。 蓝衣人一惊上前,说道:“快放下他来!” 大雅只是抱着主人,直直地看着对方发呆。 蓝衣人略微探身打量了一下吴明,确定了一个事实,遂向大雅道:“他身上所中的掌伤已经发作了,怕有性命之忧,还不把他平放在地上,你是要他死在你手上么?” 大雅一听这才慌了手脚,慌不迭地把吴明平置在地,他本人下躯不便,经此一番动作,已不禁气喘如牛,忽然他转过身来,向着蓝衣人连连叩起头来。 蓝衣人冷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也只有看你主人自己的造化了!”他一面说一面由身侧取出了一个白色小瓷瓶,把其中仅有三粒丹药倒出来。 大雅连忙去撑开吴明的嘴,奈何他牙关紧咬,竟是难以张开,蓝衣人哼了一声道:“好厉害的掌力,这是因为他身上已染满了豹胎之气,中枢各经脉俱已失去了机能控制,这样情形只要再继续十二个时辰,他将全身枯萎抖缩而死。” 大雅聆听到此,心里一阵难受,由不住淌下泪来。 蓝衣人冷笑一声,接下去道:“然而这件事我既已管了,总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还是那句话,且看他的造化如何吧。”一面说,左手探出捏住了吴明下巴,二指微微用力一按,“吱”的一声,已把吴明整个下巴卸了下来,当下把手上丹药全数放迸他嘴里,又把他下巴合好。 只见吴明脸色一片青黄,甚是可怖! 蓝衣人随即动手脱下他上身衣服,即见后肩伤处已然是一片青紫,原先所呈现的一个掌印,现在看起来竟然高高隆起,色作紫红,还有些透明。蓝衣人道:“这就不错了!” 大雅只管发着傻。 蓝衣人道:“这就是豹胎毒中体的现象,这个凸出的掌印一天不消失,就表示余毒没有消失。”一面说,他一面施展出一种很特殊的手法,一连在吴明身上点闭了十六处穴道,这才退步一旁。 大雅仔细地打量着地上的吴明,见他仍然没有醒转,急得连连搓手,一脸焦急模样。 蓝衣人缓缓在绳榻上坐下来,脸色十分沉重。微微合拢着一双眼睛,打量着地上直挺挺的吴明。这一霎他心里却充满了矛盾,照理说,以对方所作所为,以及出身来历,真是万死不足惜,偏偏在此一刹那,在目睹着他的“去死不远”情况之下,内心竟然会充满了恻隐与不忍。然而,并非因为这点“恻隐”之心,他才对他加以援手救治的,事实上他所希冀吴明不死,当然另有原因,为着这个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此死了。 “你这里有水么?”停了一下,蓝衣人才转向哑童大雅这么问了一句。 大雅点点头,立刻旋身而起,正待往取。 蓝衣人摇摇头道:“现在还用不着,来,你过来!” 大雅依言走近,只是脸上表情仍然还有些犹豫,生怕对方会加害他似的。 蓝衣人冷笑道:“现在是你主人生死存亡的时候,你要不要救他?” 大雅连连点头。 蓝衣人道:“好,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虽然你功力不足,但是不要紧,我可以补助,你听着,从现在起,我一连串要报出许多穴道的名字,这些穴道都是双穴,每当我报出这个穴道时,我要你用全身之力,向这个穴道一边发出掌力。” 大雅顿时一呆,一时不解地向着对方频频眨着眼睛。 蓝衣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解,可是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有时间再向你解释这件事,总之,你大可放心,当你发出掌力时,我也同时发出了掌力,我当尽量配合,使所发出来的掌力,与你的掌力相当,如此就可免使你主人意外为掌力所伤,这样做,为的是把他身上的毒力自每一个路穴强迫逼出,如果处置得当,加上我刚才与他服下的灵药,当可使他保住性命。” 大雅听他这么一说,才像是明白过来,一时连连点头不已。 蓝衣人随即道:“你记住,当你施出掌力时,一定要聚集全身的力道,不要怕会伤害了你的主人,一切都有我在,如果你心里害怕,不能用出全力,那么你的主人反倒要为此受害了。” 大雅又点了一下头,随即闭上眼睛,默默运施功力于右掌,那只右手顿时明显地看出了涨大,可见其功力亦属不弱。 蓝衣人点点头道:“想不到你在下身穴道被封闭之后,仍然会有这等功力,很好,现在我们就开始吧!”他微微顿了一下,就开始一连串的报出了这些穴道的名字。而每当他报出一个穴道的名字之后,大雅立即运功出掌,一掌向该处穴道上用力击出,与此同时,蓝衣人本身也施展功力出掌向同属该穴的另一处穴道上击去,由于他所报出的这些穴道均属双穴,是以二人所发出的掌力自然而然地在该穴道之内会合,两股劲力一经会合,顷刻化为乌有,然而功力相对激荡之时,却已把瘀集于该处穴道内的毒气逼迫而出,改窜到另外一处穴道之内,然而接下来这处穴道,亦为二人掌力所攻击的对象。 就像这样,在蓝衣人不停地口喧之下,他二人联合出掌,一连合击了吴明身上十二处双穴。 “好了!”蓝衣人忽然制止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一面说,他一面运用双指分开了吴明的眸子,却见吴明掩藏在眼皮之内的一双眼珠似乎已有了转动。 紧接着吴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随即由唇角淌出了一溜紫黑色的血污。 大雅吃了一惊,嘴里嘶哑地叫了一声,正待扑上去,却被蓝衣人一只有力的手臂挡住。 “不要乱动!”蓝衣人道:“这是好现象,你主人已经有救了。” 大雅嘴里连连哑叫,双手比划不已,对于蓝衣人所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吴明却睁开了眼睛。 蓝衣人轻轻一叹道:“你总算醒过来了。” 吴明的眼睛很快地就看见了面前的蓝衣人,先是一愕,紧接着全身抽动了一下,正待翻身坐起,蓝衣人却制止住他道:“你现在还不能动。” 吴明喉结动了一下,冷声问道:“为什么?” 蓝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大雅已向着他快速地一连比了十几个动作。 吴明顿时脸上现出了一片难以理解的神态。他直直地看着蓝衣人道:“大雅说的可是真的?他说我方才掌伤发作,己临垂死边缘,幸而是你救了我。” “不错,我如不及时救你,现在你已命丧黄泉。” “哼!”吴明倔强地咬了一下牙齿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蓝衣人一哂道:“问得好,不为什么,就算我不愿意让你死吧。” 吴明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一番激情,闭了一下又睁开来,忽然慨然叹息一声道:“我生平从来也没有受过人家恩惠,更不要说像你加诸我的这等救命大恩……我……唉!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吧!” 蓝衣人摇摇头道:“你无需报答我,我要你活着,是要继续见识你的‘醉金乌’身法,如果你一旦死了,就没有人像刚才一样施展与我一开眼界了!” 吴明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话么?” “信不信由你,我确是这么认为。”蓝衣人向他点了一下头道:“听你口音,似乎你元气已聚、你可以坐起来了。” 吴明试了一下,果然坐起身来。他伸出一只衣袖揩了一下嘴角上的血渍,喘息一声道:“这些血……” 蓝衣人道:“金豹掌厉害的地方是内含的豹胎气机,一经发作,瞬间潜伏于人身各处穴道之内,必须要逐次清除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普通人一次清除一个穴道已是难能可贵,因为你功力精湛,又有大雅在旁协助,所以我才大胆地一次清除了你十二穴道,下余穴道,候你内功恢复之后,再一次清除并不难。这些紫色的血便混有豹胎毒息在里,不过这类气息,一经见风,便化为乌有,不足以害人了。” 吴明在他说话时,暗中已自默默运功在身上各处试行一周,果然气机过处,有些穴道畅行无阻,有些穴道闭塞不通,显然对方蓝衣人所说全系实情,立时借其余力抖颤颤地由地上站起来,身子一跄,几乎又坐了下来。 蓝衣人睹状一笑道:“看你这个情形,显然今天是不能跟我再比划下去了,好好地调气养神,明天再来看你,我走了。”说罢转身自去。 当他身子才走向洞口处,吴明忽然唤住他道:“恩兄留步!” 蓝衣人站是站住了,却没有立刻回过身来。 吴明在他身后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地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蓝衣人道:“你又何必急在一时,早晚你一定会知道的!” 吴明怔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蓝衣人却身形纵起,其速如风,“呼!”一声,已闪出洞外,紧接着那扇厚逾二尺的大石门“轰隆!”一声,已关闭了个结实——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1节 大风呼呼,蓝衣人身上那袭宽衣衫被山风鼓荡着猎猎起舞。出了石洞,他一径来到了眼前断崖悬壁,正前方是滚滚无尽云海,身后一排苍松,高可参天,伫立松下,面向云海,耳听松涛,正可以洗却多少人世沧桑烦恼。一阵悉索衣衫声,似有人影在松下晃动。 蓝衣人忽然发声道:“公主不必躲藏,出来吧!” 人影轻晃,一个窈窕人影出现眼前,正是无忧公主朱翠,一身淡淡的秋装,衬托着她亭亭玉姿,款款腰肢,更形婀娜多姿。 “我只当这一次可以瞒得过你,谁知道还是被你发现了!”一面说她款款前进,来到了蓝衣人面前:“海兄你好!” 敢情蓝衣人正是海无颜,似乎对方朱翠已发现了他的踪迹,对于这件事,她却心照不宣。 海无颜却一语道破说道:“当我进洞之初,就已发现了你的跟踪,后来你掩身子洞顶天窗,我也看见了,我想大概你是怕我把他们放了可是?” 朱翠一笑点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海无颜道:“另外的原因呢?” “就算我是好奇吧!”一面说时,朱翠笑哈哈地在他对面一棵横出的松干上坐下来:“说真的;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对那个姓吴的这么好?以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是杀了他也不为过,你却反而替他疗伤!”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以你的冰雪聪明,岂会不明白其中道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你是在施展怀柔政策?”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 “这……有用么?” “应该是有用的!” “哼!那可不一定!”朱翠道:“他既是不乐帮第三代唯一的传人,必然有不可轻视之处。”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更要这么做!” “但,他是一个狠心任性的人!” “我却以为,人的天性并不会相去很远的。” “……”顿了一下,朱翠看了一下天,才喃喃道:“也许你这么做是对的。” 海无颜喟叹一声道:“在我见他之初,原本是没有对他抱持幻想,见面之后才发觉到这个人还不失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所以我临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朱翠“哼”了一声,道:“可是我忘不了他抢劫我母亲弟弟的仇!” 海无颜深湛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道:“如果这件事你能分三个方面去想,你对他的仇恨之心就会减轻不少。”接着他冷静地分析着:“第一,决定绑架你母亲弟弟等家人的,是不乐帮的三位帮主,不是他,他只是负责执行命令的人。第二,如果你母亲与小王爷殿下,当夜不曾落在他的手上,而是落在曹羽等一干人手里,那么今天的情形必将是大为不同,说不定已解押进京,落得与令尊同一命运,也不一定。第三,令堂与小王爷殿下如今身在不乐帮,虽说是不至于受罪,但是一旦三位帮主发觉到他们利用的价值消失之后,便有生命的危险,如果能有这个吴明居中代为缓颊照顾,便好得多!” 海无颜微微一笑,又道:“你如果能从这三方面着想,对于眼前吴明的仇恨之心,便会减少了许多。” 朱翠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她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出不了心里这口怨气罢了,我要是真的想杀他,也不会把他留到现在了。”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留下他们来作为人质,以便交换你的家人。” 朱翠道:“这么做难道不好?” 海无颜摇摇头,说道:“这是下下之策。” “为什么,”朱翠一惊道:“难道不乐帮的三位帮主忍心不顾他们这个唯一的传人?” “那倒不会。”海无颜冷笑道:“让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根本还不了解不乐帮的那三个老怪物有多厉害,就算是这个吴明落在了你的手中,他们即使痛心疾首,也不会甘心被人威胁,那么一来,只怕又将要另生枝节,须知道令堂和小王爷殿下俱是不擅武功之人,如果不乐帮决心选择他们为仇,那便十分可怕了!” 朱翠霍地站起来道:“哼!他们有什么更厉害的手段,我接着他们的就是!” 海无颜凌声道:“但是你不要忘了,他们也许选择的对象不是你。”言下之意,自然指的是沈娘娘与小王爷二人了。 朱翠一时无言以对,她忿忿地走向崖边,瞭望着面前云海,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转过身来:“那么,海兄,你的意思,要我怎么做呢?” “放了他!” “放他们走?” “不错,只有这样,他才会对你感铭于心,这么做才不致挺而走险!” 朱翠缓缓走了过来,她总算想通了这其间的得失关键。她缓缓他说道:“好吧,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什么时候呢?” “这就看你了!” 一线阳光透过了松枝,直直地射在了他的脸上,阳光下,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那双浅紫色的眼瞳,显示着他的病弱,每当朱翠看见他这番容颜,内心就会情不自禁的对他生出一种关怀与眷恋,那是一种只能意会的微妙感触,就凭着这种微妙的感觉,朱翠又深深地对他种下了爱苗,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海无颜缓缓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感觉,恨不能立刻与你家人团聚,但是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大意,尤其是有关去不乐岛的事,你万万不可冲动、意气用事,知不知道?” 也许在年岁上来说,海无颜总以为要比朱翠大上许多,所以每当他跟她说话时,也就会不自禁地往往以长者自居,就像是一个长兄关照幼妹的神态。 朱翠一笑,翻起眼睛来盯着他:“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胆子很小,而且你……”耸了一下眉毛,她顽皮地笑了笑,接道:“算了,不说了。” 她本来已经把头转到了一边,却又情不自禁地偏过眸子来,一种少女娇羞的情愫使她那双眼睛格外显得美丽,更加明艳动人! 海无颜只当没有看见她,继续道:“你说我胆小也许确是如此,只有吃过亏上过当的人才会变得胆小,我绝不是小看了你,但是以你目前的武功,要是想去抗拒不乐帮的三个老怪物,的确还差得远。” 朱翠赌气地道:“哼,你越是这么说,我越要去闯一闯,等一天我上去了,救回了我母亲来,你就没话好说了!” 海无颜看着她赌气的样子,只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本来想责骂她几句,转念一想,对方以公主之尊,如今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折磨,实是已够多了,何忍再怪她,转念一想,他脸上带出了笑容。 朱翠奇怪地道:“你笑了,真难得,我还以为你生下来就不会笑呢!” 海无颜道:“刚才我在石洞里与吴明动手过招你可看见了?” 朱翠点点头。 海无颜道:“你觉得我所施展的身手如何?” 朱翠想了想道:“你的身手很怪,但是,我并看不出它有什么威力。咦,你问这个干什么?” 海无颜道:“你不要小看了这几手招式,这些招式每一个变化动作,都是我殚精竭虑,苦心创造出来的结果,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朱翠一笑站起来道:“原来这才是你的本意,你想跟我比武,试试我的本事到底有多强是吧?” 海无颜点头道:“你猜对了,我不妨告诉你,我所施展的那几招身法,看似无奇,其实却包罗万象,我不要你胜过我,只要能在十招之内你保持不败,就很不容易了,那么,或许你已有能力去不乐岛,我也就不再拦着你了。” 朱翠脸上浮现出一片笑靥:“你说的可是真的?” 海无颜道:“当然是真的,只是你却要小心。一经动过手之后,只怕你难免摔跤,摔疼了不要气我就好了。”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微微笑道:“哼,你也大小看我了,我就不相信在你手上连十招都逃不过,我们就比比看好了,你要怎么个比法呢?” 海无颜道:“我已经说过了,只比十招就足够了,我接着你就是了。”说话之间,他身子已后退了几步,双手平伸,缓缓抱向胸前,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朱翠。 朱翠立刻就感觉出对方这双眼睛和刚才所给人的感受大不相同,在他的视觉里,似乎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而且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紧紧地逼迫过来,使人浑身上下都觉得使不得劲儿似的。 无忧公主朱翠当然不是弱者,加以她生性要强,绝不甘心认败服输。嘴里发出一串笑声,身子已如同穿花蝴蝶般的转到了海无颜右侧,可是海无颜的身子竟像是与她一般的快捷,跟着转了过来。 朱翠身法却是够快的,她动手的绝窍,在于绝不予敌人缓和之机,只见她身子一转,已自腾身而起,两掌上挟起了凌人的巨大力道,直向海无颜两肩上拍抓下来,由于她知道海无颜身手了得,所以一经出手,也就绝不留情,十只手指上所聚集的力道,足可穿墙碎石,目的即在于攻破海无颜那一层防身的“罡气”。 海无颜站着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 同时间朱翠的十指像是抓住了一尾奇滑溜手的鱼,对方护身的罡气敢情是这般奇妙。心里一惊,她赶忙点步退身,“嗖”的一个反弹,娇躯已反弹出丈许以外。 就在这一瞬间,大片尖锐刚猛风力,在一阵呼啸声里扑体而来,恍惚间看见海无颜一只肥大的衣袖迎面扫来,对方像似施展的“铁袖功”,然而却较“铁袖功”要灵活得多。在猝然拂起的衣袖影里,一连拍出了三片掌影,一中二偏,一奔前胸,两挂双肩。 朱翠这才知道厉害,一惊之下,反身倒弹,施展出全身之力,娇躯一挺一弹,再次拔起了六七丈高下,随着她开合的双腕,活似一只凌霄巨鹰,陡然间循着一棵插向当空的巨松上落了下来。 松梢上起了一阵子剧烈的摇颤,然而落身其上的朱翠,就像是双脚粘在了树梢上一般地结实牢靠,一任它上下左右乱动乱颤,却休能使她移动分毫。 海无颜脱口赞了声:“好身手!” 三字出口,身子箭矢也似地直射而起。 朱翠身子向下一沉,松枝跟着压下来,可是尽管如此,挟附在海无颜身上的巨大力量,却似乌云盖顶般地直循着她当头猛力压了下来。 “咔嚓!”一声巨响,松树齐腰被折断。 两条人影奔向松下坠落。 朱翠一身轻叱,身子已快速盘过来,陡地斜身切进,用“琵琶手”掌背向外,一掌直向海无颜前胸挥过来。她性急之下,惟恐落败,这一掌确是称得上劲猛力足,然而却万万想不到,对方海无颜眼前所展示的身手,正是为了对付不乐岛的不传手法“醉金乌”所特构的奇招异式,其微妙之处也同于“醉金乌”之“异曲同工”,正所谓“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朱翠一招挥出,待到功力撤出后,才忽然警觉到情形有异,果然招式走空。这一瞬,她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猛可里随着海无颜的一片袖影,随着那股子袭进的强大力道,朱翠整个身子陡地反弹了出去,“扑通!”坠落地上。 朱翠一个旋身再次纵起,一声娇叱,飞快地扑过来,面前的海无颜好端端就站在面前,朱翠进身挥掌,一正一反,直射对方两肋。 然而妙在对方那种掩饰的身式,显然又是假的。 朱翠双手挥出到一定的距离,霍然觉出不对时,却已再次地发觉上了当。和前一次一样,依然是慢了一步。 乍然间,海无颜的双手已结实地叼住她的双腕。 朱翠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奇大的劲力由对方双手传出来,随着这股劲力,她身子不由自主又摔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一棵树上,树身一阵大颤,落下了大片松针。 朱翠脸色一阵子发白,只觉得全身发痠,差一点连眼泪也落了出来。偏偏面前的海无颜,并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情,只是站在原处,微微含笑地看着她。 海无颜的这番表情,情不自禁再一次地激发了她的好胜决心。 像是箭矢般地,朱翠第三次纵身过来,两只手施出“太阴分骨”手法,直向对方的两肩上切下。然而,明明看见的人影,临到头来却又像是走空了,朱翠一连上了两次当,这一次不甘再次上当,急切间抽招换式,临危一瞬间,把身子拧了过来。 海无颜的身子像是一阵风般地袭过来了。 四只手掌,偏偏又触在了一块。像前次一样,猝然间扬起了一大股弹力。 朱翠这一次虽是极力抗衡,兀自犹不住一连后退了四五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说不出的一腔急怒,迫使她想跃身站起,哪里知道才站起一半,肩头一阵发软,却已被海无颜双掌搭上。 朱翠才站起一半,身子晃了晃,由不住“扑通”一声又坐了下来。说不出的一阵子急羞忿窘,一时热泪盈眶,挣了一下,却没有把对方的双手挣脱,反倒是对方那双感觉上绵软的双手,却似有千钧的力道迫使她再也休想异动。 “你,放手!”嘴里叫着,反手一撩甩,撩着了对方的肥大衣袖,用劲地一扯,“嘶拉”一声,扯下了一大片来。自此她娇嗔迸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忽然揽住了面前的人下躯,失声痛位了起来。 海无颜直立在她面前的身子一动也不动,显然落按在她肩上的一双手掌,此刻已失去了力道。 朱翠紧紧地抱着他,却是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多少怨恨、无奈、伤心一股脑地发泄在面前这个人身上,紧紫地抱着他的身子,那张淌满眼泪的脸就贴在他腿上。 “你厉害……你凶,我打不过你总好了吧?”仿佛自她懂事以来,还不曾这么伤心过,也不曾这么失态过,设非是在她私心倾慕的人跟前,她也万万不会有这番真情流露…… 面对着朱翠的一番真情流露,海无颜蜘蹰了。他那双沉郁的眼睛,缓缓垂下来落在了朱翠身上,眼神里,流露着一番激动,以他的强大,自有一番超乎常人的心理与克制功力,然而,这并不能说他是“无情”。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落在了朱翠头上,缓缓地溜过了她乌油油的秀发,最后停在她的肩上。“记住,”他富有男性磁力的声音道:“你是一个公主,万人敬仰的‘无忧公主’,是不该随便落泪的!” “我……我就是要哭……我不希罕这个公主。”忽然她仰起了脸孔,紧紧地握住了海无颜的手,无限依恋爱慕地把他的手贴在脸上,那只白手立刻为她的泪水染湿了、 海无颜苦笑着摇摇头,示意她的幼稚,却又有几分怜惜,他像是忽然有所憧憬,苍白却英俊的脸,变得麻木了,泛有星光的那双郎目,也黯淡了。 “海……”朱翠仰着脸看着他,泪珠儿淌个不休:“答应我,别离开我…… 海无颜另一只手缓缓地再次抚溜过她的秀发。 “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真的?”朱翠终于绽开了笑靥:“你也这么认为?” 海无颜微笑道:“我的眼睛和别人一样能够辨别美丑,何况你是……”下面的话,被他吞在肚子里。 朱翠忸怩着晃了一下身子:“干吗只说一半话,叫人家心里瞎猜疑!” 海无颜淡笑道:“我要说的是,你是一个当世罕见的美人儿,很少男人能够不为之动心的。” “哼!”一抹笑靥掩饰着她斜过的眼波儿,那张脸立刻烧红了。含着无限娇羞,她偷偷地打量着他。 “你骗人!”说了这句话,她再也没有勇气接触对方的那双眼睛,粉脸飞红地垂下了。 海无颜想说什么,嘴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然而无论如何,面前的朱翠,确实已使他动心了。 对他来说,感情曾经痛苦地折磨过他,他也曾经一度坠入过爱河,只是自从不乐岛败北归来,负伤之后,他却像似变了一个人,感情非但不能再使他快乐,却反倒是他逃避的对象。因此这多年以来,江湖上才会对他编织了许多传说。事实又如何呢,这是一个隐秘,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又难以启齿的隐秘,为了这个隐秘,他不得不远离昔日的恋人,甘受着对方以“负心”、“无情”见责,“沧海无情”这四个字贬语,也正是由此而起。 多年来,他于极度沮丧之下,那颗心确已“古井无波”,然而毕竟他并非真的是个“无情”的人,正因为他的“有情”,所以才会在感情“更上层楼”之时,不得不有所顾忌,而显示出他的“无情”。自此以后他就不曾再涉及任何儿女之私了。 直到此刻,这一刹那,通过那双深邃但沉郁的眸子,他友爱地打量着眼前的朱翠,似乎霍然使他警觉到自己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竟然会有些波动了。心里,一阵子发慌,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一向沉着的表情,亦不禁现出了一些异样。 朱翠警觉地看着他,正所谓“心有灵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海无颜微微摇了一下头,转身走到一边树下坐下来; 朱翠跟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旧伤又发作了?” 海无颜摇摇头,像是触动了他无限伤怀:“翠姑娘,哦,我这么称呼你好不好?” “当然好。”朱翠脸上流露出无比的喜悦:“我喜欢你这么叫我,我讨厌公主这个称呼。” “那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来!”他拍了一下身边的树干道:“坐下来歇歇吧。” 朱翠点点头,半羞半喜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猜我今年有多大了?”海无颜眼神隐隐透出一种伤怀。 “噢,让我来猜猜看。”一面说,她偏过头来,着实地好好打量了他几眼:“你看上去苍白、憔悴,但是年岁并不大,我想,只不过二十几岁吧?” 海无颜摇摇头,冷冷地道:“你真的这么认为么?不错,我因为身上一直背着这个致命的内伤,这几年来确是憔悴多了,事实上我也并不太年轻了,我已经三十八岁,转眼就四十了!” 朱翠怔了一下,再次打量了他一下,半笑地摇摇头:“我不信。” “我又何必骗你呢,你今年多少岁了?” 朱翠一笑,两只手往胸前一抱:“也让你猜猜看!” 海无颜道:“我猜你十八岁了吧!” “哼,把人家想得这么小!”朱翠眼睛白着他:“我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算算看吧,我是属小龙的,咦,你是属什么的?千万别属猪,脏死了!” 海无颜情不自禁地被她的稚气逗笑了:“真不巧,我倒真是属猪的,被你猜中了!” 朱翠“唉呀”一声尖叫,笑得前仰后跌,笑了好一阵子她才收敛住,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柔情万缕地在海无颜身上转着:“信不信,我已经有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尤其是我妈和弟弟……”一刹那,她却又触及了淡淡的伤感,默默地垂下头来。 海无颜道:“有关你母亲与弟弟的事,我想你无须为他们担心,以我判断,他们若能在不乐岛安身,确是比任何地方都来得恰当,这件事我自有安排,却也是急不来的,你理应往宽处着想,不要再愁着了!” 朱翠默默地点着头,一双含着泪的眸子,缓缓地视向面前人,心里一时也想不透,何以面前这个人,对自己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安抚作用,原本不宁焦躁的心,常常在他三言两语之后,即能得到镇定,敢情是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种下了他的影子,莫非对他已是“情有所钟”了。一霎的警觉,使得朱翠芳心大大摇动了一下,一双瞳子再次向面前海无颜注视过去。 憔悴、冷漠、苍白,尽管是这层层障碍,却难以掩饰他本来的英俊气质,深邃的目神,早已不只一次显明了他的内在菁华。这种气质,正是朱翠所心仪的,只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却不曾遇着一个,她的高傲越加地使她孤立,而博得了“西山翠冷”这个亦雅亦谑的称呼。 “海……兄!”朱翠终于鼓足了勇气:“我能了解你多一点么?” 海无颜黯然地笑了一下:“是关于江湖上那些无聊的传说?” “难道那些传说都是假的?” “不,”海无颜有些气馁地道:“有很多都是真的!” 朱翠点点头,凝视着他:“我只想知道号称‘燕子飞’的潘幼迪,我对她实在心仪已久了……” “潘幼……迪……”三个字由海无颜嘴里吐出来,就像是有人在平静已久的水池里,抛下了一颗石子,自此泛起了层层涟漪,海无颜原本深邃的眼睛,更像是着染了一片雾霾,越加地深不可测了。 朱翠一笑道,“告诉我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好不好?” 海无颜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朱翠道:“这是说她失踪了?” 海无颜道:“一个人岂能在天底下失踪、当然她还活着,因为,她还年轻,只是现在在哪里,我想,我跟你一样是毫不知情。”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包含着几许内愧与无可奈何。 朱翠道:“她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海无颜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有多高?”朱翠一笑:“比起你怎么样?” 海无颜想了一下,道:“我们应该相差不多,她是用刀的,到目前为止,我确信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刀法比她更精湛、更变化多端,也许只有一个人的刀法能够胜过她,或许与她在伯仲之间。” “这个人是谁?” “宫一刀。” 朱翠轻轻哦了一声,才想起来道:“你说的是不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那个宫一刀?” 海无颜点了点头:“宫一刀的断臂刀法,杀气盎然,他由于心怀断臂之恨,刀法既狠又毒,而潘幼迪的刀法却是以气而行,她心怀仁慈,刀法上处处为对方留下活路,如果有一天她与宫一刀这个老头儿动手过招,可就难免要吃亏了!” “他们以前可见过面?” 海无颜摇头道:“我想是没有,不过宫一刀早已对江湖夸下狂言,说是有一天他的刀要砍下天上的那只飞燕,并且一再激使幼迪出战,显然也是因为他自负极高,大概认为普天之下,也只有幼迪的刀法,差堪是他的敌手了!”他一连称呼了两次“幼迪”而不冠其姓,足见他们交非泛泛,而发人深省了。 朱翠焉能会听不出来,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微微含笑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传说她的刀能封八面之威,要是真的,那的确是极为少见了,过去我曾见过一个人的刀能封四面,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海无颜一笑道:“传说永远是夸大的,我想能封八面的刀功,这个天底下还不见得能找出一人,依我看她和宫一刀的刀功,大概都有封六面的功力……也许多年不见,他们的刀功俱都有了长进,但是,能封八面,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从与他结识以来,朱翠还很少见他情绪这么开朗过,可见潘幼迪在他印象里占据着一个如何重要的地位了。 “海兄……”朱翠喃喃地道:“这位潘姑娘,她长得很美么?” 海无颜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好像我以前曾经回答过你这个问题。” “那么你再说一遍又何妨!”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她长得很美!” “那么,你以为我呢?”说这句话时,朱翠面现笑靥,虽然带着一些羞态,但态度却是认真的,一双秀澈明媚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海无颜,期待着他由衷的答复。 海无颜那双俊朗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移在了她的脸上。 朱翠脸色微微一红,微羞地道:“你怎么不说话?” 海无颜喃喃地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刚才不算数!”朱翠噘了一下樱唇:“我要你现在再说一遍,可以么?” 海无颜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如果这句话使你快乐,我当然愿意再说一遍。”于是他又重复道:“你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这么露骨单刀直入的赞赏,出自对方一丝不苟的神态,愈见有力,因而朱翠的脸再次绯红了。 “谢谢你!”朱翠面现浅笑地睬视着他:“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实在地告诉我!” 海无颜道:“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但是我却无能回答。” “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喃喃道:“就容貌上来说,你们确算得上一时瑜亮,难以比较,但是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美丑,如果单单以容貌而论,那是很浅薄的表面认识……”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同意你的看法,那么你的意思是……” 海无颜道:“我认识幼迪已经很久了,对翠姑娘你却不能妄下评语。” 朱翠微微一笑道:“你回答得煞费苦心,也许你说的是真的,看来这位潘小姐在你心目中已立于不倒的地位,能够得到你如此由衷的赞赏,她必然是一个很出色的姑娘,我真希望有机会见到她,和她交个朋友,你看这可能么?” 海无颜一笑道:“天下美事莫过于此,如果你有这个心意,当然有此可能,只是这位姑娘的行径,倒与我有几分相似,怕是找她不易。” 朱翠道:“只要她在这个天底下,我想总有一天会与她见面的。”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原想要说什么,无如身上的旧伤又发作,可能他已经忍耐了很久,直到这一霎才现出难以支持的神态,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朱翠一惊道:“你怎么了?” 海无颜苦笑着睁开了眼睛,微微摇了一下头,随即又闭上,这一瞬,他脸上现出了一片红晕。对于这种每日必临的痛苦,他好像早已习惯了,然而在一个旁观者的眼睛看来,却是惊人的。眼看着这一刹那,他身子起了一阵轻轻的颤抖,脸上沁出一层汗珠,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座下的树干,出息声变得急促了。 朱翠一惊道:“啊!”因为有了前次在船上的经验,使她立刻想到对方很可能又是旧疾复发了,本能地离座向前,慌不迭伸出双手去扶着对方的身子。 海无颜蓦地睁开了眼睛,朱翠才警觉到对方那双眼睛红得可怕,随着对方身子一震,朱翠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海无颜抖颤的身子霍地站起来,赤红的双眼直直地盯向朱翠道:“不要……管我……”说了这一句,他随即全身瘫痪着又坐了下来,就见他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又睁开了眼睛。汗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裳,像是大病新愈,他却又一次战胜了足以使他致命的宿疾。 朱翠几乎看得呆住了。由于她对面前人的关心过甚,目睹着他的痛苦,还比身受更甚,不知觉间滴下了同情的热泪,两汪泪水兀自挂在腮边。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朱翠抽搐道:“你怎么了?” 海无颜脸上显示着一种坚毅的神态,说道:“你看见了,它并不能夺去我这条命,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才说了这一句,朱翠已忍不住扑向他身前,埋首在他肩上失声哭泣起来。那是一种纯洁的至情流露,即使海无颜“郎心如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你太……可怜了,为什么你要忍受这么多的罪?……为什……么……”朱翠低低地泣诉着,埋首在他宽阔的肩上。 海无颜冷冷地道:“你也许不会相信,像刚才那种情形,在过去的五年,每日都曾发作数次,当中曾经有好几次都几乎夺走了我的性命,但是现在我已能有效地控制它,非但可使它不再继续恶化,反倒有转好的现象。” 朱翠缓缓离开了他的肩头,痴痴地看着他:“可是刚才我看着你的样子,真是骇人极了!” 海无颜喟然叹息道:“已经好多了,所以说我的尚能生存,真可称得上奇迹,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作梦也不会想到,我仍然还活在世上,他们曾一再夸言天下,说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他们所谓的‘一心二点三梅花’手法之下逃得活命,哼,我偏偏就是一个例外!” 朱翠点点头道:“我曾经看见过你身上那一处梅花掌印的标记……真骇人!” 海无颜轻轻解开衣钮,袒开上胸,转过来道:“你再看看它是否已快消失?” 朱翠好奇地注视了一眼,只见前此在他后背所见的那一个明显的心形印记,现在看来却只是一个淡淡红色的圆圈,如非注意地去看,已很难辨认它的形态。她不觉惊讶地道:“咦,真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海无颜重新穿好衣服,表情沉重地道:“这几年以来我日夕用本身的纯阳罡气,再加上几种内功心法,试图把中在身上的‘至阴’气质驱除体外,这是一种极难达到的愿望,在我数年努力坚毅的试行之下,终于有了长进,你也许还不知道,最初当我为白鹤高立击中时,这个梅花印记色作血红,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小,你看见的时候,已经收缩得很小了。” 朱翠高兴地道:“是不是有一夭这个印记消失了,你的伤也就好了?” 海无颜脸上带出了一丝凄凉,微微地苦笑道:“这是我最大的希望,我想正是如此!然而……”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话到中途,他又忍住了。微微顿了一下,他转向朱翠道:“我们暂且不谈这个问题,我想要知道的是你预备怎么来对付眼前的吴明?” 朱翠想了想才道:“我原本要留下他来作为交换我家人的人质,刚才听你一说,我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放了他好,可是,这个人实在很讨厌,我是不打算再见他了,一切请你代我处理吧。” 海无颜点点头道:“你这么决定,不失明智,等到他身上伤势好转之后,我就代你放他走吧。”一面说,他慢慢地站起来,接道:“我走了!” 前进了几步,他又停住了身子,缓缓回过头来,朱翠仍然坐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他,见他转过身子,不觉站起来。 海无颜迟疑了一下才道:“你的仁慈留给我不可忘怀的印象,也给我极大的鼓舞,我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但是我会记住你……永远记住你的!”说了这几句,他转身去了。 当时,朱翠只是痴痴地看着海无颜的背影,痴痴地看着。她像是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忽然俯身在树干上哭了。 ※※※ 是夜,朱翠在客栈翻覆难眠。耳听着远处的梆子声,声声迫近,每三下间以小锣一点,三更一点,好恼人的长夜。 秋风轻袭着树梢,摇曳出一片刷刷声,就着门前不远的那杆高挑纸灯笼所倒映出来的阴影,斜斜地倒倚在银红纸窗上,从而显示的那片阴影,变幻着诸多离奇。 朱翠既睡不着,干脆撩被下床,穿好衣服,开门步向亭阶,由于她所居住的这房子,特别讲究,独占一个跨院,里面布置花叶扶疏,地方虽不大,倒也雅静。独自个站在亭阶前,耳中却隐约听见传自前堂的阵阵丝竹与喝彩声。在平常,这种乱嚣叫闹的群聚之处,正是她深痛恶绝所极力避免之处,而今夜却予她一种深深的诱惑感,仿佛那闹嚣的场合,正足以弥补她此刻落莫的心情,耳朵里循着那阵欢笑声,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外踱出。 前院一片***通明。 前文曾介绍过这“老福林”客栈,乃是本地有数的几家大栈之一,汉阳府地当水陆码头之要冲,南北客商自是云集,此类商旅多营丝绸布帛,或桐油麻茶,往返频繁,每多暴利,是以凡其居住之处,从其起居饮食,日用百货,无不取其昂贵精致者,比较讲究的几家大客栈,更设有赌馆茶楼,供客消遣逗留。 那片丝竹乱嚣声,便发自前院的一处“六角茶楼”。所谓“六角”者,“六脚”也。一色的红漆木柱,分峙在六堵粗可合抱的石柱上,那石柱深深打入水底,牵以回廊,垂以湘帘,便为有趣矣。 朱翠虽下榻于此,为避人耳目,性又喜静,故此出进皆走后院边门,有几次进出前门,亦是直来直往,倒不曾想到前侧院里竟然会隐藏着如此一个世界,却是出人意料。时间虽已接近午夜,这“六角茶楼”的生意却是出乎意外的好。通过水面那条曲折的长廊,茶楼里人影婆娑,衣衫缥缈,丝竹正酣,正是“唱出一片清平世界”。 两个青衣茶房,分立廊前左右,对进出茶楼的贵客一打躬问好,纳引甚为殷勤。 朱翠原打算在池边观望一阵,无如她的出现,立时引起了店家的注意,能够独揽一院居住的客人,自非寻常,何况她的雍容华贵与美丽姿容,更不知暗中慕煞多少浪儿,她的身世更是令人费解深思。客栈主人“刘大个子”,就对她最是费解猜疑,也是最巴结她的一个人。 在朱翠方一出现池边的同时,刘老板已惊为天人,受宠若惊地由茶楼当门处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含笑对坐在柜上他的小妾“文文”招呼道:“小心地侍候着,我们有贵客来了。”一面说时,三脚并两步地向外奔出。 “嘻!今天是什么风,大小姐您居然也光顾小号茶楼了?”刘老板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请!里面雅座侍候。” 朱翠向着茶楼瞟了一眼,微微颔首道:“有卖唱的么?” “有,”刘大个子嘻着一张大嘴:“大小姐你真有福气,汉阳府最红的一块招牌‘连宝云’正好来了这里,她的清平快唱,嘿!那真是没有话说,另外‘老刀螂’师徒两个的对口相声也很有个意思,大小姐您里面请!”一面向着隔廊大声呛喝道:“给大小姐看个雅座,请吧!” 朱翠听他报的那一套,竟是一点儿也不熟悉,不禁暗中有些惭愧,自己虽是出身王族,自幼习武,竟连江湖面貌一些儿也不清楚,对方嘴里的那个“连宝云”、什么“老刀螂”,自己竟是没听说过。心里盘算着,已是情不自禁地随着刘大个子的亲身前导,一径地来到了茶楼。 两个身着彩衣的姑娘,正在园子里表演杂耍,一个站在东角,一个站在西角,东角的姑娘一叠薄薄的瓷盘,一张一张地抛过去,西角姑娘却用两根细细的竹竿儿一一接住,身段儿固是婀娜多姿,手法更是美妙,一时引发起大声的喝彩与如雷掌声。 朱翠被引进到最雅致的一处“包厢”所在。 所谓“包厢”,乃是右前侧,面台侧水,三面垂帘的雅座,其间不过设有四五个座位,每个座位前置有一个黑漆矮几,上面置有四时鲜果,较之一般寻常座位显然大是不同。 朱翠被引进来时,包厢里还空无一人,她被安置在濒水的雕窗之边坐下来,茶房立刻上前请示要喝些什么茶。 要了一碗“龙井”,朱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台的表演,然而她的目光却意外地被另一个人所吸引住了,似是另外的一个包厢,一个素面垂有薄薄面纱的女人,白净的脸、手,一身黑色衣裙,足下是一双半长的鹿皮快靴。这个姑娘腰肢款款,身材瘦长,尤其是拿着细细湘妃竹节马鞭子的一只纤纤玉手,看上去最是引人。 朱翠之所以猜测她是个姑娘家,那是因为由她的发式判断出来的,如果结过婚的女人,必将是“开脸分头”,对方却显然不是。 能够一眼就吸引住朱翠眼睛的人,当然绝非一般。而使朱翠心存好奇的,却是对方那个女人脸上的一袭面纱。 戴“面纱”的女人通常代表两种身分,一是名门闺秀,二是江湖女子,前者以深闺玉容不甘落入凡俗眼目,后者却因风尘奔驰,用以掩遮烈日风沙,自然除了这两种身分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像是居住西北塞外的女人,出身回族的姑娘,都有遮戴面纱的习惯。 眼前这个修长少女的身分,确是有些令人费解了。 两个玩杂耍的姑娘下去以后,有一段短暂的冷场,朱翠因而情不自禁地把眼睛又移向对面包厢,一回头,刘老板还谄媚般地站在面前。 “嘿嘿……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没有?” 朱翠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来似地,向着对面包厢扬了下眉毛道:“那位姑娘是……” 刘老板缩了一下脖子,嘻嘻一笑道:“大小姐问得好,不瞒您说,我也正在纳闷儿,这位姑娘比大小姐您还玄……” 愣了一下,大概发现这句话里面有语病,连忙顿住,红着脸呵呵笑了几声,刘大个子搓着他两只手:“这位姑娘来我们这个茶楼总有十来回了,每次都是一个人,只有在看玩艺儿的时候,她才撩开一半,呶,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大小姐您别不信,她来咱们这里十几回了,加起来总共没说过五句话。” “哦?是么?”这么一听,朱翠的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又向对面包厢移了过去。 凑巧对方那个姑娘也往这边看,两个人四只眼睛可就对在了一块儿。怪不好意思的,朱翠连忙把眼睛瞟向一边,那位姑娘的眼睛也溜开了。 这一眼虽是匆匆一瞥,却留给朱翠很深刻的印象。对方有一双黑不溜丢的眼睛,下额略瘦,却难掩其清秀,唇边下不大不小的一粒黑痣,尤其给人以俏丽的感觉,然而事实上对方显然不是属于活泼那一形态的,一眼看上去给人以沉默端庄的印象。 刘大个子似乎被朱翠引起了好奇,他原本对朱翠的好奇尤过于那个黑纱少女,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转移了对象。 “您信不信,第一次我问这位姑娘姓什么?她看了我上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后来呢?” “第二次我见着她,请问她是住在本地呢还是外地呢?嘿!这次更妙,她连看我也没看一眼。” 朱翠“哼”了一声,淡淡地道:“你的话也许是太多了一点。” “是……这个……”刘大个子一面摸着脖子傻笑:“大小姐责备得也是,不过干我们这一行买卖的人,不就仗着眼睛亮嘴巴说吗!” 朱翠呷了一口茶,轻轻唾出未沉的茶叶渣子,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刘大个子立时弯下腰来道:“这些个小子,我关照说给大小姐上最好的西湖‘冒头尖’,他们还是给弄错了,我这就给您换去。”说着就要伸手,朱翠按住茶碗道:“不用了。” 她只是关心着对面那个妙女郎,似乎连正在表演的台上节目也不屑一顾。 刘大个子察言观色的笑道:“如果大小姐想见她,我这就去请她过来,也许她看在大小姐你的面子上就过来了。” 朱翠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对她有点好奇罢了。” 刘老板道:“谁又不是呢,这位姑娘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是谁也不知道,有人说她是从回子那边过来的,要不怎么会一天到晚脸上拂着纱呢。” 朱翠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却否定了对方这种看法:“她是骑马来的?” “是,”刘大个子道:“可是好马,顶儿尖儿的一匹伊犁黄马,上一次我这店里住着一位贵客,在马房里一眼看上了,出到两百两银子,要我去给说说去,我硬着头皮去,才说了两句,这姑娘干脆扭头就走,也不说卖也不说不卖,嘿!这真是……从那次以后,我算是再也不敢去碰她的钉子了。” 朱翠从这位刘老板的嘴里,总算对对方姑娘了解了一个轮廓,其实正如她所说,纯粹不过是好奇罢了。 台上换上了连宝云的清平快唱,朱翠就暂把注意力集中台上,不再跟他答腔。 刘大个子本想套一番近,好把朱翠的来历身世摸一下,可是却也发觉到这姑娘似乎也不是好相与,自己站了一会儿觉得不是个滋味,也只好哈着腰告别退出。 朱翠倒是静静地听了这个连宝云唱了两段,意外地觉得很是有趣。 原来这个连宝云,亦不过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多的大姑娘,梳着两根大辫子,鸭蛋脸,柳叶眉,一身粉绸子绣花衣裙,出落得十分标致。她所唱的“清平快调”,无非是历代盛世一些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通过她那清脆的嗓音,加上伴奏的古瑟二弦,确是很动听。一曲方终,博得了如雷掌声,很多人嚷着再来一个,台上伴奏的两个老人,连连向四面打躬作揖,很多人往上面扔钱。 二老之一,随即拱手向着众多的茶客道:“谢谢各位贵客的捧场,不瞒各位贵客说,我们姑娘前次在兰州得了一场重病,嗓子也倒了,眼看着不行了,幸亏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女菩萨帮忙,不但治好了小女的病,还医好了她的嗓子。从那天以后,我这个姑娘才能又到处卖唱,有了今天这个场面,这一切都是那位女菩萨所赐。从那天以后,我们姑娘就自编了一首歌词,为了答谢这位好心的女菩萨,这首歌,我们姑娘是百唱不厌,还请各位大爷大奶奶少爷小姐赏音吧!”一面说时,这个老头儿目噙热泪地忽然趴在地上,通通通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满园起了一阵子骚动,俱都谈说起这件事来。 朱翠在老人诉说时,心里已不禁微微一动,这时见他跪下叩头时,下意识里更似略有所觉,顺着其叩头方向一看,正好发觉到那个面拂黑纱的少女,心里顿时雪然,再通过那位姑娘微微颔首表示喜悦的脸,她更明白了一切,敢情这个姑娘,就是老人嘴里的女菩萨。她必然事先嘱咐过老人全家,不得泄露她的身分,而老人父女感恩心切,却偏偏又有此一番表白作为,这就使好心善良的这位侠骨热肠的姑娘处于尴尬境地了。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推理,虽然未经证实,但朱翠却相信是绝对正确的。 接着这位连宝云姑娘,随即唱出了她感人的歌词,确是情词并茂,赚人热泪。 朱翠耳听心想,竟然情不自禁地陪着落下了两行同情之泪——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2节 一曲方终,掌声如雷。 朱翠少掩悲怀,等到移目对面包厢座位上时,才赫然发觉到敢情那位神秘的轻纱少女竟然已经失踪了。这个猝然的发现,不禁使得朱翠心里为之一惊。由于她对这个轻纱少女已经留下了心,是以对方的一切也就格外引起了她的好奇。现在她既然已经走了,朱翠也就感到有些索然,她勉强地耐着性子把连宝云的演唱看完。 换上来的是老刀螂小刀螂父子的对口相声,父子两个满口黄腔,口无遮拦,逗乐虽是逗乐,朱翠却难以入耳。匆匆离座步出,却见刘老板正自慌张着往这边走来,一眼看见朱翠,忙自赶上几步,满脸笑靥地弯下腰来。 朱翠眉头微皱道:“有什么事么?” “有有……大小姐!有贵客来看你啦。”他边说边弯下身子,身躯前倾道:“是对街的常小爵爷,敢情大小姐您认识常小爵爷呀,真是待慢,待慢,您这边请吧。”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暗忖着他说的当是常孟,这么晚了他来旅邸探访,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当下一言不发,匆匆随着刘老板来到了前面饭店。 推开门,刘大个子哈下腰来道:“您这边请。”随即将朱翠带到右后侧的一个单间里,即见常孟衣冠楚楚地由座位上站起来,一脸笑容地迎上来道:“这么晚来打扰,还请公……” 一眼看见旁边的刘大个子,随即把话吞住,由袖子里抖出一锭银子,转向刘大个子道:“一点小意思,刘老板你喝杯酒吧。” 刘大个子摇手笑道:“这这……小爵爷您大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说着频频后退着,双手接过银子,转身步出。 常孟等到他步出之后,这才转向朱翠道:“公主最近可好?” 朱翠点点头道:“还好,常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常孟道:“家父因挂记公主,对于王爷的安危更是时在念中,今天因京里来人,谈了些目前王爷的境况,也许公主有意听听,所以特要我来专程邀请。” 朱翠聆听之下,不觉眉尖微挑,道:“哦,这太好了,我们这就走吧!令尊现在府上么?” 常孟应了一声,道:“家父现在乡下,离城里不过二十里,那里家居安静,家父每隔十天半月总要去歇上几天!” 朱翠点点头道:“原来这样!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走吧。” 常孟道了声“是”,又道:“我已特地为公主备好了车,现在栈外,一切都很方便。” 朱翠点头一笑道:“常兄设想得太周到了,其实骑马也很方便,我们走吧。” 常孟不知如何,脸上却现出了一片迟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碍于出口,一时只是望着朱翠发呆。 “常兄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啊,”常孟才似乍然有所惊觉:“没有,没有……公主请。” 朱翠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当下常孟在前引导着,出了店门,却见那位刘掌柜的兀自站在门前鞠躬打揖十分礼貌,二人不再与他多话,一径向门外步出。即见一辆黑漆净亮的二马套车停在门左,由一个灰衣汉子所驾,另一边却拴着常孟的那匹黑马。 常孟快步走向车厢前,拉开车门,转向朱翠道:“公主请上。” 朱翠道:“常兄你呢?” 常孟欠身道:“我骑马,公主……上车吧。” 朱翠只觉得常孟今天说话有点言不由心,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却也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当下手拉长裙,正待向车上跨进,忽然一旁传来女子的口音。 “这位妹子慢着。”朱翠与常孟都不禁怔了一下,一齐回过身来,却见一个长身黑衣少女由斜边侧门走到眼前。来人头戴缎质宽沿风帽,一袭轻纱沿着帽沿轻轻垂挂眼前,由于她身材修长,这副妆扮越加地增加了她的飒爽风姿,尤其夜月街灯衬托之下,更似有仙女般的风韵。 朱翠乍见对方,心里一动,大为惊喜,敢情正是方才在六角茶楼所遇见的那个神秘姑娘,只当她已先行离去,却不意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而且主动地向自己开口搭讪。听她这么一唤,朱翠就停下身来。 黑衣少女一径走到眼前,向着朱翠拱了拱手,语音清脆地道:“敢问一声,这位妹子要去哪里?” “这……”朱翠却是一时答不上话,却转向常孟道:“常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常孟呆了一下,喃喃道:“这……去‘三里坪’。” 话声才住,即见对方少女微笑有声道:“巧得很,我正是要去‘七星桥’,到了三里坪,也就距离不远了。” 常孟一怔,还未及说话。 黑衣少女已向朱翠道:“我的马前面蹄子钉铁坏了,天晚了一时又找不到钉马掌的人,可是我又有要紧事,要去七星桥一趟,这位妹子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搭一程便车?” 常孟忙道:“这不行!因为……” 朱翠插口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是顺路,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黑衣少女含笑道:“那就多谢了。” 朱翠看了常孟一眼,微笑道:“我正愁路上发闷没有人说话,难得来了个伴儿,”随即转向对方黑衣少女道:“这位姐姐请上车吧。”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了声谢,透过面前轻纱向常孟瞄了一眼,随即攀上了马车,进入车厢之内。 常孟一愕道:“这……”上前一步道:“姑娘如是有急事要去七星桥,我的马借给你就是……” 黑衣少女这时身子已坐下来,聆听之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位妹子已答应了我,足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我又不认识你,借了你的马却又怎么还你?还是搭一程便车方便得多。” 常孟面色一沉,正要说话,却碍不住朱翠一脸笑靥地道:“常兄你骑你的马好了,我上车了。”一面说已登上车座,与那位黑衣少女并肩落座,随手关上了车门。站立在车外的常孟一时却愣住了。 朱翠隔着车窗向常孟道:“怎么,常兄莫非认为有什么不妥么?” 常孟一笑,道:“哪里,我只是怕公……” 朱翠手指按唇,示意他不可吐出“公主”二字,常孟会意,立刻把下面那个字吞住不发,干笑了两声,才又接道:“……既然……这样,我们走吧。”说罢抱抱拳,向着坐在车辕上的灰衣汉子挥手道:“小心驾车,我们走吧。” 灰衣汉子应了一声,带动逼绳,前行了数丈远近,常孟已策马来到车外。 朱翠因碍于他在眼前说话多有不便,一笑道:“常兄你前面走吧。” 常孟闪灿的一双眸子,向二女打量了几眼,道了声遵命,随即抖动缀绳,一径地直驰奔前而去。 朱翠这才似松了口气,转向身边的黑衣少女道:“刚才在茶楼幸遇,只是碍于人多,不便上前见礼,想不到这么巧,竟然又在这里遇见了。” 黑衣少女双手前分,把遮拦在脸前的一袭面纱左右分开来,现出了甚是清秀的脸。听了朱翠的话,她微微一笑,露出了甚是白洁的一口牙齿,却把一双澄波眸子,只管留神地盯向朱翠脸上,看了一阵子才又把眼睛移向窗外,却是没有说什么。 朱翠由于先时对她存了好奇,不免也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越觉得对方貌相清丽奇致,望之令人作“出尘”之思,自是不落凡俗!当下心里不禁暗暗纳罕,想不通对方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身分。 “还没请教这位姐姐贵姓大名?” “我?”黑衣少女移过眸子来,微微含笑道:“我正想问你,你却倒先问起我来了。” 朱翠一笑道:“我姓朱。”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我猜对了。” 朱翠道:“你猜对了什么?” 黑衣少女一双澄波眸子,在她脸上转了一转,十分平静地道:“你叫朱翠,就是江湖上传名已久,却很少出现的那个‘无忧公主’,是不是?” 朱翠一惊,却镇定着,冷笑道:“你怎么会知道?” 黑衣少女微微一顿,再接下去道:“你父亲鄱阳王蒙冤在狱,生死未明。” 朱翠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黑衣少女接着说下去:“如今你母亲与弟弟又被不乐岛上的人抢去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所以说,你的处境实在是危机四伏。”话声方歇,她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凌人的无形气招传自朱翠身上,事实上这股劲道在甫一与黑衣少女接触之际,已将对方黑衣少女紧紧罩定。 双方距离是如此之近,一旦要动起手来,简直想闪躲都是不易。 黑衣少女眉尖微微挑耸了一下,并不在意地道:“你生气了?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么清楚?” 朱翠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你把我的底细查得这么清楚,又是为什么?” 黑衣少女淡淡地笑了笑,朱翠敏感地觉察到她美丽的眼睛周围有几缕浅浅皱纹,一个像她这般年岁的少女,正当春花绽放,何以她却憔悴如斯? “一个人要了解一个人,当然是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否则就不需要去侧面打听了,就像你!”黑衣少女深邃的眼波,掠起来定在朱翠脸上。 朱翠不明其意地道:“我怎么了?” “难道你没有从侧面打听过我?” “这,你……” 黑衣少女微哂道:“一个人要了解一个人,并非全是基于恶意,就像刚才在茶楼你打听我的情形是一样的,但我明白你对我的一切只是居心好奇,并没有恶意,只可惜你所打听的那个人却是对我一无所知。” 朱翠不禁脸色一红,原来她私下向刘老板打听对方的话,却未能逃过对方观察之中,被人当面点破,总是不大好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黑衣少女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对于朱翠的窘,有点心存歉意。她微笑了一下:“我说话很直,请你不必介意!但是有一点你却可以相信我,那就是我对你的关怀,全系出诸正义。毋宁说对于你的遭遇,我万分同情。” 朱翠沉默了一下,她原来冰雪聪明,心细如发,自能由对方之言谈察出真伪,就像这一刻,她所能由对方脸上看到的,只是真诚、纯情,这就让她为之感动而释怀了。 “谢谢你!”朱翠苦笑了一下:“但是我并不气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反抗到底。”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我知道,事实上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而且我更知道,在你的背后有一位自命了不起的大侠客在帮你的忙,但是,请恕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那位了不起的大侠客本身的麻烦更多,而且,他并不见得就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 朱翠不禁再次地为之一惊。 对方这个黑衣少女所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居然连海无颜暗中插手帮助自己的事情也知道了,的确是不可思议。 “你奇怪么?”黑衣少女微笑地看着她:“我们先不要谈这个了。” 朱翠道:“是有点奇怪,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那位大侠客有什么不负责任的行为。” 黑衣少女目光移滞地由她脸上缓缓扫过,只这一刹那,已使朱翠了解到她的孤独与落寞,她也必然是一个饱经感情所折磨过的人。 “有一件事就可证明我说的那个人对你没有尽到保护之责!”黑衣少女冷冷他说着。 朱翠一笑道:“我并不需要谁来保护我,我认为我自己的能力足足可以保护我自己。” 黑衣少女淡淡一笑道:“真的?我看并不见得吧。” 朱翠不高兴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少女道:“你的武功我绝对相信,只是对付你周围的这一群巨恶大奸之人,显然就不足以应付了。” 朱翠道:“你指的是不乐帮和曹羽那些人?” “那只是你眼睛看得见的。” “还有我眼睛看不见的?” “当然有,”黑衣少女的眼睛掠向窗外:“谁知道呢!就像现在你安稳地坐在车子里,说不定外面早已布好了陷阶,等着你去送死。” 朱翠倏地一震,看了一眼窗外:“你是说……这一趟有危险?” “一点也不错。” “那常孟他……” “他们父子已把你出卖了。” “真的?”朱翠几乎要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来,现在时候还不到。” 朱翠倚向车座,几乎有点难以置信,一瞬间她面前浮现出常威那张慈祥的脸,他一向蒙父亲器重,赖为肱股,岂能为了一己名利,对自己这位故尊之女加以迫害,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如果我判断不错的话,常孟必然已经离开了。” 朱翠探身窗外,向外顾盼了一下,看不见常孟的影子,就在这个时候,车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朱翠冷冷一笑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上当了。” 黑衣少女道:“上不上当,现在还难下断语。” 话声甫落,就见她右手倏地向前一扬,“哧”地发出了一股尖锐破空声,紧接着前面车辕上传过来一声惨叫,一个人的身躯重重地由前辕处翻身落下,发出了“扑通”沉重落地之声。 两匹马乍然受惊,长嘶一声,正待发足狂奔,禁不住黑衣少女身手矫健,身躯乍探,有如洞底游蛇般已自车座后翻身而前,一只手适时地操住了马缰,马车很快地就被定了下来。 这一切由于事出仓促,以朱翠之缜密细心,也感到有些出乎意外。 然而朱翠毕竟不是弱者,黑衣少女的这一临时措施,顿时使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暮然间,两股极为尖锐的破空声自外穿窗直入,朱翠长袖拂处“叮当!”两声,已将来犯暗器击落。她嘴里发出了一声清叱,双手猛地力击而出,只听见“咔嚓”一声暴响,整个车门为之破碎开来,把握着这一刹那,朱翠身躯已快速腾出,落向车外。 于此同时,车座上的黑衣少女也似燕子般的轻巧,由前辕上腾身掠起,轻若无物地落在了朱翠身边。 就在二女身子相继落地的一刹那,哧哧!无数股流焰划空而过,纷纷落向马车,立刻传出了一片轰轰爆炸声,马车顿时燃烧起来,天空中顿时弥漫起大片的硫磺气息。驾车的两匹马,当此惊吓俱不禁人立双蹄,发出长啸,只是蹄声未已,已双双倒地身死。 朱翠四顾了一阵,不见敌人踪影,正待窜向前面观察一番,却被黑衣少女一把抓住道:“慢着!” 朱翠料必她当有所见,便停住不动。 现场火光冲天,燃烧的车厢发出一阵劈拍声,却不见任何一个敌人的踪影。 黑衣少女明亮的一双眼睛,很注意地向各处打探着,朱翠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 眼前是一条荒凉的驿道,一面是高出来的旱地土坡,一面是斜下去的大片竹林,空出来的这条驿道,看起来分外凸出,就显得格外陡峻了。 朱翠感激中庆幸地道:“如非是姐姐的及时提醒,我简直还蒙在鼓里,谢谢你。”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道:“敌人的伎俩不止如此,等着瞧吧!他们原意是想把我们诱到更危险的地方,却想不到我们会临时停了下来。”一面说,她那双眼睛缓缓地移动着:“在我看来,这附近他们都设有厉害的埋伏。” 朱翠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些什么伎俩。” 话声少歇,耳听着弓弦乍响,一排箭矢由高而下,直向着二女立身处射来。二女早已伺机待动,乍见此情景,不待招呼,随着来犯的箭矢,顿分左右,燕子般地掠了开来。 黑衣少女落向竹林的那一面,朱翠却是落向山坡的一面,她身法至为巧快,身子一经落下,毫不停留,接连着纵身再起,三起三落,已来到这面斜坡的顶端。 果然,就在她接连腾身的当儿,无数箭矢,纷纷射向她原立身处,设非及时纵起,简直难以躲闪。由于朱翠的进身之势奇快,迫使暗算者抽身不及,她眼明手快,随着快速的进身势子,手起掌落,另一掌已将迎面一个手持短弓的黄衣汉子劈落坡下。 这汉子嘴里发出了一声哑叫,由于翻跌的势子过于疾猛,只一拧已折断了脖颈,当场昏毙坡下。 于此同时,朱翠眼睛里已看见了另一条人影,正向着崖石后面移动,她于是第二次腾身而起,紧蹑着这人背后猛缀下去。那人心慌之下,倏地反过身来,一口鬼头刀照着朱翠脸上就砍,虽然如此,却也逃不过加身的横祸,随着朱翠的出手,“铮锵!”一声,鬼头刀硬生生地抛在了半空,紧接着朱翠的进身之势,一只纤纤玉手已实实在在地击在了这汉子的脸上,当场满脸开花,和先前那人一样下场,骨碌碌地翻下山坡,顿时命丧黄泉。 朱翠一连击毙二人,心里仍是积忿未消,正待继续搜索,看看还有多少这类箭手,猛可里眼前一亮,一道极为强烈的刺目强光,迎面射来。 这道强烈光华显然是发自一架特制的高架长灯,灯光为利用光华铁皮的反射作用发出,乍然人目真有点当受不住,朱翠本能地向边侧闪身让开。 她身子方自闪出,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强风由身侧袭到,具力绝猛,猝然加诸身上,真有点闪躲不易,朱翠身躯一个快速闪躲,就势拧身斜穿出去,一下子拔起了三丈五六。 就在这一霎,一条人影迎着她正面猛袭过来。来人身着一袭大氅,随着他腾空的身子,发出了噗噜噜大片风声,紧跟着这人在空中双手猝出,发出了沉重无匹的掌力,以朱翠之功力,竟然感觉到难以匹敌,被迫于这种凌人的劲力直线壁落下来。 来人在一声阴森的冷笑之后,有如长虹卧波般,挟着一片呼噜噜的衣衫声,直向着侧方落下。 在两盏专人恭执的高挑灯下,朱翠总算看见了先后两次攻击自己的两个人,千手太岁郭元洪与巨奸曹羽。除了这两个劲敌之外,似乎对方阵营内的几个顶儿尖儿的人物都在现场,另有一个头顶战盔,一身武将打扮的人,紧紧依附在曹羽身边,这人手里拿着一面绣有金鹰的三角旗帜,显然是持以调动人马发号施令所用。 “朱公主,你大可歇歇,稍安毋躁,这一次我看你是插翅难飞了。”说话的自然是那个职掌内厂提督的曹羽。只见他神态甚为从容,一双瞳子光华烁闪,在连番失利之下,可以想见他心情的沮丧,眼前这一次出手,他是绝不容许再生枝节,他的自信已可,由他那双眼睛里传出来的凌人光度得以证实。 “曹羽!又是你……”朱翠冷笑道:“看来你是非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才甘心了。” 曹羽嘿嘿一笑道:“食君禄,忠君之事,公主你是明白人,我们也就废话少说了,怎么样,是公主你自己受绑呢,还是本座代劳……哼哼……” 一阵子低沉的冷笑之后,他手势轻挥,身侧一干人配合着他本人的脚步,半圆状地向前偎了过去,却把无忧公主朱翠看在了当中。 朱翠若要想从容退身,看来似乎首先要攻开眼前这个状如“一弯新月”的封锁阵势了。然而,朱翠已感觉到那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第一个曹羽先就不易对付,更何况他身边郭元洪以次的一干金星卫士,哪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 朱翠有见于此,一面调整内力,却是按兵不动,拿蛇拿头,眼前敌人势众,势难兼顾,只有针对曹羽一个人说话了。 她乃集中内力,作“透点”式地向着当前曹羽逼出,果然此举有了效果,正在前进的曹羽一经与这股内力交接之下顿时停止了前进。 由他脸上神态所显示,他好像十分惊讶,大概没有想到朱翠竟然会具有如此功力。他阴森地道:“朱公主,你们全家虽是钦命要犯,但是念在昔日共事一主的分儿上,本座对于你们还是有一分人情,尤其是今晚之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凭你一个人,哼哼!”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我知道和你同行还有另外一个姑娘,哼哼!目前她虽然藏身不出,可是她也跳不出我的手心,这叫上天有路她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我看还是有劳公主招呼一声,请她出来自行受绑,要是无关痛痒的人物,本座对她自会网开一面,哼!她要是藏身不出,等一下可就悔之晚矣!” 朱翠冷笑道:“那位姑娘只是一个搭便车不相干的人,你们也放不过她么?” 曹羽道:“那要她先行受绑之后,再听凭本座发落。” 朱翠在对方说话时,一双眸子频频四下打转,暗中已找出了对方眼前包抄之势中的一个弱环,她霍地跃前一步,陡然出手,弹指间已将眼前这个人放倒地上。紧接着她足尖飞点,快速向外腾身飞出。 身边蓦地响起曹羽一声断喝,随着曹羽进身之势,一掌直向朱翠背上推来。 朱翠心知这个曹羽武功了得,借着回身之势,一双纤纤玉手霍地直向曹羽两处腕脉上搭下来。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腕蓦地向外一翻,倏地双掌合拢,身形往下一盘,当胸推出。 曹羽之功力了得,朱翠也不过只是耳听传闻罢了,这一与他交上了手,才猝然觉到对方的名不虚传,似较自己所想象的更为厉害得多。 由于朱翠眼前采取的是前进之势,曹羽双掌上所加诸的力道更为疾猛,迎面冲击过来,有如九天罡风,简直令人运气都难以透出。朱翠上来失之大意,只顾猛冲,这时觉出不妙,已略嫌慢了一步。 眼前形势,曹羽只要两只手掌往外一撤,便可将浸淫有年的全身内力一股脑子地击出。 猛可里侧面竹林子里一阵子爆响,像是有大片竹子一齐折断似的。随着这片竹折声,夜空里猝然飞出了百十支竹箭,势若疾风猝雨,没头没脸地齐向着这边飞射过来。当然包括曹羽在内,全在竹箭射程范围之内。 其实所谓的“竹箭”,无非是一些断枝残茎,然而稍悉内功真窍的人都会明白,愈是这类普通“落叶飞花”的暗器,越是不可小看,盖因为能够运施这类功力的人,必然是不凡之士,一个疏忽可就难免要吃大亏。 曹羽就绝对不敢轻视。他的一双手掌眼看行将撤出,以朱翠的功力,原是可以接下来,只是眼前在失之大意的情况下,可就难免要受到伤害。 眼前这一阵竹箭来得恰是时候,曹羽即使心有不服,却也不得不临时止住待出的掌势,就见他盘身掠掌,双手同时向外一抄,已将飞向面前的一双小小竹枝操到了手上。 那片竹林虽说相隔甚近,算算也有八九丈的距离,能够在这个距离之内,发出一般暗器伤人,已是不易,更何况落叶飞花,残枝败茎了。 曹羽手上抓握着这双竹枝,微微掂了一下分量,心里已是有数,由不住大生惊诧。只是眼前他一心一意只在无忧公主朱翠身上,能够拿住了她,其他人都可算无关紧要,冷笑一声,手腕一振,一双竹枝“哧”然声中,循着朱翠两处后肩穴道上掷来。 朱翠虽没有力方才曹羽的双掌击中,却也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曹羽暗器攻到,她身子急忙向前一伏,用力蹿出,同时回身翻袖,将一双竹枝卷落在地。 面前人影乍闪,千手大岁郭元洪与双手飞石夏元之双双攻到。这些人想是由于连番失利之下,俱都激发起无比暴怒,决计要将眼前朱翠擒到手上,必要时宁可下手杀害,亦绝不容对方脱逃,是以两名金星卫士刻下都持有兵刃,郭元洪是一双五行轮,夏元之却是一串闪烁着银光的十二节亮银鞭,双方乍一照面之下,双双齐向朱翠身上招呼过来。 朱翠这一霎才体会到敌人的不可轻视,自己只身犯险,只怕这一次难以幸免。 她劈手撩开了夏元之的亮银鞭,却难为郭元洪的一双附有极大响音的五行轮。原来这双兵刃的内侧刃口上各缀有两枚鸽蛋般大小的纯钢铃子,一经运转起来,即可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用以扰人听觉,实在具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朱翠一上来确实被这双兵刃弄得心神不宁。 须知眼前与朱翠交手的几个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是厉害人物,曹羽功力自是不待多说,即论郭、夏等一干金星卫士亦无不是大内高手中顶尖人物,刻下联合向朱翠攻击,自是极具威力,更何况曹羽亲自出手押阵,对朱翠来说,称得上是腹背受敌,一瞬间便已乱了章法。 眼前朱翠虽然抄开了对方的亮银鞭,无如郭元洪的一对五行轮来得过于突然。朱翠原想施展“野马分鬃”的招法,拨开郭元洪的那对五行轮,可是发自曹羽手掌的强大劲力,蓦地自背后攻到,便不能不使她惊心肉跳,恍惚中略一分神,“哧”的一缕尖风扫处,雪亮的五行轮刃已把她左面裙角划开了一道三四寸长短的口子。幸亏她今夜穿着一双长筒护踵长靴,否则可就难免要挂彩,吃大亏了。尽管如此,五行轮的刃于仍然划穿了她的皮靴,在她右边玉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朱翠情急之下,一声清叱,顾不得那只腿或将负伤,迎着对方的五行轮一脚踢出,这一手败中取胜的招法倒是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呛啷一声大响,郭元洪手腕翻处,这只五行轮忽悠悠地直飞上了半天,整个上躯向后翻了起来,朱翠身势向下一杀,右掌平出,其势如电。她恨透了对方,才会在众敌环峙之下,冒险进招。 只听见“噗”的一声,尖尖五指,就像是五把极具锋刃的匕首,深深刺入到对方的腋下。忿怒之中,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总之,这一刺之力至为猛厉,只觉得五指之尖一阵发热,本能地使她感觉到插入对方体魄之内。 郭元洪一身武功实在说已达到相当境界,尤其是所练的护体罡力,差不多的兵刃已难以对他加害,惟其如此,才更显示出朱翠指尖上的力道是何等惊人,随着朱翠五根手指拔处,鲜血像矢箭也似地喷了出来。郭元洪嘴里发出了一声哑叫,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向后面倒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同一时间之内,曹羽的身子狂风也似地袭到了她身后,不容朱翠再撤出第二招,右掌出势如电,“噗”的一把已抓到了朱翠后背。朱翠的感觉,仿佛是着了一把钢钧般的疼痛。曹羽倒非是心存厚道,事实上这时他只需掌力一撤,朱翠必死无疑,他是存心要留下朱翠这个活口,就在朱翠回身待发出掌的一刹那,曹羽的另一只手疾出如电,已经实实地扣住了她的左腕。 朱翠大吃一惊,一旁的夏元之却倏地抡起了手上的十二节亮银软鞭,唰啦啦盘住了她的双膝,二人合力之下,眼看着这位技高倔强的无忧公主即将成擒,然而好像夭公就是存心与他们作对,偏偏不让他们偿心如愿。 空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清叱。一条女子的情影,有如西天流星般的蓦地自天而坠,拔得高,落得快,加以她奇快的出手,一双素手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劈了出去。 这一式出手,外表似无奇特之处,然而在当事者曹羽本身感觉起来,却有致命的威胁,敢情在对方少女的出手里。曹羽前心两处要穴全在她掌上劲力控制之中,对方少女显然是内功中的杰出高手,双手距离曹羽甚远,已令他感觉出来那股尖锐的内劲力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曹羽只要少缓须臾,这条命便将丧在对方手里。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松开了紧紧扣住朱翠的双手,倏地腾身向一边掠开。 来人少女身法极为轻快,一经出手绝不少缓须臾,双手在向曹羽攻出的一刹那,脚下也没有闲着,拧身挑足,已把双手飞石夏元之手上的十二节亮银鞭挑在了足尖,紧接着用力挑起踢出。这一手旨在救人,加以朱翠原本腾纵的势子,霍地拔起了半天,直向一旁坠落下来。 由于夏元之抓住十二节银鞭的手过于握紫,致使他五指破裂,鲜血四溢,伤势不轻。 朱翠身子一经落下,发觉到眼前已濒近竹林,她心衔曹羽加害之恨,正待回身找着对方一拼生死,猛可里身后疾风袭进,耳边上听得来人少女一声疾叱:“快进去!” 不容朱翠回过身子,她已先自腾起由朱翠头上掠过,一头扎入竹林之内。 朱翠直到此刻还未能与黑衣少女打上一个照面,不过却可由对方口音里听出正是与自己同车的那个黑衣少女,眼见她如此功力,心中好不倾慕。眼前形势危机,不容她少缓须臾,当下也不顾思索地紧跟着黑衣少女之后倏地窜身进入竹林。 她一头扎人竹林内,还没认清方向,却被先进来的黑衣少女一把拉住:“快趴下!”紧接着两个人扑通滚落在地上。 就在这一霎,林外火光闪得一闪,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大片铁砂子配合着一天黄烟直发入林,耳听得林子里一阵劈啪唰啦大响,端的威势惊人。 伏在地上的朱翠,这才恍然感觉到是怎么回事,原来对方手上竟然控制有厉害的火器,若非是同行少女见机得早,及时将自己推进树林倒卧地上,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的糟!她惊见于此,不禁对于同行少女感激入骨。 眼前端的是情势紧张。随着火枪之后,林外传过来大片凌乱的脚步声。 黑衣少女一拉朱翠道:“快走!” 两个人爬起来,摸着黑向前一阵快跑,只觉得脚下尽是残枝败叶,软一步硬一步,三数十步后,黑衣少女一推朱翠道:“趴下!” 有了前次经验,朱翠倒也听话,一听趴下,霍地向下就倒。 果然,二人身子自倒下的一霎,“轰轰!”一连两声爆响,火光明灭里,铁砂子儿就像是漫天的飞蝗四下流窜着,竹林子像前次一样传出一阵子劈啪乱响,飘落下大片断枝落叶。 二女伏身在地,只觉得背上像下雨也似地坠满了落叶,随着黑衣少女的招呼,两个人爬起来摸着黑又是一阵子快跑。三数十步之后,再依样趴伏在地,果然又是一阵火枪声,不过揣度着火枪的发射来势,显然较诸先前的两次发射失了准头,由此可证对方已迷了二女眼前方向。 朱翠这才略松下了一口气:“谢谢你。” 黑衣少女指指唇道:“嘘,先不要说话。” 两个人悄悄站起来,仔细留心聆听,感觉出格外凌乱的足步声有增无减。 朱翠小声道:“他们莫非也进来了?” 黑衣少女眨着一双黑油油的眸子,点点头道:“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朱翠叹道:“要不是你救我,这一次只怕凶多吉少。”一面说她手抚前胸,少慰惊魂,只觉得自己眼前狼狈极了,背上和腿上伤势虽是不重,尽管是些皮肉伤,却也疼痛难当,只是当着对方少女面前,她却不愿示弱,自忍着不发一声。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适应,双方已能大概地辨别对方的方向。 黑衣少女向四外顾盼了一阵,摇摇头低声道:“这里很危险,我们再往前面走走。”说完,二人手携手地摸黑前进。 走了一程,朱翠站住道:“你可听见了什么没有?”黑衣少女仔细聆听了一下,点点头道:“嗯,你的听力比我还好,是有人进来了。” 二女仔细辨听之下,觉察到地面上传过来一阵极为轻微的悉索声音,如不留意细听,简直难以辨出。 朱翠被对方夸了一句,总算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她仔细分辨道:“是一个人?” 黑衣少女道:“要是人的话,这人的轻功可太高了!” 朱翠同意她的看法,点点头道:“在这种情形下,摸黑前进,能够发出这么小的声音,确实不容易!” “所以我说这个人轻功极高,比我们还要好得多!” 朱翠道:“咦!会不会是曹羽那个老贼?” “不像!”黑衣少女摇摇头道:“他无需这样,而且他的轻功我刚才已见识过了,不会比我们更好。” 朱翠苦笑道:“你的功夫比我要高多了!” “那倒不一定!”黑衣少女调侃地笑道:“我怎么能跟你比,你是千金之躯的公主,我只是江湖里一个孤魂野鬼,你因为缺少江湖武林对手的经验,倒不见得武功不如我。” 朱翠惭愧道:“你不过是在安慰我而已,事实上我感觉到样样都不如你!” “乱说!”黑衣少女一笑道:“我不如你的地方太多了,譬如说,你年纪比我轻,而且也比我漂亮。” 朱翠道:“那也不一定,我就觉得你比我漂亮!” 黑衣少女凄凉地笑了一下,黑暗中斜睨着她,想要再辩些什么,忽然一笑道:“不跟你谈这些了,你可听见刚才那种声音?” 朱翠听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了。” 黑衣少女道:“大概是走了!” 朱翠道:“别是一条蛇吧!” 黑衣少女想想道:“这也有可能,蛇是最爱出没在竹林子里面的。” “啊呀!那可糟!”一听有蛇,朱翠吓了一大跳。 黑衣少女斜睨着她,奇道:“怎么你还怕蛇?” 朱翠脸上一红,讯泥着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看它软软的,怪别扭的。” “那还不就是怕!”黑衣少女微微笑了笑,脸上现出一抹轻睨,朱翠约莫可以看见她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又白又齐,微微有光。 见她这样,朱翠不服地道:“难道你不怕蛇?” 黑衣少女冷笑一声:“我当然不怕!不但不怕,如果我看见了蛇,我一定会杀死它!” 朱翠啧啧了两声。 这两声“啧啧”,又使得黑衣少女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哼,你是千金之躯,金枝玉叶的公主,当然不会体会出江湖行走时的种种危险。”微微一顿,她接道:“为了要活下去,你一定要狠着心,杀一条蛇又算得了什么!” 朱翠听她口口声声提到自己的身世,言下大有奚落,心里很不是味道,原想与她争辩几句,转念想到对方对自己的援手救助,共同患难的侠心义举,也只能任她奚落,不再回口。 “你杀过蛇没有?”见她不说话,黑衣少女又撩了她这么一句。 朱翠摇摇头,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不瞒你说,我生平最怕蛇,一看见这玩意儿,我的腿就有些发软。” “真没用!”黑衣少女道:“我教你打蛇的方法。你只要准备一根竹竿,照着它身上用力一抽,如能打在它七寸上,只一下就够了!” 朱翠往后面缩了一下,摇摇头道:“算啦,我不敢……” 黑衣少女道:“看起来,你的确很嫩呢!” 朱翠忍不住说道:“你也不要大小看了我。” 黑衣少女一笑道:“谁小瞧了你,我只是说你缺少江湖中历练罢了……咦,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朱翠皱了一下眉:“只是觉得背上很痛。” “啊,”黑衣少女一惊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别是受伤了吧!” 朱翠微哼道:“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黑衣少女一听立刻身子弯向前,两只手扳过她的肩膀,仔细在她背上看了一下:“啊,伤得不轻!” “没什么,我还忍得住。”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随即动手剥开了她的上衣。 朱翠往前缩了一下,喃喃道:“你要干什么?” 黑衣少女白了她一眼,继续打量着她的伤,用手摸了一下,冷冷地道:“流了不少的血。” 朱翠道:“不要紧,我……还忍得住。” “为什么要忍?”黑衣少女冷笑一声:“有的事非要忍不可,有的事可忍可不忍,有的事根本就不要忍,忍有什么好处?只能为你增加痛苦!” 朱翠苦笑了一下,笑叹一声,道:“唉,真没办法,在你面前,好像我一下子变成小孩了!” 黑衣少女道:“你本来就是小孩!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的伤。” 朱翠只得把身子向后凑近了一点道:“你好像什么都会!” 黑衣少女道:“有的也不会。” 一面说,她缓缓站起来道:“我到附近看看,马上就回来!”说时,闪身离开,须臾踏行一周,又转回来。 朱翠道:“外面情形如何?” 黑衣少女道:“曹羽老贼果然是老奸巨滑,他居然派人把这整个树林子都围了起来。” 朱翠道:“怎么个围法?” 黑衣少女一面坐下一面道:“看样子,他们大概调来了整营官兵,准备有数十杆火枪,等一下要看我们的造化了。过来一点,我这就瞧瞧你的伤吧!”说罢,她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样火器,“叭”一声,打亮了一团火光,向着朱翠伤处略微照了一下,随即熄灭。 朱翠道:“要不要紧?” 黑衣少女道:“还好,看起来还不太严重,我听说曹羽练有豹胎尸气,看来他是想留下你的活口,要不然,情形可就不妙。” 朱翠感觉到伤处一凉,也不知她为自己贴的是什么药,黑衣少女又撕开了一块布为她身上包扎了一下,又让她服下了两粒药丸。 “我们难道一直在这里等下去?”朱翠有点耐不住地道:“你怎么打算呢?” 黑衣少女道:“你觉得好点了么?” 朱翠点点头,道:“好多了,我们走吧!” 黑衣少女道:“你的剑呢?” 朱翠摇摇头道:“没带来,你呢?” 黑衣少女轻轻拍了一下腰上道:“在这儿!” 朱翠倒是没有看出来,想到对方所施展的当必是软兵刃。黑衣少女指了一下前面道:“前面不远有一道岔路,可以通向后岭,如果能到后岭,就不必怕了,我们走吧!”说完,她率先前行。 朱翠容她在前面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才稍稍后随。她二人轻功极佳,一前一后没有带出什么声音。 忽然前行的黑衣少女一声低叱道:“小心!” 一条人影陡然自婆姿的树梢上跃身而下,竹帽子唰啦啦大向声中,这人手上一杆笔直铁棍,照着朱翠身上就打。于此同时,另一条人影也自前树垂直落下,手上双刀照着黑衣少女就砍。 黑衣少女双手同时递出,只一下已把对方双刀夺下,进步架时,向外一翻,正中对方心窝。那汉子鼻子里“吭”了一声,顿时倒了下去。 朱翠也于一照面之间,就攀住了对方的棍梢,同时进步穿掌,一掌击中了对方面门,这人也同他那个施刀的伙伴一样,鼻子里闷哼了半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二女迅速聚集一起。 黑衣少女道:“原来这林子里早设有埋伏,这就难怪曹羽沉得住气了。” 朱翠道:“我们该怎么样呢?” 黑衣少女道:“既不能出,只有前进了,我们小心一点就是,不过……”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担心地道:“要是这里埋伏的有火枪,那就太危险了!” 话声才住,忽见朱翠抬头惊望道:“小心!”就在她抬头的一霎,似有火光一闪,不用招呼她们也都知道正是火枪待发的前兆。 有了前番的经历,她们俩当然知道这种枪的厉害,这时见状,俱都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当口儿就是想躲也已不及了。 黑衣少女嘴里惊叫一声,两个人几乎打的是同样的算盘,一左一右倏地向两侧分开。 虽然她们两个身法至为巧快,只是在这个距离之内要想无虑地躲过火枪子儿,却是几近幻想。瞧以往惯例,火绳一亮之后,紧接着的必然是轰然大响之声,可是这一次却是例外,尽管火光乍闪,却不见发枪之声,树帽子“哗”的响了一声,一条人影自空而降,“扑通”摔落在地,翻了个个儿,即不见声息。 朱翠与黑衣少女惊魂未定下,乍见此情景,俱不禁大为诧异,等了一下,地上的那个人仍是动也不动,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腾身而起,向那人落处袭近。 两个人心思都十分仔细,顾忌到敌人的诈术。 朱翠在掠身之初,首先扬动右手,向着那人原先所栖息的树帽子上发出了弹指飞针,顾虑到万一敌人有诈,还有余党守伺树帽,也必然逃不过自己的飞针。 黑衣少女也存着同样的心思,只是对象却在落在地上的那个人,想到他可能是故意诈死,伺机诱敌,是以在腾身袭近的一刹那,抖手发出了一口薄如纸片的柳叶飞刀,白光一闪,正中对方身上,却是一如前状,依然没有一点反应,证明这个坠地之人果然是死了。 这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杆火枪摔落身前丈许以外。黑夜里虽然看不甚清,可是天公作美,却有一线月光穿过密竹空隙,正正地投射在死者脸上,使得二人清楚地看见这人的一副死相。圆圆瞪着一双眼,一脸鲜血,就在他正中脑门上,清清楚楚现出两个小小血窟窿,红的血和白的脑浆,就由这两个小窟窿里汩汩直淌出来。 朱翠本能的一惊,抬头四顾。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有人救了我们,真是想不到的事!” 朱翠打量着这人脸上道:“你看他头上的伤是为暗器打中的么?”说时她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虽是习武多年,也曾出掌伤人,但是像这么近地去打量一个死人,尤其是这般的死态,却是前未曾有过。 黑衣少女微微眯起一双眼睛,不可否认,她的风尘经历确实是比朱翠丰富的多。 “不是暗器,”她肯定地判断道:“是被人用‘乾元指’点中所致死的!” 朱翠一惊道:“啊!” 能够仅凭一双肉指之力,一下子贯穿前额脑骨,该是何等不易?以此推想这个暗中对二女加以援手之人当是一个何等奇妙的人物了。 黑衣少女一只手握住了死者小腿,翻过了这人身子,现出背后的一面,显然她也心存不忍,有“不忍卒视”的感觉。抬头打量着对方落下来的这棵巨竹,她身子霍地弹了起来,一掠数丈,单手轻挂,已把身子拉平了,极其轻巧地上了竹梢。略一顾盼,随即又落下来。 朱翠道:“可看见了什么?” 黑衣少女默默地摇了摇头。她个性极为要强自负,显然是由于暗中这个人的帮忙,扫了她的面子,她是一个轻易不愿受人好处的人。 “这人的轻功很好。”黑衣少女道:“能够在乱竹之间来去自如,逃过了我们的耳目,真有点不可思议!” 朱翠点点头道:“这个人好像不愿意被我们看见,他又是谁呢?”她脑子里想到了海无颜,只有他才会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武功,只是他又何必故示神秘?显然是碍于眼前这个黑衣少女,才不愿现出行藏,她本要说出海无颜的名字,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出声。 黑衣少女冷着声音道:“我就不信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走,我们再往下面去!”言罢,她率先往前面走,朱翠与她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往前面走——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3节 林子里虽是黑如泼墨,惟二女一来视力本佳,再加以在黑暗中已处久习惯,略可适应,再者间歇地有月光自枝极缝隙间射入,可作照面之用,是以彼此都能清楚辨别,不致迷失踪迹。 朱翠原以为不过是小小一片竹林,待到眼前这一深入之后,才感觉到这片林子端的占地极大,如非黑衣少女头前带路,若是自己一个人乱走,保不住会迷失了方向,说不定走入敌人阵营也是难说。 前行约有数十步,蓦地黑衣少女往左边闪了一闪,回身道:“小心!” 朱翠也已察出前面树梢似有动静,听她这么一招呼,二人迫不及待地忙自向地上一趴。 果然就在二女身子方自伏地的一霎,左侧前方树梢头上,火光乍然一闪,正是火枪待发的前奏。然而端的是事出蹊跷,竟然和前次是一般模样,二女身子扑地的一霎,只听得“扑通”一声,像前次一样,一条人影,忽悠悠直由竹梢上坠落下来,摔落地上后翻了个身子就不再动弹。 黑衣少女一声清叱,她虽是伏在地,然而由于她极高的轻功造诣,几乎可以在任何角度与情况之下窜身而起,眼前她身势一经窜起,箭矢也似地直向着一旁另一排高大的竹梢上穿去。 一条人影怒鹰似地由这排竹子上拔起身子,宽大的衣衫衬满了风力,发出了呼噜噜一阵疾风之声,斜侧着向另一面树梢上落去。 黑衣少女决计要认清对方的面目,见他想退开,自是不愿。嘴里高叫一声:“喂,你慢走一步!”娇躯第二次腾起,用“白云飞”的身法,乍然腾起,一连晃过了两排林子,直向对方落身之处袭了过来,身法之快,较之鹰隼绝不失色。 暗中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形倏地一个侧闪。呼噜噜!衣衫大响声中,他身子已经又滑出了四五丈之外,依然是落向修竹之巅。 朱翠冷眼旁观之下,一时也为之心动,加以来人落身的地方,正是自己能力所及,当下冷叱一声,自另一个角度,用“龙形乙式”的身法,倏地拔身而起,直向着来人落身之处逼近过来。 这人一来是轻估了二女实力,再者没有料到朱翠的忽然出现,两相逼迫之下,顿时现出了一些慌张,然而毕竟他自负有非常身手,虽处于恶劣环境之中,犹能自顾。 眼前之势,朱翠当前,黑衣少女殿后,俱是一般快速。 暗中被迫现身的这个人,当此情势之下,自以攻破朱翠之来势为首要。只听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掌霍地向前平封而出,同时间一只肥大的衣袖倏地无风自起,挟着巨大的一股子力道,向着身后黑衣少女脸上拂来。 说起来二女对于这个人,只是心存感激,却无敌意,之所以苦苦逼迫,无非是意图一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实在说绝无向对方出手之意,想不到对方情急之下,却反倒向她们二人施出杀手来了。 这样一来,二女吃惊之下,不闪躲便为不智了。 朱翠于恍惚中,方自一个快闪,对方已挟其疾快走势,呼然声中跃出数丈。 黑衣少女其实与朱翠一样心理,再怎么说对方是有恩与自己,自无乍然见面之下,就向对方施展杀手的道理,而偏偏对方在情急之下,竟然向自己出手,那呼然有声的一只大袖,看似无奇,其实却夹附有万钧之力,正是所谓的“流云飞袖”之功,不要说为他袖子真的扫中不得了,就是为袖角带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以黑衣少女之杰出造诣,当此一霎,亦不禁吓得一惊,度眼前情形便毫无犹豫地往后便倒。 黑衣少女轻功确是惊人,竟然胆敢在细如小指的竹梢上,施展出“老猿坠枝”身法。随着她猝然倒下的身子,只听得竹梢哗啦一阵大响,粗细仅如小指的一根竹梢,蓦地向下一弯,其势宛若钓到一尾大鱼般的颤动不已。黑衣少女一只脚倒向着竹梢,整个身子是头下脚上之势,然而这只是一刹那事,随着她向下一沉的身子,猝然间又自弹了起来,无巧不巧,正好迎着朱翠的来势。 二女甫一交合,立即飘身下落。黑暗中,再想追逐前人,已是不及。 暗中现身的这个人,好快的身法,不过是闪了一闪,已进入密林之间,二女所看到的仅是他身后的一片衣角,似乎还有一撮散发。 朱翠还待追上去,黑衣少女拦住她道:“算了,来不及了!” 朱翠喃喃道:“好快的身子!” 黑衣少女似乎有点怔仲,轻轻地拢着一双秀眉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她转向朱翠道:“你可看清了他么?” 朱翠摇摇头:“没有,不过,我却可以断定他是一个年岁很大的人。” “怎见得?”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头发,已经是有些灰白颜色。”朱翠一面想一面说:“而且留得很长!”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这就对了。” 朱翠道:“什么对了?” 黑衣少女道:“你说的我倒是没看见,可是我看见的你一定也没看见!” 朱翠道:“你看见了什么?” 黑衣少女顿了一顿的道:“这个人只有一只手。” “啊!”朱翠吃了一惊:“真的?” 黑衣少女道:“虽然这样,他的那只断手却能够施展流云飞袖的功力,可见得这个人是具有非常身手了!” “啊!”朱翠由不住又发出了一声惊叹,声音的显示,好像是悟出了什么似的。 黑衣少女道:“我还看见一样东西!” 朱翠道:“什么?” “一把短刀!”黑衣少女冷冷地道:“一把黑鞘奇异的短刀,紧紧地缚在他的后肩上。” 朱翠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黑衣少女看着她道:“真的?” 朱翠冷冷地道:“他就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黑衣少女缓缓点了一下头道:“你猜对了,他就是宫一刀,除了他以外,谁又会有这么超人的功力!”忽然她的脸色显出了一些忿意。 朱翠在得到自己猜测正确的证实之后,心情也不禁现出了一些激动,盖因为母亲弟弟等家人现在兀自困身不乐岛,下落不明,此时此刻,这个宫一刀的乍然出现,其来意可真有点费解了。 黑衣少女看向朱翠道:“这个人的出现匪夷所思,你要特别小心他!” 朱翠道:“我只是不大了解,他为什么要对我们加以援手?其实大可不必!” 黑衣少女冷笑道:“对于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你不能以常情来衡量判断,如果你真地认为他这么做是对我们讨好,那可就错了!” 朱翠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实在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黑衣少女这时已纵身向地上尸身走近,她用脚尖把尸体挑得翻过了身子,和先前一样,这人前额正中留有两个血窟窿,一旁地上留有一把白木头把柄的火枪。 朱翠走过去操在了手上,又转回这人身上解下了弹药包,自己系好身上。 黑衣少女道:“好极了,你会打这种枪么?” 朱翠点点头道:“我家里过去有几杆这种枪,也曾经看他们放过,很容易!” 黑衣少女道:“你怎么早不说,既然这样我们也有了枪,就更不必怕他们了!” 朱翠端着枪四下里仔细地观察着,风过竹梢,一片沙沙声,她心里盘算着对方那个宫一刀,如果再看见他,说不得赏他一枪,就算他身手再快也快不过火药散发的枪子儿。 二女摸黑,继续前行。经过宫一刀现身这么一闹之后,使她们又多了一层警惕,现在不但要防范曹羽一方人,还得要提防宫一刀,行动更感碍难多多。 前行约有五六丈左右,忽地一只大鸟拍翅而起,以二女之行,动轻灵谨慎,可不致惊起飞鸟,一叶知秋,这只飞鸟立时为二人带来了意外的警惕。果然,鸟飞之后,树梢上立时有人影晃动。 黑衣少女刚要向朱翠示意,后者已迫不及待地亮着了火枪,轰然大响声中,只打得一片枝叶横飞,大片烟雾之中,一条人影直由高高的树梢上忽然坠落下来。 二女急趋前视,亮起了火种,只见死者咬牙膛目,全身上下被散枪子儿打得如同蜂窝般的密集,一杆白木火枪兀自紧抱身上。 黑衣少女一声不吭地由对方手上接过了火枪,四下打量着道:“想不到曹羽这老贼,居然在这里埋伏了这么多人。”话声未落,即听得一阵沙沙轻微脚步声传过来。 黑衣少女赶忙吞住话声,那脚步声似乎在前进了几步之后,猝然又停住不前。 二女对看了一眼,情知事有蹊跷,彼此打了一个手势,双双向两侧方闪开,隐于暗处。 短暂的一阵子沉寂之后,先时听见的那阵脚步声又自传出。渐渐地脚步临近眼前,似乎人数不只一人。 紧接着有人打动火石取火的声音,一团火亮起,照着了一张圆脸,现出一个头顶战盔的武职军官的身影,他身边另有一个手端火枪的高瘦汉子,也是一身武装。在他二人现身之后不久,四周陆陆续续有了响动,接着现出了六个手持火枪,头扎黑布的枪手,六名枪手现身之后,各自打了个招呼,随即向着那武职军官身边偎过来。 他们很快的就发现到了地上的那具尸首,立时起了一阵子骚动。 圆脸的军官嘴里大声骂着:“妈那巴子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对方也有枪吗?” 瘦子军官冷笑道:“总爷你还不明白,他是用咱们的枪来对付咱们自己!” 圆脸军官立时一愣,算是想通了,嘴里啊了一声,一只手摸着生满了胡碴子的下巴:“妈巴子的,这个差事可不好干,没多大一会的工夫,我们已损失了好几个人,这怎么得了?我看,刘哨官,咱们回去!” 被称为刘哨官的那个瘦子军官,苦着脸道:“不行呀,总爷,回去交不了差呀,那个姓曹的有多厉害,总爷你不是不知道,连我们大人都不敢不听他的。我们要是退回去,那还得了?” 圆脸军官嘴里一连串的骂着脏话,又骂手下人是一群饭桶,居然连一个女人都拿不住。他这里一顿乱嚷,旁边的二女自然听得十分清楚,照目前情形,朱翠只需要向现场各人发出火枪,如果黑衣少女也相互夹应,便能立刻将眼前一干残敌为之歼灭,只是朱翠却心怀恻隐,总觉得对方这些人,不过是听从上方指挥,一切行动由不了自己,如果俱予杀害,未免过于残忍了。其实这也不单是她个人的想法,对方那个黑衣少女,似乎也与她一般存着同样的心思。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那个圆脸军官话声方住,正待重新分派手下任务的当儿,黑衣少女陡地自空而降,一下子落在胖瘦二军官面前。瘦子军官大吃一惊,急切间来不及点火发枪,即以手上火枪枪柄蓦地向着黑衣少女身上就砸。黑衣少女眼睛里怎会有他这一号?玉手倏伸,只一下已把对方火枪抢到手上,瘦军官大叫一声,扑上来抢枪,禁不住黑衣少女纤指翻处,只一下已点中了他身上穴道,顿时就直立不动。 另一旁的那个圆脸军官见状吓得转身就跑,可是才跑了几步,即为猝然现身的朱翠拦住了去路。圆脸军官顿时一愣,还没来得及想出对应之策,即为朱翠凌厉的隔空点穴手法定在了当场。 现场一阵大乱。六名枪兵眼见自己长官在一照面当儿俱都受制在二女手下,无不大惊,手上虽然有枪却碍于有自己人也不敢妄发。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二女却已如同神兵天降般地现身眼前,不旋踵间,俱都被发自二女的点穴妙手,纷纷点中穴道,定在了当场。 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乍然现身之始,已把对方一干人纷纷制服。 黑衣少女转瞬间,又来到了胖瘦二军官眼前,伸手解开了那胖子圆脸军官的穴道,后者打了个跌,由地上站起来,一时哇哇有声地呕吐不已。 黑衣少女冷着声音道:“说,这林子里,还有什么别的埋伏没有?” 圆脸军官一阵子呛咳呕吐,鼻涕眼泪连连滴下不已,一面喘道:“原来你们有两个人,你们就算出了这个树林也逃不掉的,曹大人在外头等着你们呢!嘿嘿!” 黑衣少女冷笑道:“够了!”手腕乍翻,运施妙手,一缕尖风袭向对方身上,那胖子圆脸军官顿时打了个哆嗦就又不动了。 朱翠走过来,把地上尚在燃烧的灯笼踏熄,现场顿时变为一片漆黑。 这些人虽都被点了穴道,但二女下手时,俱都存了厚道,所点穴道,并非致命的重穴,只不过禁其行动而已,用不了两个时辰,穴脉自解,各人再少事休息之后,即可行动自如。 方才那圆脸军官虽然没有直接回答黑衣少女的问题,但是言下却几乎等于明说出竹林之内别无埋伏,二女乃得宽心略释,依然循着既定之路,一径前行下去。 果然这一路行下去,不再见对方火枪出现。这片竹林子在一度密集之后,也逐渐稀疏,由是月光射入,越显清晰。 朱翠打量着眼前,透过当空婆娑的竹影,已可见耸在正面的巍峨高山,忖思着不久将可出林。心情这一松弛下来,才觉出略微有些疲意。 前行的黑衣少女也自停下来。 朱翠把手里的火枪扔下,这一路行走,任你十分的小心,也难免衣衫狼藉,况乎她身上还带着一些伤,坐下来重新包扎一下。 黑衣少女走过来察看了一下道:“你觉得好些了没有?” 朱翠点点头感激地道:“谢谢你,血已经止住了。” 黑衣少女也把手上的火枪抛向一旁,朱翠恍然发觉到她敢情已脱下了头上垂有黑纱的宽沿缎帽,现出了本来面目,两根大辫子盘在后面,越加地显得俊俏,先时那顶宽沿大帽背在背上,看起来十分飒爽,她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经过长时的疾行,并不显丝毫疲态,一双精锐的眸子不时地在附近搜索着,仍然保持着十分的戒备,毫不松懈的样子。看着朱翠的狼狈,她忽然一笑道:“你虽然武功精湛,到底不脱公主的娇嫩,看看你的头发吧!” 朱翠伸手摸了摸头上,才觉得前面的一个发夹脱了,一络散发搭到了面额,当下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黑衣少女姗姗来到她面前,递过了一柄小小牙梳。 朱翠接过来惊讶地道:“你敢情什么都有啊!” 黑衣少女苦笑道:“我们是苦命的野丫头,哪能跟你比呢,平常什么都得自己照顾。”苦笑了一下,她打量着朱翠头上说:“不对,不对,不是这么梳法,来,我给你梳。”说完,由朱翠手上接过梳子来,梳了几下,把梳子咬在嘴里,一面端详着朱翠,由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朱翠翻起眼皮道:“你怎么啦?” “你真漂亮!”黑衣少女喃喃道:“早先我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这会子看看你,觉得就被你给比了过去。唉!”一面说,她偏过脸来兀自打量着朱翠的侧面。 朱翠被她恭维得怪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说:“我们两个可真的相见恨晚,我看你漂亮,你又看我漂亮……这么吧,干脆我们就结为一双好姐妹吧!” 黑衣少女一霎间粉脸上起了采兴,点点头道:“好!” 朱翠高兴地道:“好,那我就叫你姐姐啦!只是,我却连你的姓名还不知道。” 黑衣少女吟哦了一下,目光里闪烁着一丝碍难。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我……我姓……” 眼看着那个姓已吐了出来,却又临时吞了进去。她窘笑了一下:“这倒不急,早晚你会知道的!” 朱翠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不现在告诉我呢?要我心里纳闷着。” 黑衣少女慢吞吞他说道:“我现在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绝无恶意。” 朱翠呆了一下,打量着她道:“你真是一个怪人!” “是么?”黑衣少女脸上显出一片凄凉:“也许我真的是,可是过去我也和你一样,唉!一个人在经受过世事感情频频打击之后,是会有些改变的。” 朱翠喃喃道:“你是说,你曾经遭受过……” 黑衣少女摇摇头,娇笑道:“我什么也没有说!” 朱翠一笑道:“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好吧,我也不强人所难,你不愿说的,我不问就是了。只是我们现在还结不结拜了?” 黑衣少女笑道:“等以后你对我了解清楚了再说吧,要不然也许你会后悔的!” 朱翠怔了一下道:“哦!后悔?为什么?” 黑衣少女笑笑没有说话,继续为她梳头。头梳好了,她端详了一下赞道:“真好看,有这么美的一头秀发,你应该感到骄傲,可惜现在没有一面镜子,不然你自己也可以看看。” 朱翠听她这么一说,心情顿时为之开朗,真恨不能立刻取一面镜子来,看看她为自己梳的头是个什么模样。这一刹那,她竟然忘了眼前的疲累处境,变得往日一样的天真。 天空已有了蒙蒙的一些曙意,林子里不时传来一些鸟的啁啾,敢情天已经快亮了。 黑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瞅着她道:“你以前常常夜里不睡觉么?” 朱翠摇摇头,才忽然惊觉道:“啊,天都快亮了!” 黑衣少女站起来道:“闭着眼歇一会吧,曹羽不会就这么甘心的,说不定天亮以后还有一番厮杀,现在养养精神也好。”说时她便把背在背后的帽子戴好,放下了面纱,一个人走向一排参天巨竹坐下来倚好身子。 朱翠看着她道:“你为什么喜欢一直戴着面纱?” 黑衣少女似乎已经闭上眸子,聆听之下,缓缓地睁开来道:“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所会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不是你现在所能想到的,尤其不幸的是你拥有一张美丽的脸。休息一会吧!时间不多了!”说了这句话,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朱翠把身子缩了缩,觉得有一丝凌晨的寒意,打了个呵欠,把头倚向身后的竹干,脑子里是杂乱的一团,起先还想东想西,不久便朦胧入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是一片光亮,耳朵里更像是有人开了八音盒子一样的热闹,所听见的是各种不同类的鸟鸣之声,真是热闹极了。朱翠恍惚中吃了一惊,赶忙睁开眼睛,敢情天已经大亮,一只翠毛鹦鹉就落在她脸前一根横出的竹枝上,偏着头在瞅着她。朱翠的忽然醒转,使得这只鹦鹉乍惊之下,一声长叫,振翅而起,翠绿色的羽毛,映着穿梭林中的阳光,十分惹目,眼看它一径翩跹入林,身后传过来一串尖锐的鸣声,却是惊人之至。 朱翠的一丝最后睡意,也完全消失尽了。她由地上站起来,发觉到黑衣少女已经不在眼前,心里一怔,暗责自己竟是睡得这么沉这么死。践踏着地上的落叶,缓缓向前走了几步,透过前道稀疏的林干,意外地发现到耸峙的一陌高山,敢情昨夜一阵死赶,已到了竹林尽头,只消再前进数十丈即可攀登前路山岭。 朱翠心里正忖思着是不是应该在此等候黑衣少女的转回,只觉得面前树梢一阵晃动,一条人影翩然落向眼前,现出了来人俏丽的身影,正是黑衣少女失而复现。 黑衣少女脸上现着一抹微笑,她已把自己清洗得明洁动人,手里提着一串生地瓜,却已是都削了皮,洗得白白净净,看过去清脆可口。“你大概睡够了吧!来,吃点东西!”一面说,就手把手上的一串地瓜抛了过来。 朱翠伸手接住,笑问道:“在哪里摘的?” 黑衣少女白着她哼了一声道:“摘的?你以为地瓜是挂在树枝上的?” 朱翠想了想,道:“难道还是埋在土里?” 黑衣少女摇摇头道:“说你是千金小姐,你还不高兴,居然连地瓜生在土里都不知道,真是!” 朱翠尴尬地笑了笑,却是无言以对。当下她吃了两个地瓜,只觉得清甜凉爽,可口已极,味道之美,竟是前所未尝,一时不禁赞不绝口。 黑衣少女道:“这只是你第一次吃罢了,如果天天给你吃,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好吃了。那边有一处山泉汇集的小溪,你要不要去洗脸?” 朱翠嘴里答应了一声,心里却不禁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往日一向自负聪明伶俐,却想不到在对方面前竟然变成了一个幼稚的小孩子。 吃完了地瓜,朱翠就同着黑衣少女一块出了林子。在林子里躲久了,乍然给天光一照,真有点眼花缭乱的感觉,面对着眼前高起的山陌,心情为之开朗了不少。此时,她耳朵里已听见了深深的流水声,黑衣少女轻车熟路,带着她转了几转,就看见了那道碧竹夹流的小溪,溪水浅到不及没足,却是异常的清冽。 朱翠真高兴得要跳了起来,她跑过去掬起一捧清泉,先喝了几口,才好好洗了个脸。 黑衣少女随身还带有小瓶的青盐,用盐轻轻擦洗牙齿,最能使贝齿明洁。朱翠经过擦洗的牙齿,看上去一粒粒都闪着光,珠圆玉润,更为动人。 太阳高高悬空,但时值晚秋,却无丝毫炎热,反而给人以暖烘烘的感觉。 朱翠在一块溪边大石上坐下来,忽然间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仿佛一下子觉得自己置身子一片空白,既无过去,更无未来,眼前美景更像是虚无飘渺到完全不可捉摸,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站立在她身边的黑衣少女,宛若“似曾相识”,更似若即若离,直到她定了定神,这番虚幻才自消失。正当她要把这种前所未曾有过的幻觉说出来给黑衣少女听听,一个人的影子却已映入她的眼里。 这人就直直地站立在小溪的那一头,一身说黑不黑,说灰又不灰的长长缎袍,长得几乎已盖住了他的脚面,脚面所显示出的鞋子,却是灰缎子所精制的“福”字履。在阳光的照映之下,这人全身灰得发亮。其实就连他的头发也是灰色的,风起时,他脑后的那络散发和身上的袍子一并飘起来,真有点画上的仙人的模样。 朱翠起先还以为是看花了眼,等到定神再看时,对方那个人赫然已到了眼前。 屹立在溪流中一块凸出的石块上,乍然看上去就好像是站在水面上一样。 朱翠一惊之下,才忽然感觉到并非幻觉,本能地在石头上用力一按,飕然把身子拔了起来,落向寻丈以外。 再定神时,敢情不知何时,黑衣少女已经与对方在对峙了。 双方都置身子溪流之中,各自站在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块上,彼此只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对方,却是没有说一句话,朱翠一惊之下,自难置身事外,身躯再转,翩若惊鸿地已落在了对方灰衣人侧面。 三个人所立的姿态,就像是一个“品”字字形。 这才使朱翠更清晰地看见了对方,以她的判断,对方大概是六十左右的年岁,长长的一张脸,五官尚算清秀,下颔上留有五六寸长短的一截灰白胡子。比较特殊的是他只有一只手,那不见了的另一只手,已无踪迹可寻,倒是空下来的那一截袖子,被风吹得劈啪乱响,猎猎起舞。 灰色的一截刀衣,紧紧扎在长圆形、雕有兽头的长长刀柄上。刀在背上。 透过薄薄的一袭面纱,黑衣少女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对方,既已知道对方是强中强的高手,就不能有丝毫松懈,任何一点小的疏忽,都可能为对方带来可趁之机,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黑衣少女与朱翠都显然明白这一点。 灰衣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是以在现身之始,就显现出格外的谨慎。 她们已可断言,这个人就是昨天竹林子里对自己二人曾加以援手的那个神秘人物。其实说神秘已未必尽然,因为她们已猜出来他是谁了,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灰衣人眸子像是一开始就兼顾到了她们两个人:“久仰了!”口音中含蓄着浓重的晋北乡音:“二位姑娘!” 朱翠点了点头,道。“我们也久仰了,你大概就是不乐岛岛主之一,鼎鼎大名的宫岛主吧!” “姑娘好眼力!”宫一刀徐徐地点了一下头道:“不错,我就是宫一刀,这位姑娘想必就是鄱阳的无忧公主了?失敬,失敬!” 朱翠冷冷地道:“用不着失敬,今天我已是落难之身,宫岛主你这一趟是不是要抓我回去?还是想用我母亲弟弟跟曹羽谈一笔生意?” 宫一刀面色立时像罩了一层雾一样阴森,他道:“不乐岛岂能干这些肮脏事,姑娘你显然还不了解本帮的作为。” 朱翠冷笑道:“我是不大了解贵帮的作为,不过我母亲和弟弟现在贵帮手中,宫岛主你老人家又岂能否认?” “哼!我又何必否认,令堂与令弟以及贵府各人现在不乐岛纳福,平安无事,姑娘你大可放心!” 朱翠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着实放心了不少,神色立时大为缓和,可是她当然还有不尽了然之处。“宫岛主这么一说,我倒是放心了,只是,”她吟哦着道:“请教贵帮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哼,这件事说来话长……”微微顿了一下,他喃喃道:“姑娘你如果一定要问,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不乐帮这么做,是公私兼及,这话以后再谈,眼前宫某人此来,是专程向姑娘命驾,请你到不乐帮与令堂等团聚。” 朱翠冷冷一笑道:“宫岛主太客气了,我们素无来往不便打搅,还请念在大义,将我母弟平安送回,不胜感恩之至!” 宫一刀那张长脸顿时浮现一片不悦,鼻子里冷冷一哼道:“这么做对姑娘大为有利,莫非姑娘你还看不出来么?” 朱翠摇摇头道:“多谢宫岛主的好意,我们不便打搅!” 宫一刀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件事敝帮一旦作了决定,却非姑娘一人之力所能改变得了。” 朱翠冷冷地道:“宫岛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宫一刀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黑衣少女却冷笑道:“你也太糊涂了,人家宫岛主说的再清楚也不过了,意思是你若不愿意自动去不乐岛,人家可就要强迫你去了!” 朱翠蛾眉一挑,转向宫一刀道:“宫岛主是这个意思么?” 宫一刀那只独手缓缓抬起来,掠着下巴上的一络山羊胡于道:“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朱翠冷笑道:“那你姓宫的却要拿出点本领来让我见识见识!” “对了!”一旁的黑衣少女帮腔道:“光说狠话没有用,宫岛主你就掣刀吧!” 宫一刀锋芒毕露的一双眸子在黑衣少女身上转了转,微微点了点头道:“失敬了,这位姑娘你又是什么人?” 朱翠冷笑道:“她是我一位路见不平的朋友!” 宫一刀冷森森道:“姑娘贵姓?” 黑衣少女道:“既然难免一战,又何必多费唇舌,宫岛主,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既然有我在场,就不容你对无忧公主有所侵犯,我久知你刀上功夫不凡,今天就让我开开眼界吧!”一面说,她足下轻弹,已跃前三尺,仅仅以右面足尖轻轻点在一块凸出的溪石上,这一跃一点却使得她身子稳若泰山,大股气机无形之力,立时向面前敌人充斥开来。 宫一刀身上长袍立时为这股无名气机惊动得向后飘起,可是紧接着这袭被鼓荡而起的袍角,缓缓地又收落了下来。 “姑娘好功夫!”即使以宫一刀之尊傲,在诉说着这句话时,亦不禁面上神态沉重,深邃的眼神里显示着无比的震惊。 朱翠原有向宫一刀出手之意,却想不到竟然被黑衣少女抢了先,心里既感又愧。她固然心知黑衣少女功夫了得,却更闻宫一刀之不可一世,二强相争,必有一伤,若然是伤在宫一刀一方,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伤在黑衣少女这方,却是朱翠大感痛心之事,然而眼前情形发展,却使她阻止不及,情势之发展,显然一触即发,原先三人“品”字的立势,由于黑衣少女的跃前,已变为两者对立之势,无形中己将朱翠摒之战圈之外。 朱翠情知黑衣少女之自负要强,如果勉强介入,必将会遭致其不快,只得向后退开数尺,保持着一分警觉,以备必要时随时出手营救。她身子方自退开,宫一刀已起身如鹘,翩然落向溪畔沙洲,而此同时,黑衣少女的身子也与他一般巧快地落向沙洲,双方依然是对立之势。 宫一刀立时惊讶道:“‘观涛阁’的身法久已不现江湖,怪不得姑娘有此身手!” 黑衣少女微微一愣,才知一时大意现出了本门身法,对方宫一刀不愧是一派之宗,居然被他一眼看出,这么看来自己再想隐藏姓名已是不可能了。 果然宫一刀紧接着一声长笑,目光里显示着无比精锐,笑声一顿,缓缓说道:“姑娘不必再藏拙不露,宫某已知道姑娘你是谁!” 黑衣少女脸色一凝道:“这样更好,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现在我自己送上,总算了却你一番心事了!” 宫一刀道一声“好说”,那只断了臂的袖子,霍地向着肩后自行飞起搭落,同时另一只手已紧紧握住了颈后短刀的刀柄:“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当然也是用刀的了?”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猜对了!”话声甫落,纤手便向腰际一探,一蓬霞光闪处,她手中已多了一口薄刃如纸,宽仅三寸许的软刀。这口刀通体雪亮,宛若玉质,一出手即发出了唏哩哩一阵脆响声,映着日光更激出了点点星光,在一阵疾闪灿颤之后,却似盘树之蛇,唰啦啦紧紧盘在了黑衣少女右腕之上。 宫一刀其实也与她一般的快。 黑衣少女软刀乍出的一霎,宫一刀的短刀也同时脱鞘拔出,一出即收,却是贴心而立,略呈直角的畸形刀尖,直直地指向对方。 双方一经出刀,立刻显示出甚大的不同之处。 宫一刀不愧是刀中圣手,这口刀一经拔出,瞬息之间已与他气神合为一体,那口刀已不像是身外之物,而像是与他的心灵早已联成一气,这种感觉黑衣少女与朱翠都能感觉出来。 朱翠在宫一刀方自道出黑衣少女出身观涛阁时,心中已不禁暗吃一惊,这时再见她拔出的软刀,心中顿时明白,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位黑纱拂面,与自己同行一路,多承援手救助自己的姑娘,原来正是江湖上盛传的“燕子飞”潘幼迪。看到了她,立刻不由自主地使朱翠联想到了海无颜,于是有关他二人的种种传说,一股脑儿地在朱翠脑子里升起,这阵突如其来的思潮,几乎使她为之松懈了眼前剑拔弩张的战志。 “潘幼迪,她就是那个痴情的潘幼迪。啊!这难道是真的?”朱翠的怀疑,在宫一刀的谈话里立刻为之排除。 “潘姑娘!”宫一刀喃喃地道:“久仰姑娘手上这口玉翎宝刀能封八面之威,宫某这里候教了。” “燕子飞”潘幼迪右手缓缓递出,在她缓缓出臂的同时,缠绕在她右手腕上的那口玉翎软刀,却一圈圈地自她腕时间自行解开,徐徐展开,其势如灵蛇展趋。 这番动作看在宫一刀眼里,立刻就体会出对方刀上的极深造诣,正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长长的一口玉翎软刀,终于在她手里完全舒展开来,刀身笔也似直,直直地指向宫一刀面门。 潘幼迪长刀在手,身子向左面踏出一步。 宫一刀却向前快速踏上一步。 潘幼迪又向左踏出一步。 宫一刀也再进一步。 朱翠对于刀的施展,虽然称不上专家,但是他们彼此进退的步法,却是她所能理解的,宫、潘的这种步法,正所谓刚柔并济。在朱翠的认识下,潘幼迪的向左面闪开,乃是施展的以退为进的回身之法,而宫一刀的步步前逼,显然是至刚的直进刀法。 阴森森的刀气,立刻由现场扩散了开来,使得旁观的朱翠也能立刻感觉出那阵凌然的杀机。 她曾经由海无颜嘴里悉知对方二人乃是当今刀法中最为杰出的两个人,也曾听说过宫一刀扬言江湖,指名要与潘幼迪一决胜负的故事,现在似乎宫一刀已经达到了他的愿望。这些回忆的片段,瞬息间在朱翠的脑子里掠过,伫立在现场的两个人却已展开了凌厉的厮杀。 一片刀光由宫一刀的短刀上发出,朱翠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宫一刀的这一刀竟然是四平八稳地直直地由正中直劈下来,速度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快,反倒是十分的慢。 然而,这一刀却是极其猛厉的一刀。冷森森的刀光,鱼鳞片状般一片片自刀身上旋转出来,这一刀似乎也只有当事者的潘幼迪才能体会出它的威力,她也就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潘幼迪由是挥刀而出,竟与宫一刀的刀势极其仿佛,这一刀也是慢得出奇,千百点零碎刀光有如星海泛滥在云层空际,点点发光,正与宫一刀所发出的鱼鳞片状刀光异曲同工。 总之这一长一短,一刚一柔两口刀在空中接触到了一块,铮锵一声脆响,声音之清脆悠扬,刺得人耳鼓生痛。 在震碎了的一片刀光里,宫一刀矮身右旋,潘幼迪却随着斜出的刀势电掣般地转出。 双方的势子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快。宫一刀向右,潘幼迪往左。忽然间双方迎了个照面。 宫一刀的短刀随着他快速踏前的脚步,嗖嗖嗖嗖!一连旋出了四片光华,分向潘幼迪咽喉、两肩、小腹四处地方同时攻到。 冷森森的刀气,渗合着刀上的劲风,溅飞起地面上的大片沙粒、落叶。 这一切显示得异样模糊。 似乎潘幼迪的身势在作不定点的快速移动,“铮!铮!铮!铮!”四声脆响,软韧锋利的刀尖,分别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封开了来犯的短刀,紧接着潘幼迪展开了凌厉的还击。玉翎软刀划出了一道长虹,有似玉带秋水,配合着潘幼迪进身的架式,身刀看来已似结为一体。 阳光、飞沙、黄叶、刀光、人身……这一切一旦结为一体,该是如何奇幻的一刻? 宫一刀发出了一声凌厉的嘶啸。蓦地,他单膝跪地,左手箕开,以虎口部位托住了自己短刀的刀锋,“苏秦现剑”,短刀平托而出,当啷啷,接住了潘幼迪的一刀。 两个人功力汇集的迎合,再一次激起了地面落叶黄沙,“颤”然作响声中,宫一刀霍地跃身而起,他依然保持着单膝下弯的姿态,短刀抡直了,一招“力劈华山”直循着潘幼迪顶门上直劈了下来。 “叭”的一声,潘幼迪一只纤纤素手,由侧面击中在短刀的刀身上,这一手大出旁观者朱翠意外,她眼见现场男女老少二人所展的刀功竟是如此难以想象的奇特凌厉,端的是生平仅见,内心真不禁大为倾慕。 说时迟,那时快,宫一刀出乎常情之外地被潘幼迪的手掌击开,宫一刀将错就错,施展他迥异的身法,当时连人带刀一并向斜刺里滚落下去。 潘幼迪却把身子掠了个高儿,配合着那口扯直了的玉翎宝刀,整个身子化为一道白光,在落叶飞沙影里,紧维着宫一刀的落势狂卷了上去。 宫一刀身子甫一沾地,潘幼迪连人带刀又自攻到。 这位不乐岛主像是已为对方激起了无名之火,嘴里再发出了喝叱。 场子里猛地扬起了一股风力。似乎这一刹那,刀光特别耀眼刺目。旁观的朱翠忽然感觉到那是一种少见的杀招。在一片嗖嗖挥刀声里,宫一刀、潘幼迪都似乎挥了若干刀。 宫一刀形状如虎、如狼。 潘幼迪其冷如冰,不知何时那两根盘结在脑后的大辫子也甩开了,飞起的两条辫影,像是飞舞在空中的两条蛇,辫梢会合处,正是刀锋落处。 两条人影恍惚中交相错过。 宫一刀拔了个高儿,身子不大利落地飘出去,落在了溪水间一块巨石上。 潘幼迪却是向左方侧步跨出,她的脸异样的白,那双大眼睛所显示的目神,较前更为冷峻,给人不可逼视的感觉。 朱翠心里的激动已到了顶点,凭她的观察,他们双方似已分了强弱胜负。 只是两个敌对的人,所显现的竟仍是那么强悍,这就令她十分纳闷了。 终于,宫一刀发出了一声浩叹:“我总算见识了名闻天下‘观涛阁’的不世刀法,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后会有期,再见。” 眸子一转,看向一旁伫立的朱翠,颔首道:“令堂及令弟等在不乐帮一切平安,他们很希望能和你团聚,去与不去姑娘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完双手抱刀,上肩轻轻晃动,“唰”一声已掠身而出,待到他身躯已几乎坠地,第二次双手平张,硬硬地把身子拔起来,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着竹林内逸去,转瞬间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朱翠目送着他离开之后,再回过头来打量着潘幼迪,发觉到她的脸色异常的白皙。朱翠关心地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受伤了?” 潘幼迪紧紧咬了一下牙齿:“还……好……” 朱翠立时趋前,吃惊地看着她道:“你真的受伤了?” 潘幼迪微微颤抖了一下,冷笑道:“我也并没有放过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伤势应该比我的重得多,你可发现了?” 朱翠疑惑地道:“你是说宫一刀也受伤了?” 潘幼迪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我已伤了他的左腹,你不要看他眼前表现自然,一旦他松弛下来就难以当受,所以他必须要赶快离开,以免在你我面前现丑。” 朱翠听她这么说,再想到方才宫一刀之种种,果然有几分类似。 潘幼迪似乎正在运行一种内功,朱翠注意到她,始终不曾离开眼前那块方寸之地。 “我们与不乐帮的梁子已经结上了。”潘幼迪冷冷地道:“下一步是应该怎么设法登上不乐岛,救回你的家人。” 朱翠苦笑了一下道:“这是以后的事了,倒是现在我实在担心你身上的伤,你看该怎么办?” 潘幼迪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缓缓坐下来:“我知道,让我静一下!”她那双眸子缓缓在她面上搜索着,心里仍然记挂着宫一刀:“如果他被我伤中了腹部,现场应该留有痕迹,请你为我找找看。” 朱翠点头道:“好!”她身子循着方才宫一刀所曾站立处,一连察看了几个地方,最后终于在溪水中那块凸立的石块上发现到了几滴血渍。“在这里,血!”朱翠脸上闪烁着兴奋:“他真的受伤了。” 潘幼迪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心里终于得到了安慰。 朱翠回身来到她面前道:“他的伤很重么?” 潘幼迪道:“应该不轻,其实,那一刀我若再上挺一点,他就有性命之忧,我原来可以这么做的,只是想来这个人生平尚还没有大恶,也就对他留了一些情面!”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只是你……你的伤……” 潘幼迪道:“宫一刀的刀气很盛,这是我所不及的,他原想用刀气伤我心脉,幸亏我发现得早,乃先封锁穴门,只是仍为他刀气攻进来了一些,现在气机不畅,只怕十天半月之内行动不便,总算不幸中之大幸了!”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接道:“这样一来,只怕我眼前帮不了你什么忙,却要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朱翠原以为她伤势很重,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大为放心,含笑道:“你放心吧,来,我背着你,咱们这就走吧!” 潘幼迪摇摇头道:“情形还不至于糟到这个地步。”轻轻发出了一声呻吟,她站起来,收刀入鞘。原来那口玉翎软刀一直就藏在她腰间软带之中,刀身插入,宛如无物。 朱翠回过身来想去搀扶她,却又为她拒绝了,朱翠才感觉出这位姑娘敢情比自己更要强,更倔强。既然这样,朱翠就走在前头,潘幼迪跟在后面。 二人穿过了面前稀疏的一片树林,已经开始登上了山坡地。空气格外的清新,阳光更给人温暖的感觉,仰看长空更不见一片浮云。山坡上生满了细细的柔软竹子,绿油油的十分可爱,这些竹子不像是先前林子里的那些巨竹那般高大,每一株看起来还不及一人高,细若小指,随着微风摇曳出一山的碧绿。 朱翠前行了几步站住脚,回过身来,潘幼迪随后跟到。 “你不必等我,只管往前面就是了,”潘幼迪喃喃地道:“这一段山路还长得很呢!” 朱翠道:“我知道,我是在想,曹羽那个老贼会不会在这里设下什么埋伏?” 潘幼迪点点头道:“很可能,不过他们已经尝到了厉害,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可能……” 朱翠道:“你是说曹羽亲自出手?埋伏在这里?” 潘幼迪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要不然这个脸他丢不起。” 朱翠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够应付得了么?” 潘幼迪略为迟疑了一下才道:“这很难说,如果他只是单独一个人,或许还有机会,要是结合大众,就比较麻烦。”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恨声道:“他也未免欺人过甚了,我宁愿一死,也不会乘了他的心愿叫他活捉住!” 潘幼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没有受伤,以我二人之力,不难突围而出,只是现在不敢预料,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翠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的,刚才你保护我,现在该我来保护你了,走。”说完朱翠毫不迟疑地转身前进,潘幼迪笑了笑在后面跟着。 穿过了这片岭陌,前面是一片山洼子,一眼看过去,染目的都是黄色,到处都生满了黄色的野菊,阳光下泛染出一片金黄。朱翠挂念着身后的潘幼迪,回过身来道:“你觉得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潘幼迪苦笑道:“哪会有这么快?你只管走就是了。” 二女眼光相对,彼此微微一笑。 朱翠轻轻一叹道:“不瞒你说,对你的大名我实在久仰得很,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你。” 潘幼迪一笑道:“传说总是爱把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情夸大许多,这几年我亲身经验也让我感觉到谣言的无聊与可怕,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宁愿在人前面消逝还好些,只是……”摇摇头,她眉问轻轻泛起一些凄愁。 面前有一棵倒下来的枯树,她缓缓走过去坐下,朱翠跟过去在另一端坐下来。 “我曾经想到要作一个远遁世外的隐士,可是这个听起来很容易达到的愿望,一旦作起来却是十分的不易,我在尝试过一段时间之后,竟然失败了。”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接下去道:“你猜我为什么会失败?” 朱翠怔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摇摇头道:“不知道,也许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情。” 说了这句话,她立刻觉得有些后悔,后悔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露骨。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并不以为有件地微笑了一下:“你这句话说得也并非不对,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年岁还太轻,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一个真谛,一个人的一生所作所为,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什么年岁该作些什么事情,更是天经地义擅越不得,退隐山林在我这个年岁便是行不通的事情,因此我也就不再去勉强我自己了。” 朱翠由她的话,敏感地联想到了海无颜,只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觉,她脸上礼貌地仍然保持着和蔼的微笑,心里却不禁有些紊乱。顿了一下,她含着微笑道:“这么说起来,外面对你的传说……传说你出家为尼是假的了?” 潘幼迪反问道:“你认为呢?” “当然是假的了。” “不!”潘幼迪道:“是真的。”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凄凉的微笑,她喃喃地道:“我的确出过家,但是只在庙里住了三十六天,就又出来了。息翠庵的‘雷音师大’所以要迫我离开,是因为她认为我在武学上的成就超过了佛业,终必不会是佛门中人,她虽然力赞我的定力过人,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留我,我只有被迫离开了。” 朱翠喃喃道:“那么,外面传说你在金陵纵身燕子矾的事……” 潘幼迪微微摇了下头,冷冷地道:“我还不至于如此轻生,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死,但是却要看死得是不是有价值,最起码我现在还不想死。” 朱翠原本误会她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可是根据这段与她相处的时间对她的认识,发觉到她非但不软弱,而且十分坚强,就拿她与不乐帮那位帮主宫一刀比斗的一场来说,就明显地显示了她外圆内刚的个性。 宫一刀曾经不只一次对江湖夸口说他的刀法举世无匹,并且指着名字要与潘幼迪一分胜负,潘幼迪却一直地回避容忍,给人的印象是她真的怕了宫一刀,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潘幼迪方才与宫一刀的一战里,她不仅挫了宫一刀不可一世的锐气,更重要的却是适当地显示了她“不屈不挠”的坚毅,在在地使人感觉到这位姑娘绝非是任人欺凌、听凭别人摆布之辈。 朱翠心眼里闷着许多神秘,但是到底与对方认识不深,碍难出口,有几次话到唇边便又吞到了肚子里。 一阵风吹过来,隐约地传过来一阵马嘶声。二女都由不住微微一惊。 朱翠道:“不好,他们好像来了。” 潘幼迪道:“还不一定,听刚才马叫的声音,距离还远,我们再往前面走一程看看。” 朱翠由于来时匆忙,没有带着兵刃,趁着刚才闲谈休息之便,临时拔了一根竹子,把枝叶去掉,成了一根结实的竹节杖,一旦与人动起手来,自然要比空着两只手强多了。 两个人践踏着地上的野菊前进,走了一程,山势渐高,山上到处都是发黑的石块,朱翠刚要攀上去,潘幼迪忽然拉住她道:“慢着!”话声方落,只听见弦弩声响处,嗖嗖嗖嗖,一连四支弩箭,平排着直向二女身上招呼过来。 朱翠心里一惊,倏地挥过手上长竹一下子即把四支矢箭全数击落在地,同时间,她已看清了箭矢来处,手上长竹霍地在地上一点,就着这一点一弹之力,整个身子蓦地拔空而起,其势如飞星天坠,忽悠悠已落身在一堵山岗之上。 这地方正是箭矢来处,是以朱翠身子方一落下,猛可里即见一人快速跃出,手上一口细长的斩马长刀,不待分说,抡圆了照着朱翠身上就砍。 朱翠身子向外快速一闪,对方这一刀,“咔嚓”砍空,由于刀口砍在一堵青石之上,一时间石屑纷飞,火星乱冒,这汉子一刀落空,平白震得两膀生痛,右腿向外一滑,再待回身起刀,却已不及。 随着朱翠手上长竿抖处,“噗!”一声正中对方太阳穴上,血花飞溅里,这人发出了一声闷吼,顿时头下脚上,一头直向山下栽了下去。 朱翠长竿收时,眼中早就看清了石后另有异动,随着她身形起落处,长竿再抖,直取另一人正面前心。 这人手上施展的同样是一口斩马长刀,身法颇是快捷,迎着朱翠的来势,只见他就地一个快滚,不俟身子站定,掌中刀霍地向左后方挥出,“唰”一声,大蓬刀光,直向朱翠背上挥落下去。几乎与这人不差先后的当儿,另一人手持长刀,霍地由一堵大石之后闪身而出,正与朱翠取了个照面,二话不说,手上斩马长刀劈头盖脸一刀直向朱翠脸上砍落下来。这汉子赤红面膛,满脸虬髯,只见他双手拔刀,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道,一刀落下其势至猛,大有生死成败全然在此一刀。 朱翠手中竹竿施展的是“四两拨千斤”的一个巧势,竿势乍起,“当”一声,荡开了这人的刀锋,这汉子连人带刀猝失重心,霍地向前滑了出去,同时间朱翠手中竹竿的另一端不偏不倚地点中了背后向他袭击的那名汉子面门之上,和先前那汉子一样,带着一脸鲜血,这人惨叫一声,一头撞向面前青石,顿时作声不得。 这时那名虬髯汉子一刀落空之下,身子一连向前闪了几步,等到他待要反身抡刀之时,蓦地斜刺里飞起来了两枝竹签,其声啾然,响声未已,已双双射中这人眸子里。虬髯汉子怪叫一声,身形一个踉跄,一连向前跄了几步,却为朱翠手中竹竿就势点中前心,霍地仰身栽倒,当场就闭过了气去。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上来就打倒了三人,兀自余勇可贾,就在她竿伤第二人时,眼睛已看见了一名慌张箭手,正自攀登着巨石,欲往另一座峰头上爬去,朱翠自是放他不过,嘴里清叱一声,蓦地腾身跃起,一连三四个起落,已扑向这名箭手身后,手中竹竿正待向这人背上点去,只听见那人惨叫一声,摹地翻身,忽悠悠自空中倒栽了下来。 朱翠心里一怔,随即飘身而下,再看坠地的那名汉子,已是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在他的一双眼睛里,却深深扎进两枝竹签,和先前那名虬髯汉子一样,死于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暗器之下。 四名箭手原想暗箭伤人,却是没有想到,敌人没有伤者,自己四人却反倒赔上了性命。 潘幼迪这时也来到了面前,笑向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本事这么大,我原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却是没有机会。” 朱翠一笑道:“算了,你已经是够帮忙的了,这一手飞签伤人实在高明,可不可以教给我?” 潘幼迪道:“什么飞签伤人?” 朱翠一笑道:“何必装糊涂?呶,看看你自己的杰作。”一面说一面手指地上死者。 潘幼迪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杰作。”说时她上前一步,探手自死者眼睛里拔出一支竹签,看了一下,由签上血痕判断,显然射入极深,陷入脑髓,再看那枚竹签,不过是取自竹枝的一根分桠,以这样轻微的东西,抖手间竟然能取人性命,暗中这个人的功力,真是可想而知了。 潘幼迪虽然自信,如果自己在身体完全正常的情况下,应该可以有此能力,可是以眼前自己情况,却是万万不及,心里想着不禁大生疑索。她随手丢下了手上有血迹的竹签,转身前进。 朱翠也不愿在有死人的地方多停,当下顺手由地上拾起了一口死者所留下的斩马长刀,试了试倒是十分称手,最起码比现在手上的这根竹竿要强多了。 她追上前行的潘幼迪道:“真的不是你?” 潘幼迪答道:“谁还骗你?当然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奇怪,”朱翠疑惑道:“难道是宫一刀?” 潘幼迪冷笑一声道:“他现在自己养伤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来管这个闲事,当然不是他。” “那……难道是……” 朱翠心里想起了一个人,只是当着潘幼迪面前,却不便出口。 潘幼迪心有灵犀地道:“我知道你要说的那个人是谁,海无颜,是不是?” 朱翠被她说破不便不承认,红着脸笑笑道:“我只是这么猜罢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你也许猜对了,据我所知,也只有他才有这种罕世的武功,我们走吧。”说完继续前行。 朱翠敏感地察觉到潘幼迪对海无颜是存在着某种介蒂的,也许海无颜所以不现身出来,正是与此有关,令人尴尬的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夹在他们两者之间,再加上她本人对海无颜已然发生的微妙感情,使得未来将要发生的局面,越加的复杂难以收拾——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4节 朱翠、潘幼迪二人默默前进,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各人肚子里都有满腹心事。 前面小路的婉蜒,似乎又有了另一番转变,耳中却清晰地听见了一片淙淙流水之声。 等到二女转过了正面石峰,一道光华灿烂的银色瀑布已现眼前,然而就在这一霎,却有一行人影也同时出现眼前,这倒是出乎她们意料之外。 面现怒容的曹羽,一身蓝缎子长衣,居中而坐,身侧两旁雁翅般地排着两列大内卫士,剑拔弩张,分明一触即发之势。随着曹羽的手势,左右两排少说也在六十名以上的卫士倏地全数散开来,起势之快,加以落足处之层次顺序,显然俱经过一番事先安排。等到二女赫然发觉之时,显然已为对方俨然所设立的一个阵势包围其间。这一个突然的情势,就连一向填密细心的潘幼迪也感意外,深悔一时莽撞而中了埋伏。 此时天近正午,一轮秋阳高居正中,所出光华四下均沾,映照着眼前高矮不等的这些大内卫士手上刀剑,映射出点点银光,妙在这些反射出来的光华,在甫一射出时,俱都集中在眼前二人身上,一上来真有点令人眼花缭乱。 朱潘二女都非泛泛之辈,虽然上来还未能看出对方是哪一类的阵势,但是由于她们俱都精通这一类的微妙关窍,还不至于一上来就被对方唬住。 当时一看情形不对,两个人不待彼此招呼,一左一右倏地分纵开来。朱翠落足在一堵凸出的山石之巅,潘幼迪却紧紧倚偎在一株巨松正前。 然而对方所排列出来的阵势,显然是曹羽事先经过缜密研究的杰作,具有无比威力。二女身子方一落下,立觉两股劲风扑面袭到,其势虽非极为强烈,却也另有柔韧慑人之感。二人心里有数,立刻知道眼前阵势之人非寻常。 身边霍地响起曹羽阴森地冷笑,人影乍闪,那个身任大内厂的提督大人已飘身迎前。看起来,他似乎近在咫尺之间,然而只要稍具阵学知识的人都能立刻知道这个判断是不正确的,因为微妙的阵势,常常是虚实莫测,当你认为是最实在的时候,常常是虚幻的,反之却又是实在的。是以眼前的曹羽虽然现身咫尺之间,却不能因此判断他真的就在眼前。 “朱公主,你还是花了这条心吧。”曹羽阴森地笑着:“本座对你已是一再优容,你无论如何是逃不开我的手心的,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可就不漂亮了!” 朱翠冷笑道:“姓曹的你少作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哼!你就等着瞧吧!” 曹羽狞笑道:“好,既然这样,就让你尝尝本座‘千面搜杀阵势’的厉害,还有你!”眼光一扫,狠狠逼向潘幼迪:“你又是什么人?胆敢袒护钦命要犯!报上你的名来!” 潘幼迪不动声色的道:“曹大人大概年岁大了,还是现在官做大了,对于过去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如果不是我记错的话,我们好像以前见过!” “哼!”曹羽睁动着两只眼,细细地看了看对方,摇摇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 “你再想想看,”潘幼迪道:“七年前的中秋前后,曹大人你有没有去过西普陀山拜访过一位佛门修士?” 曹羽先是神色一凝,继而面色大变,接着一声冷笑道:“你说的可是西普陀‘观涛阁’的阁主雷女士?” “曹大人总算记起来了!”潘幼迪用着轻松的口气道:“七年前中秋夜阴雨无月,普陀山道泥泞遍地,难得曹大人为了一件私人小事,竟然降尊纤贵三上普陀去拜访一位退隐红尘的佛门修士……” 曹羽不等她说完,神色一凝道:“观涛阁主乃是一代武林名宿,为本座敬重之人,这件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件事自然是与我无关,只是说到了观涛阁主雷音女士这个人,却是与我有关。” 曹羽显然吃了一惊:“雷阁主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授业的恩师!” “啊……”曹羽脸色猝变。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眼看着他的脸色起了无数次变化,最后定型在无比尴尬之境:“这么说,姑娘你就是以一口‘玉翎宝刀’称绝武林的‘燕子飞’潘幼迪潘侠女了?” 潘幼迪一笑道:“曹大人过奖了,那一夜我正在师门侍候家师,正巧足下上门,如果足下不见忘,也许还记得有一位白衣姑娘在足下第三次上门时,为你启开阁门,并引导你直入观涛阁会晤阁主。” “不错!”曹羽点点头道:“是有这件事。” “那位白衣姑娘就是我。”潘幼迪冷冷地道:“只是那时曹大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人罢了!” 曹羽冷笑了一声,神色更见尴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姑娘原来就是出身观涛阁的潘侠女,确是失敬了!令师一代武林名宿,更是本座敬重之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神色沉着道:“姑娘这么一说,足证本座与观涛阁曾有宿缘,看在这一点,本座不得不提醒姑娘一声,眼前这件事,姑娘你却是万万插手不得,要不然后果可是不堪设想,不要说姑娘担待不起,只怕令师观涛阁主也难以担待。姑娘你是聪明人,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姑娘要是有退身之意,本座可以亲自护送你平安出阵,怎么样?我这就等你一句话了!” 潘幼迪点头道:“曹大人总算还不曾忘记当年敝门援手之情,既是这样,眼前我倒也要向阁下讨上一个情面了!” 曹羽冷笑了一声,似已猜知她要说些什么。 潘幼迪指了一旁的朱翠道:“我要代她向阁下讨分人情,不知曹大人可肯与以通融?” 曹羽脸色微微一沉,摇摇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有关叛王以及其家属事,曹某人万难容私,潘姑娘为自身与贵师门着想,这件事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摇头道:“武林中道义为重,曹大人虽是宦门中人,却也与武林多少有些关系,难道为了本身尊贵,竟不惜作出丧尽天良之事么?” 曹羽面色一沉道:“姑娘说够了没有?这件事你当真要管么?” 潘幼迪一笑道:“我已经管了!” 曹羽紧紧咬了一下牙,嘿嘿笑道:“好个倔强的丫头,本座无非看在当年与令师一点渊源分儿上,对你已是再三开导,偏偏你这个丫头竟是这般不知进退,难道本座还怕了你这个丫头不成!哼!既然这样,就连你一并拿下,然后再到西普陀去找你那个老鬼师父兴师问罪,看看她又有什么话说!” 潘幼迪其实何尝不知方才一番话纯属多余,无奈碍于早先与宫一刀对杀时,为宫氏刀气所伤,一路行走,虽已化开了不少,却仍有未通之处,一旦动起手来便有所碍难,是以借说话之便,暗中伺机频频运气调息,又自畅通了不少。 双方既已撕破了脸,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曹羽话声一落,霍地右手袍袖向外一挥,怒叱一声:“上!” 四下里各人齐声合应,人影交错互窜之间,此一“千面搜杀阵势”便即展开。只见人影交错间,数片兵刃寒光,已分向二女站立之处拥来。 朱翠在潘幼迪与曹羽对答之间,先已运用智慧默默察看了对方阵势一番,只觉得对方这个阵势,确实离奇古怪,阵内各人每一个都像处身子虚无飘渺之间,再察八方气势,虽不脱八卦奇门,却另有一番安排,就阵势排列论,这个干面搜杀阵势,诚然说得上是高明了。 虽然这样,却依然被朱翠看出了一些微妙诀窍,认定了曹羽立身之处是一个可以左右全阵的枢纽所在,于是她便排除万难,攻向这个认定的出口。 眼前一片耀目刀光霍地直向着她两侧劈来,刀风飒然,刀光刺目。朱翠虽然知道阵势内之一切,皆是虚虚实实,可是就眼前情形却不敢妄断是虚,心中一惊,斩马长刀一抡,刀柄刀身同时向左右磕出,叮当两声脆响,已把来犯的两人逼退。果然被逼退的两条人影,就地一滚,便即隐身暗处。 然而紧接着一缕尖锐的金刀劈风之声起自脑后,一口雪花长刀随着一名红衣矮汉的落身之势,连人带刀直向朱翠背后攻到。 朱翠心里一慎,直觉地认定这一人一刀也是真的,随即反身现刀,这一刀刀锋下压,嗖的一声,反斩对方下盘。 这人吃惊之下,吞刀滚身,“唰啦!”一下隐身一旁,朱翠点足就追,猛可里另有两口长刀直向她两肋疾刺过来,来势之猛,有如电光石火。 朱翠吓得忙即止步,犹豫俄顷之间,那双刀已自砍在了身上,只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待到惊魂甫定之下,才忽然觉得对方双刀中身,并无丝毫痛楚感觉,一惊之下,这才恍然悟出,敢情这一双刀影纯系幻觉,完全利用阳光折射刀光,间以控惚来去的人影所虚构而成,妙在给人以无比真实之感。 这番离奇虚幻只把朱翠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一些轻视之心,荡然无存。当下,她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跃出,表面上看来像是冲天直起,其实心里却留了仔细。 只见她身子方起即缩,目的却在于诱敌,果然她的起身之势诱发了进袭的阵势,四面刀光当头直落,然而在这当口,朱翠却快速地缩下身子,这一伸一缩间,即为她看出了虚实。把握住此一瞬良机,只见她连着两个快速起纵,已扑出了两丈开外。 面前人影一闪,一条快速人影飕然来到眼前。朱翠急切间挥刀就砍,却被对方刀势架住,当啷!火星直冒。“是我。”敢情面前人竟是潘幼迪。 朱翠喜道:“原来是你,这个阵势我已看出了一些关窍。” 潘幼迪轻嘘一声道:“小声!”她一面说时,身子向前一探,右手玉翎刀“嘶”地挥出了一大片刀光,随着她落下的刀光,一个人倏地腾身而起,虽是起势至快,却依然迷不过潘幼迪鬼神不测的一刀。 一片血光闪过,潘幼迪的这一刀敢情已得了手,一只血淋淋的手腕自对方肢体上断落。那人鼻子里发出了惨厉的闷哼,一个踉跄摔落,立刻就为两侧快出的同伴搀了下去。 朱翠却在一霎看出了窍门,一拉潘幼迪道:“快!”二女快速地向前抢进了几步。 站定之后,潘幼迪才忽然明白过来道:“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只要稳扎稳打,步步前进,看他们又能如何!”话声才止,一股力道万钧的巨大风力,蓦地当头直压了下来。 二女赶忙向旁一闪,窥见了一块斗大的巨石,自空中泰山压顶般地直落下来。 朱翠身躯微侧,掌中斩马刀用了一个巧力“啪!”一声,将这块巨石拨向一旁,紧接着一连又是两块巨石自空飞坠而下,分向二女身上砸过来。 朱翠心恐潘幼迪体力未愈,难当巨力,当下迈进一步,运用内力贯注刀身,左右分扬,“叮当!”两声,分别将来犯的一双巨石拨开左右,由于是实架实接,却也觉得一双膀臂被震得连根生痛,自忖着再来这么一次万万吃受不起。 一念未完,即听得身后的潘幼迪一声低叱:“小心!”同时间,一掌直向朱翠背后击去。 朱翠心中一惊,脚下用力向前一蹬,只觉得潘幼迪所出掌力极为充沛,如非自己顺势前纵,保不住也许就会伤在她的掌力之下。由于她完全在无防之下受了潘幼迪的一掌,虽是身子纵出,亦感难卸全力,由不住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不待她身子站好,“碰碰!”一连几声大响,少说也有十余方巨石齐向方才她落身之处坠落,其势自如山崩地陷,石块互击,火花四现,碎石飞溅,端的是惊心动魄。 潘幼迪旁观者清,及时出手,救了朱翠一命,自己也在于钧一发之际,腾身掠开。 她身子方自掠出,眼前人影一闪,现出了曹羽的身形,只见他满脸怒容地瞪着潘幼迪:“本座已经一再对你优容,好言开释,你却执意要与我为敌,既然这样,就怪不得我对你手下无情了!”说罢脚下一顿,两只大袖霍地向中间一收,汇集成一股极为撼然的巨大力道,直向潘幼迪正面攻来。 潘幼迪经过一番调息运气之后,功力虽没有全部恢复,却也有了八成进展,眼前既然到了放手一搏地步,也就不必再有所顾己 须知西普陀“观涛阁”武功,乃属当今天下仅余的五门秘功之一,奇异精湛,绝非时下所谓的一些武林名门所能望其背项,况乎潘幼迪又是该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名弟子,功力自属惊人。 曹羽当然知道这一门武功的厉害,即使对于潘幼迪本人,他也并不陌生,然而总以为对方是个后生小辈,江湖传闻难免有过其实。基于此,使得他下意识对眼前这个“观涛阁”的传人,仍是疏干警戒。不要小瞧了他这双袖子一挥之力,实则贯注了本身内力之菁英,差不多的人绝难抵挡,在内功运施上来说,这种功力名叫“铁扫帚”,即使有所谓横练功力如“金钟罩”者,亦不易抵挡得住。 潘幼迪当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的厉害,如其这样,她才更要硬接住,措手不及地给对方一个厉害。眼看着这股发自曹羽双袖的凌厉风力过境,潘幼迪身子蓦地侧转过来,强大的风力,几乎裂开了她身上的长衣,地面上的土屑纷飞,足足地被这股风力削下了一层。潘幼迪把握住这最艰难的一瞬,右手骈指如刀,啾然作响地劈出了一掌。这一掌看起来并无十分出奇之处,事实上却暗聚着观涛阁的一式绝招“金波蛇跃”。 曹羽的“铁扫帚”袖功,称得上势大力疾。 潘幼迪的纤纤一掌,却是细尖奇锐。 曹羽作梦也没想到,由于自己一时的自信,现身欺敌,竟差点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尖锐的响声方一入耳,曹羽已发觉不妙,忙自闪身,希冀快速踏入阵门,无奈潘幼迪的这一式“金波蛇跃”妙在逆风而来,其尖锐所至,正是追循着对方力道而来,曹羽即使快速闪身,也嫌慢了一步,只觉右肋下一阵奇痛,连衣带肉已被划开半尺许长的一道大血口子。曹羽一声不吭地闪身入阵,却痛得脸上神色猝变,大股鲜血直由伤处涌了出来。 就算他再恃强好胜,当此重创之下,也不能不先顾自己要紧,怒哼一声,右手大袖挥处,按照着先时约定的口号,呼了一个“开”字,眼前这个“千面搜杀阵势”,迅速展开。 先是众恃卫齐声发出了怒吼,人影交错间,无数人影自空中掠身而下,刀光乍闪里,一排利刃直向着潘幼迪身上卷了过来。值此同时,另一方面的朱翠也遭遇到同样的压力,在大片喊杀声中,无数刀光有如一片骤雨,纷纷向着朱翠身攻到。 朱翠先时已多少摸清了一些眼前阵势的窍门,知道这个阵势之虚实莫测,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确是不可掉以轻心,厉害的是即使你猜出它的虚多过实,却也不能不全力以赴,这样一来,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便浪费消耗了许多体力。她施展全力,挥出了掌中这口斩马长刀,刀风过处嘎然作响,竟然是落了个空。一惊之下,朱翠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对方阵势之厉害,一招挥空下已使她门户大开,露了破绽,猛可里一股极高尖锐的风力直由身后刺到,朱翠正悔招式难收,却已闪身不及,当下施展出“错骨收肌”的身法,硬硬地把身子向里收进了数寸,算是闪开了后心要害。 饶是这样,对方那口冷森森的剑锋,兀自划破了她的左肋中衣,在她细若凝脂的腹侧,留下一道血槽。 朱翠一声清叱,旋身横臂,硬生生把身子转了过来,算是在千钩一发之间,解开了对方这一刀的致命危机。目光瞄处,却见一名蓝衣高冠的金星卫士手持长剑,正待撤身后退。 伤体之恨,使朱翠把对方恨之入骨,眼前无论如何也是容他不得,随着转身同时,手上的斩马长刀已风驰电掣地挥了出去。“噗!”一声大响,这一刀算是实实在在地砍在了眼前这名金星卫士的正面前胸,一蓬血光随着她落下的刀锋怒喷而出,眼前的蓝衣卫士怒目凸睛地直直倒了下去。 朱翠身子向左错了一步,探手向腰间一摸,湿濡濡的满手是血,尽管是皮肉之伤,却也是痛楚难当,一时花容失色,脚下打了一个踉跄。 面前人影一闪,潘幼迪实地现身眼前。然而,立刻呼啸而来了大股刀风,刀光剑影里两名蓝衣卫士急急切身而前,迫使得潘幼迪原待欺身而近的身子,不得不迅速地又自闪开。 乍然现身的两名蓝衣卫士,人手一口紫金刀,利用阳光的辐射,以及特殊的地形,微妙的阵法,在二女的感觉里,一霎间变成了四个人;四个同样衣衫的人,同样的兵刃,却在四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着朱翠递刀过来。 朱翠在紧迫的一瞬,先以特殊的定穴手法,点了伤处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以眼前情势论,就算她有一等一的罕世身手,也难在举手之间同时抗拒四面同时的来刀。 一惊之下,她也顾不得身上切肤之痛,两只脚用出了全身之力,猛然间拔身而起,跃起了七丈高下。 这一着本是无可奈何之下才兴起的逃走念头,却不知这么一来,却为她窥出了先机。就在她身子霍然拔起当空的一瞬,忽然间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另有气势,眼中所看见的一切,却与平地大有区别。先时自四方攻来的四个同样装束的蓝衣卫士,在空中看来,其实是一个人。 这人手持紫金大刀,高立在一块平伸高出的大石之上,另一只手上拿着一面具有许多菱形角度的银牌,正在不时运转着,显然是利用正午强烈阳光的折射原理,以诱敌以错觉。事实上,又何止他一人?在眼前方圆亩许大小这片地方,竟然高矮错综的站立着数十人,每人均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持着特有的一面银牌,银牌式样形式不一,随着各人站立的不同地势,以及银牌的形状角度差异,泛射出来的光华也大有出入,这就难怪会使她们动辄感觉到千刀加身的威胁了。 朱翠如能在空中多停留一些时间,定然能多看出一些对方阵势的破绽,然而就此而论,已使她感觉到收益良多,对于敌人眼前阵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随着她快速的下身势子,猛然袭向那名持有紫金刀的蓝衣卫士。这一霎,对她的感触无异千变万化,在她身子由空中猝然降到一定高度之时,霍然间眼前所见之一切又如前状,只是朱翠有了先见之明,不再被对方玄妙所蛊,随着她飞星天坠的身躯,掌中长刀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着她所认定的地方挥落下去。 立在石头上的那名蓝衣卫士,万万想不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竟会暴露在对方眼前,想是原来过于自信,猝然发觉到对方的刀势来到,已有些措手不及,急切间猛然扬起左手,用手上那面银色光牌直向对方刀上架去。“当!”一声大响,火星四溅,这一刀朱翠虽没有得手,却被震得一只手连根发麻。 这名卫士待要用另一只手上的刀去斩朱翠下来的身子,已慢了一步。 眼看朱翠神龙天降的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左手向外一托,已抓住了对方手上发光的银盘,右手刀已顺势削出,“喳!”一声,一只持牌的左手连根被削下来。 这名蓝衣卫士嘴里一声惨叫,身子扑通摔倒,接连几个打滚,翻向一旁。却见两名黄衣汉子陡地跃身而出,将他搀了起来,迅速退开。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出手削下了对方膀臂,就势把那面多角银牌抢在了手上。最妙的是随着那名蓝衣卫士的跌落,她竟然顺理成章地站在了这块显然经过特殊移动布置的石块之上。 这一着,看似无奇,其实却给与了对方这个“千面搜杀阵势”极为严重的打击,朱翠的这一着胜利,不啻形同打入到对方阵势之内的一具木楔,顿时间使得对方局部阵法为之大乱。 原来这阵势,是由曹羽所特别甄选出来的四十九名大内卫士充为骨干。四十九名蓝衣卫士,各人都站立在一个特殊有利的地位,借助手上奇形银牌,配合着一定的节奏,作出一定角度的移动,彼此之间有极为微妙的连锁作用,无异是牵一发而动全局。 眼前朱翠猝然攻破了其中一环,便使得整个阵势立刻失灵,有了极大的改变。 正在阵内摸索的潘幼迪,忽然间便得到了启示,一声冷笑振身跃上一石,这石块上正有一名惊惶失措的卫士,眼见阵势之离奇变化而莫名其妙,潘幼迪的猝然攻入,更使他大力惊骇。 这名卫士一手拿着用以反射阳光的银牌,一手拿着一杆短短的三尖两刃刀,潘幼迪猝然来到,他便以手中短刃用力地直向对方脸上扎了过去,只是潘幼迪何等身手,岂能为他伤,刀光一闪,欠身、扬臂,两招汇成一式。这名卫士出刀不谓不快,却连对方身边也没挨着,即为潘幼迪锋利的刀锋划过了喉管,身子打了个转儿一头栽倒石下。 潘幼迪也同朱翠一样,看出了这阵势的关窍微妙,是以在右手出刀的同时,左手也已把对方紧紧抓持在手上的一面银牌抢了过来。 由于这个阵势在先后两个据点的猝然丧失之下,立刻显得大为凌乱。 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过之后,剩下的四十六名仍然站立在石块上的大内卫士各自忙着掉换位置,显然企图改变成另一种阵式来对二女进行包围。 朱翠由于较潘幼迪先一步登上石台,有较多的时间用以观察,经过一段时间的分析观察之后,已大致对此一阵式进一步有所了解。这时在潘幼迪的忽然得手之后,对方阵式的一番凌乱里,立刻被她看出了关窍所在。当肘尖叱一声道:“迪姐快!”嘴里说时,娇躯乍闪,快若电光石火般地已经闪身纵向另一石台之上。 站立在这个石台上的那名蓝衣卫士,本已面现慌张,乍然见状,手上的一口青钢长剑照着朱翠脸上就砍,朱翠身躯微侧,却用“幼鹰现翅”的巧妙手法左手抡处,手上的那面银牌侧面“崩”一下砍在了对方背上,这一下看似无奈,其实却劲猛力沉,蓝衣卫士嘴里“啊!”了一声,连话也没有说一句,顿时翻身栽下石台,当场昏迷了过去。 朱翠这才知道对方看来虚实莫测的阵势,一旦被人攻破一个缺口之后,所形诸的一切,竟是如此脆弱。一朝得手之后她身子毫不停留,紧接着再次纵起,落向另一石台之上。另一面的潘幼迪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扑向附近的石台上,施展她杰出的点穴手法,将一名蓝衣卫士点倒地上。 就这样,在二女连续快速的身法施展之下,竟为她们一连攻破了九处阵台,守阵的九名蓝衣卫士非死即伤,眼看着此一“千面搜杀阵势”即将为之瓦解。 忽然间,空中传过来一阵极为响亮的哨音,音阶一长三短。这一长三短哨音方自出口,下余的数十名蓝衣卫士立刻高应一声,随着手上的银牌向外翻处,汇集成一片奇亮刺目的光海,而此刹那间,这为数可观的蓝衣卫士已纷纷翻身下石,动作完整一致,待到身子一经落地后,立刻隐身子高矮错综不一的石块间,顷刻消逝于无影无形之间。 二女这时已汇集一处。 方才一番离奇幻景,自从阵破后又完全消失,只见地上横三竖四地陈列着许多尸身。 朱翠用手中斩马刀柱立在石上,四下观看了一阵,冷冷笑道:“曹老贼的伎俩也不过如此,我只当今天逃不出去了呢!” 潘幼迪将一口雪亮柔软的玉翎刀收回腰间,忽然看着朱翠吃惊道:“你受伤了!”说时她已快速移向朱翠身前,打量着她腰上的伤。“你怎么了?” “不要紧。”朱翠咬咬牙,恨恨地道:“不过是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 潘幼迪还想细看,朱翠却倔强不肯示弱地率先前行,潘幼迪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由后面跟上。 朱翠快速踏出了这片乱石地,走向瀑布前坐下来。 面前是一大滩清澈的泉水。 潘幼迪走过来,水面上清楚地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显示出来的形象,是那么的狼藉。 二人就着清澈的泉水把手上的血渍洗干净。 潘幼迪轻叹一口气道:“想不到曹羽用心居然如此险恶,在这个地方竟然布置了厉害的阵势,真差了一点着了他的道儿。” 朱翠看着她苦笑道:“实在说,都是我拖累了你,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才好?” 潘幼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你用不着感激我,噢,我几乎都忘了!” 朱翠道:“什么事?”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微有笑意地道:“刚才在竹林子旁边你说些什么?”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一时有些糊涂起来。 潘幼迪一笑道:“你不是说过要跟我结拜姐妹么,怎么,现在还有这个意思没有?” 朱翠这才展开笑颜道:“当然有。” 潘幼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瞋着她,微有感触的道:“当你听见我的名字之后,一定会联想到江湖上对我的种种传说,你也许知道,我是一个习惯于孤独而不大合群的人,连我自己也常常会感觉得到我大孤僻、骄傲,有时候冷酷得有点不近人情。” 朱翠听她说,心里充满了神秘,二人虽然相处了一日夜之久,到底有关她的一切,在朱翠心目里仍然还是一团谜,她渴望着能够对她多所了解。 潘幼迪把凌乱的头发重新整理,结成发辫,修长的躯体倚向身后巨石,让全身尽情地舒展开来,这一刻何曾像是刚刚经过凌厉的厮杀之后?现场的一切,包括二女在内,渲染着浪漫的诗情画意。 “对于你,原先我也只是仅听传说而已。”微微停了一下,潘幼迪才又接下去道:“……经过这两天对你的观察,我发觉你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对不起,我的意思并非是说对你原先的印象不好,而是习惯上,对于那些豪门巨户的千金小姐,我一直都心存轻视。当然,我的这个观念是不对的,也许这是自从认识你以后所得到的一个启示。” 朱翠尴尬的笑了笑,低头不语。 潘幼迪在结好的辫子上打了一个结,看着手上的面纱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把它连同身后的帽子一并抛向池水。 朱翠一惊道:“不要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道:“我忽然感觉到,过去为人的失败,从今以后我将不再退缩,要接受任何情况的挑战,这样也就无须遮遮藏藏,你说是不是?” 朱翠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着她这句话的涵义。 潘幼迪那双澄波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转道:“我有个妹妹大概比你稍微小一点,刚才你叫我迪姐,声音跟她像极了,使我忽然间想到了她。” 朱翠说道:“你还有个妹妹?她在哪里?” 潘幼迪道:“在迪化,她名字叫小迪,因为我们姐妹三个都生在迪化。” “啊,你还有姐姐?” “我姐姐比我大三岁,她叫潘少迪,可怜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 “她是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的。”苦笑了一下,她又接下去道:“我把话说得太远了,好吧,我们现在已经结拜了,从今以后我就是姐姐,你是妹妹。” 朱翠一笑道:“这样就结拜了,我们还没有互换兰帖,跪下来磕头呢!” “弄那些有什么用,只要我们两个人心里明白,知道这分情谊就够了。”一面说,她把手探进袖子里,费了些工夫才由腕子上摘下来一枚玉镯子,玉色纯白,却在正中一圈像是血样地留有一圈赤红斑点,白是纯白,红是赤红,晶莹剔透,一眼看上去即知道绝非是寻常之物。 潘幼迪把这只镯子取下之后,反复地在眼前看了几眼,抓过朱翠的手,把它戴了上去。 “这……你干什么?” “这个就算是我们姐妹间的一样礼物吧!” “这……怕太名贵了一点吧!” “名贵?”潘幼迪冷笑了一声:“你居然还有这种思想,要谈到名贵,你是千金的公主之尊,我一个寻常女子又岂能与你同起同坐,更不要说结拜姐妹了!” 朱翠脸上一红,想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一时改口却又不易,只尴尬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迪姐你千万不要误会!”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否则我也就不敢高攀了。说到名贵,这只镯子其实在我心里确实是名贵的,你猜怎么,这是我母亲娘家陪嫁的东西,三个姐妹当中,我妈最疼我,所以就留下送给我了。” 朱翠怪不安地道:“那你就更不应该给我了!” 潘幼迪笑道:“收下吧,已经给你戴上了,难道还要我再给你脱下来,再说,我觉得你戴着它比我更好看,因为你皮肤比我白。” 朱翠点点头道:“好吧,那我也要回送你一样东西。”一面说她背过身来,解开衣领,由胸前摘下了一面玉珮,看上去绿光莹莹,足有鸭蛋那么大小,却雕凿成一个小宝塔形状。 潘幼迪皱了一下眉道:“这个我看就免了吧!” “为什么?”朱翠瞄着她:“太名贵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这大概也是你娘给你的吧!” 朱翠点点头一笑道:“还不是跟你一样,说是能避邪,你戴上一定很好看!”一面说,她就把这面翠珮为潘幼迪戴上。 潘幼迪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们这叫谁也不吃亏,出去一样又回来一样!” 经过这么一来,两个人的情谊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彼此交换了一下年庚,又谈了一些彼此家里及师门的事情。时间就这样偷偷地溜走了。 朱翠忽然警觉道:“呀,我们只顾了谈话,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曹羽那些人……” 潘幼迪道:“不要担心,他们那些人已经走了,” 朱翠奇道:“你怎么知道?” 潘幼迪道:“你可曾注意到曹羽除了刚才中途现身一次之外,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 朱翠想了想点头道:“不错,为什么呢?” “因他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 朱翠问故,潘幼迪于是就把方才与曹氏动手,败中取胜以“金波蛇跃”的险招伤了曹羽肋下的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朱翠惊喜地道:“原来这样,怪不得这个老贼一直都没有现身过,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心里一直悬着。” 潘幼迪道:“起先我并不觉得他会有多重的伤,可是现在想起来,曹羽他是练有童子气功的人,这么一来,他的伤势不会很轻了,所以我判断他最起码在七天之内不可能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朱翠道:“可是他手底下有这么多的人!” “除了有限的几个之外,那些人都是些废物。”潘幼迪自信地道:“刚才那一场败仗,更令他们伤了元气,这一次曹羽是输定了!”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休息,尤其是暖烘烘的太阳照射之下,二人立刻觉得精神很爽,就连身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 潘幼迪注视着她道:“现在你预备到哪里去?” 朱翠被她一问倒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才咬了一下牙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到南海不乐岛去!”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不赞成你这么做,不乐岛,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才该去?” “这……”想了一下,潘幼迪才冷冷地道:“这一方面,也许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有一个人却是经验丰富,如果他肯对你仗义援手,才是你最得力的一个帮手!” 朱翠兴奋地道:“是谁?” “海无颜。”三个字轻轻由潘幼迪嘴边溜出,脸上出现一抹凄凉。 “据我所知,当今武林,能够活着离开不乐岛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本人却也受了重伤,也许直到现在,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朱翠想不到她竟会主动地与自己提起海无颜来,一时有些不大自然。 潘幼迪一双澄波眸子似乎已经注意到她了。 朱翠只得点点头,喃喃道:“他身上的确受有伤。” “伤势很重?” “嗯,我想大概是的。” “你可知伤在哪里?” “我知道,”朱翠说道:“伤在背后,伤在他背后志堂穴上,有一处梅花掌印。” 潘幼迪顿时脸色一变,黯然地点点头道:“这就是了!”然后她喃喃地念着:“一心二点……三梅花……这么说,他是中了白鹤高立的梅花掌了?” 朱翠由于已清楚了海无颜受伤的经过,是以并不表示出什么惊异,而潘幼迪却像是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困惑了自己多年的隐秘。她的脸一霎间变得苍白,缓缓地低下了头。 朱翠一怔道:“迪姐你怎么了?” 潘幼迪摇摇头,苦笑道:“这么说,他可能无救了。” 朱翠一惊道:“为什么?” 潘幼迪失神地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心二点三梅花,这三种骇绝当今武林的手法?据我所知这三种手法一经中人之后,都将必死无疑。”然而她脸上立刻又显现出一些奇怪:“只是,他却能在中掌后活到如今……” 朱翠道:“那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功力,很可能他已经掌握了克制这种功力的绝窍。” 潘幼迪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得不错,我相信他确是这样。” 朱翠本想乘此机会打探一下她与海无颜之间的感情,可是总觉得有些碍于出口,话到唇边又咽到了肚子里。 潘幼迪也像是触及了无限心事,只是低头思忖无话,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良久之后,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朱翠默默无言地点点头。 二人离开了眼前这处山隘,走了一程,已可看见前边的村镇,远处有一排村舍,窝集着十数棵参天的老树。 潘幼迪仔细打量了几眼道:“这个地方叫‘黄家堡’,我以前曾经来过一次,我们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下,你的伤也应该先看一看。” 朱翠道:“我的伤不要紧。” 潘幼迪皱了一下眉道:“这也很难说,有些伤势要在几天以后才会发作,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再说,我自己也要好好调息一下。” 朱翠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多说。她心里始终还存着一个隐秘,那就是刚才义助自己,以一双飞签取人性命的那个暗中帮助自己的人,直到现在还不曾现出身来,很可能那个人就是海无颜,只是他为什么不现身?也许是因为潘幼迪的关系,他才不便现身出来,这又为了什么?心里盘算着,脚下可并不慢,不久,即来到了那个叫“黄家堡”的村镇。 首先接触眼前的是一家叫“黄家老坊”的豆腐坊,门前有两棵大枣树,两个小女孩在那里踢毽子,嘴里数着:“——上轿,二二二拜堂,三三三成亲……” 忽然看见了面前走过来的二人,顿时就傻住了,毽子也不踢了。 紧接着一个梳小辫子的女孩回头就跑,嘴里叫着:“爷爷,有客人来啦……两个女了,好漂亮……”话还没说完,已由坊里走出来一个猫着腰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杆子,一见二女先是一怔,继而眨着两只眼睛,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子,喃喃道:“二位姑娘……小姐……这是……” 朱翠因知悉潘幼迪有不大喜欢跟陌生人谈话的习惯,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多惹麻烦,当下忙含笑道:“我们是赶路来的,迷了路,看见了这个地方,想停下来歇歇。” 驼背老头随即展开眼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来来来,请先进来坐坐……”一面回过头来,对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道:“去,跟你妈说,叫她盛两碗豆浆来,嘻!二位姑娘走累了,进来歇歇腿再说吧!” 朱翠看了潘幼迪一眼,两个人随即走进了豆坊。 这爿豆坊里面还真不小,除了磨豆腐的大石磨子以外,还有做豆腐干等的全套用具,再就是四五张八仙桌子,显然还做着外客的生意。 二人坐下以后,一个青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手里端着两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满满的两碗豆浆出来,放在二人面前。 驼背老人露出发黑的牙龈,嘿嘿笑了几声道:“二位先喝碗豆浆吧,这是不要钱的。” 朱翠含笑道了谢,才说:“我们会给你钱的,老人家,你这里卖不卖吃的?” 老人笑道:“小地方,没有什么好吃的,二位想要吃些什么?我看就下两碗面吧!” 潘幼迪点点头道:“好吧,就两碗面吧!” 老人招呼着那个小女孩道:“去,跟你妈说去,下两碗饽饽面去!” 小女孩答应着跑进去以后,老人这才把旱烟袋杆子吹了吹插到领子里,一面拉起了竹帘子,让一片夕阳照进来。老人问道:“二位姑娘这是从哪里来的?我看不像是本地人吧!” 朱翠才想开口,潘幼迪却先己道:“从汉阳来的,我们想去湖南投亲,半路上却遇见了土匪,抢了我们的马车。” 老人立时一怔,神色紧张地道:“噢,真有这种事,难怪这位姑娘身上带着伤呢!” 朱翠苦笑道:“不过还好,伤得还不重。” 老人眨了几下眼睛,思索着道:“倒是有好几年没听说闹土匪了,嗯,我想起来了,二位姑娘说的土匪,可是一大帮子人?” 潘幼迪立刻点点头道:“不错,是一大帮子人,怎么,你看见他们了?” 老人摇头道:“我倒是没看见,是我那个小孙女看见一大帮人,由一个穿蓝缎子衣裳的老头率领着,经过我们镇上,往南边下去了。” 二女顿时心里有数,彼此对看一眼。 老人又说道:“说是那个老头好像身子不大利落,到了我们镇上,还雇了一辆车,就载着他走了。” 朱翠生气地道:“对了,就是那个老头,哼,我要是再看见他,非得跟他算算这笔账不可!” “唉唉……算了,算了,”老人连连摇着双手:“千万惹不得呀,他们是土匪,招惹上可是了不得呀!阿弥陀佛,他们总算过去了,我看二位姑娘就在这镇上先住下来吧,这里有个刘师傅,早先是干镖局子生意的,跑过镖,什么地方他都熟,我跟他还算沾上一点亲,等明天我去跟他说说,要他送你们上路,等到了地方,见着了你们家里人,多少开给他一点盘缠就行了。” 潘幼迪含笑道:“谢谢你,也许用不着麻烦,我们汉阳府还有亲戚。” 老人连连点头道:“啊,这就好,这就好!” 一会儿工夫面来了,是一种硬面打出来的面条儿,加上鸡蛋青菜,淋上麻油,要是平日她们可能很难下咽,可是今天实在饿了,居然吃得很香,两大碗面吃得精光。 老人只是在一旁抽着烟。 潘幼迪留下了一小块银子在桌上道:“这点钱你也别找了。” 老人摆着手说道:“用不了,用不了!” 朱翠道:“老人家你也就别客气,收下来吧,还得麻烦你指点给我们一个客栈,最好安静一点没有杂人的地方。” 老头儿挤着一双眼睛,忽然点头道:“有了,西头上新开了一家小店,也看不见什么客人,一排瓦房看上去倒是干净,现在闲着也没事,我就陪着你们二位走一趟吧!” 二女道了谢,老人又交待了一下他的儿媳妇,就领着她二人步出了豆坊。 门口拥挤着七八个小孩,老头那个梳辫子的孙女,正自指指点点地向他们说着什么,小地方平常生人都很少见,像二女这般衣着漂亮的姑娘,简直是绝无仅有,难怪左邻右舍都惊动了。驼背老人带领着两个漂亮大姑娘在街上这么一走,不知不觉间后面竟跟上了一大群人。 黄家堡,潘幼迪早先曾经路过一次,倒也不算新鲜,朱翠却是第一次来,有些好奇,不免左右打量一下。 这地方可真是够小的,总共就只有这么一条街,黄泥巴路,风一吹就飘起一片黄尘,一些商店买卖前面都搭着棚架子,这时候夕阳方下,却已浮现出一片沉重的暮色。 前行不久,来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 正前方是一口大古井,井口上绑着辘轳,地上是水磨石砖,却有两座大门正面相对,一方是“白衣庵”,一方是“清荷居”,显然后者“清荷居”这个地方,就是二女要来投宿的客栈了。 二女站定之后回头看看,敢情身后那群人还没有散,大姑娘小媳妇,嘴里吱吱喳喳,频频向着二人指点不已。 驼背老人见状嘿嘿笑道:“没办法,小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二位姑娘快请进去吧!” 进了“清荷居”,少不得又是一番接待,二女随即被安置在一问很宽敞的房间里。 谢过了老人,应酬一番之后,关上门,朱翠坐下来轻叹一声道:“想不到小地方这么烦人。” 潘幼迪道:“越小的地方越是招摇,真要是大地方倒也不会了。” 朱翠喝了一口茶,皱眉道:“这个茶实在难喝透了!” 潘幼迪白着她一笑道:“你将就将就吧,这可不是你的鄱阳王府,老实说,我还没想到在这个小地方竟会有这样的一家客店,已经不错了,将就着住两天,把伤养一养就走!” 朱翠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四面粉墙一看就知是新的,窗户纸也是新的,床上被单枕头虽不是什么讲究货,倒都是新制的。她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子,透过窗前一株残柳的枝丫,目光正好接触到对面那座巍峨的庵院。 “这里居然会有一个尼姑庵,看起来还不小呢!” “岂止是不小,”潘幼迪缓缓走过来打量着对面的庙庵:“这个白衣庵在江湖上大有名头,庵主李妙真,剑法精湛,人称‘青霞剑主’,你可听过这个人么?” 朱翠“哦”了一声道:“原来青霞剑主就住在这个庵里,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潘幼迪道:“在我们都还没有出生以前,青霞剑主李妙真已闻名江湖,说起来她算是老一辈的人物了。” “她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潘幼迪微微摇头,道:“这一点,的确是讳莫如深,有人说她武功高不可测,又有人说招式平平,不过据我所知,近几年来她确实是一心修禅,不再闻问武林中事了!” 朱翠道:“听你这么说,好像你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只是见过两面而已!”潘幼迪喃喃地道:“一次是在金陵附近的栖霞山,有一位武林名宿过寿,在寿筵上看见了她一次,还有一次是在苏州,探访已经故世的老剑客‘苍须子’,我们又遇见了!” 朱翠急于一听下文道:“然后呢?”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我所以去探访苍须子,是因为久闻他的‘秋萤剑’法十分神奥,而他老人家又与家师过去曾有交往,所以对我十分礼遇,承他指点了我许多武林秘辛,也许是这位老人家岁数太大了,因此他所显示出来的剑法,已不见得能胜过我。我们曾比试了三场,我这个后辈竟然胜二败一!”微笑了一下,潘幼迪又道:“这位前辈一直夸赞我,说是后生可畏,在我临别的时候,我向他老人家刺探是否仍有其他武林名家可供借镜,这位老人家乃告诉了我二位前辈,其中之一就是这个白衣庵的庵主李妙真!” 朱翠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你就应该来拜访她才是!” 潘幼迪道:“所以我就来了,这就是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次的理由,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家客栈,只是一片荒地……” “你可见着了这个李妙真?” “见着了。”潘幼迪哼了一声道:“只是这个老尼姑一个劲儿地跟我装傻,绝口不提武林中事,在白衣庵里我住了两天,每天听经论禅,最后我耐不住性子,月夜闯入到她的禅房,迫她出手,二人几乎为之反目,是我一赌气留书而退,从那次以后直到现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性子这么强,这件事错在你,并不能怪她呀!” “是呀!”潘幼迪轻叹一声道:“那时我刚刚出道,年轻气盛,所作所为确实有不尽情理之处,事后想一想也很是后悔,我又有什么理由强迫一个放下屠刀一心修禅的佛门中人拿刀动剑呢,然而在当时我却是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气她的孤做与故作神秘!” 朱翠微微一笑道:“经你这么一说,倒也引起了我对这个老尼姑兴趣,我倒想去见她一见。” 潘幼迪道:“当然可以,只是有什么理由呢?”忽然她心里一动道:“有了,我们可以上门去请她疗伤,想来她还不至于拒绝吧!” 朱翠点一点头道:“好,就用这个理由。”——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5节 清晨,日出前后。 朱翠、潘幼迪两个人已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来到了白衣庵。 一位老比丘尼,十分虔诚地把二人引到了佛堂,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女施主是进香拜佛还是商量佛事?现在时间还早呢!” 潘幼迪道:“我们也不是来烧香,也不是来商量佛事,是专程拜访贵庵的庵主来的,不知可方便么?” 老比丘尼怔了一下,脸上随即带出一片笑容,双手合十道:“这就不便了,我们庵主已有好几年不见客了,她老人家现在年纪也大了。” 潘幼迪一笑道:“这个我们知道,我与庵主说来也算是旧识,我这里有张名帖,请师父转呈贵庵庵主,见与不见,听她自决如何?”说时已取出了二女早先已撰好的一张名帖。帖上端秀的书写着“朱翠”、“潘幼迪”会拜字样。 老尼姑接过来看了看,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含笑道:“这样也好,二位施主就请先用一杯清茶,我这就去里面拜问一声,再来回话。” 潘幼迪欠身道:“有劳师父!” 老尼姑合十还礼,随即转身步人。 佛堂里静悄悄的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朱翠道:“你看她会见我们么?” 潘幼迪点点头道:“她应该会见的,等一会就知道了。” 几只八哥儿在瓦檐上嬉戏飞跳着,发出刺耳的叫声,几缕袅袅白烟由香炉里散发出来,空气里飘逸着那种淡淡的香。 朱翠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敞开的门扉,看着堂前盛开的黄菊和海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感觉,又像是无限的落寞,想到了自身当前的处境,母亲弟弟的下落,只觉得无限空虚……人生是多么的无聊……她脑子里这么想着,一双翦水眸子却被墙角干的海棠花吸住了。 潘幼迪悄悄来到了她的身后,微微笑道:“你在想什么?人生苦短,还是想开一点才活得舒服!” 朱翠回转过身来,接触到她的一双眼睛。“迪姐,”她十分苦涩地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人生的快乐到底在哪里?” “就在你自己的心里!” “可是我的心很少快乐过!” “呶!”潘幼迪伸手指了一下那朵盛开的海棠花,“就像这朵花一样,要在完全无助寂寞的情况下盛开,必要的时候何妨‘孤芳自赏’!” 朱翠喃喃地重复着“孤芳自赏”四个字。 “对了!”潘幼迪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笼罩着大多的神秘:“与人相处之乐固然是可贵,只是那种快乐来得不易,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而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却在自己的内心,那要看你去怎么捕捉了!”她在说这几句话时,显然已不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倒像是个饱经忧患、折磨、劫后余生的哲士了。 “我们的一切固然不尽相同,但是内心的感触却很多相似。”潘幼迪缓缓地接下去道:“特别是一个拿刀动剑的江湖女子,在这个年头里所遭遇到的压力,那是十分沉重,这一点你和我应该都会感觉得到!”她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接下去道:“我们都太要强了,其实作一个弱女子有什么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有她的福气,而我们……” 朱翠一笑道:“我们是为女人争一口气呀!” 潘幼迪点点头道:“不错,是争了一口气,可是我们的收获又在哪里?” “我们还年轻!”反倒是朱翠的口气变了:“未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轻轻拍了一下腰间的刀,道:“有一天真能放下了这个,才能谈得上快乐,就像这个妙真老尼姑一样。”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自佛堂,陡地使得二女吃了一惊,回身看见了方才带领二女入门的那个老比丘尼。 老尼姑脸上显现着难有的恭敬,双手合十拜道:“多有慢待,敝庵主有请!”说完再拜了一下,才回身前导。 二女对看一眼,随即跟随她身后缓步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道蜿蜒长廊,原来木色的柱子衬着干枯茅草的顶于,显示着几许秋的萧瑟。 两个小尼姑正持扫帚在厅子里打扫着地上的落叶,看见二女来到,都不禁好奇地停下来向二人注视着,满脸希罕不解,却又显示着一些羞涩。 走出了这道蜿蜒的廊子,跨进了另一个院落,只见半池残荷,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却在滨池之畔,搭建着一个圆顶草舍。 一个白面细眉,形容消瘦的中年女尼,正自站立在舍前,朱翠立刻猜想着这个人当就是那个人称“青霞剑主”的李妙真了。就外表看来,她大概在五十二三岁之间,除了前额上有两道浅浅的皱纹之外,其他各处倒不显著,她身子很高,素履白袜,腰间紧紧系着一根杏黄色的丝绦,两只白瘦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处凸出,尤其显得“力”的感觉。 “失迎失迎,二位贵客请里面用茶。”一面说,她侧身让路,把二女迎进了草舍。 老比丘尼献上茶后,李妙真轻轻挥了一下手,前者恭敬合十一拜,随即退下。 李妙真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朱翠身上一转,落向潘幼迪道:“想不到潘施主会突然光临,真是难得,这位朱施主的大名,贫尼也是久仰了!” 朱翠含笑道:“前辈大客气了,我与迪姐突然来访,打搅了庵主的清修,还请不要介意才好。” 这位有“青霞剑主”之称的武林名宿,聆听之下含笑道:“施主太客气了,这几天,我风闻江汉道上有武林中人出没斗杀情形,莫非二位施主也不甘寂寞,来此参与一番么?”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们身当凡人,自然免不了俗事的干扰,哪里比得庵主你跳出凡尘之外,对于任何天下大事,皆可充耳不闻,来得个心头清静!” 青霞剑主微微一笑道:“潘施主责备得甚是,这就是出家人的难处了。” 潘幼迪淡淡一笑,引开话题道:“三年前不告而退,庵主你还怪罪我么?” “阿弥陀佛!”青霞剑主双手合了一下十,喃喃道:“贫尼从不敢怪罪施主,倒是施主对我不罪,这次还惦记着我,已令我十分高兴了!” 潘幼迪道:“在庵主驾前不便说谎,今天我们连袂来访,是求庵主力我们姐妹俩治伤来的。” “是么?”青霞剑主轻轻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道:“二位施主功术均臻极流境界,还有什么能劳动贫尼效劳之处?倒是令我不解了!” 潘幼迪浅笑道:“庵主大夸奖了,说到功术之境流,还有待庵主上评才能鉴知,我们身上的伤却是真的,想难逃庵主法目一瞥便知。” 青霞剑主微微含笑,徐徐点了一下头道:“那一年贫尼在西普陀拜见令师雷阁主,经她传授了许多内功菁华,至今受用不尽,令师神仙风姿,现仍记忆不忘,观之施主谈吐风采,倒与令师有几分酷似,令师近来可好?” 潘幼迪点点头苦笑道:“我倒有几年不见她老人家了,不过想来一定很好。” 青霞剑主一双细目转向朱翠道:“施主身上的伤势,虽属皮肉之伤,看来也是不轻,贫尼这里正有自炼的外敷药膏,倒也灵效,事不宜迟,请随我到里面房间去看看吧!” 朱翠自一见这位庵主,内心即对她存有好感,对方既有这番好意,当然只有拜领,当下看了潘幼迪一眼,点头道:“我先进去了!”随即与妙真女尼转入后面禅房。 这间房子里布满了佛经,正中横有一方竹榻,一面临窗,窗扇敞开,面对着一抹秋山,另一面竹架上置满了各式瓶瓶罐罐,一隅置有佛家打坐用的一个大蒲团,环境十分清静,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 朱翠在“青霞剑主”妙真女尼的礼让下,就在正中竹榻上坐下来。 妙真女尼微微颔首道:“姑娘不要见外,这里没有外人,尽可以脱下衣衫,容贫尼细细察看后,再为你上药疗治,”遂又道:“如果贫尼没有看错,姑娘大概伤中左面腹肋地方可是?” 朱翠心里一动,含笑点头道:“前辈判断不差,我正是伤在那里,昨天很痛,今天像是好多了!”说话时,一面褪下上衣。 妙真女尼亦动手帮忙,为她解开了里面中衣。虽然同是女的,朱翠亦很不习惯,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烧,再者她们到底是第一次见面,虽然由潘幼迪处知道了她一个大概,到底以前未曾相识,也不能对她过于相信。 由于有了“镇武将军”常氏父子的出卖此一教训,朱翠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人,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女尼姑,虽是出诸侠心义举,看来也不能对她失之大意。 是以在妙真女尼与她动手解衣的当儿,她却暗蓄真力于右臂,以备在必要之时,猝然出手,向对方施以攻击。 朱翠的这番小心,显然是多余了。 妙真女尼确实发诸善心,只看她那一双出诸爱心的慈善眸子即可知道。“姑娘不必内蓄真力,这里不会有外人,”说时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这样对你的伤势也没有好处。” 朱翠心中一惊,脸上不禁微微发红,这才知道这个女尼姑果然大不简单,心中暗愧,随即收敛了内蓄的真力。 是时妙真女尼已解开了她系在伤处的布带,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冷冷地道:“是什么人对你下的手?” 朱翠道:“是……伤的要紧么?” “嗯!”妙真女尼徐徐地道:“姑娘真是有福的人,来的恰是时候,如果再晚上一天,毒势一发,只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救得姑娘性命了。” “啊,”朱翠吃了一惊:“毒!” 妙真女尼一面缓缓站起来说:“姑娘莫非还不知道?” 朱翠站起来道:“前辈是说,对方兵刃上煨有毒药?” 妙真女尼微微颔首道:“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伤处聚有剧毒,却是一看即知!” 朱翠心里打了个冷战,顿时怔在了当场。 妙真女尼道:“由毒性上看,这种毒是难得一见的‘九品红’。” 朱翠心里又一惊,缓缓坐下来,苦笑道:“是九品红,这么说是没有救了?” 妙真冷冷一笑道:“那还不一定。” 朱翠因过去由海无颜嘴里听过“九品红”其名,知道这种毒性的厉害,是以乍听之下,立刻觉出了不妙,可是眼前的妙真女尼却并不这么认为,一时大大令她不解。 妙真女尼这时自药架上拿下了一个竹质小箱,打开箱子,里面有一套银光闪烁的银器,一眼之下约计有银刀、银剪、银针、银钵等。 “姑娘先忍忍痛,待我将你伤处毒囊破开,吸出毒汁,再与你说话不迟。” 朱翠点点头:“庵主只管动手,这点痛我还忍得住!” 说话时妙真已动手把几枚银夹紧紧在她伤处附近夹住,同时指尖频翻,一连点了她三处穴道,朱翠顿时只觉得半身一阵发麻,动弹不得。 朱翠心里一惊,想张口说话,无奈对方所点中的穴道之一,牵连的有发声的哑穴,是以暂时作声不得,这时如果妙真女尼心存歹意,只在举手之间即可制其于死地。她怀着无比的惊惧,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尼,倒要看看她如何施展。 眼前妙真女尼却是有条不紊,即见她迅速取出了几根上有药引的细细银针,一连在朱翠伤处附近插入,又自药瓶内取出了一些淡黄色的药粉轻轻在她伤处洒下。 朱翠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太大痛楚,哪知一俟对方这些黄色药粉洒下之后,顷刻之间,有如千蚁附体,简直是噬肤蚀骨之痛,刹那问只痛得她全身连连战抖,其痛楚为她生平仅见,朱翠那么坚强的人,亦感到有些克制不住,设非为半身转动不了,只怕要倒了下去。 所幸这一阵难当的切肤蚀骨之痛,并没有持续很久,然而在朱翠感觉里,却有再也忍耐不住的感觉。就在她万难忍受,开口大叫的一霎,蓦地身上痛楚大消,全身穴路亦为之一时大畅,她的刺耳叫声,更像是冲破云霄一般的凄厉,为之爆发而出。一枚小小的红色透明血珠,倏地自伤处滚出,落入女尼手上的一面银盘之内。 “阿弥陀佛,姑娘你已无碍了!”嘴里一面说着,妙真女尼把朱翠按得坐了下来。 却见门帘微闪,潘幼迪已经现身在眼前。“怎么了?”一面说着慌不迭地闪身眼前,待看清了眼前一切之后,她才不禁为之松了一口气。 妙真女尼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道:“这位朱姑娘敢情练有‘三元内功’,无怪中气如此之足,这一声吼,真有直上九天之势,想必有此一冲之力,穴路均已自解了!” 朱翠不禁面现羞窘,当下试着站起来运动了一下,果然百骸舒适,就连肋间的伤痛,亦浑然不觉了,一时大感惊异,频频向妙真女尼称谢不已。 潘幼迪亦好奇问故。 妙真女尼才道:“这位朱姑娘大概以前服用过这类毒药的解药,是以身上毒性一时未能扩散开来。”说时她偏过头来,转向朱翠道:“是么?” 朱翠忽然想起前此在船上,初遇海无颜时,承他赐了几粒为解救施女新凤的灵药,自己亦曾服下了一粒,原意为防止曹羽的再次施毒,却没有料到事隔二月之后,竟然会在此意外地救了自己一命,却是当初始料非及。当下微微点头道:“庵主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以前我确是服过这类剧毒的解药,想不到事隔两月,药性依然有效!” 妙真女尼含笑道:“这就对了。” 一面说,她乃将手上银盘高高托起道:“二位请看,这就是饱含九品红剧毒的毒珠,如非这位姑娘事先服有灵药,就算她内功再是精湛,可以闭气聚毒于一时不发,却万难挨过二十四个时辰!我原以为姑娘只凭内功护体,使其不发,后来才知原来服有解药。”微微一顿,她脸色十分沉着地道:“不过,话虽如此,却也十分危险了!” 说话之间,即见盘中毒珠,忽然自行破开,渲染出一片红色汁液。顷刻之间,那面银盘内已沾满了毒液,原本是银光闪烁的盘面,瞬息之间变成了一片乌黑,并有一片淡淡的粉红色雾,缓缓向空中升起。 三人均是行家,不待彼此招呼,各人均闭住了呼吸。 妙真女尼拿出来一具精巧的打火器,“叭叭”地打出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一经与空中淡红色烟雾接触,顷刻间燃成了一团碧色火焰。随着渐渐散出空中的淡红色烟雾,这团碧火一直连续不停地燃烧着,最后直到烟消火尽。 妙真女尼放下了手上的盘子,各人才恢复了呼吸。 朱翠惊吓道:“好厉害的毒呀!若非庵主高见,我还不知道呢!” 妙真道:“贫尼三十年前为一仇家所陷,那人在当时即为一施毒高手,但我命不该绝,为一空门异人所救,自那次以后,那位异人并赐我一部解毒真经,内举当今人世各门剧毒之毒性,以及解救之方法,贫尼在此一道上,曾下过多年研习之功夫,十数年来持以济人,倒也结了不少善缘。” 朱翠由是重新向她称谢道:“若非庵主施以妙手,后果真不堪设想,庵主实在是我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时便待向妙真女尼拜下,却为后者双手托住。 “这就不敢当了,姑娘不要客气,还请坐下说话!” 再次坐好之后,妙真随即为她敷上了浅浅的一层黄色药膏,内铺以数片桑皮,用白棉布缓缓包扎,便大功告成。 潘幼迪十分析服地道:“我只当庵主一身武功剑法了得,现在看起来,敢情你还精于医道,真是我们万万不能及的!” 妙真女尼目光向她一转道:“姑娘太客气了,前此贫尼迟迟不肯应姑娘之请出手与你论招比试,便是贫尼有自知之明,观涛阁武学天下见重,贫尼万万不及!” 潘幼迪一笑道:“未经比试,庵主又怎么知道不及呢,庵主如有意,我倒愿向你随时请教。” 妙真女尼轻轻嘘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又在重施故技,迫我佛前现丑了。”她鼻中冷冷一哼,缓缓接道:“姑娘这番激将,对贫尼来说,实在是白费了心机,慢说是姑娘与我素称交善,即使是贫尼昔年的仇家上门,也只怕再难激起我争强好斗之心了!” 朱翠一怔道:“这么说庵主莫非今世已不再谈武了?” “那倒也不是。”说时她与潘幼迪彼此俱都坐下来。妙真女尼缓缓招手,指指壁上道:“这就是贫尼昔年惯用的那口‘玉池’宝剑,五年前把它高悬在壁时,至今日确实没有摸过它一次!” 潘幼迪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妙真女尼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合拢起来。半晌,喟然叹息道:“这就是二位姑娘所不明白的了,你们应该知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就贫尼而论,我的前半身,不幸卷入江湖武林,已经浪费了我大多宝贵时间,后半身虽有向佛之心,却仍然念念不忘武学之进讨。”轻轻一叹,她眼睛转向潘幼迪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走向金陵、苏州,甚至于上普陀进谒令师,目的就是一探深奥的武学之秘。” 潘幼迪道:“你这么做并没有错!” “错了,”老尼姑微微摇着头道:“对于一个已经身入佛门中的人来说,的确是大错特错了!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人的一生是何其短促!”顿了一下,老尼才接下去道:“而佛道又是何等精深,有人苦心孤诣,少年人佛,穷其一生之力,犹不能顿开茅塞,贫尼又何许人也,焉能侈望自得于佛学武道,双途并进?”她深深地又叹息了一声,黯然自伤地道:“我错了,终于我想通了这个症结,将长剑挂起,便不在武学一途上求进了。” 潘幼迪叹息一声道:“听庵主言,我们真惭愧了。” “那倒也不是!”妙真女尼一本正经地道:“武学与佛学一样,都是同样高深的学问,我的意思是除了至圣先佛以外,凡人极难双途并进,而至于极境。贫尼以为,我们只能择其一,楔而不舍。”微微一顿,她才又接道:“像是令师,她便是一位令我深深钦敬的前辈,我想她便是择武学一道而穷其毕生之力研讨钻进的一个例子。如果她像我一样晚年从佛,那武学一道便难精进更上层楼了。” 朱翠微笑道:“庵主所说极是,真是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原来这样,庵主你才不再出现江湖,虽经我苦苦哀求,也不再施展绝技了。” 妙真老尼微微点头道:“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万请姑娘成全。”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以为庵主这么做并非全对,一个人手拿劲剑,若是心中未存杀机,没有仇慧,也不会构成心里的孽障,庵主你以为可是?” 妙真女尼摇摇头,冷冷地道:“这句话似是而非,一朝剑在手,便不容你不过问武林中事,唉!这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当你一天拿起了剑,和江湖武林结下这个缘,便很难抽身了!”老尼满怀伤感地道:“过去数十年的武林生涯,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场恶梦,在武林中想要一直保持住你的尊严,不为别人打败,实在很难,然而你如果有见于此,半途思退,想要抽身,却是更难。” 朱翠不解地道:“这又为了什么?” 妙真老尼喃喃道:“因为别人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就像潘姑娘,她只是以武会友,还算是好的,另外的一些人,却是居心叵测……” 潘幼迪一笑,道:“庵主这是在明责我的不是了!听你的口气,莫非另外还有人居心叵测,上门来找庵主生事么?” 妙真女尼黯然地垂下头,发出了一声喟叹道:“这就是我的难言之隐了。”笑了笑,她注视向潘幼迪道:“只顾了说这些,竟忘了你的伤了。” 潘幼迪缓缓探出了右手道:“请庵主试试脉搏,便知伤势如何了。” 妙真庵主微微点头,一只手捉住了潘幼迪的脉门,彼此都不再出声。稍停之后,妙真庵主松开了手指,看着潘幼迪道:“姑娘的伤势,在于目前五行不通,莫非是为人内气攻入不成?” 潘幼迪点点头,十分折服地道:“庵主真是个大行家,情形正是这样。” 妙真女尼喃喃道:“这股内气断非寻常气机,敢莫是发自金铁兵刃之上?” 潘幼迪又点了一下头。 妙真老尼喃喃道:“好险!这股刀剑之气,若是再前进一寸,便得伤了心脉,那时姑娘是否还能保住这条性命,便很难得知了。” 潘幼迪与朱翠聆听之下,都不禁暗吃一惊!尤其是潘幼迪私下里更为之捏了一把冷汗,对于宫一刀存下了深深的戒心。 “阿弥陀佛!”妙真女尼嘴里轻轻喧了声佛号道:“姑娘武功得自观涛嫡传,已是天下罕有敌手,这人却能以刀剑之气,攻入姑娘中腑,几乎伤了内脏,料想当是一功力极为杰出的穷凶极恶之辈,此人既然有如此功力,姑娘千万不可大意,要防他一防才是。” 潘幼迪点点头道:“庵主说得是,这伤要紧么?” 妙真女尼摇摇头道:“姑娘己识得厉害,防范于先,只须服药两次,每日早晚自运功力调息,便可复原如初。”一面说,她离开座位,自药架上取药包好,交与幼迪,并指示了服用方法。 是时院外响起了两声钟呜。 老尼随即自座位上站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早课时间已到,二位姑娘可愿随同贫尼至前殿共瞻佛光么?” 二女当下连连称谢,起身告辞。 妙真女尼送出禅院,合十告退道:“请恕贫尼不远送了。” 朱潘二女径自返回栈房。 朱翠道:“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竟会遇见了前辈高人,若不是她指出我伤处有毒,我还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潘幼迪自倒了一杯茶,默默无语地喝了一口。 朱翠看她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潘幼迪摇了一下头:“没有什么,你真的相信这个妙真女尼的话么?” 朱翠微微一怔:“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潘幼迪微笑了一下:“她为人很够义气,又对你我有恩,照理说我是不该对她怀疑的,可是我总觉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朱翠道:“你是说?” “我不相信她真如所说,是一个不再手摸宝剑的人。” “那你认为她方才说的都是假的?” “并非全假,起码有些言不由衷。”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你久处深闺,虽然学了一身难得的武功,到底历事不多,如果我这双眼睛没看错,眼前的这个妙真庵主……”方言到此,话声忽然一顿,猛地偏头向窗。 朱翠几乎与她不差先后的都感觉出了,就在潘幼迪偏头向窗的一霎,朱翠已腾身而起,双手虚接处,一双纸窗霍地为之大开。 就在这一刹那,一条纤弱的人影,蓦地腾身跃起,以朱翠之快捷身法,竟然未能看清对方之全貌,隐约中只看见了这人翩然翻起的一截衣襟!“唰”的一声,已隐向屋脊背后。朱翠先是一怔,随后想起,立即纵身跃起,一个快翻来到屋脊另侧,在间错的大片白杨树林里,早已失去了那人踪影。 身后人影微闪,潘幼迪现身眼前。“你看见了么?” “嗯!”朱翠点了点头:“不过太快了,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人好利落的一身轻功!” 潘幼迪一双深邃的眼睛,投向对面杨树林里,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要紧,我们早晚会知道是谁的。”一面说她翻身飘过屋脊,来到窗前。 朱翠也跟过去,二人细细地察看了一遍,看不出丝毫痕迹,甚至于连窗前地面上的一层泥尘都没有异样。 潘幼迪轻轻舒气道:“这人的一身轻功,绝不在你我之下。”一面说她头向上看了一眼,一截树枝斜伸当空。 “原来如此!”她嘴里说着,已经轻纵身而起,有手二指轻轻一捻,拈住了那截横枝的尖梢,整个身子随即腾在空中。她对朱翠道:“看见了么?”一松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那个人就是像这个样子偷听我们说话的。”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谁能有这种功夫?” 潘幼迪由窗户翩然进房中,朱翠也紧跟着进来。 “难道是那个老尼姑?”朱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难料其是真。 潘幼迪抬头看着她,微微笑道:“你猜对了。” “什么!”朱翠一惊:“你真的以为是她?我看不见得吧。”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当然不能就此认定,不过几乎已经可以判断是她了。” 朱翠仰起脸来想了想,心里很紊乱。 潘幼迪道:“你可注意到了那个老尼姑的颇多可疑之处?” 朱翠的确是没有这么疑心过谁,听她这么一说,仰起脸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不知。 潘幼迪道:“第一她那把挂在墙上的剑,其上不染纤尘,绝不像是经年久置的样子……第二……”她缓缓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方丝帕。 朱翠奇怪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是在弄些什么玄虚。只见潘幼迪缓缓把丝帕打开来,却在里面留神地拿起了一小片枯叶和一些小小的泥渣。她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过来看。” 朱翠忙自凑过去,看了看不解的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一小片枯黄的竹叶和一些红色的泥土,这两样东西都是你刚才跟老尼姑进去疗伤时,我在她的一双鞋子上采下来的。” 朱翠还不大了解地道:“这又有什么奇怪?” “为什么不奇怪!”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因为这两样东西,显然不是黄家堡所有,你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朱翠被她这么一提,才想起来道:“你说那天我们摸黑经过的那片竹林?” 潘幼迪点点头道:“对了,除了那片竹林内外,我就再也没看过一株竹子,还有……”她小心地由丝帕里拈起了一些泥渣,递向朱翠道:“你再看看这些泥土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你是说它的颜色是红色的?” 潘幼迪微笑道:“对了,这是最重要的,你再想想看,我们被曹羽阵势所困,那地方泥土的颜色?” 朱翠顿时明白过来,喃喃地道:“我想起来了,那地方的泥土,确实是红颜色的。”她把记忆中的泥土颜色,拿来与眼前的泥土互一对照,顿时心内雪然,对于潘幼迪的细心机智不禁由衷地佩服。 “现在你明白了吧!那你再想想看,我们在石崖初次遇见曹羽埋伏的时候,有一个人暗中以竹签救了你,伤了一人性命!你还记得吧?” 朱翠道:“我当然记得,我们当时不是猜是海大哥做的么?” 潘幼迪点点头道:“不错,当时我确是疑心是他,可是现在我可以断定,以飞签伤人的那个暗中高人,不是别人,就是这个老尼姑。”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吟哦着道:“你这么一说,果然有几分相似,这么说,这位青霞剑主对我们真是爱护备至了。” 潘幼迪讷衲地道:“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朱翠也不解地道:“她口口声声已不再动武,但是在暗中却照样地施展,这又是为了什么?” 潘幼迪道:“她是在造给人家一个这种印象,来掩饰她背后的行为。” 朱翠道:“那么她的背后行为又是什么?” “这就是她刻意掩饰,不打算让外人知道的秘密了!”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摸清楚。” 朱翠道:“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断定,即使刚才我们所猜测的都是真的,这个老尼姑对于我们也没有丝毫恶意,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潘幼迪点点头道:“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以后就不知道了。” 朱翠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生平最不愿被人利用,如果一旦被我发现这个老尼姑是在利用我们,哼,那我可是饶不过她!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实在看不出她是在利用我们什么罢了。” 朱翠摇摇头道:“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我实在不愿意再费这个心了。” 潘幼迪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念着你的家人,急着去不乐岛,但这件事太重要了,千万不可失之大意,而且,我与你相处的时日已不多,我打算在这里再住三天,等到我内伤完全恢复之后,即返回普陀师门,以后在哪里碰上在那里再说了。” 朱翠听她这么说,一时默默无语。她们见面时日虽不多,总共不过三天,然而这三天的患难相处,却使她们彼此均在内心种下了深挚的感情,现在一听说潘幼迪要走,朱翠自然心里不是滋味,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怀。 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潘幼迪却能全然领会她的心意,四只眼睛不期然地接触之下,潘幼迪微微地笑了。 “你放心,”潘幼迪盯着她道:“等我师门事情一完,我就会来找你的,只是我要告诉你,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有些事固然急如星火,有些事却是欲速不达,尤其是前往不乐岛这件事,我希望你还要多有准备的好。” 朱翠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潘幼迪道:“时间还早,愿意到外面去散散心么?” 朱翠摇摇头含笑道:“我宁可一人静一会儿,我已经有两天没练功夫啦。” 潘幼迪道:“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练你的功,我出去转一圈去,咱们下午再见。”朱翠点点头,潘幼迪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 屋子里只剩下了朱翠一个人,只是脑子里却依然难得清静,好容易压制住思想母弟的情绪,运功调息了一阵,等到才一空闲下来,却又想到了海无颜。“海无颜!”她低低地唤着这个名字,一时间心情更紊乱了。 ※※※ 海无颜正在聚精会神,极其缓慢地推出了最后的一掌。 这一掌不偏不倚地印在了吴明“气海穴”道之上,吴明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之后,忽然大吼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血色泛紫,紫中带黑。随着他的身子向前直直的一挺,七尺长躯已经站在了海无颜对面。 “完事了?”吴明直直地瞪视着面前的海无颜:“我想身上的毒大概已经全部解干净了吧。”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全解干净了。” 吴明大笑了两声,在石室内前后走了一圈,陡地站住脚步,两只手向当空一伸,全身骨骼顷刻之间发出了一阵格格响声,紫黑的脸上倏地闪过了一片红光,这一霎似乎由于功力的恢复,又为他带来了无比的自信,蓦地,只见他身躯猝然腾起,有如旋风一阵,猝然间已扑向海无颜身前。 石洞里旋荡起大股的疾风。 吴明身子猝然向下一落,两只手掌已施展出“双撞掌”的手法,直向海无颜两肋上按去。海无颜双眉一扬,急切间不容退后,双手乍提,实实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在一阵凌厉的战抖之后,两个人立刻又回复了平静。 紧接着吴明身子摇了一摇,禁不住霍地向后退开了一步。在这一霎,他像是得到了一项证实。 “你的功力毕竟比我要高上一筹,佩服!佩服!”一面说时,吴明发出了颇为尴尬的“嘿嘿”笑声,脸上神色显现着无可奈何的懊恼。 “你错了。”身着紫衣的海无颜脸上并无丝毫喜悦:“我的功力,不是眼前你所能了解的了。” 吴明用着不解的眼神看望着他。 “不是我要说句让你泄气的话!”海无颜喃喃地道:“我的功力又岂止比你高上一筹而已?” 吴明身子一震,凌笑道:“你……你是说……” 海无颜一笑道:“你如今伤势是痊愈,功力即使不能发挥十成,应该也有九成了,你可同意我这种说法么?” 吴明点点头道:“有理。” 海无颜冷笑了一声,喃喃道:“但是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目前仍在伤势之中。” 经他这么一提,吴明才忽然像是明白过来,一双炯炯瞳子,频频在海氏脸上转着。他所看见的是海无颜那一张失去血色的脸,殷红而似瘀血的一双眼眶:“嗯,你果然像是中有很厉害的内伤。”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这个伤已经缠了我好几年了,就只差一点要了我的命,我不妨告诉你,现在我所能施展出手的功力,只是我原有功力的七成左右,这一点料必你能够明白。” 吴明怔了一怔,随即呆住了。 海无颜脸上现出了一抹凄惨的笑,忆及起多年来的痛苦煎熬,他那张原本失血的脸上,甚至于泛出了一片青色,每当他想到了这里,总会激荡起无比的仇恨,从而激励他坚毅的决心。 吴明惨笑了一下:“你是一个怪人,我对你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呵呵一笑,他又接下去道:“然而无论如何,我这条命总是你救活的,算得上是我的恩人,就凭这一点,我就应该感激你,说吧,有什么要我干的没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言重了!”海无颜喃喃地道:“其实我对你要求不多。” “说吧,只要你说出来,不是让我欺师灭祖,我一定会答应你的。” 海无颜冷冷地道:“你们不乐岛的‘醉金乌’绝技,我已经见识了四招,还剩下五招,现在是你施展出来的时候了。” 吴明先是一愕,接着狂笑了一声:“怎么回事,你脑子里还想着这个?” 海无颜道:“你不愿意?” “不!”吴明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心里奇怪而已,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当然会如你所愿,只是你是知道的,这套招法一经施展,便不能不全力以赴。” 海无颜冷笑道:“这个我很明白,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要你全力以赴,你只管施展出来好了。” 吴明一双眼睛骨骨碌碌在他身上转着,脸上阴晴不定,忽然他硬下心来,点头道:“好吧!你既然一再地要我现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恩兄,你可知道,这是有违我不乐门门规戒律的。”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乐帮一向都在让人家不快乐,难得自己也该不快乐一下,好了,我等着你的。”一面说时,他双手平着向外微伸,整个身子已向后缓缓退开。 顿时间,这问石室里即充满了充沛的气机。 吴明脸色也跟着变得沉着了。 “大雅!”他眼睛盯向一隅的哑童:“你往后面退,我和这位恩兄只输划比划手脚,不关你的事,你只许看,不许插手,知道吧。” 大雅当然明白,他虽亦属金乌门的门下弟子,可是像本门开山立门的绝技“醉金乌”手法,他却是从来还不曾目睹过,前此吴明与海无颜较技,曾经施展过这套招法的最前四招,因伤势发作而不止,已使他惊心动魄,这时乍听之下,慌不迭地连连点着头,急促退向一隅墙角,贴壁站好,不再移动。 吴明一霎间运气着力,却将大股丹田之气提聚双掌,那双手掌眼看着胀大了许多。他道:“这可是你自己一再要我施展的,倘或有什么误伤,恩兄,你可怪不得我。”说话时,只见他腹部频频收缩不已,每收缩一次,脸色就越见振住,一双眼睛亦更见明亮。 陡然间,吴明大吼一声,硕大的身躯,有如狂风怒涛般地扑到了眼前。打量着他眼前这般快速的身子,只以为一上来必将是疾风骤雨,一发不可收拾。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真个称得上是疾如马,静如山。 看起来,双方几乎已将迎个正着,就在这一刹那间,吴明的身子陡然停住。 大股的劲风,迎合着站立不动的海无颜,发出了“砰”然一声大响。这一声爆响,纯系来自两股凌厉空气的猝然接触,配合着吴明猛厉的进动身势,其势动人心魄。 难得海无颜那般的镇定。多年来,他昼思夜想,一直在思索着对这套醉金乌手法的突破,难得今朝得偿夙愿。面迎着吴明这般猛厉的攻势,他身子甚至于连动也不动一“下,然而并非真的就像他外表那样沉着,包括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早已全神贯注。一股发自丹田,融汇四肢的充沛劲力,恰恰于吴明收住身势的那一瞬间猝然提升而起。 无巧不巧的,吴明也于这时.发出了他凌厉的招式。随着吴明的双手,推出了一种“半月”的形势,一股锋利如刀的风力,随着吴明的左手指尖猝然划出去,直取对方咽喉,那只收缩的右手,却在这时直出如许,当胸猛厉地直推而出。这一划一推,看似无奇,其实却包容万千,其中暗藏有熊伸虎经,极其凌厉的飞满雷动之势,正是醉金乌手法中的第五式“残月抱”。 海无颜脸上一霎间升起了无名的喜悦,他的喜悦来自他已证明了对于这一招式的事前种种揣测,全系正确无误。于是随着他的出手,乃形成了对方此一招式的克制,只见他左手忽地抡起,在略呈波浪状态的出手里,拇指与其他四指形成了一个拿捏的钳形姿态,妙的是吴明那么猛厉快速,兼具灵巧的左手半月攻势,竟是迷不开他的这个钳势,忽然被他拿了一个正着。 同时间,发自吴明猛厉的攻心一锤,却亦包含在海无颜右手无限春风的手掌之间。 两个人的身子,在甫一接触的当儿,顿时纠在了一团。 吴明必然是极力地在摆脱对方,随着他身子快速的一连几个打转,却苦于对方的一拿一贴,有如一个大吸盘那般的瓷实有力。 忽然,双方像是猝然分开了。 海无颜的身子“唰”地一下子腾了起来,在这个势子里,他施展的是一式“燕抄波”,随着他跃起的身子,蓦地向下一抄,一只右手,有如飞鹰搏兔般,向着吴明背上力抄了过来。 “叭!”一声,像是拍在了吴明的背上,然而在吴明快速的一个滚势里,又脱开了。 接下去的这一招,更显得力势惊人。 吴明身子跃起得那般灵巧,两只手左右交叉着直向海无颜腹下抄来。 两个人,却幻化出四个人的影子。 在一阵急促的接触声音里,吴明大声喘息着向左面闪开,海无颜却向有面掠出去。也许是限于眼前所能施展身手的空间过于狭小,他们两个人的身子,双双都沉重地撞向石壁。 海无颜的前腹两侧,已为吴明猝然挥出的双手戳了两个窟窿,吴明本人却未能占丝毫便宜,背脊上留有海无颜深深的一道指痕。 也许是这一道指痕,激起了吴明的“无名”之火:“好本事,还有三招,你就一块接着吧。”嘴里说着,脚下像是螃蟹那样的一路歪斜着趟了下去。 如果你为他眼前这一趟醉态可掬的步法迷惑或混淆,可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极其凌厉,无限杀机的一式杀着,正孕育其间,蓦地,吴明的身势,旋风般地狂掣而起。 他身子乍起的一瞬,也正是海无颜乍落的一霎。一个往天上起,一个却向地下缩。 吴明所施展的乃是极为猛厉的“醉扑斜阳”,在这个势子,他的双手两足,甚至于壮健的体魄上,都聚集着罡劲的功力,像是“金龟罩顶”,又似“云遮大地”,那么猛劲地当头直压了下来。 海无颜看来万难脱开对方这强势的一压。 事实上,吴明在施展这一招时,方圆两丈之内,简直可以说是不容许有任何异动。这种居高临下的招法,原是最易发挥功力的极致,称得上事半功倍,若以眼前吴明的功力论,简直是威力至猛,实在难以想象得出有什么万全的闪躲之策。 地面上就像是猝然起了一阵旋风,在吴明强力的体魄压势之下,扬起了大片的土屑,紧接着空中四肢齐开的吴明,已泰山压顶般地落了下来。 在“金乌坠”招式之中,这一手是属于第七式“大星陨落”,威力之刚足劲猛,简直是无懈可击。 随着吴明急劲的落势之下,两手、两脚、双膝,六个定点,再加上全身上下所带来的劲力,轰然一声大响,撞向地面,整个石室俱都大大为之震动,这一震之威,竟使得屋顶石块迸落如雨。石室里顷刻间漫延起大片灰砂烟雾。 吴明的身子在其全力一击之后,绝不少缓须臾,一沾即起,四肢箕开,大字形的躯体,腾起,只一下,又紧紧贴在了屋顶之上。这一霎,气氛出奇的宁静。 石室里由于激荡起过多的土屑灰砂,须要等待片刻澄清之后,才能有所辨别。 伫立一隅,始终不曾出过声音的哑童,这时也忍耐不住,被灰砂呛得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背脊紧贴屋顶的吴明,一直静静地观察着眼前,使他奇怪的是,这么久的时间里,他听不见对方一点声音,甚至于连对方的身形也失去了。 灰砂渐渐消失,石洞里渐现清晰。 然而,包括了大雅的一双眼睛在里面,竟然没有能看见海无颜这个人的身影,他竟然消逝了。 吴明心里一阵发凉,脊背吸力一松,全身有如四两棉花一般地轻轻落了下来。 他身子方自落地,眼前人影再闪,海无颜也同时落身下来。 敢情与吴明一般无二,海无颜竟然也是贴身室顶之上,至于他是怎么上去的?何时上去的?吴明竟然是丝毫也不曾觉察出来。这一惊,使得吴明为之目瞪口呆。 “承教,承教,还有两招,足下你就不要客气,一并施展出来吧。”说话时,海无颜已一步步向着吴明眼前踏进过来。 吴明的脸先是涨得一阵子发红,紧接着有些渗青,蓦地一声冷叱:“好!” 盘腰运掌,一步步向前逼进。壮健的身躯,随着他前进的步子,不时地左摇右晃着,每走一步,晃上几晃,下只是身子在晃,他的足下也晃,四肢也在晃动,整个石室里,随着他晃动的身子,激起了一阵轰轰之声,较之前番,显然又是一种新的感受。 海无颜身子顿时站住不动。 这一霎,他那双睁大的眼睛,缓缓地收敛起来,成了两道细缝,每当他集中精力,运神凝思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他似乎已经感觉出来,最紧张要命的一刻已经到来。 多年来,他甚至于在睡梦之中,也会梦见这一招式,一想到此,他会情不自禁地为之热血沸腾,身上的暗疾,亦会隐隐作痛。从而使他潜生出一种激动,一种复仇的激动。然而眼前,他却不得不有所收敛。 透过他深邃的一双眼睛,面前的吴明,似乎正在玩弄一种小儿作耍的姿态,像是在变戏法,又似在玩魔术,渐渐地他的那个身子模糊了。 通过他舞动的双手、身形,原本的一个人,忽然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四分为八,人影越变越多,这一霎,纷纷作扇面状地向外扩散开来。 这一霎,就在海无颜深深吸进一口气的当儿,吴明已如怒涛狂卷般扑了过来。 几乎和他不差先后,像是一般无二的,海无颜也摇动着他的身子。 如果通过第三者哑童大雅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形象更为奇怪。因为他们双方的姿态看起来简直是太相似了。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数不清有几条人影,总之,在吴明一系的人影扑上的一瞬,海无颜的一系人影也迎了过来。 这一刹那无异是快到了极点。 紧接着,这些人影一迎在了一块。属于幻像的终究是幻像,一连串的波波声音,随即消逝于无形,因此可以证明出,虽然这些人影是属于子虚的幻景,却亦已含着一分力道,因此在两力互撞接触的当儿,发出了“波波”之声。 像是一串小鞭炮般,发出了一连串的清脆爆破声,随之而后的即是人影双双消逝,然而,其中毕竟有真实的一个。 “啪!啪!啪!啪!”四只手掌,在四个不同方位接触在一块。再下去两个人像是扭股糖般地一阵之打转,而后忽然分了开来。 鱼跃而起的吴明,像是一头雄狮般的猛厉,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再次扑了过去。 “醉金乌”一共是九招诡异身法,到此已全部施展完善。 两个人像是又缠在了一块,由这一头推向那一头,由那一头又推向这一头。像是用老了的一个拙笨的动作,只是其间却包藏了万千细节,数不清的千百动作。 在一阵劈啪连声的掌接时触之中,两个人似乎又掉换了一个方向。 忽然吴明由下面翻上的一只手,待要插进海无颜的时窝,海无颜身子向左后方微微闪开了一些,在这个闪势之下,海无颜已抓住了那难能的千分之一。 这一霎,他的手如果如时地扳住了对方的手腕子,便可出奇制胜,施展他苦心殚虑之所得,将对方力毙手下。然而,他却不欲这么施展。在此,他留有深心。 他似乎已达到了比试的愿望,他已稳操胜券,但却无须在眼前逞能求胜,即使所表现的是相反的败象,却无违初衷。 海无颜已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在那一霎把右手尖锐猛厉的手指插进对方的心窝,但是他却故意让自己又失去了这个机会。因此吴明在最后的一霎,获了胜。 抬起右手的吴明,在不能自己的情况下,尖尖五指反插进了海氏的右肩窝下。即使有强韧的护体元罡,也难当吴明千钧的一戳。 海无颜脚下一跄,平身倒了下来。他当然心里有数,即使是存心负伤,也要表演逼真,因此当他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时,真的就倒下去了。 一股血箭,由吴明手插之处窜了起来。 海无颜打了个滚儿坐起来,右手力按了下,阻住了待势要窜出的再次热血。这一刻,他面色沉着,并无痛苦,实则却强掩着内心的狂喜,不使形诸于面。 吴明直挺挺地站在面前打量着他,全身随着急剧的喘息而频频起伏着。有说不出的感触,使得他一时欲语还休。在他的印象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他也难以想通,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在“醉金乌”这套招法下,保持不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我终于见识了,佩服!佩服!”海无颜一面说时,缓缓由地上站起来,在他站起之时,随即施展特殊的点穴手法,止住了伤处附近的穴道,向着吴明微微颔首,向外踱出。 吴明惊魂甫定下,赶上一步,道:“喂!” 海无颜回过身来,道:“你还有什么事?” 吴明瞪着一双大眼睛,略似歉疚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这个我知道,”海无颜微微扬动了一下眉毛:“能够见识到这套‘醉金乌’手法的高妙,已是我最大的荣幸,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吴明不禁绽开了笑容,心情为之顿时开朗。 海无颜转过脸向着一旁的哑童又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向外步出。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吴明对他已存下接交之意,只是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鉴于对方的冷漠,几次话到唇边,又吞回肚里,眼前这一刻,他却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 “喂喂,恩兄!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应怎样称呼呢。” 海无颜站住脚,摇了一下头道:“我的名字,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这又为了什么?”吴明愣了一下,心里由不住有些生气,他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平常任何人的账他都不买,可是不知怎么对于目前这个人,却竟能百般忍耐,一容再容,这一点可能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海无颜回过身来,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噢!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无忧公主朱翠要我放你们回去,你们已经自由了。” 吴明挑了一下眉毛,大喜道:“好极了,她人呢?”——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6节 海无颜摇摇头:“不知道。”随即向外步出。 今天,他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愉快。 多少年以来,他一直梦想着能够有破解“醉金乌”这套罕世绝技的一天,今天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只凭这一点,就值得他绽开笑颜,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大杯。 于是他来到了眼前这家酒店:“白桑轩”。 顾名思义,这里倒真的种植有两行桑树,店主人用白粉把桑树的树皮粉白了,漆上“白桑轩”三个字的招牌,由酒店两侧左右排开来,看上去十分醒目,在正面屋檐下垂挂着两排鸟笼子,笼子里关的是八哥儿和画眉,不时地跳上跳下,发出咭叭聒耳的鸣叫声音。 海无颜选了一个侧面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只须抬起头即可清晰地看见远山的落日和朵朵红云。 秋天的长空显得无限肃杀,偶尔过空的雁影,更为眼前增加了几许单调。 这里的桑堪酒最是出名,其色暗紫,喝起来甜甜的,可是后劲儿却不小,外来不明客,常常在畅饮之后不知醉倒,是以在酒店大门的两侧,准备有两列红漆板凳,据说就是专为这些醉客所准备的。 海无颜独自个喝了两角酒,要了一笼包子,慢慢地吃着。多年以来,他的心还不曾像眼前这么开朗过,那个紧紧压迫在内心的悬疑,终于得到了解答。那就是,他多年的苦心钻营,没有白费。 他所研究出来的招式,已经过证实,确能克制“不乐帮”的罕世奇技“醉金乌”手法,虽然在与吴明的交手一战里,他所表现的是个败绩,然而他心里有数,真正获胜的是他,而非吴明,如果他不是及时手下留情,吴明已在最后那一式交手里,丧生在他手下。 秋风飒飒,扬起了地上的桑叶,一团团在眼前打着转儿,一个落魄文士模样人,蹈蹈来到了店前。 这人一身青布长衫,肩上搭着银袋,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身后铃声当当,还跟着一头小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些东西。 像是个出门应考的举子,有些地方却又不大像,不过驴背上驮着的书倒不少。 这个人牵着驴,伫立在门前老半天,一个劲儿地只是打量着“白桑轩”这三个字的招牌。他白皙的脸上,满布着风尘之色,两道弯起的眉毛,有着几许愁苦与机智,显示着这人的不落凡俗,却并不十分得志。 看着看着,一个小伙计由店里走出来,过去与他搭讪了几句,他把手里的小毛驴交给了那个伙计,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随即向着“白桑轩”店门走进来。 店伙计把他带到了一个临窗的座位,这个位子与海无颜只隔着一个座头。 放下了肩上沉重的那个布银袋,接过了一个伙计手上的手中把儿擦了脸和手,指点了几样菜,想是不太欣赏这里的茶,他由银袋里拿出了一小包茶叶交给店伙计,随即倚背向椅,不再多说,只是沉沉地想着心思。 海无颜对于此人的好奇,暂时止于此,随即把目光移向一旁。这一转移目光,却又被他发现了另外一件新鲜事儿。 一个玩猴儿戏的老人,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店前,这个老头儿,大概总有七十开外的年岁了,时令虽当深秋,他却在身上裹着厚厚的一件老绵羊皮背心,人既瘦小,衣服却是这般肥大,给人不大谐调的感觉,更何况他背后还背着一个既大而又十分沉重的箱子,以致于他原本就有些向下弯的腰看上去更弯得厉害了。这样的一个人,已是十分的累赘,偏偏他手里还牵着一双猴儿,那双猴儿,只是滴滴溜溜地在他身前打转,模样儿显得极其不安宁,猴子一转连带着老头儿也跟着转,不待猴戏上场表演已是十足的逗乐了。 玩猴戏的老头嘴里吆喝着:“喂喂喂……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一闹,可是要了你爹的命喽!” 口音里夹杂着浓厚而刺耳的晋陕味儿,每个人都被他这种外乡口音引逗得侧目而视。 只见那两个猴儿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同时打转,弄得老头儿顾此失彼,简直不知照顾哪边是好。好不容易,这个老头儿才把猴儿给弄顺了,就在酒店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一个小伙计过来帮着他想要把背上的箱子拿下来,却被一只猴子跳过来举爪攻击,把这个小伙计的裤子都抓破了。 这个小伙计嘴里“啊唷”怪叫了一声,吓得急忙退开一旁,大叫道:“啊唷,啊唷!好厉害的猴儿!” 老头儿呵呵笑道:“鹅这猴儿厉害得很,你不要想去碰它。”一面说,他这才松下了背上的箱子,把猴子一个一个拴在两只木凳上。 那个险些被伤的小伙计,赔笑在一边说:“帮帮忙,你老人家,把猴儿拴到院子里去好不好?” 玩猴的小老头抬了一下眉毛,老气横秋地道:“什么,你要鹅把猴儿拴到院子里去,简直是岂有此理,实在告诉你吧,这两个猴儿就是鹅的儿子,听话得很,你们不惹它,它们乖得很,不信你看看!”一面说,这老头儿一只手拍着一条板凳大叫道:“大儿,你上来,给鹅乖乖坐好。”右边猴子听他这么一招呼,果然尖叫一声,身子一耸就跳上了椅子。 小老头又拍了拍另一条板凳道:“上来上来,鹅的二儿!你也给鹅乖一点,学着你哥的样。”另一只猴子聆听之下,也一跳上来,坐着不动。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对了,对了,这才是鹅的乖儿,比起这些孙子来可乖多了。” 原本看热闹的一些酒客,听到这里俱都停住不笑了,敢情无缘无故地都被这个小老头儿给骂上了,成了孙子了。 擦了一把脸,小老头又拿起茶壶,分别在两只碟子里倒了些茶水,分送到两只猴儿面前道:“来来来,喝茶,喝茶,喝足了以后好干活儿,听见没有?”两只猴子倒是听话,他怎么说怎么好,聆听之下,各自低下头来滋滋有声地把面前碟子里的茶水吸得一干二净。小老头自顾自地乐得拍手哈哈大笑,一副旁若无人模样。 海无颜在对方这个小老头乍一现身的当儿,就已经留意到对方的几点非寻常之处。 这时待机好好打量对方一番,只见他生就一对招风耳,一副猴头猴脑样子,简直与他所牵来的那双猴子是一个模样。这个人虽然一副乡下土佬,打扮成行走江湖耍猴的卖艺人模样,可是海无颜却不能就此认定。 第一,虽然从外表乍然看去,土固然是土矣,可是如果细细观察,却是生得并不粗鲁,手脸皮肤俱都细白干净,尤其是双手十指,都留有甚长的指甲,只这一点就不像是行走江湖的粗人。第二,这个老头儿那双眼睛里含蓄着隐隐菁华,一双太阳穴更是较常人要凸出许多,分明是一个内功有了相当基础的练家子。以上两点,虽然在外人眼中,毫无可惊可奇之处,可是却万难逃过海无颜一双精锐眸子。 甚至于,那个早来一步,一身青衫的文士,也对他发生了兴趣,不时地向他瞅上一眼,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海无颜缓缓地饮下了一角酒,凭他精确的判断、过人的见解,他立刻猜测到,这个地方极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生平最不喜爱管人家闲事,倒不是他缺乏正义感,而是围绕在他本人身边的事实在已是够多了,这是其一;其二,这些江湖事实在也是理不得,一经涉足其间,本身便实难脱开干系,演变到后来、常常成仇,甚至于终身化解不开。正因为如此,所以一些身负奇技的江湖杰出人物,常常把管闲事引为生平大戒,非万不得已,绝不插手其间。 海无颜起先发觉牵驴的少年,认为不过出于偶然,还有几好奇,然而现在当他再次发觉到牵猴子的老人,就不能再认为是一桩“偶然”事件了。 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块碎银子,海无颜正待吩咐小二算账,却没想到,就在这一霎间,又被他看见了另外一件新鲜的事儿。 辘辘车声,夹起了大片尘土,蓦地来到了面前,就在白桑轩的正门前,陡地停住。 车把式是个黑圆健壮的小伙子,嘴里吁了一声拉住了马缰,即见车门开处,由里面走下来一双白衣男女。 这双白衣男女的乍然出现,使得原待要站起来的海无颜,忽然止住了待要站起的身子,脸上顿时显出了一番惊疑。敢情来者二人他是认得的。下意识地,他随即把身子向着面前石柱移了移,借以遮住了半边面影。 来人这个白衣男士,一身白缎长衫,其上绣有整棵修竹,其人鼻正口方,颊下留有络黑须,约有半尺左右长短,黑亮的眼珠子,顾盼生威,头上的一顶同色便帽,却在两侧垂有两根风翎,显然是一个风流调搅的潇洒人物。 那个与他同行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六七的年岁,生得姿态雍容,落落大方,宫样蛾眉,郁郁秋水,一身白衣,其上绣有大片梅花,白底红花,衬托得这个人更形娇艳动人。 这样的两个人,分明是富贵中人,忽然在这个小店出现,自然使得各人为之私下猜测不已。 是时由车厢前座又跳下了一个模样儿清秀伶俐的小跟班儿,急趋向前,伸出一手,让那个看来雍容华丽的妇人将一只纤纤细手搭向其上,三个人直向白桑轩酒店进入。 酒店里原本是乱哄哄的,就在这对夫妇乍然进入之时,立刻显出了异常的清静,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显然对于进来的这三个人,产生了极度的好奇。 一向只是坐在柜台后面拨打算盘珠子的掌柜,居然也由不住自位子上站了起来,三脚并两步跑过来侍候客人。 白衣男士打量着面前的店掌柜的,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里就是七里铺的‘白桑轩’么?” 掌柜的立刻赔笑道:“不错,不错,这里就是七里铺,白桑轩就是小店。” 白衣男士点点头道:“带路。” 还带什么路?迈步就进来了。 掌柜的亲自把这一双望似贵宾的客人让在了上座,两个店小二招呼着上茶的上茶,送手巾把儿的送手巾把儿。无如却被那个看来清秀漂亮的小跟班儿一律给挡了驾,即见小跟班儿由身后拿下了一个箱子,打开来是一套漂亮的景泰蓝瓷器,另外取出一个茶叶罐子,里面是上好的茶叶。他随即吩咐店家道:“我们老爷夫人只喝自己带的茶,杯子碗筷,也用我们自己带来的。” 掌柜的愕了一下,随即弯腰连声称是,将东西接过来,转身吩咐身后的伙计一番。 这时,座上那位白衣男士轻轻发出一声低咳道:“还有这里的掌柜的呢,你把他给我叫来。” 掌柜的一笑上前道:“小人就是,这位客官有什么差遣么?” 白衣人轻声一哼,上下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很好,你原来就是这里的掌柜的,有件事我要你帮个忙,你贵姓?” 掌柜的哈腿赔笑道:“不敢,小人姓侯。” “侯掌柜的。” “不敢,您大爷……” “没有什么,你这个地方不错,我想在这里挨上些时候,可能半天,可能一天,也可能两天三天。” “噢,”侯掌柜的发了傻:“只是,小店开的是酒店,只卖吃食,却没有客栈。” 白衣人道:“这你就不管了!”一面说,这个体面的白衣人把折起来的袖子翻开来,两根手指头拈起黄澄澄的一片金叶子,足足有二两重。 “呶,这个先付给你,算是今天全部开销。” 侯掌柜的两只手接过来,立刻两只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道缝了:“我的大爷,这可是金子呀……这是……您大爷和宝眷要吃些什么呀……就是给您老上燕翅全席,也使不了这么多呀!” 白衣人朗笑一声说道:“燕翅席怎能合我的口味?吃什么,我的跟班儿会招呼你,简单清爽,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倒是……”微微一顿,他的一双眸子缓缓扫过食堂内各人:“只是你这里太杂了。” “这……是么!”侯掌柜的搓着两只手:“七里铺是小地方,因为临江靠岸,所以南来北往的客人是杂了一点。” 白衣人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是从现在起,希望你不要再接待一个客人,你明白吧!” 侯掌柜的喃喃道:“这……您大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芜尔一笑道:“很简单,从现在起,你这店里的客人是只准离开而不准增加,你明白吧!” “噢,原来是这样……”侯掌柜的呆了一下:“这这……” “除了刚才那块金子以外,我另有赏赐,这一点你要务必给我做到!” 侯掌柜的顿时笑逐颜开,一连串地应声答着,随即招呼身旁小三道:“谢三,把客满的牌子给挂出去,这位大爷已把所有座位给包下了!” 叫“谢三”的小伙计,高声答应着,转身就往外跑,不经意却与一个戴金箍的高大道士撞在了一块。 敢情是那个道士正往里面走,谢三往外面跑,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就这么撞在了一块。 道士身高体大,谢三却是又瘦又小,一撞之下,蓦地反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哎唷……你这个人……”嘴里哎唷着,谢三半天才由地上爬了起来。 “我这个人怎么样?”道士打着一口湖北官话:“你们是开店卖饭,酒家是来吃饭的大爷,哪一点错了?” 一听是来吃饭的,谢三立刻跳起来摇着双手:“对不起,这位道爷请到别处去吧!” 道人挑动着一双浓眉道:“胡说,明明有的是座位,怎么叫客满了,来!给道爷倒茶,好茶!”嘴里说着,这个道人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一只冰铁禅杖,就往里面走。 看到这里,居中而座,那个玩猴儿戏的小老头儿,忽然呵呵笑了:“这可好,有乐子看了,小二,来酒!”两只猴儿也像它们主子一样的凑趣,拍桌子打碗,嘴里咭叭乱叫。 白衣夫妇似乎在进门不久,已把在座每一个人都观察到了,单单只是忽略了一个人,即海无颜,因为他半边身子被一根大柱子遮住,只能看见他半边背影,既然这样也只能把他当寻常客人了。 侯掌柜的一看后来的道人耍赖,心里好生为难,他好不容易巴结上了眼前阔客,满打算大把银子到手,却没想到会忽然杀来了这么一个不识抬举的道人,他这么一搅可难免把自己到手的银子给弄飞了。 “咦,这位道爷,你这是干什么!”侯掌柜的三脚并两步跑过去:“道爷你请吧,我们这里的座位,已先被人家包下了!” 道人一声狂笑道:“放狗屁,刚才我老远看见还有客人进来,怎么说是已经被人给包下了?”一面说时,抬手指向白衣秀士那桌道:“呶,就是他们,我明明看见他们进来,怎么,是嫌我道爷付不起酒钱吗?岂有此理!” 侯掌柜的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抓他的铁禅杖,嘴里大声道:“不行,道爷你不能无理取闹!” 他想象中那根冰铁禅杖不会有多重,哪里知道两只手一抓上去,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才刚刚提了起来。 道人浓眉一挑,一声狂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废物,还想赶我出去?去吧!”说时大手霍地向外一翻推向侯掌柜的前胸,不过是轻轻的一下,侯掌柜的已当受不起,脚下一个倒踩,一跤直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却另有一股力道霍地发自侯掌柜身后,将侯掌柜待要倒下的身子蓦地托住,侯掌柜的原已摆出了一副四脚朝天的翻倒姿态,猝然为背后风力一顶,居然把倒下的身子给稳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倏地回头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所见的是,那个一身白衣服阔客人正由座位上缓缓站起来。 眼神里聚集着隐隐的怒,白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个道人。 “道爷你来晚了,这位侯掌柜的说得不错,这个地方确实是被人包下来了,道爷你还是请吧!”白衣人声音低沉,但是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内行的人只需要略一留意,即可知道几句话纯系发自丹田,而听受者那个高大的金冠道人,更是另有感受,对方这短短的几句话,每一个字音,都有如黄钟大吕那般震人耳鼓,足以发聩感聋。 道人脸色微微一怔,冷哼一声道:“你我都是同样来吃酒的,哪个要你管闲事?你说这家饭店已被人包下来,你把这个人找出来我与他说话,看他容得下容不下我来?” 白衣人道:“他容不下你。” 道人大声道:“为什么?” 白衣人淡然一笑:“因为他嫌你太臭了!” 他此话一出,顿时惹来哄堂爆笑之声。 金冠道人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两道浓眉张开来又皱回去,一只右手似在微微颤抖之中,晴中着了几许力道。 “嘿嘿……”一连串的笑声,发自他那张已为绕口黑须所掩满的嘴里:“小子,我知道你有两手,用不着跟道爷我过不去,有什么道儿,你划下来,道爷接着你的就是!” 白衣人道:“只怕我划下的道儿,你接不住!” “笑话!”金冠道人一声狂笑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道爷能够大摇大摆地由武当山走下来,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回去丫来吧,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白衣人点点头道:“这么说足下想必是武当山的‘铁肩道长’了?” “呵呵……”道人仰天大笑了两声,一双眸子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不错,我就是铁肩道人,难得贵客你还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说话时,他手由桌上筷子笼里抽出了一双竹筷,笃笃有声地在桌面子上敲打着。 白衣人唇角飘起了一丝冷笑:“大家的眼睛都很亮,铁肩道兄,我久仰你领袖一门的武林威望,只是眼前这件事,最好你不要插手。” “哩嘿……”铁肩道人道:“这个意思是因为足下你已经插手,所以不许别人再插手了?” 话声出口,白衣人还没有答话,却听得另一桌上一个人怪声怪气地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什么来头,你鹅又是什么来头,认栽了吧老小子!” 道人与白衣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这几句话惊得侧目而视,却看见了当中玩猴儿的那个小老头。 两只猴子像是很能给主人帮助,只要小老头一开口说话,它们俩必然敲鼓以应,嘴里咕哩叭啦怪叫着,四只猴儿手拍得桌面上盘飞碗跳,好不热闹。 小老头话说完了,手嘴可也不闲着,大筷子夹菜,大口喝酒,再也不向当事者俗道二人多看一眼。 这番举止,明眼人当然是一看即知,白衣文士与被称为铁肩道人的道士,显然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玩猴的小老人这番轻薄,他们焉能不知,只是眼前情势却是无暇分神再去顾他罢了。 白衣文士冷冷哼了一声道:“在我来此之前,已想到了这里是卧虎藏龙之地,看来是不假了。”冷笑了一声,他目注向对方道人,接下去道:“我这是一番好意,道长你最好返回你的武当山去,要不然只怕眼前事你就难以担待!” 铁肩道人瞪圆了一双眼道:“足下好狂的口气,报上你的万儿来!” 白衣人冷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忽然另桌上的那个小老头儿,用一只筷子敲着隔座的猴儿头道:“儿呀儿,你连澜沧江上的主人夫妇都不认识,还敢出来撒野,怪不得要吃亏了,鹅要是你,干脆就滚回花果山去当你娘的猴子大王去,用不着出来再现这个眼了!” 这番话谁都听得出来是另有用心,铁肩道人听在耳中先是一惊,紧接着不禁勃然大怒,用力地一拍桌于,倏地扭过头来,怒视向那桌上的玩猴老人,偏偏那个小老头却是不与他照面,只顾逗着他的猴于哈哩叭啦叫个不休。 道人嘿嘿一笑,目光凌厉地逼视道:“老小子你少在道爷前给我装蒜,等一会我们再算账。” 话声一顿,他转向白衣文士冷冷地道:“原来阁下就是澜沧居士,贤夫妇的大名我久仰了,能够拜会尊驾的身手,倒也不虚此行,来吧,贫道接着你的!”说时,这个道人霍地自位子上站起来,由于站起来势子过猛,哗啦啦把一张桌子弄得几乎翻倒过来,道人索性右手向外一推,直把面前木桌推出丈许以外,差一点与邻桌撞在了一块,吓得那座上的客人纷纷离座逃避,整个食堂里为之哄然大乱。 白衣文士见状亦似被激起了无名之火,冷笑一声道:“只怕你接不住吧!”话声出口,陡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也就在这时,对面的铁肩道人倏地抬起右手低叱一声:“着!”一股尖风响处,两只竹筷并排着,其快如矢,直向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双眸子上直飞了过来。 道人能以一双竹筷当作暗器,当然显示他的功力不凡,这双竹筷一出手,极为尖锐的两股风力,其势如电,闪烁间已临近白衣人面前。奇怪的是就在竹筷的尖端眼看着已经接触到对方眸子的刹那间,兀地像是碰见了一面隐形墙般地,“笃”地响了一声,双双反弹在地。 这番情景,一经落人在场各人眼中,不禁使得所有目击者,俱都为之暗吃了一惊。 正因为现场不乏能者,才格外地为白衣人罕世身子所震惊,虽然白衣人到目前为止,连手也没有抬起来一下,可是明眼人心里有数,那双疾飞如电的竹筷,当不会无故自落。 这里面暗藏着一门极为深奥的武林秘功:眦眦功。 看到这里,半遮在木柱之后的海无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不但深悉此功,更深悉此人,也许他并不以为对方白衣人在此刻此地展露神功,取悦市井为然。 一个精于武功的人,尤其是一个深精武功真髓的人,绝不会随便轻易地在人前现技,即所谓“侠以武犯禁”,正是这个道理。 眼前这个白衣人,显然具有武林中罕见的一流身子,焉能不知道这个禁忌?如此看来,他的人前现技,想必是有所用心了。 铁肩道人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他当然不是瞎子,对方白衣人所施展的“眦眦功”他固然是前所未见,却也并非无闻,悉知是一种精湛的内功结合。 原来这门功力,须以无上内力集中丹田,再提吸“黄庭”、“祖窍”,运之双瞳,一经视人,可伤敌于无形之间,当然,要能练到这个地步,即非全不可能,然亦是极难极难之事。 眼前白衣人看来亦不过方称“入门”而已。 据悉,这是一门极耗元气的功力,可以在一霎之间,耗尽全身菁华,是以即使具有如此功力之人,也不会轻易施展,眼前白衣人所以这么施展,若非是别有用心,便诚然不可理解之事了。 除开海无颜之外,这间小小饭店之内,显然还有不少武林高手,当他们目击着白衣人所施展的这一手眦眦功之后,俱都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番严肃。 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也似乎不再那么嚣张了,只是嘿嘿冷笑不已,一面低头喝着他的闷酒。 铁肩道人目睹及此,先是怔了怔,随即脸色大变。良久之后,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地抬起两只手抱拳道:“贫道今天算是开了眼了,想不到淫浸武功半生之后,到今天才看见武学的精华,佩服,佩服,见识了!” 白衣人一双闪烁瞳子只是紧紧地逼视着他,瞬也不瞬一下,他脸上甚至于看不出一丝怒或是一些儿喜,足见他是一个工于心计,讳莫如深的人物。 铁肩道人说完话,无限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由桌旁拿起了他的那根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踏出。 对于在场各人来说,他的这个举动确是出入意料,“大丈夫能屈能伸”,想不到这个道人来时如此狂傲咆哮,退时却“掩鼓息声”,一点儿也没有羞惭表现,的确是大家始料非及。 当下眼看着这个高大的道人,提着他那根远比他人还要高出的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步出。 他几乎是与白衣人擦身而过。 陡地,道人左肩向下一沉,甩身回首,手上的那根冰铁禅杖有如一条怒龙般,挟着极为疾劲的一股劲风,直向白衣人后脑上直捣了过来。 铁肩道人这一手暗伏,委实有失他一门宗师的身分,手段之狠,招式之毒辣,确实凌厉威猛之极,显然他已认出了白衣人不可正面交手,忿恨之下,才会出此下策,企图一举手之间,将对方毙之杖下,论其心地之卑劣亦是无以复加。 原来道人在武当数十年间,练成了一路“风火杖”法,这“九九八十一路风火杖”法,事实上也正是他仗以开山立门的功力,一经展出威力无匹。眼前这一手“神龙摆尾”,便是功力疾劲,随着他甩出的杖梢,其上聚集着无比尖锐猛厉的罡风,其势威猛至极。 铁肩道人这一式出手,端的是阴狠至极,无奈他的敌手所谓“澜沧居士”的白衣人,却是深不可测。 道人的铁杖“呼!”一声来至白衣人脑后,其势如电光石火,眼看着已触及对方后脑,蓦地白衣人那颗头颅却忽向前平垂了下去。 “呼!”一声,挟聚着无比的劲风,铁肩道人的冰铁禅杖擦着他脑后的发梢滑了过去。 道人的伎俩当然不只如此,他一杖捣空之下,脚下用力地向地面上一踏,吐气扬声道:“嘿!”右手霍地向后一拧,原已递出的铁杖之身,霍地又拉了回来,斗大的鸠影杖首,反兜着复向白衣人脸上砸了过来。 这一进一退,一收一缩,显示着铁肩道人惊人的腕力,其用以付诸杀伤人之能力,当是不在话下。 白衣人果然诡异莫测。随着铁肩道人硬拉回来的那只铁杖,白衣人的一颗头这一次却是向后面仰倒了下来,“嘶!”冰铁杖梢擦着了他的鼻尖拉了回来。 一杖走空之下,铁肩道人恍若大梦初醒,这才知道对方澜沧居士果然负有不可思议的功力,深悔自己行动孟浪,一举不成只怕为自己罹下了杀身之祸。 一不做二不休。铁肩道人嘴里“嘿”地低吼了一声,掌中铁杖再一次地拧动之下,两只铜锣“哗哗哗”地发出了一阵噪耳的呜声,足下一上步,正待再施一手拨风盘打的招式,用铁杖搂打对方腰身。 这不过只是他的如意算盘而已,事实上白衣人却已先他一步出手。 白衣人的这一式出手,施展得维妙维肖,但见他左手倏起,翩然如展翅巨蝶“噗!”一下已紧紧搭在了对方铁杖之上。蓦地,那只冰铁禅杖就像嵌在了石缝里一般结实,休想扳动分毫。 铁肩道人足下一连跨进两步,一只右臂施出了全身之力向后一带,铁杖就像是焊住了,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白衣人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 “牛鼻子,这一下,你总该死了心了吧!” 铁肩道人心里一虚,单手握杖,整个身子蓦地跃起,呼呼,踢出了双脚,直取白衣人双眼,企图能够败中取胜。 白衣人已容不得他再行撒野,就见他左手倏起,“啪!啪!”两声,左右击出,不偏不倚拍中在铁肩道人双脚足面上。不要小看了他这轻轻一拍之力,耳听得铁肩道人嘴里“啊”的痛呼了一声,身子就空一个倒折,直向后面翻落而下。 白衣人显然居心并不仁厚。 随着铁肩道人落下的势子,白衣人快速的一个上步,其势如影随形,右手倏伸,“噗”的一掌已接在了道人看来厚壮的胸脯上。同时间,白衣人另一只手却如点水蜻蜓般地弹起,两只手指分开着,直向道人双瞳间落去。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隅旁观的海无颜,看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正思出手。蓦地,食堂里响起了一声极尖锐的猴呜。 猿猴呜叫声,即使在空山旷野听来已感到刺耳,更何况小小食堂之内。每个人都不禁为这声突如其来的猿鸣吓得一惊。 一条黄影自正中座上倏地腾起,连带着它颈后亮光闪闪的一条锁链疾如流星般直向白衣人后颈上扑袭了去,这猴儿显然知道对方白衣人的厉害,身子虽然扑了过去,却不敢以身相犯,两只前爪抡处,却把颈上那一根亮光闪闪的细长钢链直向白衣人当头猛抽下来。 同时间,正中座上的那个小老头却大声叱道:“啊唷!鹅的儿,你要死喽!”嘴里嚷着,矮小的身躯,有如星丸跳掷般地就空弹起,直循着那只猴子身后追去。 现场这一霎真是乱到了极点。 白衣人掌伤铁肩道人。 猴儿却向白衣人出手。 玩猴子的小老头却在追他的猴子。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乱成一气,其实却是有条不紊。 白衣人居心甚为狠毒,原思一举手之间,将对方道人一双瞳子挖出来,却没有想到节骨眼上竟会杀出来一只猴子捣蛋。 以白衣人之罕世身子,自然不会把一只猴儿看在眼中,只是他想生挖道人双眼的这番企图,却不得不就此打消,那只递出的右手,只得硬生生地抽了回来。 虽然这样,他那另外一只左手,却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铁肩道人的胸脯上。 “碰!”像是击实了。道人偌大的身躯,就像一个大球般地弹了起来,直直地飞出门外,“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的那根铁杖碰然一声大响,砸向地面,一时间石屑纷飞,其势惊人已极。 铁肩道人身子抽动了一下,缓缓由地上欠身坐起来,才坐起一半,即由不住“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正前方人影略闪,白衣人已经当门站立。 铁肩道人一只手抚着前胸,良久才算平下了那一口涌起的丹田气机,只见他面黄如蜡,向着当门站立的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正待开口说话。 白衣人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明年秋后我在澜沧江等你,随时恭候大驾,你走吧!” 铁肩道人再次开口,却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咳嗽,赶忙又闭住了嘴,但见他脸色极为狰狞,抱了抱拳,随即掉头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声,倏地掉过身来,目光逼视向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 原来刚才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戏,虽然表演逼真,却瞒不过在场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凌厉的目光逼视之下,小老头站起来抖了一下袖于,嘻嘻一笑,向着白衣人抱拳道:“对不起,大人不见小人怪,以尊驾的身分,当然不会与一个畜生一般见识吧,鹅这个主人就代它赔个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当然不会跟畜生一般见识,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来你这个儿子还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头聆听之下,不禁顿时一呆,白衣人唇边牵出了一丝微笑,随即转身回到位子上坐下来。 在场各人这时才听出来,敢情白衣人这几句话说得好损,轻轻一言,把对方小老头也比成了畜生,妙在这个小老头刚才对两只猴子口口声声称作儿子,自己岂不也变成了畜生,白衣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语双关,却使得对方小老头一时无言以对。 食堂里爆出了一阵笑声,这番情景颇使得小老头有些下不了台。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了,自有一套“唾面自干”的解嘲本领,哈哈怪笑了两声,就着位子自己坐了下来。 “听见没有?”伸出一只手拍着猴子脑袋:“人家把咱们爷儿们都给骂了,骂鹅这个当爹的没有把你们给管好,你们真要争气,现点本事给人家瞧瞧,要不然人家可真把你们给看扁了。” 两只猴子倒真是善解人意,聆听之下,俱都咭叭乱叫了起来。 白衣人自从归座之后,再也不多向对方小老头座上看上一眼。 是时他那个跟班儿为他斟上了一杯美酒,夫妇二人双双举杯互敬,一副悠闲雅致,那情景哪里像是处身杂乱的酒肆,倒像是骚人雅客的聚会,面对名山胜景模样。 掌柜的目睹白衣人如此身手,自是格外巴结,一盘盘佳肴接着送了上来,白衣人再也不向其他座上多看一眼,一杯杯美酒相继人腹,他的豪兴更加大发了。与他对面坐的那个妇人亦是好酒量,眼见她纤纤细手端持着琥珀玉杯,不时地与白衣人碰杯互饮,三分酒意染红了她的一抹香腮,看上去更加娇艳动人。白衣人夫妇真是好耐性,一席饭足足吃了个把时辰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酒店里的客人没有这么好的兴致,相继地一个个起座离开,有些客人虽然还想进来,侯掌柜的却一一尊从白衣人的嘱咐,都挡了驾了。 这么一来,酒店里的客人是只出不进,一个多时辰之后,可都走得差不多了。 偌大的食堂里,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几个客人。 海无颜伏在桌子上睡觉,他已经睡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看样子还要继续再睡下去。 与他距离很近的另外一个座头上,那个先时牵驴而来的青衣书生,倒还看不出要走的意思,虽然酒饭已饱,他却另外又要了一杯菊花香茗,一个人慢慢地饮着,还不时地用长长的手指甲,在桌面上划着。他双眉深深蹙着,像是有一肚子想不完的心事。 再就是玩猴把戏的那个小老头儿了,他酒足饭饱之后,独自个又逗了半天的猴子,这会子像是精力不继,背倚着椅子,一颗头却是向前垂着,发出了沉重的鼾声。两只猴儿也安静了下来,偎在一块儿,彼此在为对方身上找跳蚤。 原本极其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安静。 渐渐地,这里笼罩起一片沉沉的暮色了。 客人不走,店主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继续侍候着。侯掌柜的带着两个小伙计,登着椅子,把一盏盏的气死风灯挂在檐子下。一阵晚风,把院子里的枯黄树叶吹进来,在门前面滴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这调调儿实在是萧索得厉害。 渐渐地,夜更深了。 食堂里愈加地显得萧条。 玩猴的那个小老头照旧地打着他的鼾声,两只猴儿彼此互抱成一团,像是也睡着了。 青衣书生两只手伏在前案上,似睡不睡地眯着眼,白衣夫妇小声地在交谈着什么,那个随身的小跟班儿,两只手抱着肩头,偎在一边位子上睡着了。 忽然,白衣人轻咳了声道:“喂!伙计,再来半斤好酒,切上一盘好菜来。” 侯掌柜的应了一声,披着棉袄,睁着惺松的一双睡眼,把事先烫热的酒用锡壶盛好,小心翼翼地送了过来:“相公爷,您的酒来了。” 白衣人点点头,丢下了一块银子。侯掌柜的接过来,立刻精神一震,他哈下腰来赔笑道:“夜深了,相公爷和夫人可要安歇了,小号虽然不是客栈,后面倒也有两间干净的房子,要是……” 白衣人不等他说完,随即摇摇头,道:“用不着,我们要是想睡觉,也不会来你这个店了。” 侯掌柜的连连赔笑称是,却忍不住压低嗓子道:“那……天晚了,小号打算关上门板,相公你的意思……” “不行!”白衣人摇摇头道:“你不能关门,依我的意思,你这门口还不够亮,最好再加上两盏灯。” “这,”侯掌柜的赔着笑脸道:“都半夜了,还有客人上门么,再说相公刚才不是命令小店不许再接待客人了么?” 白衣人一笑道:“当然不许接待外客,不过,这个客人不同,你不必多问,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侯掌柜的不敢顶撞,应了一声,赶忙招呼着一个伙计,亲自拿了灯笼登梯子爬高,把点亮了的两盏气死风灯挂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脏汉,牵着一条大水牛,来到了门前。这个汉子披蓑戴笠,赤着两只泥巴脚,手里拿着一个葫芦,傻不隆咚地就往里面走。 侯掌柜的忙唤道:“喂!喂……你这个家伙,我们已打烊休息了!” 傻汉子一愣,咧嘴一笑道:“那不是侯……老板吗?” 侯掌柜的定眼一看,笑道:“原来是你,大柱子呀,怎么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啊?”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闲着也是闲着,这么大的地,就我一个人,不耕,赶明儿个,他们又说我懒了!” 侯掌柜的打量着他傻呼呼的样子,一笑道:“真有你的,怎么,来打酒来了?” 大柱子一面晃悠悠地进了酒店,一面把个剥蚀了皮的酒葫芦放在柜台上,两只眼睛骨碌碌在现场打着转,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都半夜了,你这店里,还有这么多客人?” 侯掌柜的“嘘”了一声道:“你少说话,这不关你的事,打了酒就回去吧!”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我肚子饿得慌,还想买几个烧饼。” 侯掌柜的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烧饼卖,好吧,我包几个馒头给你回去吃吧。” 大柱子嗤嗤笑道:“那敢情好!”一摸身上,皱眉道:“糟了,我身上没带钱。” 侯掌柜的只想早一点打发他走,一面把包好的馒头和酒推给他道:“走走走……以后一起再算吧。” 大柱子拿起来,刚要出门。 “站着!” 话声出自白衣人座上:“你是干什么的?” 大柱子一愕,东瞧西看了一阵子,竟不知是谁在跟他说话,侯掌柜的斥道:“傻小子,这位相公在跟你说话呢!”随即赶上一步,向着白衣相公哈腰赔笑道:“相公爷,这个人是我们镇上江大户的长工,叫大柱子,是个浑小子,您就高抬贵手,让他走吧!” 白衣人斜过眸子来,上下看了大柱子几眼,没有再吭声,缓缓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侯掌柜的赶忙丢给大柱子一个眼色,比个手式要他快走,大柱子这才拿起酒和馒头傻呼呼地走出去,拉着他的牛走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7节 油灯下,黑袍老人侵慢地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对面的大柱子推过馒头来道:“还有这个,你吃吧!” “用不着。”黑袍老人抬起眸子来看着他:“只要有酒就够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总有八十好几了,一蓬银髯飘洒在胸前,深凹的一双眼睛,每一转动即显现着那种异样的光采,消瘦的脸颊衬出了过高的双颧,在昏晴的灯光下高低分明,给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觉。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这般年岁,自然地会给人一种衰弱的感觉。这个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纤弱。坐在椅子上,一双脚高高跷在对面的木板床上,他的一双瘦手交叉地按在前胸上,随着呼吸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轻。 老人胡子很长,却挽有几个胡结,他的衣着很考究,就只是身上那袭黑丝的长衫就价钱不菲,随身所带还有长长的一个布包,瘦瘦长长的里面不知包着什么物件,自从老人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细长的包袱片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身子。 他是骑马来的。那匹看起来几乎和他一样瘦的黑马就拴在旁边牛槽里,老人与大柱子他们以前压根儿并不认识,然而他们现在却凑在了一块。 事实上,这只不过偶然的结合,大柱子这个主人偶然地接待了这个前所未见的客人。 “你看见了什么?”黑袍老人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我是说除了那姓侯的掌柜的以外,白桑轩还有些什么客人?” “有,”大柱子咧着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还真不错,白桑轩今天晚上还真开着夜市呢,里面还有好几个客人没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色显得比较沉着,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说说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见的那几个客人一个也不容漏掉地告诉我,多大年岁,什么长相,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大柱子咽了一大口唾沫,翻着眼珠道:“好,我照着你关照我的话,已经记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着手指头思索着道:“第一眼,我看见一个小老头,带着两只猴子,在中间桌子上坐着。” 黑袍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穿着什么衣服,有多大岁数?” “这……”大柱子点点头:“我记得,这个人身上穿着一件老羊皮背心,个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铁马钢猴,任三阳,他居然还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摇摇头道:“没什么,你再说下去,另外还有些什么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见一个穿着漂亮蓝缎子长衫的人在睡觉。” 老人皱了一下眉毛道:“他是什么长相?” 大柱子摇头道:“这,看不见。” 黑袍老人道:“好,再说别的。” 大柱子仰起脸来想了想:“啊,另外还有一个,一身青布衣裳,像是个念书的人。” “多大年岁?” “好像三十来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岳阳剑客,顾锡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着他道:“还有呢?” 大柱子道:“还有,还有一双白衣男女,看起来像是夫妇,像是有钱的人。” 黑袍老人皱了一下眉,说:“白衣夫妇?” “不错,”大柱子直着眼睛道:“好漂亮的白衣服,上面还绣着花,在那里有吃有喝,样子怪神气的,我去买酒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问东问西,要不是侯老板为我说情,说我是这里的长工,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样对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们果然来啦!” “谁来啦?”大柱子睁大了眼睛:“你认识他们?” 老人长长嘘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很好,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一面说,他从身上钱袋里摸出了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道:“这块银子你留着慢慢用,够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呵呵,老大爷你这个人真好,问几句话就给我这么多钱。”说着把桌子上银子拿过来,又从床垫下面摸出了另一块银子,爱不释手地看个不休。 “老大爷你信不信,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像这么整块的银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着它在被窝里睡觉。” 黑袍老人眼角上带出了笑纹道:“银子虽好,总归是被人用的,你难道要留着一辈子不成?” 大柱子咧着大嘴道:“不,我还有个娘,她呀,比我还穷,就在前庄上跟刘大户家里当佣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计,就在刘家缝缝补补,可怜她自己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个银子我送给她,也叫我娘能买几件好衣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里起了一阵怜惜,轻轻一叹,拍着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呼呼的样子,还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不过,我劝你还是叫你娘不要买太华丽的衣服,只要穿得暖就够了,存下钱只买些她老人家爱吃的东西就够了,没事的时候,你们母子关着门作点鱼肉吃吃,不是很好吗!”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这个主意好。” 不经意“嗤”的一声,口水直由他嘴角淌了下来,他赶忙举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着看向老人道:“老大爷你别笑我,我已经两年没吃过肉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所以我才要你们母子关着门买肉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皱着眉道:“为什么要关着门吃肉呢?我们有钱了,可以穿漂亮衣服大摇大摆地到饭店,嘿,对了,就到‘白桑轩’那样的馆子里去吃饭,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鱼有肉,那样该多好!” 黑袍老人叹一声道:“傻小子,那样你们母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们是寄人篱下的穷人,这年头穷人翻身是不容易的,那时候人家会盘问你,问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大柱子翻着眼道:“咦,是老大爷你送我们的呀!” 老人摇摇头笑道:“人家不会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这样的好人毕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经走了,你又到哪里找我出来证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只怕那么一来,你和你娘肉没吃成,银子被人没收了,弄不好还被官府诬成强盗,吃上官司,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张着大嘴,想了一下,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唉,这样一来,我娘是一辈子不能穿好衣服的了,可怜她老人家还要想着有一天要穿皮袄呢。 “买一件人家穿过的旧皮袄吧!” 大柱子低下头,似乎失望得很,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点点头叹气道:“看起来,穷人想翻身是多么不容易啊!” 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道:“确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侠义道中的人,要挺身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没读过书,不知道‘苛政猛于虎’这句话的道理,当今皇帝,是个少见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监宦官专政,助纣为虐,穷人在这个天底下想要讨生活,是越加困难了!” 大柱子歪着脑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老……大……你怎么……唉!” “没有关系,你想要说什么,尽管说吧。” 大柱子呵呵一笑道:“那我就说了,我是说老大爷你哪来这么多银子?莫非你也是当官的吧,啊,对了,大概你是朝廷里告老还乡的大官吧!” 黑衣老人冷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看我像是当官的么?”说着微笑了一下,继续道:“事实上正好与你说的相反,我不但不是当官的,却是专找当官麻烦的人。” 大柱子眨着眼睛道:“这么说……你老是……” “你就别管我是干什么的了,”黑袍老人缓缓站起来,走向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叹息了一声道:“我走了,往前的路只怕很难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过去问:“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道:“我说我老了,这一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只怕我是力不从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干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摇摇头,却又微微一笑道:“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干什么活儿我都行,我的力量很大!” 黑袍老人摇摇头道:“我要你干的事一点也不费力,可是要费你很多时间,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很可能要费掉你整天的时间。” 大柱子说道:“行,没关系,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现在没有什么事,你老就说吧!” 黑袍老人隔着窗户向外面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诉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一听说睦,顿时伸臂打了个呵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爷你也睡在这里,我那个破床就让……给你吧!”说着往大板凳上一躺,翻过身子,缩起了两条腿,只听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顿时就进入梦乡,柴屋里立刻响起了如雷鼾声。 黑袍老人轻叹一声,道:“可怜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面前,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 别瞧老人骨瘦如柴,却似有惊人的力气,大柱子牛也似强的身体,居然被他毫不费力地就给抬了起来,他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可怜大柱子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破布棉花缀成的一块东西。老人轻轻叹了一声,把这块东西搁置一边,却把自己方从大漠归来,携在身边的一袭狐裘拿过来,与他盖上。 时令是深秋已近初冬之夜,确也够冷了,大柱子拥着梦里也不曾见过的这袭狐裘,顿时呼呼大睡了起来。 黑袍老人像是心绪很不安宁。在窗前作了一番吐纳,这个动作,只由外表上看起来,是极为简单的,无非是把鼻子里吸进来的空气从嘴里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实上吸到肚子里的那一段过程却并不简单,一盏茶之后,老人身上已很暖了。 他转过身来把破碗里的油灯捻纸拨下来一些,只剩下豆大的一点灯光,打开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芜了的田畦,却让一片醒目的白霜给掩满了,应该很冷了,但老人身子却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门前,远远地眺望着。 忽然屋顶上起了一些震动,不容他回过身子,即见一片黑影乌云也似地由他头上掠过,像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鸟,飘落出数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惊,立刻冷哼了一声,身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声,箭矢也似地直循着前面人影背后纵了过去。 两个人的身子都够快的。 前面那条影子,当然不是一只鸟,当他身子在布满了浓霜的地面上甫一落下时,立刻衬出了矫健高大的人影,这时黑袍老人的身形,已如同箭矢也似地,直向他身前疾扑过来。前面那人似乎并非真的急于脱身,否则他应该有相当从容的时间可以逃走的,然而现在他却宁可回过身来与黑袍老人对上一掌。 一个是疾扑,一个是猛回,四只手掌就在这般情况下倏地迎在了一块。 黑袍老人虽是十分留意对方那张脸,却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只仿佛看见对方那张脸很是苍白,眉目五官堪称俊秀,毕竟只是一瞬间事,哪能看得仔细。 令老人吃惊的是,对方那双迎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这般扎实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会敌无数,能享有今日武林中至高令誉,当非偶然,初初一见,敌友未分之下,他当然不能出手太重,惟恐一上便会害了对方,就这样,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劲道已相当够瞧的了,足足可以将一棵合抱粗细的巨木从中摧折为二。可是,如果用来对付对方这个人,却显然“过轻”了。 四只手掌甫一接触的当儿,黑袍老人只觉得两处血脉上一阵发热,很明显的是对方所加诸的力道已经超过了自己力道的原因。 这一惊,使得黑袍老人陡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犹是心存厚道,不欲以十成功力向对方反击,双掌略振之下,身子反向后倒退了过去。 对面那个人微微怔了一下,已似明白了对方的用心,点点头道:“多谢留情,再见!”话声中显似着一些岭南口音,又有些京里的味儿,以老人之丰富阅历,竟然一时拿他不准。不容他出声询问,对方那个人已伸展着长躯,潜龙升天也似地拔空而起。 他拔起的势子极为快捷,在“咕噜噜!”一阵衣袂震风声里,已经拔起了五六丈高,是斜着出去的,长虹似波般落向一排巨竹。紧接着竹梢子唰啦啦一阵响,他身子第二次又纵了出去,瞬息隐身在浓浓夜色之中。 黑袍老人只是愕愕地看着这个人消失的背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一种惊惧。 在这个偏僻的小市镇上,竟然会隐藏着如此莫测高深的奇人,真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大凡一个人的出现,都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当然这里所谓的人,并非是指一般的常人,而是指那些身赋有奇异武功的“奇人”,就像眼前这个黑袍老人,他的出现当然也绝非偶然无因。 黑袍老人闪烁着那双蕴有隐隐锋芒的眼睛,努力地把刚才那个奇异青年人出现的情形,想了一遍。 那人是由房顶上下来的,无异的,他似乎已经对自己观察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的用心如何? 想到这里,老人轻轻纵身,来到了方才栖身的那间柴屋,再一长身,已跃上了屋脊,只见其上布满了白白的一片银霜。 黑袍老人只是凝聚着目光,细细地在霜面上搜索着,很失望,他竟然未能找到对方遗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 所谓“踏雪无痕”,听来似属“老生长谈”,其实乃是轻功中最最上乘的一种身法,能够具有这种轻功的人,简直极其希罕。 黑袍老人忽然认定出,方才与自己一度照脸的那个青年,显然就具有这种身法,他不禁再一次由衷感到迷惑与震惊。 迷惑的是,凭自己的阅历,对于具有这类杰出身法的武林中人,竟然会当面不识,岂非昧于无知。 震惊的是,以目下情况看来,对方的出现尚还不知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存心为何,若是存心站在自己敌对的一方,那可就颇堪忧虑了。 在屋面上站立了一刻,越觉得放心不下,随即轻轻晃动肩头,轻若无物地飘身而下,屋面上同样不曾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他也是一个”踏雪无痕”的奇人。 ※※※ 黑袍老人一径地来到了“白桑轩”。当然他没有贸然步入,甚至于距离那里还有很远,他就停住了,远远地只看见这家饭店一片***辉煌,七八盏油纸灯笼在夜风下颤抖着,连带着所发出来的灯光,也像是冷嗖唆的。 天似乎已过四鼓了。这种天,这个时候,谁还会在店里吃饭喝酒,真称得上是雅兴不浅了。然而,这几个客人,却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白衣夫妇的雅兴最高,丝毫不现倦容,添酒回灯,仍然在喝他的酒。 他们夫妇自从进入到这家酒店以后,压根儿就不曾闭过眼睛,然而,即使如此,他们竟然也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忽,就是这个酒店里少了一个人,他们竟然不曾知道。 岂止是白衣人不知道,似乎所有在场的人一时都没有发觉到。 那个一直被柱子掩遮住的人,海无颜消失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显然没有人注意到。 在场这么多的人,显然俱非弱者,然而,一个人消失了,竟然没人注意,不能不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怪事。 青衣举子到底是睡着了。 玩猴的老人却是起来了,招呼茶房送来了一壶热茶,他先用冷茶呼噜噜地漱完了口,这会子却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茶,正把一络花白的胡须泡在茶里烫,烫完了左边烫右边,也算是奇事一件。两只猴儿见主人起来了,也跟着吱吱喳喳叫唤不已,在一旁凑热闹。 妙的是那个青衣举子,虽然身处在这么乱嚣的环境里却依然能照睡不误,不能不算有一套功夫。 黑袍老人似乎对于在座的这几个人存有深深的戒心,他甚至于不能把身子过于接近,双方距离几乎在十丈以外,还要借助于一排竹子来掩饰身子,才把店里的一切看清。显然他是具有擅于远视的锐利目光。 这么注视了一刻,他心里微有纳闷,因为根据大柱子的报告,酒店里显然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只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道袭近到他的后项。 黑袍老人显然不是弱者,就在这股力道猝然袭近的一刹那,倏地把身子转了过来。 通常有这种感触,敌人必在咫尺之间,然而这一霎,当他倏地转过身来时,却发现对方竟然还立在两丈距离之外。 老人这一惊,几乎呆住了。 对方这个人,显然也就是刚才与自己曾经一度交手的那个长身青年。 这一霎在银霜的映衬之下,对方既已无心掩饰,自然看得很清楚。 苍白的一张俊脸,不着一些血色,一身蓝色缎质长衫,其长几乎已经挨着了地面。他的那双眼睛,在紧紧逼视时,确实目光炯炯,若非具有像黑袍老人这等大魄力之人,只怕在对方这番逼视之下,先就会有几分怯虚。 黑袍老人先是一惊,紧接着身躯轻挺,已跃身而前,双方距离,这时已不足上丈。 蓝衣青年并没有退缩之意。 黑袍老人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捻着颔下那一蓬打有胡结的胡子。 “足下好俊的功夫!”老人冷肃地笑着,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慈祥:“老朽多年不履中土,敢情对武林道上的朋友多已生疏,足下请报上大名以开茅塞吧!” 蓝衣青年双手抱拳拱了一下道:“不敢,如果在下眼力不差,尊驾想必就是领袖武林已久的‘西天盟主’号称‘剑花先生’的邵一子先生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不错,老朽正是!”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倏地一白,双手左右拉开,倏地起了一阵劲风,地上枯叶随着他的这个姿态,秋风扫落叶般地向后簌簌滚开。 “年轻人,你的眼力不差,今天你报出了老朽的姓名,只怕你也难逃眼前这片方寸之地了!”“剑花先生”昭一子在说着这番话时,脸上显然布满了一片杀招。 “哼哼,这么说,我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了。” 蓝衣青年一面说着,脚下向后退了一步。 姓邵的老人立刻前进了一步。 蓝衣青年又退一步。 邵老人又踏进一步。 蓝衣青年冷哼一声,不再后退,两只脚却分左右跨开,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对方逼视着。 “说吧!”老人瞬也不瞬地逼视对方:“你苦苦盯着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蓝衫人冷笑道:“这正是在下要向你老请教的话,足下鬼鬼祟祟来到七里铺,究竟为了什么?白桑轩那些人又是为什么?” 邵一子两弯细长的眉毛微微向后一分,嘻嘻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话声一落,黑袍震处,发出“唰啦!”一声,这个人已疾如奔电,倏地闪向蓝衣青年面前。 随着他疾速的进身之势,右掌前递,施出了一招漂亮的“斜翅单飞”之势,骈拢的五指如一把钢刀,直向对方蓝衣青年连胸带脸猛劈了过去。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半拧着身子,猛然间左掌斜出,却只用拇食指直向黑袍老人邵一子手上捏了下来。 不要小看了他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黑袍老人还真有点在乎,倏地把递上的有手猛收回来。 黑袍老人当然不会就此甘心放过了对方,随着他疾转的身于,左手倏地直直抡出,向着蓝衣人身上猛地摔落下去。 然而这一式显然又落了空,蓝衣人蹲下的势子,不啻恰到好处,邵一子那只手,竟是紧紧擦着他的发梢滑了过去。 邵老人为了这一式快速的手法,不得不改换式子,整个身子快速腾跃起来,快若飘风,顷刻间已是三丈以外,这个距离,分明已躲开了蓝衣青年出手反击的能力范围以内。 他一经落地,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对方。 蓝衣青年身躯却伟岸如松,直直地站立在当地,一动也不动,他脸上甚至于带着一丝微笑。 黑袍老人邵一子像是被羞辱了般地感到一种不自在。 蓝衣人顿了一下,才微微点头道:“尊驾身法确是无懈可击,只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其实并没有要伤害尊驾的意思,这一点想必尊驾已有了初步的认识吧。” 邵老人一瞬间脸上变了几次颜色,一双眸子只是滴溜溜在对方身上打转:“报上你的万儿,否则你休想活着离开!” 这个号称“西天盟主”的老人,在说这句话之时,简直有点发眉俱张,那双眼睛里的光采,算得上的的逼人,那袖子里的双手,不止一次地簌簌战抖着,每一次颤抖之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更见凌厉。 看来像是一触即发。 蓝衣青年由于与对方已经有过两度交手经验,深知对方功力之不可轻视,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加地保持着一分小心。 “我姓海!”蓝衣人脸上出奇的严肃与正经:“你我并无冤仇,我也没有理由要跟你为敌,看起来这显然是你对我的误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确是有意助你一臂之力。” 邵老人森森一笑道:“多谢了,这个天地间的好人,我确是见得太多了!” 姓海的青年冷冷一笑道:“我想刚才你已经都看清楚了,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并不清楚你来此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我却可以绝对相信,白桑轩酒店里的那些人,是等着尊驾你来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错!”一边说,他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前移了一步:“难道你不是的?” 蓝衣人回以冷笑道:“我不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邵老人那双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慢慢地抽了出来:“你我既不相识,为什么你鬼鬼祟祟的一直跟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蓝衣人由对方的神态早已察觉出他的即将出手,心里已存了几分小心,表面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么你说呢?”姓海的蓝衣青年,嘴里说着,脚下微微滑动,己向一边飘开。 但是这黑袍老人邵一子却是放他不过,就在他身子方自移动的一霎间,只听得“呼”的一声,对方黑袍老人已如同大片乌云般猛袭而到。 这一次邵一子决心要把对方折在手下,招式异常狠毒,身子一袭过来,两手怒伸,居高而下,活像一只搏兔巨鹰,猛地直向蓝衣人两肩上抓来。 双方距离尚远,蓝衣青年已感到发自这十指上的尖锐力道,真有穿衣刺肤之感,顿时知道厉害。然而,他却故意不与闪避,低哼一声,双手同时向外抖出,四只手掌“啪”地迎在了一块。随着双手迎合之势,蓝衣人身子倏地腾身而起,四只手纠合着在空中一阵子猛翻疾滚,双双又坠落下来。 这一霎端的是战况激烈至极。 黑暗中,双方各自攻出了五六十掌。 蓦地黑袍老人邵一子只觉得肩头上一阵发麻,敢情已为对方双掌拍中。 按照常情论,助手人如果心狠手辣,只须将内力就势吐出,对方便很难幸免。 邵老人惊心下,暗忖着此番休矣!一招失手,已使他失去了还手的余地。此时此刻,对方蓝衣人只须掌力一吐,邵一子便将不保,性命攸关之际,即使再多沉着,亦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事实上,蓝衣人当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邵老人在肩头上方着对方掌力之始,麻得一麻的当儿,蓝衣人已起身如骛,极其轻快灵巧地腾上了树梢,竹子与树木唰啦的一阵子颤抖摇曳,蓝衣人偌大的身子踏足在细若小拇指般的树身上,不时地上下起伏,就像钓到一条过于吃重的大鱼那般模样。 邵老人目睹之下,一时为之嗒然。 凭他一代宗师,领袖西南武林数十年的经历,一生会敌无数,眼前这个蓝衣青年,却是他整个生命里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物之一。 无限惊诧、羞窘、感伤,一股脑儿地袭击着他,使得他这一刹那简直为之麻木了。 立在树梢上的蓝衣人,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他很了解对方此刻心情的难受,倒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随着那声包含无限神秘感伤的叹息之后,他伟岸的身躯再次拔空而起,有似长空一烟,足足腾起了五丈高下,接连着三四个起落之后,随即消逝无踪。 ※※※ 吹灭了案头上的那一点点豆油的灯光。 一片似明不明,黎明前的曙光随即穿窗直射进来。 陋室里一切的景象是模糊的。 一边木榻上大柱子兀自鼾声惊人,睡意正浓。 黑袍老人邵一子在窗前已足足坐了半个更次。 对于他来说,这番沉思极其痛苦,在以往,他是一个自信力极强的人,今夜之后,这番自信已开始动摇了,因此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年老,对于未来那项神圣而具有侠义精神的工作是否仍能胜任,他甚至于都有些怀疑了。 姓海的那个蓝衫青年,极其突然地出现,带给他无限扑朔迷离,甚至于在他苦思之后,仍不能想通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什么居心?”想到这里,老人那双微呈灰白色的细长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块。 如果说这个人的出现,纯粹是好奇,或者如同他所说的想帮助自己?这可真有点难以令人置信。 固然,江湖上并非没有真正的“行侠仗义”之人,然而在老人几乎走完一生的经历里,这类人确实少得可怜,揆诸姓海的这个青年,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更不禁令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老人一生行事都以谨慎著称,切切不可在这一霎紧要关头着了对方的道儿,使自己半世苦心,沦于流水。 解开了背后那个长形的包袱,由里取出了一个硬纸筒儿,里面装着一个羊皮卷儿。灰白色的皮面,被人手触摸得一片光滑,打开来,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体和一幅着色的地图,那字体显然大异于中国传统文字,却是一种少见甚至于根本前此未见的字体,字身大小不一,是用一种特殊的树蜡书写上去,每一个字都呈立体感地凸出来,却是稀奇古怪,不知道写些什么玩意儿。 邵老人自信博学广闻,然而在这张怪异书法下,他花费了足足有十年以上的时间研究,却仅仅一知半解。凭着这一知半解,他证实了差不多近五十年来对于一件巨大财富的传说。 那不是虚构的道听途说,那是真的! 从那一天开始,这位领袖西部武林的魁首邵一子,就和这个“未曾到手”的财富发生了牢不可分的关系,也成为一些敏感的武林道上朋友注意的焦点。尤其是近十几年来,他为了克尽一己之力,不使这笔像似虚幻其实是真的巨大财富,永远暴弃,便开始主动地四处搜索,收集有关资料,消息乃自不腔而走。 他开始感觉出,自己每到一处,那个地方必然就充满了险恶。一些武林朋友,三川五岳的奇人,只要一技见长,必不甘落后,于是,邵一子本人便成了这些人士追寻的对象,似乎他本人在这些人士的眼睛里原本就代表财富,看见了他就像看见“珠光宝气”似的。于是“邵财神”这个外号,已秘密地在***里张扬开来。事实上他所到之处,的确有人把他当财神爷一样地来看待。这样,迫使这位“剑客财神”的行踪便不得不更为诡异谨慎了。然而一任你行为如何诡异谨慎,却依然躲不过那些有心人的耳目,此所以在他尚未踏足眼前这个荒僻的小镇“七里铺”之前,先已就有人“恭候大驾”了。 邵老人望着即将黎明的天空,怅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心里默默地念着:“你们焉能体会我邵某人的苦心?” 卷好了羊皮卷,依然背系背后,他感觉到事情的迫在眉睫,是不能再耽搁了。 轻轻拍了大柱子一下道:“起来,起来!天快亮了!” 大柱子一个骨碌由榻上坐起来:“啊,天亮了。” “天快亮了,”邵老人在他身边坐下来道:“你先醒醒,最好洗一把脸来,我有话要关照你!” 大柱子怔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好!”一个骨碌翻身下床,找了个木盆,从缸里打了一些水擦了一把脸,顿时精神百倍。 “老大爷,你起得真早呀,你大概肚子饿了吧!”一面说他伸手由灶上拿起瓦钵来道:“我这里还有半缸米,这就去给你熬粥去!” 邵一子摇头道:“不用,不用,熬粥的事不急,你先过来,我有重要的话关照你。” 大柱子咧着大嘴走过来道:“你老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反正我这两天也没什么事。” 邵老人站起来,拉开风门走向屋外,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别是房顶上注意地看了几眼,证明人没有,才又回来。 大柱子说道:“看什么,有什么不对么?” 邵老人点点头道:“这附近除了你这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大柱子摸着头发了一阵子傻道:“这……这……” 邵老人道:“你知道,昨天夜里已经有人找到这里了,我想搬一个地方,你想想看,不管大小破烂,只要能暂时住两天,能避风雨就行。” 大柱子先听到有人找来,不禁吃了一惊,当下低头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了,不过,那地方不行。” “不要紧,你说说看!” “那是个破瓦窑,现在倒是空着。” “太好了!”邵老人道:“这个地方对我最合适,我们过去瞧瞧!” 大柱子笑道:“那个瓦窑一年有半年空着,原先是由老李负责看守的,前些日子老李请长假走了,就再没一个人了,我们这就走吧!” 邵老人倒是说走就走,除了背后那个片刻不离的随身小包袱以外,他倒是身无长物,有之,则是拴在后面的那匹跟他一样瘦的黑马。 当下由后面牛棚里牵出了那匹瘦马,大柱子加了一件厚衣服头前带路。 两个人出了这间小小柴房,一阵风刮过来,还是真冷,触目所及,全是一色的白,不是雪,是霜,风梢贴着地面刮过来,其冷刺骨。 大柱子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道:“啊,好冷!” 邵老人默默无声地只是牵着马跟着,马背上倒是有个革囊,里面也不知装着什么。 出了眼前这块空地,绕过一个山洼子,在几堆砖瓦后面可就看见了那片低矮的瓦窑,一堆一堆总有七八座之多。 大柱子先嚷了几声老李,不见有人答应,摸着脑袋道:“准是还没回来。”说着他就绕过了几座土窑,在一个长形的红土窑前,使脚用力一蹬,喘开了一扇门,回过头来招呼道:“来吧,老大爷,他这里比我那个破地方要暖和多了!”一面说先跑过来接过了邵老人手上的马,老人由马背上卸下了鞍囊,跨进了土窑。 只见这个窑洞倒还宽敞,总有好几丈长,里面有一张八仙桌子,另有两个像是北方人睡觉用的大炕,大概是就着外面的火窑近,取火方便的关系。 邵老人走过去先开了窗户,回过身来,大柱子已笑嘻嘻地跨进来道:“老大爷,你看这个地方行不行?” “很好!”邵老人连声夸道:“太好了!我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大柱子道:“等一会我再回去拿条被子。” 邵老人道:“不需要,我不怕冷,你记住,如果有人找到了你那里,问起我来,你就说我走了,再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就是了!” 大柱子连连点头,说道:“这个我懂得。” 邵老人道:“你先坐下,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大柱子翻着眼道:“什么……事?” 邵老人看了一下天色,喃喃道:“天快亮了,大概是时候了!” 大柱子喃喃道:“什么……时……时候……” 邵老人正色道:“你听着,今天我要你为我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特别小心!” 大柱子点点头道:“是。” 邵老人道:“等一会,我要烦你到江边去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这个人你当然不认识,不过,没关系,他一定会认识你,你只管把他带来就是了。” “这……”大柱子摸着头道:“老大爷你可把我给弄糊涂了!” 邵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急,事情很简单,甚至于你不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事情办通了。” “不说一句话?” “对!你可以不说一句话,”邵老人道:“我要你带来的这个人是个瞎子。” “啊,”大柱子一愣道:“是个瞎子,老天,那他怎么能看得见我呢?” “当然有办法。”一面说,老人随即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递过去,大柱子傻呼呼地接在了手里。 邵老人道:“你吹吹看!” 大柱子点点头就吹了一声,发出了“嘟”的一声,声调大异于一般常笛,有些哑,但却是声音悠扬。 大柱子觉得很新鲜,又吹了一声。 邵老人道:“够了,现在不要多吹,等一会到了江边再吹不迟。” 大柱子笑道:“这个我会,就只吹这个就行了?” “对了!”邵老人说:“你只在江边不停地吹这个,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然后呢?” “那个人多半是个瞎子,他也应该有一根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笛子,吹出来声音一样,只要你看见那根笛子,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个我懂了。”大柱子说:“然后我就把这个人带来见你?” “不错!”邵老人点点头:“但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被人跟上,等到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你再把他带来。” “好!这个我知道。” 邵老人说:“当然,也许这个人还会问你什么话,你可以把这个给他,他就知道了。”说时,他随手由手指上摘下了一个古玉的扳指递给他,大柱子接过来仔细看看,却也不觉有什么出奇之处。当下,他就把这个扳指揣到怀里。 邵一子看了一下天色,点点头道:“天已经快亮了,我希望今天能见着那个朋友。”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放心,这件事我定能力你办好,把那个人带来见你。” 邵一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件事看来容易,其实也有风险,最重要的是,你要千万留意几个人。” “哪几个人?” 邵一子道:“就是你在白桑轩酒店里所看见的那几个人,你要特别注意他们,不要被他们发觉出你有什么不同平常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疏忽只怕你性命难保!” 大柱子听到这里,吓得他吐了一下舌头。 “好吧!你去吧,”邵一子道:“除了带领这个人来见我以外,我这里你不要来,以免被人发觉,如果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去找你。” 大柱子虽是粗人,但也并非白痴,有时候也还“粗中有细”,看了这番情形,知道关系重大,当下嘴里答应了一声道:“老大爷,你就放心吧,我一个下地的小子,他们不会疑心我什么的!对了,我再牵着我的牛,就更不会有人对我多心了。” 邵老人点点头表示赞许,大柱子就告辞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8节 晨雾似云似烟,迅速地在江面上扩散开来。 远处地平线上那轮老日头早已跳出来了,霞光万里,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霜溶化了,蒸腾出淡淡的那种白烟,透过这层淡淡的烟气,所见的一切常常是朦胧的、扭曲的、颤抖的,只要你够仔细,你便能常常发觉到,这种纯属大自然的美是无处不存在着的。 大柱子牵着牛,远远地由草地里趟过来,一直来到了江边。 这地方搭有沿江的棚驾,专供客商歇脚候船所用,然而也许时间太早的关系,整个棚子冷清不见几个人。 两个乞儿,蜷身在长板凳上睡觉。一个作早市的伙计,正用打湿的稻草蘸着热水在擦洗炉灶桌椅,那边一个老嬷嬷扇着巴蕉扇子在升炉子,冒起来的黄烟足有几丈高,大好的空气都被她弄混浊了。 大柱子牵着牛来到了附近。 正在擦炉灶的伙计看见他,龇牙笑道:“嘿!看谁来了,大柱子这么早就来放牛了!”扇扇子的老婆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腔,低下头继续升她的炉子。 大柱子来到了近前,看见了那个伙计,敢情他们原来认识,见状笑道:“二锤,你在这里呀!” 被称为“二锤”的那个伙计嘿嘿笑道:“可不是吗?要吃什么吗?太早了,烧饼烤上了,还是过一会才出炉!” 大柱子道:“不急,我只是来接我三叔,啊!对了,你看见渡船来过没有?” 二锤道:“早着呢!第一班船也要大半个时辰才到呢!” 大柱子听说还没船来过,心里倒是安了。 二锤道:“你不在地里干活,到这里干什么?” 大柱子道:“地里土都翻了,只等着老天爷赐一场大雨,来年就好下庄稼了!” 二锤一面干他的活儿,一面搭讪着道:“不知道你还有个老叔,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 大柱子心里一动,道:“我三叔是个瞎子……” “噢!是个瞎子?” 大柱子点头道:“是呀!你看见过这个人没有?” 二锤怔了一下道:“你老叔多大了?五十来岁,穿个黑大褂,手里拿个白木头棍,嘴里怪腔怪味地吹个笛子?” 大柱子一惊心说道:“糟了!” 他赶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人,咦,你怎么知道?” 二锤嘻嘻一笑道:“傻小子,你来晚了,你老叔昨天夜里就来了,一个人来回在这里走了好几趟,吹的那个笛子都快把人给烦死了。” 大柱子急得瞪大了两只眼道:“糟了,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二锤道:“这个,好像听见他在问路,至于去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大柱子急道:“他问什么地方?” 二锤摇着头道:“那谁知道呀!人又多,他又不是问我,反正我想也走不了,瞎子他还能跑多远?” 大柱子发了一阵子傻,还不死心地道:“他问谁?你知道吧?” “不知道!”二锤道:“天都黑了,谁能看这么清楚,你到别处问问去吧,也许有人知道。” 大柱子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去,牵起了他的牛。 二锤大声道:“多打听打听,一定有人看见他!” 大柱子点点头,牵着牛顺着江边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要是姓邵的那个老人知道了一定很失望,他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会要见这个瞎子,偏偏却把时间给算错了,以至于彼此错过。 他又想到了姓邵的老人对自己的好处,原本想能为他作点什么,却没有想到……心里想着,脚下却是没有停,恍恍惚惚的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忽然他心里一动,暗忖着姓邵的老人既然关照要我沿江吹笛,原是以为那个瞎子会坐船来的,现在既然他早已经来了,我何不在大街之上吹吹,说不定会被他听见也不一定。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当下不假思索,由身上取出了那根短笛,就口吹了起来。 静静的早晨,笛音悠扬,几里路以外都能听见。 大柱子也没有一定的去处,反正走到哪里吹到那里,这样走着吹着,总绕了有大半个时辰,吹笛子吹得腮帮子都疼了。 他把牛在路边一棵竹子上系好,找了个石头墩儿,刚刚坐下来吹了两声,蓦地只觉得背上被一个生硬的东西顶了一下,还是直疼!大柱子“啊晴!”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敢情一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清清瘦瘦的一张长脸,头发黑黑密密地紧贴在前额上,却只是短短的一丛,这年头男人留短发的还不多见,乍然一看,大柱子真不禁吓了一跳。 这个人似乎也正在看大柱子,翻着一对白果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大柱子一惊之下,霍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你是谁?” “嘿嘿!”这个人冷森森地笑着:“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却反而问起我来了,你又是谁?” “我……”大柱子呆了一呆:“我叫大……柱子!” “大柱子!”这人沉着声音道:“大柱子又是谁?” “大柱子就是我嘛!”话声未完,只听见“啪”的一声,一只手腕子已被对方鸟爪子一般的瘦手抓住了。 别看他人瘦,这只手上的劲头儿还是真足,五指力抓之下,简直像是一把铜钩,大柱子感觉到这只手上的骨头都快要碎了。 “啊,”大柱子痛呼了一声,害怕地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短发瘦汉一言不发,另一只手“叭!”一声摸在了大柱于头上,接下去摸在他脸上、身上,一阵子摸索之后,脸上的神色才似缓和了下来。 大柱子这时才忽然看出来了,敢情对方是一睁眼瞎子,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心里一阵狂喜。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瞎子!”大柱子笑道:“我正在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手上加了一把子劲道:“说!” 大柱子疼得直瞅牙:“啊唷!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瞎子冷哼着道:“我跟你也不认识,你找我干什么?” 说话的口音,怪里怪气的,大柱子简直是听不大懂,也难怪,对方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温州就是宁波,也许是地方跑的多了,还揉进了一点北方的宫话,要不然就是扒了大柱子的皮,他也是听不懂个字。 大柱子越看对方那对凸出的瞎白果眼珠子,心里是越害怕,心里一怕,嘴上可就不大得劲儿,牙床子只是咯咯直打抖。 “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说……”大柱子道:“是有人要我来等候你老人家的。” “嗯!”瞎子神色又缓和了下来:“这个人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不……”大柱子真有点昏了头:“我……知……知道!你老人家先放了手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呢!” 瞎子一对白果珠子咕噜噜地直打着转,那张瘦脸上的肌肉,忽然像是凝住了一样,大柱子忽然觉出他那对耳朵敢情能自由移动,就在这一霎,忽上忽下地移动了好几次。 大概他在判断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外人,冷笑了一声,他道:“这附近有没有人在?” 大柱子四下打量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远处呢?” “远处……”大柱子又打量了一下道:“远处当然有人,不过隔得很远。” “是在看我们么?” “不,只是走路的人!” 瞎子这才点点头,松开了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 “什么东西你要给我看的?” 一面说,瞎子一晃手,已把大柱子握在手上的那根笛子抢了过来。 大柱子一惊道:“咦,你……” 瞎子不说话,把手里原来拿着的那根马竿儿用力插入地面,两只手在笛上一阵子摸索,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笛子你是哪来的?” “是一位老大爷交给我的,他要我到江边去吹,说是只要你一听见笛子声音,就会来找我的。” “这位老大爷还有什么东西要你交给我看么?” “啊,有有有!”一面说,大柱子随即由身上摸出了那个玉扳指,递上道:“还有这个。” 瞎子接过来细摸了一遍,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一面说,他随即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大柱子。 “你说说看,这个老大爷是什么一副长相?” 大柱子收下了笛子和扳指,一面思索着道:“总有七八十岁了吧,和你老一样的瘦。” 瞎子点点头道:“算你对了。”冷笑一声,他喃喃道:“我原来跟他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在‘白桑轩’,他为什么不遵守呢?” 大柱子怔了一下喃喃道:“噢!原来是这样,你也许误会了他老人家啦,据我所知,他本来是要到白桑轩去的,只是因为那里来了很多人,所以他老人家就临时改变了主意。” “原来是这样。”忽然他脸色一变:“你说白桑轩来了很多人?” “是呀!人可不少呢!”大柱子道:“来了总有一两天了,这些家伙一直赖着不走,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瞎子嘴里喃喃道:“糟了,这么说,我是不该去那个地方的。”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你已经去了白桑轩?” 瞎子点点头,接道:“刚才我去了一趟。” 大柱子道:“那……你可看见那些人了?”一想不对,赶快改口道:“噢,我忘了你大爷是个瞎子了,对不起,对不起!” 瞎子倒不以为忤,冷笑道:“废话少说,那位老大爷现在哪里,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大柱子喃喃道:“我就是要带你去找他老人家的。” “带路!”一面说,瞎子就手由地上拔起了那根马竿儿。 大柱子点头道:“好好好!等会儿,我得牵着我的牛。” 瞎子点点头说道:“你原来是个放牛的。” “那倒也不是,只是给人家干粗活儿的。”一面说大柱子已牵了午,回头一看,敢情对方寸步不离的已跟在了后面,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动作可一点也不含糊。 “你走你的,别管我!”瞎子冷冷他说道:“丢不了的!” 大柱子答应了一声,牵着牛往前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再回过头来才发现到瞎子才开始起步,双方距离有三四丈。 瞎子似乎知道他停下了脚步,只管挥动着手上的马竿儿催快,大柱子只得脚下加快,一路向前行进。 就这样一前一后,足足走了有一盏茶时间,眼前算是脱离了市集,来到了荒芜的农村,四面全是秋收之后的废置庄稼,地上堆着早已干透了的麦秸、高粱秆子,在当空秋阳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 大柱子站住了脚,一回头对方已在眼前。 “快到了吧?”瞎子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柱子道:“这是李家庄,再下去就到了。” 瞎子点点头催道:“快走吧!” 大柱子牵着牛快步前进,前面有一道沟渠,过去,雨季来时是盛水用以灌溉田地的,现在干旱得滴水全无,总有三尺来深。 大柱子牵着牛跨了过去,回过头来想招呼对方注意,可是转念一想,倒要看看他是否够机灵,怎么过来?这么一想,到嘴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 即见那个瞎子一路晃里晃荡地走过来,他虽然带有一根随身的马竿儿,却并不用它像一般瞎子那样走一步探一步,却把它夹在腋下,以备不时之需。 走着走着,已临近到那道沟渠之前,大柱子静静地注视着他,见他高高抬起的一只脚,刚刚要踏下去的一瞬,蓦地在半空中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他腰身一拧,瘦长的躯体在空中陡地打了个旋风,呼的一声,已飘了过去。 看到这里,大柱子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暗忖道好家伙,敢情这个瞎子身上还真有功夫,怪不得刚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就像一把钢钩似的。 想到这里正想转身前进,身边上“呼”的一声,那个瞎子疾若飘风地已来到了面前。落地、出竿,敢情手法极快,“噗”的一声,手中马竿已点在了大柱子心窝上。 大柱子害怕地“啊”了一声。 瞎子睁大了一对白果眼道:“小子,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可恶!”话声一顿,只听见“叭!叭!”两声,大柱子脸上已吃了两记耳光,打得还真不轻,大柱子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个跟斗。 “记着,再这么恶作剧,我就打断你的腿,可恶!”马竿用力一顶,大声道:“走!” 大柱子被打得心里直恼火,可是确实也是怕了对方,聆听之下,只得转身继续前进。 一个头戴着竹笠的野汉子垂着头,牵着一头牛,由身后跟了过来。 大柱子还待招呼,瞎子已放下了马竿,眨着一对白果眼冲着来人凝神静气地瞪着。 那个人头也不抬的牵着牛过去了。 大柱子刚要起步。 瞎子道:“慢着!” 随即转向大柱子道:“这个牵牛的人,你以前见过么?” 大柱子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没看见他的脸。” 瞎子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大柱子盯着前行人后影道:“过去了,到林子里面去了。” 瞎子冷冷一笑道:“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耳朵却灵得很,这个人脚下穿的不是草鞋,是布鞋。” 大柱子怔了一下道:“这……我倒是没有注意,你老管他穿什么鞋干什么?” “穿布鞋放牛?”瞎子用力眨着一对瞎眼:“没听说过,我们快走吧!” 大柱子也怕耽搁得时间大久了,瓦窑里那位主子着急,随即快步前进,瞎子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穿过了一片稀疏的林子,眼前这片地方就是刘家庄了,大柱子轻车熟路地一直前进,约莫半盏茶后己来到了瓦窑地头。 大柱子站下了脚步,瞎子也来到了面前。 “看见没有?”大柱于手指着前面那片瓦窑:“就是这里了。” 瞎子冷笑道:“小子,你明知我看不见,***!” 大柱子吐了一下舌头:“我忘了。” 他用手在牛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牛赶到了一边,三步并两脚往前面跑过去,嘴里高声叫着:“老大爷我把你要见的瞎子给带来啦!” 身后瞎子怒声道:“***小子你叫什么叫!” 说话时身形一飘,极其快捷地已来到了大柱子身后,举起马竿正要往大柱子背上打。 一扇矮门突地敞开来,那老人现身道:“算了,左先生么?快请进。” 瞎子一听见邵老人的声音,举起的马竿立刻放了下来,连连眨动着那双瞎眼。 “是邵老兄么?久仰久仰!”一边说匆匆赶上几步,四只手随即握在了一块。 邵老人像还是第一次见过对方,一面握手寒暄,一双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把对方打量了一遍,同时目光四下扫了一下,下见外人,随即拉着瞎子进入屋内。 “大柱子,烦你在外面看看,有什么动静通知我一声。”说了这句话,邵老人就把那扇矮门关上了。 大柱子傻呼呼地本来还想跟进去看看他们到底是弄些什么,现在邵老人交给了他这个差事,只好在外面把风了。 瞎子睁大着一双白果眼,背靠门并不先坐下:“邵老哥,我们可是第一次见,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恨我这双眼不能面瞻阁下风采。” “左先生太客气了,”邵老人推过一张椅子道:“这地方没有外人,先生请坐!” 姓左的瞎子在进门之初,已四下凭听觉仔细辨察过一番,他确定这里只有对方一人,心里才算略为安定。 邵老人推过椅子来,他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 “江湖上盛传老哥你大义磅礴,二十年来,老哥为那一宗宝藏,料必是心力交疲,吃尽了苦头,瞎子实在是十分的感动!” 邵老人深深一叹,目涌泪光道:“这件事弄得当今尽人皆知,很多昔日道义之交,在知悉此事之后,竟然都误会了我的为人,以为我邵一子是贪财忘义之人,诚令人为之痛心,事实真相如何,也只有望之将来,此刻是寸心天知了!” 瞎子点点头道:“一个人只要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稳,别人说什么又何必管他!” “左先生说得是,”邵一子叹息一声道:“我们言归正传吧,江湖上对于这宗‘雪山藏宝’传说不一,不怕先生见笑,我虽穷多年钻营之功,至今犹是一知半解,正因为如此,对于这笔传说中数目惊人的宝藏,犹不敢持以全信,先生的见解如何?” “哼!”姓左的瞎子喃喃地道:“如果我也只是仅凭猜测,或是一知半解,也就不必来了!” “这么说先生是宁可信其有了?” “宁可信其有?嘿嘿,邵大侠,这宗宝藏是千真万确的,其真实的程度,就好像我二人如今活在世界上是一样的。” “先生说此话,是凭……” “凭我的这双眼睛。” 瞎子那双白果眼忽然睁大了,在黑色的瞳子里,现有两个白点,邵一子心里一动,想到了这双白点正是致其瞽目的原因。 瞎子冷冷笑着:“老哥,请你相信我,我这双眼睛就是因为看见了当今世人最大的一笔宝藏财富之后,才变瞎的。” “啊,这么说,左先生你莫非已经发现了?” “我不是发现,”左瞎子木讷的脸上猝然现出了一抹凄凉:“信不信由你,我是亲自参与其事的七十二名武士之一。” “七十二名武士?” “啊!”邵老人脸上闪出了一片神秘的微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说,你是埋藏宝物的七十二名藏人武士之一!这么说……” 左瞎子一愣道:“咦!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邵一子含笑道:“刚才我已经说过,我曾经为了这卷宝图花过无限精力,这点认识是有的!” 左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难得,难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可是这么一说,却有些不对了,宝图说明上记载埋宝者仅七十二名藏人武士,均系布达拉宫侍节有年之武士,先生你……” “不错!”左瞎子打断了他的话接下去道:“邵大侠是因为见我是一汉人,而感到与情不符吧?” 邵一子点头道:“先生请说!” 左瞎子冷冷一笑,缓缓抬起了头望向屋顶,这一霎,他那张瘦脸上交织着无限悔恨与感伤。 “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是我这一生最感到痛心的往事,但是,”左瞎子几乎是狞笑他说:“我如果不说出来,就万难取信于你,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邵老人长叹一声道:“有什么话先生但说无妨,你我都已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在当今人世又能有多少停留?说出来吧!” 左先生冷笑着频频点着头。 “布达拉宫第十三世老王时,曾经用过一名汉人武师,充当教习,训练宫中武士,也正是那一年起,宫中才有至今的武士相沿。” “不错!”邵老人点头道:“这是见诸‘布达拉经’的事实。” “你还记得那名汉人的姓名么?”左瞎子瞪着一双白眼,某种渴望意识地看着邵老人。 老人一怔道:“这……让我好生想想看……啊……啊……有了,这人姓左。” 目光一亮,惊奇地注视向对面瞎子:“难道是……你……啊……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左瞎子道:“那人叫‘左汾’。” 邵老人点头道:“不错左汾,我记起这个人来啦!” 左瞎子道:“他就是我的祖父!” “啊!昭老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原是十分迫切地要确知宝藏的一切,然而显然证实眼前此人之身分,毋宁更为重要。 左瞎子道:“先祖蒙布达拉宫老王垂青,待为上宾,自此离开故乡宁波,十年后回乡,适逢先父故世,先祖不得不把我们母子一并接到布达拉宫居住,这就是我留在布达拉宫的原因。” “原来如此,可是,”邵老人忍不住问道:“那埋宝一事,却是第十三王死后十几年的事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一点不错,也是先祖死后二十几年的事了。” 邵老人不再发问了,他相信对方会亲口说出这件事情的本末前后。 左瞎子低低咳了一声道:“那时我已是二十七岁,由于在宫中住了这么久的时间,自然说得一口好藏文,又因为幼承祖父教导,学了一身武艺,那时确是不可一世,惟后来的继王都因听了手下大臣的谎言,说是汉人不可信任,竟然狠下心来将我母子赶出了宫外。” 左瞎子忽然站起来道:“你这地方可靠不可靠?不会有外人接近吧!” 邵老人单掌轻出,虚掩的一扇窗子应声而开。 窗外一片秋霭清辉,不见闲人。 “放心吧!”邵老人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年轻气盛,原以为可像祖父一样在宫中充当总教习一职,没想到却遭致驱逐宫外,心中实在气忿,而就在这时,宫内传出甄选武士之事,说是七十二名。” “后来我才知道,选出来的七十二名武士,是用以搬运宫中所储藏近十年的金银珠宝。据说,宝藏藏在雪山一处隐密的地下洞穴,”左瞎子喃喃道:“原来那时风闻朝廷要进兵西藏,藏王十分害怕,才听从大臣之计,把千年积藏宫中的财宝,统统搬移,埋藏地下,这一切的一切,都由宫中一名藏族策士用专属王族通用的奇异文字记述在一卷羊皮之上。” 邵老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暗道原来如此。 瞎子道:“那种文字确是稀奇古怪,即以当时宫中而论,知者也不过三数人而已,而我却是这三数人之一。” “啊!”邵老人不得不发出惊奇的呼声。 “那是因为我祖父的关系。”瞎子说:“实在是第十三老王太相信我祖父了,我祖父也传授了我。”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那卷羊皮上记载着详尽的宝藏出入之处,一直是十四王所收藏,然而后来由于第十四王的暴毙,这卷羊皮也就离奇失踪了。” 邵老人点点头,十分肯定地道:“并没有失踪,因为它就在我的手上。” 左瞎子点头道:“我希望你所收藏的是真的,因为这多年以来,我已鉴定过五件,都是假的,一些江湖不肖,竟然造了许多假货出售图利,可恨之至!” 邵老人道:“我所收的这一卷不会是假的……尤其是与你说的这些话细一对证之下,我便已确切知道,这是真的了。”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就快要说完了,我刚才说到……” 邵老人道:“七十二卫士藏宝,以及第十四王的暴毙。” 左瞎子点点头道:“不错,我那时却是年轻气盛,一来怀恨十四王将我母子逐出宫门,二来对于那批传说中的珠宝颇为好奇,倒也不是心思染指,因此暗中动手,将原有七十二武士之一击毙,乔装成他的身分,混人武士丛中,参加了藏宝的行列。” 邵老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么说那宝藏之处你是知道的了?” “老兄有所不知!”瞎子道:“我们这七十二名武士出发前后各以黑巾扎面,而且彼此监视甚力,来回所乘舟车亦是窗门紧闭,哪里能如意窥伺!” 邵老人点点头道:“倒也是,只是七十二个人,人数太多了,难免不会生出事端。” 姓左的瞎子点点头道:“老哥你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就在我们完成了搬运宝藏工作之当日,一件怪异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邵老人道:“啊?” 左瞎子苦笑道:“那一日晚饭后,我们正要离开现场的当儿,忽然大家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邵老人一惊道:“你是说瞎了?” 左瞎子狞笑道:“不错,全都瞎了,原来第十四王早已防到了我们其中有诈,是以先下手为强,在我们汤食里放下了毒药,吃时无觉,在一定的时间发作,顿时双目失明,实在是防不胜防!” 邵老人感伤地摇了一下头,道:“真是太毒辣了一点,这件事是在十四王暴毙之前还是之后?” 左瞎子“嗯”了一声,用力眨着一对白果眼道:“让我想想看,嗯嗯!是他死前。” 邵老人点点头微笑道:“我说是呢,因为当今第十六王,确实是笃政亲民,奉行仁政的好人,我料想他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左瞎子嘿嘿笑了两声。 邵老人皱了一下眉:“后来呢,难道瞎了眼就算了?” 左瞎子点头道:“哼哼!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那个地方的情形,不要说七十二个瞎子了,就是七十二个正常的人,如果没有专人引导,也休想自由来去,山路太危险了!” 邵老人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么一说这些瞎子多半都葬身悬崖绝壁之间了?” 瞎子点了一下头,冷笑道:“即使不摔死,也都饿死了,这其中只有我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邵老人点了一下头,他已经全盘了解了这件事的本末,因为事情不关宏旨,他倒也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知道对方怎么活下来的,其实以他之心细如发,见解微妙,即使对方不说,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左瞎子似乎还在为着这件往事忿忿不平,只听他一连串声地大喘着气,一副咬牙切齿状。 邵老人微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的气也应该平下来了,何况你已杀了那个元凶大恶,事情也就抵过了。” 左瞎子一怔道:“你说什么?” 邵老人一笑道:“难道第十四王的死,不是你下的手么?” 左瞎子又是一怔,倏地站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你?” 邵老人冷冷地道:“你不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已猜出来了,若论这个第十四王之所作所为,死了倒也不冤,只是若有这批财富,今日的全藏,也不至于穷困如此了!” 左瞎子喉结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因“自反而缩”,到嘴的话又吞回肚里。 邵老人随即正色地道:“这批珠宝经我多年考据的结果,证明是千年来藏人辛勤所得,当今全藏限于天灾,生灵涂炭,朝廷无能接济,如果及时收到这批原来属于他们的财富,定能收起死回生的效果,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凌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辞千山万水,千方百计与你联系,来此相会的目的。” 左瞎子感叹一声道:“邵大侠说得是,真要能完成这件事,我瞎子也死而无憾了!” 邵一子怅然道:“你我也都是这一把子岁数了,即使有所谓的‘上寿’好活,在人生又能有多少的逗留?若是能在死前完成这件有意义的壮举,也不负这有生一场,左先生以为如何?” 左瞎子连连点头叹息不已。 邵老人一笑道:“言归正传,现在该是我亮宝的时候,是真是假要凭你来鉴定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好说,老哥请赐阅。” 邵老人不假思索地由背后拿下了那个长形包袱,打开来取出羊皮纸卷,却不曾递过去,道:“请左先生移步赐教!” 左瞎子道了声:“好说!”足下微划,已来到了邵老人面前,站立步位正是恰到好处。 邵老人心里非常佩服。 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羊皮纸卷就在桌面上摊了开来。 “左先生鉴评,”邵老人道:“事关重大,请恕老朽凡事仔细了!” “好说,好说,应该,应该!” 瞎子一面说时,马竿已放在桌边,伸出了一双瘦手,等待着摸索。 羊皮图卷只摊了一半,另一半还压在邵老人手上,他目光锋犀地逼视着面前左瞎子,另一只手却是真力暗运,只要对方略存不轨,这一掌当机立断,就能让他尸横当场,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邵老人行事之谨慎,于此亦可见一斑了。 左瞎子那只手已将摸向图上,忽似有感地望着邵一子冷笑道:“老哥不必如此,瞎子若居心不良,管叫我天打雷劈!” 邵一子心里一惊,内疚地笑了笑,那只蓄势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 是时左瞎子的手指已摸在了羊皮图卷第一行字上。忽然他愕了一下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邵老人一惊,顺手抓起了图卷,飘向窗前,探头外望,不觉微微一笑,道:“没事,没事。” 又飘身回来。 原来他探头所见,大柱子仍好好地倚在窑门上,抱着双手,看望着牛儿喝水,院子里静得很,不见一些声息。 于是羊皮图卷再次地打开来。 左瞎子抖颤的手指第二次摸在图卷的字上,嘴里念出了一串不见经传、前所未闻的怪异声音。 念了几句,他顿下来,长叹一声道:“恭喜老哥,你得到了,这是真的不错!” 邵一子道:“何以见得?” 瞎子道:“我不是已说过了么,这种文字只有我能识得,那是不会错的了!” 邵一子正要开口,猛可里空中传出了一声凄厉的猿啼,两条黄影有如脱弦箭矢般直向着邵老人与瞎子当头疾穿了过来。 邵老人一惊之下,叱了声:“啊!” 身形左闪,旋风般地向外撤出,自然他手里仍紧紧抓住那卷羊皮图卷。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左瞎子的动作也不少逊。 原来那只用以认路的马竿儿就放在桌边伸手可及之处,一个不对,他身子向后一缩,右手已顺势拿了起来,反手直向当空猴儿身上抡了过去。饶是这样,仍然没有伤着空中下来的那个畜生。 只听得“吱”的一声,随着瞎子马竿扫处,那猴儿就像攀杠子一样地抓住了飞来的杖梢,就空打起转来,一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怪叫之声,其势颇是惊人。 现场这一霎,变化颇大。 邵一子身子闪开了当头猴儿的正面一抓,全身疾若飘风地闪向一边,不容他少缓须臾,面前人影一闪,一个本身比猴儿也高不了多少的小老头,已由窗外飞身而入。 这个小老头身子乍然一现,嘴里一声怪笑,道:“老小子你到底现了宝啦,给鹅拿过来吧!” 这老头儿手里施唤的竟是拖有银色长链的两个流星锤,每个锤都约有甜瓜那般大小,通体银光发亮。随着小老人的现身,流星锤闪出了匹练般的一道白光,劈头盖脸直向邵老人当头砸了过去。 邵老人想不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事端,心里这口气实在出不来,这时乍见对方流星锤到,更不禁无名火起,左手倏地施展出一式分云手,“噗”的一声,已紧紧抓住了飞来的锤头。 邵老人心里恨极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嘴里一声怒叱,借着手抓之力,瘦削的躯体蓦地腾空而起,随着他落下的势子,右掌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对方脸上劈了过去,这一掌虽是劈空之力,却是聚结力道的菁英。 小老头想是知道厉害,一声怪叫道:“好家伙!” 他来得怪去得也怪,整个身躯向后一个倒折,“嗖!”一声已落向窗前。 猛可里一股尖锐风力直向他身后袭到。敢情是左瞎子。 左瞎子一副狰狞的表情,对于对方的心存不轨,他恨恶极了,是以一出手即是杀着。别看他眼瞎,一旦动起手来,身手还是真灵活,手里那根马竿儿,更是极见威风,这一手常见的“毒蛇出穴”在他施展起来,简直是既准又快,既快又狠。 小老头倒是没想到对方一个瞎子,竟然会有如此身手,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无如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动手过招实在是很奇妙的事,即使一个所谓的“强者”、“高手”,在偶然的疏忽之下,常常也会吃亏。就像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儿,以他杰出的身子,如果上来即存戒心,万万不会为人所乘,自不可能为左瞎子的马竿儿所伤。 “噗哧!”一股子血顺着左瞎子拔出来的竹竿,直由小老头后胯间标了出来。 小者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由于伤中右后胯,简直使他站不起来,腿上一弯差一点摔倒在地。怪叫了一声,他身子斜着打了个旋风,“唰!”一下,已越窗而出。 邵一子低叱一声:“哪里走!”话声一落,紧蹑着对方身后,摹地跟着掠了出去。 前行的小老头原本有极快的脚程,无奈为左瞎子那一马竿扎伤了后胯,大大受了影响,况乎邵老人又是出奇的一个强者,他便更难逃脱了。 邵老人随着快速的进身之势,右掌第二次抖出,是为“龙形乙式穿身手”。 状如波浪般的掌影,起伏之间已蹑住了对方小老头背后,邵一子存心要毙对方于掌下,这一掌共分两个阶段,一曰“扎”,一曰“力”。 尖尖五指,在邵一子力并之下,真像刀也似的凌利,“噗!”一声已半人对方后背。 设非是对方身上穿着厚厚的一件羊皮背心,只是这一式“穿身掌”就能够要了他的命。 小老头再次受创,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啸,像是猿啼那般刺耳的声音,确是凄厉之极。 随着这声啸声之后,眼前这个小老头像是发疯了似地一个前冲,整个身子直向地面上滚倒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空中传出两声尖锐的猿鸣,先见的那两只猴儿,一左一右,紧蹑着邵老人身后,疾若电闪星驰般地扑了过来。这畜生想是也知道主人负伤,情况危急,是以奋不顾身地扑前救主。 邵老人右手指尖实已扎中了对方背上,这一霎只待他指尖向上一挑,便能将功力发出。若是如此,这个小老头再想逃得活命,诚然是千难万难了,料不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两只猴儿却救了他的命。 小老头身子一经倒地,旋风般地滚了出去,同时间两只手却也不闲着,把一双流星锤霍地运施开来,两团银光,一奔面门,一奔前胸,硬把邵老人前进的身子给逼了回去。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受伤的小老头头也不回地一径飞驰而去。随着他前进的背影,身后两只猴儿,咕哩叭啦怪啸着紧紧跟了上去。 邵一子本想紧追下去,心里方自动念,却又制止住了这番冲动。眼看着对方一人二猴,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之下,渐渐消逝无影。 邵一子看着他的背影,频频冷笑不已,他慢慢抬起刚才掌穿对方的那只右手,五指尖端染有殷红的一片血渍,可以想到对方虽然逃得了活命,却也是受伤不轻了。 左瞎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眼前,与他并肩而立。 “好险!”左瞎子道:“邵老哥,那张东西没有被他抢走吧!”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放心,丢不了的!” 左瞎子一个劲儿地眨着那双白果眼道:“好厉害,这个人是谁?” 邵一子喃喃地道:“你可曾听过惯走关中的一名巨盗‘铁马钢猴’任三阳这么一个人么?” 瞎子抽了一口气道:“啊,就是他么?” 邵一子点点头道:“就是他,哼,今天他出师不利,竟然先后会在你我手里吃了大亏,也算是他的晦气,足以警戒他下次了。” 左瞎子“嗐”地叹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约见事情这么隐密,仍然会为外人所知,真是防不胜防了!” 邵一子亦感十分懊恼地叹息了一声。 他缓缓转过身来道:“这里已不是安全地方,我们还得搬个家!” 一眼看见了远处站立的大柱子,由不住心里一愣。 “唉!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心里的声音,可是没有说出来。 记得刚才在房里他探头外看时,大柱子就是这种抱着一双胳膊向外看的样子,现在居然还是一个样子,居然在目睹着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之后,无动于衷。 这么一想,邵老人身形略闪,几个轻快的起纵,已来到了大柱子面前。这一来到近前,他才算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敢情大柱子一双眼睛珠子直直地发呆,就像一双死鱼眼一样。 “哼!”邵老人鼻子里轻哼一声,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伸手在大柱子肩上一搭,略微用了一些力道,大柱子晃晃悠悠地身子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却被邵老人另一只手扶住。 “他怎么了?”一旁的左瞎子问。 “叫人给点了穴了!”一面说,邵老人两只手指已有力地掐住了大柱子上唇的人中,另一只手当胸一掌,大柱子身子直悠悠的直向后面倒了下去。 “扑通!” 这一摔之力,当然是有用意的,可以收“活血”之功,果然在柱子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啊唷着翻了个身子,缓缓由地上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邵老人问:“是谁把你给点了穴?” 大柱子一脸傻相地看着对方二人。 “不……不知道,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好好的,忽然不知怎么回事背上麻了一下,打了个呵欠就……就睡着了,后……后来你们就来了。” 邵老人一声不哼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这里不大安全,你先回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大柱子愣了一下点头道:“好吧,那我就走啦!”一面说,他缓缓地走过去拉起了牛,又回过头来看了邵老人一眼,慢慢地走了。 邵老人这才转向左瞎子道:“有些人每喜自作聪明,认为别人都是傻子,哼哼,我邵某人虽然大了几岁,自信这双眼睛还不花。” 说到这里话声一顿,霍地转向当空屋顶冷冷地道:“好朋友既然来了,干什么又藏头露尾,未免有失风度吧!” 话声方辍,就听见矮脊上一人“呵”地笑了一声,空中人影微微闪了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了眼前。 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息,这样一个人,无论从什么角度上去看,都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然而事实证明他却是一个深悉武功的道上朋友。 “果然不愧领袖西天的武林前辈,在下佩服之至!”青衣文士一面说时双手微拱:眼角却看见了一旁的瞎子,拱了一下手道:“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替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闻言一怔,那双白果眼珠子一阵子眨动,两只手抱了一下:“岂敢,岂敢,请恕左某双目失明,朋友请报上大名吧!” 青衣文士莞尔一笑,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邵老人已冷笑着代他发言道:“今天真是幸会得很,想不到阔别多年的武林朋友,居然都在这里见着了,光斗兄,这位朋友的大名你一定也是久仰了!” 左瞎子嘴里一连串地称着是。 邵老人冷冷地报上了来人的绰号大名道:“岳阳剑客顾锡恭!” 青衣文士微微一躬身,说道:“小可不敢当!” 左瞎子嘴里“啊”了一声,连连点头道:“久仰!久仰!” 邵老人面色一沉,注向对方道:“顾朋友光临下处,是……”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抱拳道:“邵前辈不必客气,既然左兄也在,那好极了,顾某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当面向二位尊前讨个请教。” 邵老人点头道:“好,既然这样,顾先生请!” 彼此互道了一声请,顾锡恭也就不客气地首先迈步,进入矮屋,邵左二位也随后跟人。 邵老人冷冷地道:“荒野陋居,无非栖身而已,顾先生请自己坐吧!”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道:“哪里哪里,这里隐秘得很!” “是么,顾先生说笑话了,”邵老人冷冷地道:“如果真的隐秘,也就不会惊动了许多好朋友了。” 微微一顿,邵老人又接下去道:“如果在下判断不错,顾先生与方才那位任朋友以及另外三位似乎早已在自桑轩鹄候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顾锡恭一笑道:“这话倒也不假,风闻前辈与这位左先生有此一会,自是江湖盛事。”说到这里,这位翩翩文士风采的岳阳剑客笑态可掬地道:“前辈既然直言以询,小可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我们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邵老人冷笑不已。 “别人的来意,小可不得而知,不过邵前辈眼里可是揉不进沙子的,岂能真的不知道?这个咱们可以按下不提!”顾锡恭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继续说下去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虽是一句老生常谈,倒也是古往今来一件永久不变的真理至言。” 邵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足下的来意已经表明白了!” “那倒不然!”顾锡恭抱拳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财顾某固所爱也,却还不至于卑鄙到巧取豪夺的地步。” 邵一子一笑道:“足下所言,果见高明,倒要请教其详了!” 顾锡恭抖动了一下身上那袭单薄青衣道:“那前辈身怀宝图之事,早已武林尽知,这当然早已算不得是什么隐秘之事了,据在下所知,邵老这卷宝图已收藏经年,何以至今日仍未能按图索骇,将宝物起出,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似乎是邵某人的私事,又与顾先生你有什么关系?” 顾锡恭欠身道:“好说,这就是在下这一次前来的本意与宗旨了。”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当年布达拉宫之事,在下虽非身历其境,却也一清二楚,凑巧手头上有一本古本欧阳子所绘注的‘山海经’,这本图注,尤其将西北各山岳地形描叙得十分清楚,如果前辈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原因是昧于地势,那么我这本山海经必能为前辈提供极有价值的贡献,相信前辈只要取出宝图,两相映证之下,必可将前辈现有之诸多困惑一一迎刃而解!” 邵一子一笑道:“这难道就是顾先生来此的本意。” 顾锡恭道:“好了,我已经说出了事情的第一步开始,现在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道:“我还不大明白你第二步的意思。” 顾锡恭一笑道:“第二步就很简单了,如果第一步成功,第二步实在是方便得很,一切就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一旦宝物到手,你要分羹一匙?” 顾锡恭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邵一子微微一笑道:“顾先生所说倒也并非无理,只是这件事显然与老夫的原来宗旨不符,无论如何,顾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夫心领了。” 一面说,他站起来拱手送客。 “岳阳剑客”顾锡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道:“这个意思邵前辈是要独吞了?” “那倒也不是。”邵一子冷冷地道:“足下不明白邵某原来宗旨,最好不要瞎猜,顾先生既已说明来意,似乎可以走了!” “岳阳剑客”顾锡恭微微一笑,道:“难道邵前辈对这件事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 “道不同,不相为谋!”邵一子一抱拳道:“抱歉之至,实在是有辱台爱了!” 顾锡恭面色一沉,举步向外踏出。 邵左二人一起抱拳相送。 顾锡恭足下已将踏出,却忽然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笑容尽失,代之的却是一片凌人的傲气。 “在下临走之前,还有一事相求,不达此愿,在下还不打算离开。”话声一落,窄室里立刻充满了一股凌人的气机。 邵一子一声冷笑道:“老夫此来,确已将死生置之度外,尤其是能有机会领教各方朋友的罕世身手,更是人生一大快事,说吧,顾老弟,你要怎么样吧?” “好!”顾锡恭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插进长衫的两叉,霍地向外一分,手上多了一对乌黑净亮的***。 “久仰前辈一套伏魔剑法,领袖西方武林垂数十年之久,不才有幸请教,实在是光荣之至!”一面说时,脚下微拧,“嗖”一声已飘身屋外,接着面前人影乍闪,邵一子已与他迎面对立。 顾锡恭简直就不知对方手上的那口短剑是藏在哪里的,总之双方现在已相互对立。 顾锡恭手上所拿的那对黑不溜丢的钢***,看似无奇,其实却厉害无比。 邵一子冷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顾老弟你过去也是用剑的,怎么现在却改了家伙了?” 顾锡恭一哂道:“那倒也没有,换着用用不是也挺好的吗,咱们闲话少说,前辈你撒招吧!”说完了这句话,就见他把一双黑光净亮的钢***在头顶上“当”的碰了一下,发出了历时颇久的一阵子“嗡嗡”之声。 如非是他变换了另一个角度,还不易看清他手里那对钢***的凌厉的一面,敢情沿着钢圈一周,现出了白白一线,正是藏锋之处。 邵一子手上短剑平胸而持,剑上光华闪烁,显然他已把无比充沛的劲力贯注在这口短剑之内。 一旁的左瞎子显然也已领略到了现场一触即发的严肃气氛,情不由己地退开一旁,他眼睛虽不能看,却依然表现出一副凝神贯注的模样,直直地瞪着两只眼,注视着现场,也许只有这个样子,才能帮助他听觉更为敏锐。 顾锡恭手持双圈,在现场转了一个半圆的***,却在斜出一个角度站住。忽然他叱了声:“失礼了。”三字一经出口,身子忽然疾如电闪般地狂飘而起,直由邵一子侧翼部位猛然切了进来。 邵一子冷哼一声,短剑斜挑,叮当一声脆响,空中爆出了一点火星。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邵一子倏地快速进身,短剑上划出了一道银光,这一剑直穿向对方面门,其势之疾快,真有难以想象之处。 顾锡恭手中钢镮蓦地分开,左手钢镮向正面面门上一举,“锵”的一声脆响,已将对方来剑锁在钢圈之内,紧跟着他身形侧转,右手钢圈霍地平胸推出,极其力猛地向对方胸前打了过来。 邵一子冷笑道:“好招。” 左手掩处,“嗡”的一声,已把对方来犯的钢圈击开一旁,这一手空手进招,设非是把对方身法部位摸得极为清楚,万万不敢如此施展。 显然顾锡恭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手,不觉呆了一呆。 邵一子计不只此。 就在他掌震钢圈的同时,右手短剑微振之下,那口剑忽地弯曲如蛇,极其滑溜地已由对方钢圈之内脱出。 顾锡恭蓦地神色一变,他武功至高,招法烂熟,正因为如此,他也就较一般武者更能体会出胜败的先机,以眼前情形而论,自己原不至就此落败,无如上来期功过甚,以至于双方间隔距离过于接近,再当敌人狠厉招法之下,便万难脱身了。 心中有此一念,顾锡恭再也顾不得出招伤人,身子霍地向后一倒,“唰”的一声,直挺挺地直倒了下去。 饶是这样,邵一子的那口短剑兀自放不过他,艳阳下,剑光刺目,有似银蛇腾空般,倏地闪了一闪。 随着这道剑光的光华闪处,邵一子身躯已似风卷落叶般地飘了出去,起落之间,已是三丈开外。 “岳阳剑客”顾锡恭的身法更为美妙无伦。 他原本后仰的身子,就在他后脑甫将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之间,蓦地一个快速的疾旋,“呼!”一声,眼看着他已将倒地的身子,蓦地又腾了起来,足足拔起了有两丈高下,随后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双方已然分了胜负。 一道长有半尺的割裂口子,显示在顾锡恭的前胸,将一件美好的青衫分为两片。 顾锡恭固然可以不服输,再次放手力搏,犹不知鹿死谁手,然而究竟他是一个成了名的人物,况乎双方并无深仇大怨,实在没有以死相拼的理由。 “很好,我总算见识了,高明之至,高明之至!”一面说,顾锡恭频频向后面退着,艳阳下他那张脸变得极为苍白。 “不过,邵前辈,你可要注意了,你我之争,称得上是君子之争!”他冷冷笑着道:“要是换在另一个人,只怕你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邵一子按剑而立,聆听之下,呆了一呆。 顾锡恭却抱拳道:“刚才那番话,我觉得阁下尚有考虑的必要,我以为尊驾眼前的处境,很显然的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尊驾何妨再好好地想想,我们还会见面的,告辞!”话一说完,倏地拧身而起,有如长烟猝起,极是俊俏地已拔在了一棵大树巅梢,紧接着身形再弹,已是六七丈外,转瞬间已消逝视线之外。 邵一子撩开长衫,“锵!”一声合剑入鞘。原来这口短剑一直就藏在他膝边小腿边侧,剑身虽然远较“匕首”为长,却也不碍他的身手。 面前人影略闪,左瞎子已来到眼前。 “他走了?” 邵一子冷笑道:“不错,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不会就此甘心的!” 左瞎子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这次约聚,事情这般的隐秘,却依然逃不过这些人的耳目,说来也怪我大粗心大意了。” 邵一子摇头道:“这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左瞎子道:“如果我刚才没有到白桑轩去打了个转,说不定还不至于惊动了这些人。” “迟早他们是要来的,”邵一子道:“这里显然不是安全的地方,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 左瞎子点点头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正要说出,邵一子却嘘了一声,道:“你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反正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左瞎子不由不佩服他的临事仔细,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就走吧!”——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9节 一艘小船缓缓地在水面上移动着。 除了摇船的舟子以外,这船上只有两个人:邵一子和左瞎子。 船上搭着竹篷,最多亦只能容纳两人,现在的容量已是饱和了。 二人之间,是一张小小的方桌,宝图就摊开在桌面上。为了谨慎起见,船舱两面都下着帘子,只靠着中间垂下来的一盏油灯,光度虽弱,却已是够了。 左瞎子微微颤抖的手指,摸着密密麻麻的特殊字体,嘴里不停地念着:“计黄金十箱,白银二十八箱,明珠玉器各十箱,分别以上好的樟木包裹白铁之木箱盛装,安置在七星山之北,大肚山以南,午时阳光穿照时,见群山交岔,于是再寻小孤峰……” 念到这里,左瞎子停了一下,嘴里喃喃道:“老天……老天,要不是图上记载,只怕神仙也找不到。” 邵一子道:“这些地方你可熟悉?” “当然,当然,我是熟悉的!” “小孤峰……小孤峰……”一面说左瞎子的手指又摸上了羊皮纸。 “够了!”邵一子忽然抽回了羊皮纸卷:“暂时知道这些已足够了!” 左瞎子愣了一下,咧着牙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邵一子一笑道:“到目前为止,你我二人知道的一样多而且还是一知半解,这样彼此都可以信任,对于我们未来的合作大有稗益。” 左瞎子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仰起脸来想了想,才像是忽然明白,“呵呵”笑了两声,道:“邵老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 邵一子微笑道:“请先生海涵,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这件事完成之后,老夫当亲自向先生致歉,并将此事建议藏王,为先生立一生伺,供后世膜拜敬仰,也算是功在全藏,青史明标了。” 左瞎子嘴里“啊唷”了一声,呵呵笑道:“言重了,言重了,邵老这件事万万行不得,析煞我瞎子了……折煞了!” 他们在观图说话时,身边一直留意着欸乃不绝的桨橹之声,很清楚地可以感觉出前进的速度。 忽然船速慢了下来。 左瞎子隔着船帘问道:“地方到了没有?” 舟子的破锣嗓子道:“到了,二位老爷下船吧!” 邵老人匆匆背好了图卷,左瞎子手中马竿子方自撩起船帘,即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水花四溅里,敢情那个舟子已纵身入水。 邵老人一怔道:“不好!”蓦地抢身出舱,却见一名锦衣童子双手正自紧勒缆绳,把这只小船硬拉向岸上。 所谓“岸上”,乃是一个延伸出水面的岛形堤岸,在近水处设有一亭,景致十分可人。邵一子已知中计,舟子既已遁形,一腔怒火乃发向那名锦衣童子身上。 当下怒叱一声:“大胆!”身子霍地纵起,劈空一掌直向那名童子身上击去。猛可里一人朗声笑道:“好掌力!”说话时,那名锦衣童子已自就地一滚,快速地翻出两丈开外,邵老人的一掌,竟然落了个空。由于那声“好掌力”,才使得他注意到发话之人。 敢情那亭子并非是空的,里面还坐着两个人。一对白衣漂亮男女。男的锦衣缎帽,翩翩风采,沿着帽沿两边,各垂下一根风翎,和他颏下的一络黑胡,共风而舞,尤见潇洒风雅之一面、女的更是生就的漂亮姿色,宫样蛾眉,郁郁秋水,一领雪色长披,其上绣着鲜艳梅花,粉面团团,似乎永远聚集着未完的笑意。 “西天盟主”邵一子乍然发现到这两个人,禁不住蓦地吃了一惊。正因为这男女二人原是相识,才使他格外觉得惊惧,事出突然,一向持重的他,也呆住了。 身边人影轻闪了一闪,左瞎子也来到近前。 “怎么回事?邵老。” “哼!”邵一子才似回到了眼前情况:“有好朋友等着我们啦!” 此时亭中男女,已缓缓步出亭子。 “老爷子别来无恙,咱们好几年不见了,幸会,幸会……”拱了一下手,含着笑道:“我这里有酒有菜,如果不嫌弃,二位请共饮一杯如何?” 邵一子冷冷地道:“用不着客气,贤夫妇竟然以这种卑鄙伎俩来对付我,哼哼,这又是为了什么?” 白衣人一笑道:“老朋友先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有话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白衣妇人似乎一向很少说话,凡事以夫“马首是瞻”,这时却不禁发出了银铃般的一串笑声,接着说道:“邵前辈这么说就不对了,外子与我为了迎接前辈,已经坐候了三天,就是现在在这里见面,也是费了一片苦心呢!”微微一顿,这妇人眉角扫向左瞎子。一笑道:“这位大概就是西北道上那个传说已久的奇人‘瞽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先是一怔,连连眨着他那双瞎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却把头转向邵一子道:“老哥,你可没有告诉我还有两位贵客,这两位朋友又是哪个?对不起得很,请恕瞎子眼睛不灵。” 邵一子冷笑道:“鼎鼎大名的童氏伉俪你竟然不识,哼!青砂堡‘澜沧居士’童玉奇与‘芙蓉剑’莫愁花的大名,你岂能不知?” 左瞎子那张消瘦的脸上,忽然间像是僵住了:“嘻嘻……”他冷嗖嗖地笑了几声:“知道,知道,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竟然拜会了这么多成名江湖的朋友,我瞎子总算是没有白活,嘿嘿!” 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笑,道:“左朋友真是太客气了,二位请进来一谈如何,请!” 邵一子见到对方童氏夫妇,即知道今日之会只怕不易善罢于休,然而事到临头,却也只有硬起腰干,看看下一步又将如何。 心里想着,即与左瞎子不约而同举步向亭内步入,童氏夫妇果然是有心人。 亭子里果然备有一桌丰盛筵席,每盘莱肴都加着盖碗,显然主人夫妇为候佳宾,并未动筷。邵一子打量着这一切,冷冷道:“贤夫妇太客气了。”说罢不待招呼,自行拉开座位坐了下来。 左瞎子虽是瞎子,但除开视觉之外,其他各样官能似乎较诸常人更敏锐得多。 随着邵一子落座,他也坐了下来。只是他并非与邵一子并肩而坐,却是在对面坐下来,那一根一直在手的马竿子紧紧夹在两膝之间。 童氏夫妇各含微笑也坐下来。 “澜沧居上”童玉奇双手拍了一下,亭外立即应声走进一人,正是方才手勒缆绳,也就是“白桑轩”侍奉童氏夫妇寸步不离的那个俊秀童子。强将手下无弱兵,显然他也有一副好身手。 这时只见他对着邵左二人深深打了一躬,嘻嘻笑着上前为二人执壶斟酒。 邵一子道了声:“邵某不客气了。”一面说时,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 左瞎子也是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叭!”打了一下嘴道:“好酒!” “澜沧居士”童玉奇道:“今日能够请到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只怕仓促之间,菜肴难合二位口味,还请多多包涵。来来来,左先生请!” 因为左光斗是瞎子,所以他才要特别照顾他,摆在面前的是一盘“棒棒鸡”,童玉奇夹起一截鸡腿递过去。 左瞎子愣了一下道:“啊,你太客气了!” 他虽是瞎子,感觉之敏锐,前文已叙及,是时右手轻起,“铮!”一声,两只牙筷,已迎着了对方送来的那只鸡腿。立刻,空中这只鸡腿就像是被胶粘住了一样的结实,丝毫动弹不得。 澜沧居士童玉奇一笑道:“嗳,不必客气!” 手中筷子微微一抖,左瞎子忽然身子动了一下,那只手在微微的一阵颤抖之后,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缩了回来,一直退到面前,接着四只筷子夹着的那鸡腿,慢慢地落向盘内。 童玉奇微微一笑,收回了筷子,只见左瞎子那张白脸上丝毫不着血色,脸上大大地现出了“不是味道”。 明眼人如邵一子者一看之下,即心内雪然,分明童玉奇这一手明是为对方拣菜,暗中是在与对方较量力道,而这一次左瞎子显然是输了。 左瞎子显然心胸狭窄,个性偏激,一上来吃了一个闷亏,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独自个频频冷笑不已。 邵一子自然知道童氏夫妇的心愿,这时见左瞎子如此的表情,更猜测到情势的“一触即发”。 “我们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邵一子眼睛逼向正面的童玉奇,道:“贤夫妇此番邀请,不知有什么要当面关照的没有,说吧。” 童玉奇一笑道:“邵老这么单刀直入的问,倒也爽快,愚夫妇的来意,想必是瞒不过你老爷子的法眼,既然这样,我们就直话直说吧。” 邵一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听说布达拉宫的那张宝图就在邵老身上?”一面说时,童玉奇那双眼睛滴溜溜地直在对方身上打转,当然没有放过斜背在邵氏背后的那件玩艺儿。 “不错!”邵一子抬手在背后图卷上拍了一下道:“就是这个。” “听说布达拉宫那批宝物,别的不说,只黄金就有好几大车呢。” 说话的是童妻“芙蓉剑”莫愁花,提到了黄金,那张娇艳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显出了贪婪的笑容。 “而且还有很多的珠宝玉翠呢!是不是?” 邵一子点点头道:“传说是这个样子,至于事实是不是如此谁也不知道。”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当面证实,看一看呢?”她很自然他说出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显得不自然,好像这批宝物原本就应该有他们一份似的。 “不错!”邵一子冷冷地道:“我是有这个意思想去证实一 “芙蓉剑”莫愁花笑得真美:“好呀!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邵一于看了她一眼,如非当面承教,他真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一种人,对方若非是故装糊涂,那就实在太天真了。 “童夫人也许没有听清楚,”邵一子冷冷地接下去道:“我以为‘我’和‘我们,这两个字是有很大的分别的。” 莫愁花微微愣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很简单,‘我’只是我自己,‘我们’却是两个人以上的人,”微微一顿,邵一子面若秋霜地道:“我的意思是‘我’而不是‘我们’。” 莫愁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啊,为什么要这样嘛!”她喃喃道:“我实在很想要看看这些宝贝。” 邵一子吃了一惊,心说:“芙蓉剑”莫愁花在江湖上该是何等厉害的一个角色,怎么会是如此稚气未开的一派天真?莫非她故意如此做作,其实却另有什么居心不成?偷眼一瞧,“澜沧居士”童玉奇唇角却带着浅浅的笑,仿佛一切早已胸有成竹的模样。 “来呀!”童玉奇招呼身边童子道:“给二位贵客斟酒。” 站立在一角的那个少年童子应了一声,立刻趋前拿起了一旁烫在热水里的锡壶,摇了一下,恭敬地为二人各自斟上一杯,接着又为主人夫妇斟了一杯。 童玉奇伸出小指在酒里点了一下,含笑道:“很好,温度正好,二位请不要生气,有什么话,我们饭后再谈如何,来!干!”一面说,仰首把杯中之酒一干而尽。 一旁的莫愁花也笑哈哈地道:“二位老爷子可别客气呀!喝呀!”说时,她也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邵一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口酒将要吞下之际,忽然他目光触及莫愁花渴望的目光和几乎掩饰不住的喜色,心里一惊,这口酒顿时不再咽下。 目光一扫身边的左瞎子竟然不识先机,手端酒杯正待饮下。 邵一子心里一急,左掌突出,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左瞎子当胸击去。 这一掌由于双方距离过近,左瞎子事先又没有料到,一时避之不及,手腕子一抖,这杯酒竟然朝着自己脸上泼了过去,顿时满脸狼藉。 同时间,邵一子面朝向童玉奇,“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酒直向后者脸上喷了过去。 童玉奇一声急叱,右掌在坐椅上蓦地一按,整个身子“唰”地飘了出去,饶是这样,无如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邵一子这口酒看似无奇,其实乃盈聚有本身所练之“五行真力”,力道足可穿木破石,速度更是疾快至极,童玉奇躲开了身子却躲不开长衣,酒滴沾处,那袭雪白俊逸、其上绣着修竹的长衣侧襟上,顿时留下了七八处透明窟窿。 以童玉奇平素之风流自赏,武功出众,何能吞下这口气?凌笑一声道:“老儿,你这是自己找死!”话声一落,正待出手,却不知他身边的“芙蓉剑”莫愁花,却已抢先了他一步,先自出手。 娇叱声中,莫愁花蓦地拔身而起,其势之快,有如奔雷疾电,闪得一闪已来到了邵一子身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先已在她纤纤十指上各套了一个纯钢打制的、十分精致的小巧钢套。 随着她前进的身子,两只手霍地向前一抖,“铮”的一声脆响,十根手指像是十把尖锐犀利的短剑,霍地朝着邵一子两肩奇快地抓落下来。 双方竟然是如此戏剧性的动起了手来。 邵一子狂笑一声道:“好!” 霍地把身子向后一仰,无如莫愁花功力颇是不弱,两只手落空之下,身子快速地一个疾转,一双手再次地张开,在扇形的合拢姿态里,两只蝶形的宽沿大袖,有如两把锋利的钢刀,分向邵一子两肋上疾快地划落下去。 邵一子身形方自折起一半,对方竟然又自攻到,其势之疾猛,简直不容人于缓和之机。 这一霎,真是极为尴尬的时机,上既不可,下亦不能,一任邵一子功力再高,当此一瞬间,也是莫可奈何,心里一惊,凭恃着数十年精纯的内功,硬生生地把身子向一旁错开了半尺。 出奇制胜,常常就是在这种节骨眼之上。 就在邵一子这一霎不上不下的当儿,猛可里身侧一阵疾风扫到,似乎发觉到对方童玉奇的影子闪了过去。 这种进身的势子实在太快了,快到无暇思索。 邵一子心中方自暗念着此番休矣,仿佛觉得肩背上紧了一紧,突然间,对方男女二人已双双向两方退开。 左瞎子早已蓄式以待,当此一瞬,他忽然施展出了全力,极其快速的向着童玉奇扑了过来。 原来童氏夫妇联手进招,早已是事先约定,故此施展出来,配合得天衣无缝,童玉奇刚才进身之势,更是妙不可言,待到他退身一旁时,手里已多了一样东西:羊皮图卷儿。 夫妇二人脸上真有说不出的喜悦。 就在这时,左瞎子已全速扑到,手里的马竿儿施了一招“拨风盘打”,搂头盖顶地直向童玉奇头上打来。 童玉奇一哂道:“得了,瞎老哥你还凑什么份子?”身子一晃,已飘出丈许以外。 眼前疾风狂袭过来,邵一子发眉皆张,状似疯子般地扑了过来,他乍然发觉到,背后宝图竟然被童玉奇巧取了过去,内心自是怒不可遏,是以身子一扑过来,即施出了极为厉害的一招“虎扑式”,两只手掌上聚集了无比凌厉的内力,直向童玉奇身上击了过去。 童玉奇一声长笑道:“老爷子这又何必。”他当然知道邵一子志在宝图,当下一声喝叱道:“接着。”手势微抖,掌中宝图卷箭矢也似地射了出去。当然不是丢向邵一子,而是掷向“芙蓉剑”莫愁花。 一切都好像早就安排好了。 “芙蓉剑”莫愁花落水而立。小船就在水边,早已起锚待发,只等着莫愁花身子一跃上船,即刻出发。 由童玉奇手上飞出的宝图,就像是一只箭矢般的快捷,“嗖!”一声,已来到莫愁花面前。 童玉奇所施展的力道竟是恰到好处,眼看着这圈羊皮图卷箭矢般地来到眼前,忽然就空一顿,轻轻地向着莫愁花手上落下来。 莫愁花笑得开心极了,由于她与对方邵一子间隔甚远,根本就不愁他能飞身过来,是以她保持着极为从容的姿态,轻轻扬起了一只纤纤玉手,等待着图卷落向手中。这种成功在望的心情是不难理解的,莫愁花真个笑得像一朵花。眼看着空中图卷已经几乎触及到她的手指了。 就在这一霎。它却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上。那也是一只白白的手,但却不是一只女人的手,是一只男人的手。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 这个人高高的个头儿,一袭蓝缎子长衣,长得几乎触及到了地面。 阳光下他那张脸虽说是“苍白”,但是仍然极其俊逸,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令人望之生敬。 当然,眼前莫愁花却是无论如何也“敬”不起来,因为原已十拿九稳落在自己手上的东西,却落在了别人的手上。莫愁花既惊又愤,差一点当场昏了过去。但她是绝不会就此甘心的。 蓝衣人一只手拿着图卷,那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盯视着对方,他眼圈下面隐隐现着暗紫的红色,显示着这个人似乎身上带有内伤,然而那种凌厉的目光,却显然是含有吓阻的作用在里面。 莫愁花盛怒之下,竟然疏忽了进一步地由对方面颊上去观察对方,否则的话,她必然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彼此原是相识的。 蓝衣人的凌厉目神,原是要提醒对方他们之间的“似曾相识”,这样或可避免一场凶杀打斗,然而莫愁花盛怒之下偏偏疏忽了。 “你好大的胆子。”嘴里喝叱着,莫愁花身子向前一个上步,两只纤纤玉手交插着直向蓝衣人当胸插过去。 蓝衣人轻哼一声,肩头轻晃,已飘出了三四丈外。 莫愁花又是一声娇叱,紧循着他退后的身影扑过来。 她的身法敢情是如此之快,流星般的身子,在忽然前穿的势子里,两只玉手已似乎攀住了蓝衣人的肩头,在动手过招上来说,莫愁花这种身手,不能不说是抢尽了先机。 蓝衣人眉头微微一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莫愁花,你真的要跟我动手?” 莫愁花那双手原本只须用劲力握,即可将对方肩头锁骨拧碎当场,只是就在她内力灌注有待一握的当儿,忽然对方那双肩头硬生生地在她内力灌注的双手之下滑脱了开来。 那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莫愁花的手指方自由对方肩头上滑下的一瞬,蓝衣人已极其翩然地飘向一边。 这就使这位轻易难得一次出手的、一向自负极高的莫愁花大惊不已了,老实说她方才的那一手“鬼扑神拿”,生平不过只施展过三四次,却没有一次失手的记录,而眼前这个蓝衣人,竟然能在于钧一发之际巧妙地化解开来,不能不说是怪事,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透的。 蓝衣人这一次飘得较前次更远,转侧之间:已是五丈开外。 只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就算他身法再快,也难脱眼前如许多高手的环峙。 第一个向他攻到的是白衣人澜沧居士童玉奇。 童玉奇显然已失去了刚上来时的那种轻松劲儿,主要是蓝衣人的身手,已大大地震惑了他。眼看着已将到手的好买卖,想不到竟然会功亏一篑地败在一个想象不到的情况里。 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人,忽然地出现,竟然破坏了他的一切原定的计划。 澜沧居士童玉奇哪里能忍得下这一口气?是以,在他向蓝衣人猝然出手的一霎间,不用说是集愤怒功力于一身,端的是不可轻视。他猝地由上面扑下来,全身四肢齐张,活像是个“大”字形,“呼”地飞向了蓝衣人的头顶,“呼”地又当头罩落下来。巨大的力道直袭向地面,一时间使得地面上砂石齐飞,可以想象其力道之疾猛劲厉。 然面蓝衣人显然是有备在先。随着他仰起的上身,两只手掌结结实实地与童玉奇下落的双掌迎在了一块儿,四只手在方一接触的一霎间,倏地粘在了一块,紧接着一阵子快转,霍地飞弹了起来,足足飘出丈许开外。 蓝衣人身形昂然站立在当场,一动也不动。 面前人影倏闪,好几个人猝然间都向他身前集中过来,为首的是邵一子,左瞎子在他左边,右边却是童玉奇的妻子“芙蓉剑”莫愁花。 似乎每一个人都怒气不小。 邵一子冷笑了声道:“原来你也一样。” 蓝衣人方待开口,邵一子已压下了双掌,用进步双撞掌霍地直向蓝衣人当胸击去。 这一霎,其他的人也都没有闲着,左瞎子的马竿儿是十招“点天门”。 “嘶!”一缕疾风,直向蓝衣人脑门正中力点了过去,他们两个人联手递招,已是极见威力,偏偏“芙蓉剑”莫愁花也来凑趣,由侧面蓦地进身,劈出了一掌,直向蓝衣人肋间劈了过来。 蓝衣人面色极为沉着,在眼前这等高手联合攻击之下,他身子先是向后一坐,紧接着腰身一扭,看起来像是忽然成了两截,如此姿态之下,左瞎子的马竿儿,邵一子的双撞掌,以及寞愁花的侧击手,三般都落了空。) 在他们三人相继向后撤招的一瞬,蓝衣人身子已直直地拔了起来,带着一声长啸,施展出武林中轻易难得一现的轻功身手“大转风轮”。 “呼!”第一转,落向一株参天古树之巅,眼前白影猝闪,童玉奇同时也飞身坠到,然而他身子方自坠落的一霎,蓝衣人已第二次转动,“呼!”落向另一株大树树干,邵一子也飞身抢到,嘴里怒叱了一声,打出了了掌铁莲子。“芙蓉剑”莫愁花却也在这时掷出了一口飞刀,紧跟着燕子也似地窜身而起。 须知眼前数人,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中极叫字号的人物,各自都负有一身极见杰出的功力。 眼前这一阵子飞跃疾扑,看起来真叫做“惊心动魄”,可真是空中飞人,人影交晃着,称得上“电闪星驰”。 在一阵快速的急奔电转之后,蓝衣人已奇妙地脱离了现场。他沿着奔驰急放的江水,来到了一片莽密树林、当他身子方自在一棵黄果树下站定,身后疾风狂袭过来。 蓝衣人倏地转过身子,适当其时地迎接住白衣人童玉奇攻来的双掌。 童玉奇来得快,退得也快。正因为他曾经有过两次与蓝衣人对掌的经验,深深悉知对方功力了得,所以不欲力拼,双掌一经接触,顿时如怒鸯般翻向一旁。 在他落地的一霎,手腕子微微一振,已把一串紧束腰间的“如意金梭”握在了手上。 这串金梭每一枚都有七寸长短,通体黄光净亮,耀眼生辉,每一颗上下衔结,看来沉实有力,尤其是为首的梭头,看上去更具杀伤力,菱形的尖端海一面看过去都尖锐锋利,抡施开来,只怕方圆两三丈内外都难以进身。 童玉厅这串如意金梭一经到手,两只手各持一枚,随着他跃起的身子,捷如流星般地已向着蓝衣人身前扑过来,首尾两枚金梭各向着对方眼睛上力扎过去。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可真是翻脸不认人。” 说话时双手左右倏分,待向对方一双手腕子上拿捏过来。 童玉奇由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那双已经递到的金梭霍地向后收回,同时身形转动,纵出了丈许开外。 他眼睛里这一霎交织出无比的惊惧,盖因为对方蓝衣人显然把自已的一切都拿得十分准确。 原来童玉奇本身以练就“至柔罡气”见长,这门功力可以随其意志,任意运施在各种兵器拳脚之上,一经伤人,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即可将对方五脏俱摧,使之丧命!端的是厉害之极。 这是一门武林绝学,识者极罕,然而它也并非全无克制之法,内功中的“哼哈二气”,即是它的独一克制之术。 眼前这个蓝衣人敢情竟是深悉此一罕世绝功“哼哈二气”的个中翘楚。 他虽然只不过看似无奇递出了双手,可是童玉奇却肚子里有数,丝毫也不敢失之大意,那双紧持在双手的金梭霍地向后收回,脚下拧动,快速退出丈外。 “你到底是谁?”“哼!”篮衣人脸上微微现出了不悦:“我以为你认识我的,你再看看。”说时,他肩头轻晃,把身子飘前了一些,与童玉奇脸对脸地站在一块。 童玉奇再看之下,终于,他悟出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是海……” “海无颜!”蓝衣人点点头:“阁下总还算有点旧情,我们总有八、九年不见了,难怪贤夫妇已认我不出。”说时忍不住向空朗笑了一声。 童玉奇“啊”了一声,霍地上前一步,喜形于色地道:“真的是海兄弟,久违了。”一面说,他随;”向着海无颜双手上握去,海无颜一笑迎上。 四只手立刻握在了一块。看起来,这是一番故人的寒暄,其实却另有巧妙。 四只手掌相互合拢的一霎,童玉奇的时、肩、掌根,分别向海无颜的胸、肋、小腹三处不同地方接触了过去,其势之巧妙自然,确是无懈可击。 海无颜相机地也抬起了和对方完全相同的三个部位,轻轻地接触之下,童玉奇已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三步,脸色微微一红,拿桩站住了身子。 “海兄弟!”童玉奇脸色十分不悦地道:“有道是光棍不挡财路,多年不见,兄弟你似乎变得不够交情啦。” 海无颜冷着脸道:“这份宝图耗尽了邵一子半世心血,别人不应该占为己有,我只是暂时过手,等一会就物交原主。” 童玉奇道:“只怕不见得吧:兄弟……嘿嘿……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干脆说一声兄弟你也想染指不就结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原是可以占为己有的,只是却不屑这么作,看在你我当年曾经相识一场,今天的事就不再谈了,我仍然敬你如兄,你去吧。” 童玉奇神色变了一变,正要说话,只见眼前人影一连闪了两闪。 芙蓉剑莫愁花霍地自空而降,一眼看见当前的海无颜,尖叫一声,正要扑身上前,却被童玉奇伸臂挡住。 “算了,是自己人,何必呢!” “自己人?”莫愁花显然还不明白:“他是谁?” 童玉奇轻轻叹了一声道:“等会再谈吧。”一面说他脸上带着极不甘心的苦笑,向着海无颜抱了一下拳道:“兄弟,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了。”转过脸向芙蓉剑莫愁花点头道:“我们走。” 说完不俟她回话,双手向海无颜抱了一下拳,肩头轻轻一晃,人已飞纵出去。 芙蓉剑莫愁花心里虽是一万个不服气,可是却也知道丈夫这么作必然是有原因的,冷笑一声,循着其夫去路一路腾纵而去。 海无颜倒也没有想到对方夫妇二人竟是这么好打发,微感出乎意料。 就在这时,身边传出了一声冷笑。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想走么?哼哼,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吧。” 海无颜一笑道:“是邵前辈吧!请示高见。” “好说。”二字出口,只听见树帽子刷啦一声,一条人影穿空直下,落向眼前,现出了邵一子消瘦的身子。 海无颜身形半转,面向一方巨石道:“左朋友,你也可以出来了。” 话声方出,即见巨石后一条人影突地拔起,其势至快,有如飞星天坠,起落之间已到了海氏身旁,正是瞎子左光斗。 想是肚子里憋着一股无名之火,左瞎子身子乍然一现,二话不说,手上的那根青竹竿陡地抖直了,直向海无颜心窝扎了过去。 海无颜右手轻起,待向他那根竹竿顶尖上捻去,左瞎了倏地又收了回来,改扎为打,竹竿改为半圆形,直向海无颜当头顶上打了下来。 海无颜冷笑一声,上身轻轻一晃,把身子错开了半尺,左瞎子这一竿子,呜的一声竟然落了个空。 海无颜右手轻撩,斜着向前一送。 这一手极其随便,可是却变化万千,左瞎子竟然无能躲过,只一下即为海无颜拿住了腋下。 这可是一处足以致命的地方,不要说左瞎子本人了,就连一旁的邵一子目睹及此亦不禁大吃了一惊,他身子霍地抢上去,待要向海无颜出手,已是慢了一步,即见海无颜手势向前一送,左瞎子身子蓦地斜飞了出去。 足足飞出了有两丈开外,“扑通!”坐了下来。 这一震只把左瞎子震得眼冒金星,全身发热,骨节发痠。然而,这一切也都是正常的现象,除了这些以外,左瞎子倒也并无其他的感受。他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即缓缓又站了起来,心里狐疑的,只是瞪着一双白果眼傻乎乎地瞪着对方。 邵一子早已知道对方身手惊人,现在事实证明就连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那般厉害的人物,居然都不是对方对手,心里自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往前跨了几步,邵一子哈哈一笑道:“还没请教这位朋友贵姓?大名是……” 海无颜顿了一下,随即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邵一子陡地神色一变,道:“啊……你就是海无颜,久仰之至。” 接着他作出了一个不屑的苦笑道:“江湖上传说你的种种神秘,我只当你是一个行侠四方的侠士,却不知……呵呵呵……” 海无颜莞尔道:“前辈太夸奖了,倒是你老人家的大名我久仰了,你一身出神人化的奇技,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尔尔。” 邵一子一张瘦脸,霎时间罩起了一片怒容,冷冷地道:“那一夜让从容离开,不过是手下留情,你竟敢对我心存轻视,哼哼 海无颜冷笑道:“那要看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了,凡是轻视我的人,我也一定轻视他。” 邵一子道:“趁火打劫,巧取豪夺,你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 海无颜一笑,拍了一下肩后羊皮图卷道:“有本事你能把这卷儿拿去,我才对你心服口服,你可要试试看?” 邵一子冷笑一声道:“这东西是我的,我当然要拿回来,这就要向你求教。” 说时他身躯前倾,双手下探,已把掩藏于左右小腿的锋利短剑拔在了手中。 海无颜退后一步道:“你真的要跟我动手?” 邵一子道:“废话少说!今天你如能胜得过我,我自无能,也只好任你把宝图拿走,否则嘿嘿,那就不客气,得请老弟你把宝图留下来了。” 海无颜原无意与他动手的,可是转念一想,也就欣然点头道:“好吧,只是我的剑不在身上。” 邵一子倏地把短剑又插了回去,扬一一下双手:“那我们就空手玩玩吧。” 海无颜抱拳道:“请。”蓦地,一股强劲风力冲着他直袭了过来。 海无颜不待抬头,只凭冲面而来的卷风,已知对方出手方向,他肩头轻甩,硬生生把一颗头移开了半尺,邵一于的一拳头擦着他的身边滑了过去。 邵一子毕竟有了不起的身手,招式绝不用老,这只拳一径落空,身形倏地快速移到了另一个方向,他身子还没有站定,海无颜已如野鹤掠空般地窜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双方已快速地互递七八招。 高手对招,果然不同,只是看起来却有点近乎于儿戏,常常是一式招法方自递出一半,却又临时止住,半途吞了回来,乍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聋哑的人在彼此手语一样,殊不知这其中却包藏有无限杀招。 忽然,邵一子怒啸一声,整个身子有如展翅巨鹰般,倏地腾空而起,只不过在空中撂了个高儿,却似疾风骇浪那样地向海无颜身上扑过来。 海无颜好像早已经料到了对方有此一手,他已经感到欢方一分胜负的时间到了,迎着对方来犯的势子,他身子猝然一长,双掌一上一下猝然递了出去。 “啪!啪!”两只手掌迎在了一块。 紧接着是一串密集的“啪啪”之声,满空中都是扬起翻飞的掌影,大片的掌影,包裹着两行疾劲的身形,其势真是疾飞猛快之极。 忽然,邵一子的一只手,由下而上,攀向海无颜身后,海无颜本能地右肩向下一沉。 一式猛厉歹毒的杀手“剪金枝”即可发出。 海无颜几乎可以认定,这一式“剪金枝”一经施出,邵一子再想全身而退,势将是千难万难了。然而,除此之外,他却别无选择。脑子里几经电转,终不忍向对方猝施杀手。迟疑之间后肩上一阵热麻,已为邵一子沉实的掌力击中。 随着邵一子吐气开声的一声低呼,海无颜身子一个踉跄,斜着滚翻了出去。 自然,海无颜即使是硬挺着受他一掌,也不见得就当受不起,只是借着滚翻之力,把对方加诸在身上的力道化解干净而已。 邵一子冷冷一笑,抱了一下拳道:“开罪了。” 海无颜却也并不为耻,微微一笑道:“多谢掌下留情,佩服,佩服。” 一面说,他由背后解下了羊皮图卷,双手递上道:“原壁归赵,这件东西,你老人家还是好好收着吧。” 邵一子微微顿了一下,他着实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干脆,手里接过宝图,微微打开看了一眼,证明是真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海无颜一笑道:“方才你老也看见了,如今风声已露,觊觎这张宝图的人,可是所在多多,前辈切莫大意要小心了。” 邵一子感叹了一声,点头道:“多谢足下关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要面前请教。” 海无颜道:“前辈请说。” 邵一子微微一顿,喃喃道:“我看老弟台你武功高强,似应在老夫之上。” 海无颜道:“前辈过奖,胜负已分,尚待何言?” 邵一子冷冷一笑,喃喃道:“这就怪了。” 他随即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无论如何,今天我拜领了足下你的盛情,这番心意,也只有期待来日再报答你了。” 海无颜笑了一笑道:“前辈言重了,此去一路只怕事情尚多,你老要特别小心才是。” 说时,左瞎子也摸索着来到了近前,一手持竿抱拳,眨着一双白果眼道:“这位就是海朋友么?幸会,幸会,只恨瞎子有珠无眼,不能拜领丰仪,方才开罪,尚请多多包涵。” 海无颜回礼道:“左兄太客气了,此去一路二位更要多多仔细,童氏夫妇心怀诡诈,我猜想他们绝不会就此甘心,他夫妇目前以为宝图在我身上,对于二位也许略有帮助,无论如何二位千万大意不得!言尽于此,这就告辞了。”说罢,抱拳一揖,身子陡地腾身直起,“呼!”一声落向壁崖之边,一连三四个快速转动,随即消失无踪。 左瞎子用力地眨着两只瞎眼道:“啊,这个姓海的好快的身法,他已经走了吧?” 邵一子点点头道:“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方才我们动手过招的情形,可惜你不能看见,否则一定会有所发现。” 左瞎子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邵一子喃喃道:“我怀疑他对我是手下留情!他的武功精湛,是我这一生所遇见过最怪的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叹,摇了一下头。 左瞎子喃喃道:“这么说他刚才的败是假的了?” 邵一子苦笑了笑道:“这是他的仁厚,想不到江湖上倒还真有这么重义气的人,真是少见。” 左瞎子愣了一下,缓缓地走过来道:“以你之见,这个人的用心,又是为了什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们走吧。” 说话之间,他二人向前面一路走下去,转过了一片岗峦,即回到了先前滨水的那座亭子,只见亭内已空无一人,石桌上刚才吃剩的饭菜,依然摆置在那里,想是童氏夫妇张慌离开,不曾顾及。 邵一子刚要离开,却只见一艘帆船缓缓驶近过来,就在亭前滨岸,随即由船上下来了几个搭客。 看不出那艘小小帆船,竟然搭了这么多人。 人下去了,帆船刚要离开。 邵一子招呼一声,同着左瞎子快步赶了过去。 驶船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黑壮汉子,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草帽,看过去十分剽憨。他一面打下扶手,让左瞎子抓住上船,一面嘿嘿笑道:“小心着点瞎子,这一下去保管可就喂了王八了。” 船上船下的几个人都被他这几句话逗笑了。 左瞎子又焉是省油的灯,以他过去的个性,保不住立刻就要给这舟子好看,只是今番情形不同,刚才的教训时时提醒着他,只是装糊涂地看着对方嘿嘿笑了几声,上了船往船头一蹲不再吭声。 邵一子也上了船,只见小小的船身,蹲坐着几个不同的搭客,一个鸭贩子,带着两笼鸭子,倚着船舷在睡觉,另外还有两个卖南货的,扁担挑子占了不少的地方,还有一个带着小孩的乡下婆子,人头杂乱得很。 比较安静一点的地方为船尾,只是大家都不喜欢那个位置,因为那里浪波颠簸得大厉害。 邵一子自然不在乎,当下与舟子谈好了去处船费,随即走向船尾,不想已先有一个人占住了。 这人看来年岁与邵一子相差不多,瘦瘦长长的个头,一张马脸老长老长,却在下巴头上留有一绺胡子,一身黄葛布的长衣,洗烫得干净平整,即使现在穿在他的身上,亦看不出一些皱纹。 这个人背倚着船桅,正在晒太阳,两只长腿远远地伸出去,脚下是一双云字履,很讲究的缎子面,却在外面包有一面青皮盖头。 斜倚着船桅,瘦老人细细地眯着一双眼,远远地向天边打量着,直到邵一子来到面前,他才似忽然警觉,收回了眼光,向着邵一子瞟了一眼,把伸出去的一双长腿收了回来,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太爱答理人地把一双眼睛闭上。 邵一子就在这人对面坐下来,这艘小船随即缓缓移动,掉过了头一径向宽阔的江面上驶去。 船行顺风,其势如箭,用不了多大的一会,已到了前面岸头。 邵一子招呼着左瞎子就在这里下了船,那条小船又继续向前驶去。 站在岸上,邵一子目送着小船离开了,心情十分沉重的招呼着左瞎子道:“我们走。” 左瞎子道:“你不是刚才告诉我还有一段路好走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邵一子自从遭遇了连串事故之后,已有些风声鹤唳,那个黄衣老人虽是没有说话,他却看着他有些嘀咕。疑心病一起,越是坐立不安,干脆提前下船,只是他却并没把对那个陌生黄衣老人的疑虑说出。 当夜,二人就下榻在这个偏僻小镇,在一家叫“黄果树老栈”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0节 所谓“黄果树老栈”,和“白桑轩”这个名字是一个道理,是因为在门口的那棵黄果树而得名。川鄂地方多的是这类黄果树,树龄极古,浓荫幕天,常常十数丈方圆之内不见天日。 这一棵黄果树显然就是这样的,浓密的枝叶连绵遮处,大半个客栈都在它树荫之下,却是别有一番绮丽景致。 时当深夜。房间里点着一一盏灯,也就是那么豆大的一点灯光,照着眼前八仙桌子的桌面。 邵一子和左瞎子对面坐着。 桌面上,那张失而复得的羊皮宝图摊开着,左瞎子的一双手,正在图上摸索着。一面摸,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塔克……马干山之东!牛喜峰之左下方。” 邵一子振笔疾书,把他所说的都记了下来。 “这个方向,计有七峰,十二涧。”左瞎子喃喃不停地念,邵一子不停地写。忽然,他定住了那只拿笔的手。 “七峰十二涧?” “嗯……”左瞎子用力地挤了一下眼睛:“是呀,七峰十二涧。” “不对吧!”邵一子冷冷地道:“你大概摸错了吧,再仔细摸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呆,连连点头道:“好好。” 五根手指仔细地在那些凸出的阳文上摸索了一阵,咧嘴笑道:“是……错了,是九峰十三涧……九峰十三涧……” 邵一子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以为该是九峰十六涧,你再模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颤抖的手指还要向图面上摸时,邵一子忽然收回了宝图一笑道:“算了,下次再记吧,今天晚了。” 左瞎子又是愣了一愣,用力地挤了一下那双白果眼,“嗯”了一声,道:“好……” 邵一子站起来走过去和衣上床。 他脸上现出一些倦意,却仍然睁大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左瞎子也摸索着上了床,和衣倒下,却把一个随身的革囊以及那根马竿子放在枕边。“老爷子,”他忍不住探询道:“你老对那一带地方很清楚啊。” 邵一子冷笑道:“那还用说,那里我少说也去过十几趟了,你刚才念的九峰十六涧,我就去过。” 左瞎子嘴里喃喃道:“是是。”他十分紧张地咽了一下喉结,心里却想着:哼!你个老狐狸,你以为我真地会告诉你实话么,可真是妄想了。转了个身,心里继续想道:“你也太把我左某人看得简单了,你以为我真地会把那图上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么?我看你真是在作梦。” 这一霎,他心里却充满了得意,因为他已运用智慧作弄了对方邵一子,其实他何止只改了两个字?事实上凡是有数字的地方,他都用了心计,予以改动,譬如像是“回峰三转”,他在翻译的时候,却改成了回峰“四”转,“下潜九尺”却改为下潜“四”尺。诸如此类的译文,他改动了许多,几乎每一个有牵扯到数目字的地方,他都把它变动过了。 左瞎子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一个棉纸包扎的球状物,这东西是他在会见邵一子之前就已经做好的,内藏有九种当世最厉害的迷幻药物,只要一经拉动一根作为发动药物的引线,便会有一种只须吸着一点点,便令人通体发软的气体溢出。 左瞎子手里握着这个棉球,心里一次一次地生出歹念:邵老儿呀!你休把我左瞎子看成了傻瓜,不是我心黑手辣,实在是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笔钱上了,嘿嘿,什么狗屁的侠义精神!我可没有你那么清高,俗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为了金子宝贝,我千山万水地找你为什么?心里想着,耳边上已听见了邵一子发出的均匀鼻息之声。 “是时候了。”左瞎子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随即打开了一个木制小瓶,倒出了一粒解药,偷偷放在嘴里。 这一会,邵一子所发出的鼾声更大了。 左瞎子陡然间兴起了歹念,再也顾及不到其他,随即拉开了那个棉球的引线,悄悄地把手中棉球滚了出去:地面“嘶”的发出了极为细小的一点声音,接着便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黄烟。 这时,原来熟睡的邵一子忽然翻了个身子,即听不见他沉重的呼吸。 左瞎子凝神又听了一会,不见任何声音,忽然坐了起来,他动作奇怪,揭被挺身几乎是一个动作。 人影微闪,带动着灯光不过轻轻晃了一晃,他已突然地立足在邵一子床前。 左瞎子一只手缓缓伸了出去,在邵一子背上拍了一下,低声道:“老爷子,醒醒……醒醒……” 一点回声都没有。 左瞎子脸上带出了得意的狞笑,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一伸手向对方枕下探去,取出了宝图。 后退了一笑,左瞎子圆睁了那双白果眼,嘿嘿冷笑了两声,他既知邵一子已为熏香所迷,便不再心存忌讳。 “老儿,这是你命该如此,怪不得姓左的心狠手辣:我这就送你上西天吧!”嘴里说着,左手聚集了足够的内力,“用大鹰爪力”的手法,直向邵一子顶门上抓了下来。 这只手几乎已经触到邵一子的一刹那间,邵氏一只左手倏地直挥了起来。 两只胳膊“格”的一声撞在了一块,左瞎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侧方挡了一挡。 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床上的邵一子倏地一式“兔于翻”,疾如电闪般地跃了起来。 前扑、递手、贴身三式一体,猝然施展出来,其势绝快,一来是双方相隔极近,再者是左瞎子完全昧于自信,作梦也想不到邵一子竟会有此一手,再加上邵一子出手的势子极快,这许多因素加在一起,左瞎子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咔”的一声骨响,一只左臂已被邵一子反手结实地拿住了,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他左大臂的骨结环给卸了下来。 左瞎子原来可以施展“左铜锤”的一式杀手,力捣对方心窝,无奈偏偏肩骨脱子臼,这时一经用力,只痛得他全身连打冷战,差一点叫了出来。 邵一子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紧接另一只手斜着由左瞎子后背绕过来,只一下已拿住了左瞎子后颈的软筋。 众所周知,这根筋关系着一个人通体上下的力道总枢,是以被邵一子一经拿住,左瞎子顿时全身上下一阵子发软,连动弹一下也是万难了。 “啊……你……邵……邵老哥,你这是……” “姓左的,你上当了!” 一面说,邵一子已把左瞎子挟持着到了桌前,冷笑说:“坐下!” 左瞎子倒是真听话,叫他坐下他真的就坐下了。 “邵老兄……你万万手下留情……” “你想不到吧!”邵一子冷笑着道:“你的这点鬼伎俩是瞒不过我的!”一面说他弯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那个内藏迷药的棉球,用力抛出窗外,随着他推出的手掌,关着的两扇窗户倏地敞开来,室内烟雾顷刻间流向窗外。 邵一于冷笑道:“我对你已存有疑心,若是防范不周,这一次料必已死在你的手中,看起来你远比白天所遇见的那些人更为可恶!” 左瞎子由于一只手连同大臂仍在对方倒拧挟持之下,只觉得疼痛难当,稍一移动,仿佛肩骨就要折断,只痛得额上冷汗涔涔直下。 “邵大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请你手里轻一点好不好……难道你还怕我一个瞎子跑了?” “瞎子?”邵一子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是个瞎子?” “那……”左瞎子硬着嘴道:“难道我这个瞎子是装出来的?” “哼!是真是假,我们现在就看看!”话声出口,邵一子倏地分出二指,直向对方眼睛上插落下去。 左瞎子大叫一声,向后就倒,无如一条大臂还在对方挟持之中,这一动错动骨节,又是“咔”的一声,疼得他差一点要昏了过去。 邵一子并非真的要伤他眸子,只是看中其中有诈,有意试探一下。他内功精湛,曾练过一阳指功力,两只手指一经递出,离着对方双眼还有数寸,指力先已透出,力道透处只听见“波”的一声细响,一双白白的眼珠子,已由对方目眶之内滚了出来,落向桌面。 左瞎子“啊”了一声,慌不迭抬起一只手,就向那玩艺儿抓去,只是却不及邵一子手快,先已抢在了手中。 哪是什么真的眼珠?敢情竟是两枚蜡壳儿!那蜡壳儿呈半圆形,摹仿着白眼睛珠子作的,看上去维妙维肖,一经装在眼睛上,简直就像那些睁眼瞎子一般无二。 左瞎子西洋镜被拆穿了,满脸沮丧悔恨,又惊又怕地注视着邵一子,全身连连颤抖不已。 “哈哈哈!”邵一子狂笑了一声,声严色厉地打量着他,道:“姓左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左光斗紧紧咬着牙,想是刚才对方指力触得眼睛过分力猛,伤了瞳子,使得眼泪汩汨淌个不已。 这一会他自忖必死,倒也狠下心来。 当时挺了一下身子,狞笑道:“事情既已被你拆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左某人流年不利,今天毁在了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邵一子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里一火,霍地举起右掌待向他头上落去,可是转念一想,这只手却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 “你以为我就杀不了你?” 左瞎子翻起脸来打量着他,冷笑道:“如果你够聪明,你就不能杀我!” “为什么?” “因为,嘿嘿!”左光斗狞笑着道:“除非你已经不打算要那批布达拉宫的藏宝了?” 邵一子怔了一下,寒声道:“你以为非你不可么,再说我已经记下了所有你所说的。” “嘻嘻……老爷子,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哼哼……”邵一子手下加了一成力,几乎把他那只膀子拧得翻了过去:“你这个阴险的东西!” 姓左的头上已见了汗,脸上青筋暴跳,可见痛不可当,只是他却强忍着痛,哼也不哼一声。 “现在你就给我写。”邵一子一面拿出宝图摊开来,桌上纸墨现成,他抽笔在手道:“你说我写,你小心,若是前后不符,故弄玄虚,这次我必定饶不过你!” 左光斗冷笑道:“我自己会写,又何必要劳你动笔!” 邵一子递过纸笔道:“那更好,你就写!” 左光斗翻了一下眼皮:“难道就叫我这样写?” 邵一子冷笑一声,霍地松开了紧勒着他的那只右手,他当然不会这么大意,手势一松,已把插在小腿上的一口短剑拔了出来,剑势一出即点在了对方后心上,只要对方有一点不实在,立刻就可取他性命于弹指之间。 左光斗拖着他那只手臂活动了半天,才能慢慢抬起一点,他冷笑道:“我的骨节已脱臼了!” 邵一于厉声道:“我知道,但是并不碍你写字!”剑尖一挺,几乎刺进了对方肉里:“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左光斗抖颤颤地拿起了笔来,长叹一声道:“我们有言在先,我如把宝图上译文写好,你要饶我不死,否则就是拼着一死,也绝不写一个字!” 邵一子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了!” 由于这篇藏宝说明,左光斗刚才已译过大半,再者邵一子也下过多年苦功,大体说来,他已有个概括的认识,只有几处关隘所在还有待推敲,所以想要瞒他实在困难。 基于这个因素,这个冒牌的左瞎子想要瞒他便十分的不容易了。 写了几行,左瞎子抬起头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邵一子道:“怎么不写了?” 左瞎子叹道:“我是在想,您真的决定把这些金银珠宝都交回给布达拉宫?” “当然,这有什么不对?”邵一子手中剑向前微挺,剑尖刺进了半寸。 左光斗打了个寒颤,鲜血顷刻顺着剑尖汩汩地淌了下来,他啊了一声,不敢怠慢继续写下去。 邵一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宝图上那些奇怪字体的涵义,但是想要骗他却是极难之事。 写着写着,忽然左光斗觉得背上一痛,敢情邵一子的剑尖又挺进了一些。 “慢着,你再想想这句话没有错么?”邵一子冷冷的声音,就在他耳朵旁边。 左光斗颤抖了一下,两相对照之下,极不自然地提笔改了一个字。 邵一子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如果再有类似这样的情形,可就怨不得我剑下无情了!” 左光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忍着背后剑尖刺身之痛,一口气把译文写完,长叹一声道:“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邵一子先收下了宝图,再把对方所书写的译文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相信无误,即使有错,凭自己的智慧观察也可解决。 多年忧虑,一朝解决,心里很是高兴,只是眼前这个左光斗如何打发,倒令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左光斗狞笑一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说话不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你这个人城府太深,我在想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瞎子,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左光斗呆了一呆,摇摇头说:“这个……无可奉告,而且与你没有关系。” 邵一子冷笑着摇了一下头道:“不会没有关系的!据我所知,你在甘州颇为富有,而且有几号买卖,当地住民都叫你是‘左瞎子’,就连为你作事的亲信手下也被你瞒过,现在我怀疑到,你这些财产的来路不正,莫非是你……” 左光斗嘿嘿一笑道:“老爷子,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只是说饶你不死,却没有说要放你离开。” 左光斗瞪圆了两只眼道:“你要对我怎么样?” 邵一子手中剑已改指向他咽喉,另一只手伺机抬起,待向他胸前拍去。 原来邵一子已认定了左瞎子定非善类,自己眼前虽以发掘那批宝藏为第一要务,却也不能轻易就放虎归山,况乎对方已尽悉了宝图机密,虽说不一定能全记脑内,到底是个隐忧。有了这一层顾虑,邵一子便决定先把他留在身边,待机再作决定。 眼前他这一掌,明似无奇,其实却大有名堂,五指分开各自照顾着一处穴道,这种打穴手法,江湖上还不多见,左光斗一经中掌便只有听凭他摆布的分儿了。 左瞎子既非真的“瞎子”,当然不会这么受人摆布,况乎他早已城府在胸,一直在等待着适合出手的机会,这时见状,假作着往后一退的当儿,双手同时扬起,“咔”的一声,其实应该是两声,是因为声音混在了一起,乍然听起来好像是一声。一双极为细小但尖猛有力的弩箭,透穿了他的衣袖,直向邵一子身上直射了过来。 这一手邵一子真的没有想到,不禁霍地吃了一惊。 那双小小弩箭,体积虽小,却是劲猛力足,乍然一出已临向邵一子双肋打来,就算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当此一霎间,也不由逼得他向后打了一个踉跄。 左光斗的用心也正是如此,把握住此一霎良机,只见他左腕挥处,几上灯盏应手而灭,随着他腾起的身势,怪鸟也似地向外穿出。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能收到实效。首先灯光一灭全室顿呈黑暗,紧接着左光斗已快速飞身而出,等到邵一子打落暗器,警觉到对方消逝,忙速追出时,显然已落后了一步。 前文曾叙及这个“黄果树”客栈,是为一棵千古老黄果树所遮盖,浓荫把七八丈方圆的天空都掩遮得密密实实。 邵一子快速翻出窗外,只见一片乌黑,哪里分得清一切,夜风吹过,树帽子刷啦啦的一阵响动,才见几线月光穿枝射下。 猛可里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子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龟儿子的,还不给我下去!” 声音显示着浓重的蜀音,语声一落,耳听得头顶上衬枝“咔嚓”的一声,一根碗口粗细的横出枝丫蓦地齐根折断,由空中坠落下来。 随着这根折断的枝丫,一条人影同时坠落了下来,不是那个冒充瞎子的左光斗又是哪个? 邵一子正在心里纳闷暗中发话的这个人是哪个专便糊里糊涂地落下一个人来,既然是左光斗,岂能轻易放过了他? 只是既承暗中人帮忙,便不能失礼,当下双手抱拳,向空中那人拱了一下,道:“多谢阁下帮忙,等一会再当面谢过!” 那人显然藏身在树身之上,只是那么大片的浓荫,想要发现他的确实藏处,却也不是容易之事。 随着邵一子话声之后,空中嘿嘿一笑道:“老哥子用不着客气,这个老小子过去装疯卖傻,好好人要假装成瞎子,在西北地方坏事干绝了,行有行规嘛,老子早就想要整他了,今天正好碰在老子手上,本来早就想给他龟儿子来个大卸八块,咳,格老子话可又说回了,凡事总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既然你哥子出手在先,老子便只好在旁边打下手了,废话少说,你哥子这就快动手吧,不要叫这个龟儿子开溜了!” 话声显然来自树上,只是凭着邵一子这等精湛功力造诣之人,却亦不能分辨出那声音确切来处,声音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仿佛全赖风力传送,确乎怪异已极。 邵一子默察之下,心中暗自吃惊,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见了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由对方暗中这个声音的传送,他已可断定这个人必然具有极高的内功造诣,所谓“收之藏芥子,放之弥六合”,声音的大小来处巨细,几可任意调整传送,邵老人虽是在西北道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但是他自信距离达到这门功力的地步,尚还有着一段距离。 刚才那一番话,听对方口气,似乎早已不耻左瞎子之为人,有心除此一害,现在却留给邵一子动手,那么沉重的蜀音,设非仔细聆听,还真不易懂。”按说,邵一子忽然得了这么一个帮手,理当是高兴之事,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第一,这个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萍水相逢,还弄不清他的真实来意。 再者来人口气十分托大,邵一子自忖已是坐七望八的长者,对方居然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四川话老子即是父亲的意思,这一点邵一子心里非常的不快,只是眼前却不便发作,且待收拾了左光斗再说。 这只是邵一子这方面的想法。 另一方面的左光斗,其实在一听到树顶老人开口说话之初,已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他们早已是旧相识。 树顶老人话声方自一落,左光斗便不顾一切倏地飞身,施出全身力道,向外纵出。 邵一子一惊之下,正待追去,忽地空中传出一声狂笑,先前发话老者声音道:“龟儿子想跑?”话声发出,似乎整个黄果树都为之震动了一下,一股绝大的风力,倏地自空中逼下,其势之快,有如大风天降。 左光斗身子原已纵出了丈许以外,霍地为这阵风力当头迎面一击,便不由自主地倒震了回来,“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光斗身子一个骨碌起来,第二次改向另一面奋身纵出,他自从听到了树顶老人特殊的口音后,早已猜知了对方是谁,自己要是落在了他的手上,可真是万死无异,是以不顾一切也要拼死逃命不可。 他又哪里想到树顶老人既是有意擒他,他又如何能逃得开?这一次并不比前一次好,身子才自纵出一半,倏地当头呼地一股疾风扫过。 一条人影,有如飞云过空,衬托着衣襟荡风的一片呼噜声,待到左光斗警觉不妙时,对方赫然已落身面前。 黑夜里邵一子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来人有着一副瘦高的身材,身上衣服似甚肥大。 随着这人落下的身势,右手挥处,直向着左光斗迎头兜挥了过去。 左光斗来得快,退得更快!随着对方挥出的大袖,一下子迎了个正着,顿时摔出了丈许开外。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摔得更重。 上一次是四脚朝天,这一次却四脚朝地,“扑通!”一下子,连头带脸都擦着了地面,顿时皮开肉裂。 左光斗一个骨碌再次爬起来,却被邵一子赶上来地迎面一掌打得满脸发花。 邵一子赶上一步,短剑一扬,待向对方前胸劈落下去,忽然间,他心中闪电般地兴起了一个念头:我与此人究无大仇,何以非要置其于死命不可? 这一念之兴,使得他原本已将递出的剑忽然中途改向,改劈为撩,倏地向侧方划出,“嘶!”一声,将他前衣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口子。 左光斗自忖必死的当儿,忽然意外逃生。蓦地向后打了个闪,大声道:“老爷子救命!” 他不向邵一子讨饶,却反倒向对方讨饶,那是看准了邵一子居心仁厚,不会要他性命,骨子里怕的却是另一个索命的恶神。 邵一子一剑留情,耳中再听得对方呼救之声,便是无论如何万难再次兴起杀机,聆听之下,不禁呆得一呆。左光斗身子一闪,躲向邵一子身后,一时抖成了一团。 “老爷子……救命……老爷子救……命……” 邵一子心中正自狐疑,眼前人影再闪,先前发话的老人已来到了面前。 毕竟是强者的姿态,不同于一般。 随着这人的现身,带来了绝大的一股劲风,风力之强劲,竟然使得当面的邵一子亦不得不退后一步。 这人赫然面对面地站在了邵一子的脸前。 “怎么回事!你下不下手?” 邵一子怔了一下,天大黑,即使面对面,他也实在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只觉对方背上背着一个大草帽,仿佛在后肩部位现有一截剑把,可能他的年岁不小了,只凭着头顶上那一络高起的白色鹤发即可判知。 邵一子倒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发式,那样子很滑稽,乍然看上去就像是鹦鹉或是八哥儿头上的那络“角毛”一个样子。 黑夜里邵一子看不出对方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裳,看上去肥肥大大的。总之这个人初初一现,却给邵一子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仿佛在哪里与他见过似的。 忽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倒使得邵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对方一双瞳子似乎特别亮,即使在黑夜里亦显得精气逼人。 “噢!这……”微微一顿,邵一子一双手抱拳道:“还没见教这位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朗声道:“个老子的,哪一个要跟你闲话家常,这个姓左的老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邵一子想不到对方话这么冲,对自己亦口出不逊,当下面色一沉,道:“仁兄又打算如何?” 对方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这小子此番落在老子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刚才老子看见你哥子先来,所以把他让给你,要是你不下手,那就看我的了!” 这番话只把邵一子身后的左光斗吓得浑身战抖,道:“老爷于……老爷子……救命、救命……” 邵一子原是对他心存恨恶,此刻经他这一哭求,可就禁不住动了侧隐之心,再者对方高瘦老者又摆出一副以强压弱,君临天下的姿态,令人大是不忍。 邵二子苦笑了一下,道:“此人与我究竟没有深仇大怨,我的事可以不究,老兄你要如何?” 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既然这样,没有你的事,你就闪开来!”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兄何妨对此人留些情面,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高瘦老者聆听至此,霍地发出了一声狂笑,头上那一络白发倏地倒立了起来。 “你也配给老子说教?快闪开来!” 邵一子一再为对方奚落,不禁无名火起,面色一沉正当发作,只见对面老者忽然长躯晃得一晃,面前人影闪烁,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这一手功夫,奇妙无比,以邵一子之功力能耐,竟为他当面瞒过,当然绝非偶然。 这一惊,使得邵一子顿时如春雷乍惊,下意识地连忙回过身来。 果然没错,那个高瘦老者已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此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霍地向身后左光斗袭到。 这么一来,邵一子反倒不好出手了。 观诸对方老者出手方式,邵一子大声喝道:“一鹤冲天!” 左光斗由于与对方‘老者乃系旧识,知悉对方的功力几可独步当今,自忖性命不保,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方寸早已大乱。这时听得邵一子口中喝声,猛可里拔身就起,“呼”的一声腾起来一丈五六。 果然,就在他身子猝然腾起的一霎,对方老人高大的身影,有如奔雷疾浪般地自他足下扑了过去。 黑夜里虽然难以看清对方老人的真实面目,但是那条显示他高大异乎常人的身影却是十分清晰的。 他出手的方式极为特别,观诸他眼前所出手的这第一招,即可说明,特殊的地方是,他的动作是整体的,而非个别的,似乎整个全身上下都是力道的源泉,而并非仅是一手一足。是以,在他这个动作的整体里,全身上下汇成一团狂风,大片劲力,这一拍一撞之下,只怕是一堵石墙也将会为其击成粉碎。 大股的劲风,狂啸着扫空而过。高瘦老者一击不中,星移电转般地倏地掉过了身来。 左光斗虽然听从邵一子指示,侥幸躲过了眼前这一式凌厉的杀机,但是却碍不住他打从骨子里对于对方的畏惧。 “高……高老前辈……”敢情这个高瘦老人姓“高”。左光斗也不过说出了这几个字,对方老者已第二次出手发难,依然是一式整体招式,随着他前耸的躯体,整个身子带出了一片力的狂涛,再一次向左光斗全身扑了过去。 由于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邵一子已大概可以认出对方一些轮廓了,越觉得对方那张枯瘦的长脸在哪里见过。 他只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过去若干年的经历,却不曾想到最近,特别是这一两天的遭遇。否则,立刻他就可能获知答案。 平心而论,对方高瘦老者所施展的招式,邵一子竟是前所未见,只觉得对方出手凌厉,深博雄厚,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劲敌,只看对方施出两招,邵一子已感觉出自己绝非其敌,下意识里显出一些紧张。 突然间,他看见了瘦老人对于左光斗的第二次发难,心里暮地一惊。 以他见解,这一式高瘦者的攻势,明面上是奔向前方,但事实上左光斗的背后也必将受敌,若是自己临敌,也似乎只有集功力于一身,与对方硬碰硬地对上一招,但左光斗是否有这一拼之力就不可知了。 左光斗显然已乱了方寸,迎着对方这第二式凌厉的杀着,他身子霍地向后一倒,施展出一手“铁板桥”的功夫,招法施展得不谓不快,无如对方敌人身法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左光斗身子才倒下一半,忽然间就觉出身后同时间也袭过来大股劲力,力道之强竟较正面攻来的力道不差上下,这一惊,吓了他个魂飞魄散,嘴里一声惊叫,挺身作势再次跃起,却已来不及了。 原来高瘦老人所施展的功力,乃是一种旋回之力,随着他前扑的身势以及抱出的双臂,无比的劲道形成了旋转的气招,是以,明面上看来,左瞎子是正面受力,其实背后亦同时受力。 左光斗不明白其中道理,自然吃了大亏,身子一倒不下,上亦不能,成了个进退维谷之势,猛可里两肋间一阵奇痛刺骨,已被对方双手紧紧拿住。 瘦老人一声狂笑道:“个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瘦臂扬处,左光斗身子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抛出了三丈左右,头下脚上地一头栽了下来。 旁观的邵一子看到这里,一声惊叱,身子疾晃,猝然间飞身而出,迎着左光斗落下的身子伸手向对方双肩上一托,用力一扬。左光斗身子随着邵一子这股扬起的力道,猝然间一个翻身,“通!”一声站在了地上。 站是站住了,晃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 “你……好狠……”左光斗才说了三个字,已忍不住那口急涌而出的鲜血,“哧”的向天狂喷而出。紧接着他身子伸缩了一下,向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邵一子心里一惊,赶了几步,弯身把他扶了起来。 左光斗圆瞪着那并不是瞎子的眼睛,甚是吃力地道:“老爷子……请……相信我……”说到这里已是气力不继,只是他的嘴皮子仍在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邵一子附耳其上,勉强可以听见他说的是些什么。 “……我写给你的……都是……都是真……真……的!”说了这句话,他就死了。 邵一子呆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姓“高”的那个瘦老人,却在与他距离两丈以外的地方站着。他那一双炯炯瞳子瞬也不瞬地向邵一子注视着。 邵一子冷冷笑道:“他已经死了!” 瘦老人点点头道:“死了的好。” 邵一子哼了声道:“足下身手不凡,显非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是?” 老者嘿嘿一笑,向前踱了两步:“你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姓邵的,我知道在西边你哥子有点名堂,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守着你的地盘不动,偏偏你又不甘寂寞,哼哼,这样就对你很是不利!” 邵一子由对方话里,忽然领略出强烈的敌意,由不住心中一惊,脚下后退了一步。 “老兄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棍面前不说假话!”对方姓高的老人冷冷他说道:“那张藏宝图你还不配享用,拿出来吧!” 邵一子陡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原来也是道上人物。事到如今,说什么已属多余。 邵一子由不住发出了一连串沉实的笑声,尔后道:“很好,这倒也是两句干脆的话!”他探手在身后那卷宝图的卷上拍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不错,那卷东西就在我这里,老朋友,你要怎么样拿,画下道儿来吧!” 姓高的老人不屑地笑着道:“信不信由你,这个天底下只要姓高的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到不了手的,不要说你身上的东西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老子要想摘下来它也跑不了!” 邵一子由对方浓重的四川口音联想到了他的姓氏,再想到了此人的狂态,忽然间,使他云雾洞开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闪电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顿时禁不住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老兄的意思,可以说清楚一点么?” “白鹤”高立一笑道:“这个你还不懂,我们就在这里当场比划,十招之内生死胜败一切认命,十招之后你东我西各不相犯,你认为怎么样。当然,我话也说在前头,你要是死了当然不说,要是败了,身后那卷宝图也就是我的了!” 邵一子内心略一盘算,暗忖着老儿,你好大的口气,尽管我邵某人可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与你对拆十招的能耐都没有么! 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冷冷地道:“这么说高老兄的意思是决意要在十招之内取老夫我的性命了?” 高立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天可要亮了,我们这就快点吧!” 邵一子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片院落,由于所居住处是一个单问,两面有高墙隔断,倒不会打扰到别的客人,一想到与对方此番搏杀,虽说是限于十招,然而这十招却是双方生死存亡和荣辱的抉择判断,焉能不令人为之惊心? “白鹤”高立似乎已等不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下已悄悄有了移动。 地面上尘沙不惊,他已经掉换了一个方向,却站立在邵一子的右侧面。邵一子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却并不急于把身子转过来。 东方天边现出了一线乳白。空中的云块是暗灰色的。 显然,天色已不如先时之晦黯,在这个光度里,邵一子终于认出了对方那张脸了。 “呵,”邵一子惊异地向对方注视着道:“足下莫非是不乐帮的帮主,高……立,‘白鹤’高立!” 姓高的似乎呆了一呆,冷笑一声:“你我本无仇恨,高某人原有对你开脱之意,现在既然被你看破了行藏,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邵一子一经证实了对方真实身分之后,内心不禁暗自生忧,盖因为不乐帮多年在江湖上所作所为,早已为江湖上各界所传知,尤其是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事迹传说,更是被武林绘影绘形,传为魔怪人物,眼前这个瘦高老者既是三魔之首,其厉害可想而知,偏偏不幸自己竟然和他相遇,只怕难以善罢干休了。 把利害得失在心里盘算一通之后,邵一子缓缓抱拳道:“不乐帮与高帮主大名,久仰之至,能在此拜见,真是三生有幸,至于谈到兄弟背后的这卷宝图,倒似有必要向老兄说个明白。” “白鹤”高立微微摇头道:“你又何必多说……不乐帮一向所遵行有年的,就是所谓的不乐之捐,如果你很乐意地捐出来,我倒是不能要了!” 邵一子原来想把自己的苦心孤诣说出,或能取得对方谅解,这时听他这么说,便知多说无益。当下叹息一声道:“那么,老兄的意思……” 高立嘿嘿一笑道:“这样吧,看起来你哥子倒也是干脆的人,西天盟主的大名,我也久仰了,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交情,这样吧,我们来个十招分胜负,赌个输赢怎么样?” “噢,”他由不住脱口道:“原来你就是白天船上的那个人……” 犹记得白天与左光斗搭乘渡舟时,在船上后舱曾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头戴大笠,身着黄葛布的老人,原来就是他:“白鹤”高立。 由此可以证明,对方很早就已经踩上了自己的盘子了。 高立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重的笑纹,他的两只手缓缓地平伸了出去。这是他每逢大敌时,动手亮招的第一式“白鹤亮翅”,虽是武林中常见的一个招式,可是在他施展起来的时候,却显现出异样的威力。 这只有那些对武功有精湛认识的人,才似乎能够体会出那种威力的存在。邵一子已经感觉了出来。 揆诸高立平伸而出的双手,以及手腕上垂下来的两截衣袖,简直像煞了翱翔当空的鹤,他这“白鹤”的绰号,必然是因此而来的。 ※※※ 夜凉如水,并没有风。 邵一子却感觉到迎面袭人的阵阵轻风,他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早在双方对话开始的时候,邵一子已把功力提聚丹田,这时默运双腕,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高立已经亮出了架式,邵一子岂敢怠慢,他的身子徐徐蹲了下来。 一刹那间,他身子缩小了很多,倒是那双眸子在黎明之前的曙色里闪闪生光。 高立冷酷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两只张开的手,忽然“叭嗒!”一声扇动,就在双臂开合之间,他身子已如疾雷奔电般地扑了上去。 邵一子原本蹲在地上的身子,蓦地向前跃出。 高立扑上的身子,像是一片云,一汪汹涌的浪花。 邵一子迎来的身子却似一条蛇。 随着高立扑身而来的无比劲道,邵一子身上忽然遭遇到了极大的压力,一团无形的气团霍地罩住了他,在这个无形的力道***里,白鹤高立鸟爪也似的一双瘦手却向着他两肩上力拍下来。 邵一于总算见机得早,在极快的一霎间,他身子作了七次调动。 双方的身子在几乎于撞的一霎间错了开来。 他们似乎都明白快手进招的重要。 一个鹰翻,一个兔滚,看来几乎是一般的疾快。 四只手掌“啪”的迎在了一块。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一阵快速的滚翻,在这滚动的势子里,似乎他们已交手了三四个回合。 蓦地,邵一子身形一个踉跄,向前方抢出了几步,一片肩衣随着高立瘦手落处,撕落了下来。 邵一子身形一闪,霍地飞起足尖,看是飞踢对方鼻心,其实已是力不从心,只是虚张声势,伺机遁形而已。好快,好漂亮的一个闪身的势子,闪烁之间已进出了三丈开外。 然而,他的对头高立偏偏放他不过,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随着邵一子前跨的脚步,高立如影附形地依了上去。 由于其间间隔的距离大近了,俟到邵一子忽然觉出不妙时,简直连抽身都已不及。 高立的身子以雷霆万钧的势子蓦地扑过去,邵一子在对方这个扑势里,只觉得两肋间一阵发热,顿时由不住发出一声呛咳,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接下去是一阵天昏地暗。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高立狰狞的笑脸。 恍惚中,那个人似乎又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 接下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1节 邵一子幽幽醒转的时候,似乎已是另一个世界。 他直直地睡在一张床上,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透过他的视觉,一切是那么的模糊。 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就在他眼前。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算认清了这个人。 “啊,海兄弟。”说了这句话,他竟然气力不继地喘哮了起来。 面前这人,竟是曾经把宝图亲手还给他,那个令他心仪的年轻人海无颜。 邵一子想坐起来,可是他竟然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透过瞳孔的视觉,竟是那样的模糊,随着知觉的恢复,立刻他也就感觉出来身上的痛楚。他呼吸短促,两肋间既麻又痠,这种感觉使他觉得好像随时即将毙命。先时的遭遇,立刻重现眼前,犹记得“白鹤”高立加诸于自己身上那离奇古怪的一招,以后就一切都不知道了,直到现在。他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先安静一下,”面前那个年轻人海无颜沉着声音道:“我必须告诉你,老前辈,你的伤很重,我正在想办法帮助你,只怕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已经为你服下了一粒保命元丹,但是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用。” 邵一子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在枕上微微点了一下头,两行泪水汨汨地由眸子里淌了出来。 “谢……谢你,海……兄弟!” 他虽然说了这个字,可是声音低到几乎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清楚。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是今天上午在‘黄果树老栈’发现你的,当时你的情形很糟,店里面的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正在等候官方发落,那位左朋友已经死了,我因见你还有微脉,才冒充你的亲人,把你救来这里,你可听见了我所说的?” 邵一子在枕上点了一下头,汨汨泪水,又自滑落了下来。 忽然他张大了眼睛,全身起了一阵剧烈的战抖。 海无颜立刻俯近了他,想到了他必然有重要的话要说。 邵一子很吃力他说道:“宝……宝……宝图!”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已经注意到了,可是很不幸,我想是已经被别人拿去了!” 邵一子身子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较前更为急促。 “但是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张手抄的字条。”一面说,海无颜随即抖开了那张奇妙的字纸,然后拿到距离对方眼睛很近的地方。 “你老人家仔细看一下!”海无颜一面说道:“这是不是与宝藏有关?” 邵一子顿时又张大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已认出正是左光斗在灯下为自己手抄的宝图译文。 于无比的失望伤怀之中,终于他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译文……你……你听见……没有?”声音既低又哑,然而海无颜显然已经听见了。 “我知道了,”海无颜一面折叠起,收在身上:“我先代你收着,你放心,一切听凭你的嘱咐行事!” “好!”邵一子感激地点着头。 他再次地张开嘴,却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海无颜眉头微微一皱,毅然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刚。 “邵前辈,你听着,你的伤势过重,请恕我无能为力,我真后悔我离开你早了一步,否则也许情形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这些都不再去说它了,现在我所能帮助你的,只不过把我内力暂时贯注在你身上,也只是可以使你暂时能够发声说话,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希望你一一回答,可好?” 邵一子缓缓点了一下头,眸子里交织着伤心、感激的神采。 海无颜点头道:“好!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在他说这句话时,掌心里蓦地传过去一股力道,邵一子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邵一子发出了急剧的喘哮声。 海无颜道:“首先我要知道的是,你是被什么人陷害,受伤如此之重?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就够了!” 邵一子喘道:“他……他是……高……高立……” 海无颜一惊道“‘白鹤’高立?” 邵一子点点头:“是……就是他!” 海无颜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我知道了,那么,那卷布达拉宫的宝图,必然也落在了他的手上了?”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是他……拿去了……不过……” 海无颜用手势止住了他,继续说:“你只回答我所问的就好了。” 因为他确知属于对方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不能作重点说明,将为遗憾之事。 他接着问道:“这卷宝图落在了不乐帮手里,你以为他们能够拿到那批宝物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宝图上所记载的……文字,当今人世,除了左……光斗之外,再也没有人认识了。” “我明白了,”海无颜接下去道:“那么左光斗现在已经死了,这卷东西如今岂非成了废物?” “不……”邵一子喘成一片:“不是废物……海兄弟你听着……左光斗已把宝图上的文字翻译出来,就写在刚才……你收起来的那张纸上……”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这么说,高立虽然夺去了那份宝图,却是一无用处,可是?” 邵一子点点头:“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个通晓前朝西藏五族秘体字迹的人……否则那卷东西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了。”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当时高立在前辈你的身上再多搜一下,很可能就把这张译文搜到了。” 邵一子点点头,喘哮成了一片。 “好!”海无颜道:“现在我要问你一句重要的话了,你这么苦心孤诣地去发掘这批宝藏,真是为了藏族富强康乐么?” “是真的,”邵一子喃喃道:“皇天可鉴,兄弟,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我相信你,”海无颜一脸正气他说道:“那么,现在在前辈你临去之前,我可以向你发誓,你的这个未了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邵一子顿时全身一振。 “真的?” “苍天可鉴!”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邵一子喃喃地接道:“这样我死也可以安心了!” 海无颜道:“但是我对于这件事一点也不清楚,前辈你请说出原有的计划。” “好!我说……我说……”接着他说出了他心里的话:“当今第十五王,是一个贤人可以信赖,但是他叔父……扎克汗巴亲王,却是一个贪婪无厌的小人,你要……防他一防,如今西藏所以贫穷、积弱,这个扎克汗巴应负一大半的责任……” “扎克汗巴!”海无颜点了一下头:“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不错……就是他……”邵一子咳了几声,呛出了一口浊痰,随即接下去道:“此人……的武功极高,有全藏第一奇人之称,他一直居住在天竺国,近五年才回转西藏……” “这么说,当今第十五王,岂非要大权旁落了?他这个叔父,又如何能容他得下?”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但今王得人民拥戴……或许因为这样……他才能存在至今……” 喘息了一阵,他才又接下去道:“所以……你的任务,不但要把这批宝物……交在十五王手里……最重要的是消灭……消灭……说到这里他又大声地呛咳起来。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消灭扎克汗巴……” “对了……”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劲儿,才咳出了嗓子眼儿里的一口血痰,喘哮得更加厉害。 海无颜眉头微皱,他两手贯聚了真力,沉实地抵附在邵一子的两肋,徐徐地上下推按,终于又把邵一子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一只脚给拖了回来。 “噢……我现在好像好一些了!” “但是不会太长久的,”海无颜明亮的一双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你已经足以自傲了,你能健康地活到了今天这个年岁,是因为你一生正直,主持公理正义,当今武林中人、虽然比你武功高强的人还有不少,但是能有你这种侠义心胸抱负的人,却是微乎其微。人生难免一死,你的死并无遗憾。”他冷笑了一声道:“那个用手结束你生命的人,上天明鉴,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邵一子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你说得对极了!我死而无憾了,往后的事,就交给了你吧!”他的眼睛眯成了一线,那么神秘地向海无颜注视着:“你是我眼前……仅有值得信赖的人……而我对你,却认识不多……不过,你的言行,已经告诉了我,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海无颜肯定地点点头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邵一子把身子弯起了一些,频频喘道:“我还忘了一件事,你虽然有那张宝图的译文,但没有原图指引,你是找不到宝藏所在的,所以,你仍要设法拿回原图,两相对照,才能成功。” 海无颜轻叹一声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尽力做到,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邵一子颓然点了一下头。 他的眸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采。 “邵前辈,你还有什么要关照我的没有?”海无颜轻轻地在他耳边问,这几个字传进邵一子耳中之后,他竟然又像是得到了一些鼓舞,微微合拢的眸子倏地又睁大了许多。 “贤弟……我今年八十六了!”邵一子声音沙哑地接下去道:“遗憾的是,我身后竟然没有一个弟子能够继续承我‘二天门’……失传江湖已久的身法……” 海无颜呆了一呆:“原来你老竟是二天门的传人,这一点我倒是不知。” “岂止是你不知道……”邵一子接下去道:“这是一个隐秘……当今武林只怕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道:“二天门自从‘乾坤’二位先生去世之后,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这二位老人家有任何传人,想不到……” “这是一个天大隐密……” “天大的隐密……” 邵一子努力地想把身子坐起来,他忽然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海无颜忙把他扶坐起来。 “邵前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邵一子未说之前,先自发出了一声叹息,汨汨的泪水又自他眸子里淌了出来。 “天大的隐密……”他注视着海无颜道:“本来我决心不说出来,让二天门武功随着我的死永沉人世,但是你的正义却感动了我,现在我到底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海无颜低头思忖了一下,苦笑道:“虽然蒙你信赖,但是我却无意探人阴私,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我看前辈你也就不必再说了。” “不……要说,要说!”邵一子挣扎着侃侃说道:“二天门武功神秘高奥,不是当今任何武林门派所可以想象臆测的,乾坤二先师在本门之中,充其量也只是中人之材,至于我,不怕贤弟你见笑,我只是为门下,至今犹未能踏入门径,得窥其真实武功菁华堂奥,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恨,万死不能饶恕的大罪!”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注视着他,却不知说什么,在他想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以对方垂死前所说的一切,又岂能是假的? 邵一子抖颤沙哑的声音接着道:“我的前半生只是乾坤二先师座前的一名茶童罢了,二位先师穷其一生之力,即在想为二天门物色一个理想的传人,但是这个愿望,他们二位直到临死竟然都未能实现……在失望的心情下,才把我这个明知不成器的人收为门下。” 海无颜打量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你不要太激动,慢慢他说吧!” 邵一子仍然抽搐垂泪道:“事隔数十年了……我犹不能忘记两位先师当年造就我的苦心……” 他终于吐出了他心里想说的话:“海贤弟,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只可惜那样东西,现在不在这里。” 海无颜道:“什么东西?” 铁匣秘芨!邵一子喃喃道:“这是我二天门经三百年,早已失传武林的下传绝技,可恨我自两位先师手中接过之后,至今仍未能叩开门径,天怜我二天门,竟然会在我垂死前遇见了你……这本秘笈就赠送给你了……希望……你能珍视它……”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会的!”老实说,对于这件事他并无丝毫喜悦,面对着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他只觉无限悲伤。 邵一子身子开始缓慢地缩下来,似乎他这盏生命的灯,已经燃到了尽头,就将要熄灭了。 “大柱子……那里……找回……我的黑马……马鞍子,铁匣……秘芨……在……在那里。” 含糊他说了这些,他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海无颜看了他一下,只见他双颊间显现着一丝酡红,嘴里虽仍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却只是些吃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就这样,这位曾经在西北道上,被公认为那一带武林盟主的老侠客,就这样撒手离开了人寰。邵一子去了,可是他身后却留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这副担子却交给了海无颜。 海无颜以简单的方式,料理了邵一子的后事,然后便潜返武汉近郊七里铺,在那里他找到了那个为人家种田的长工大柱子,取回了邵一子寄存在他那里的一匹黑马。 这匹黑马,端的是一匹罕见的伊犁好马! 一般伊犁马都是黄色的,像这匹全身纯黑的,端是还不多见!想到了邵老人的遗爱,海无颜不禁对这匹坐骑十分爱护。 邵一子临终之言,果然含有深意。 海无颜整理老人身后各物,在那个古老的皮鞍座里,终于发现了隐藏于其中的秘物:“铁匣秘芨”。想象中那必然是一本包罗万有的巨作,事实上却是不然,那仅是一本只有十二页的素绢薄册,其中所载,多是深奥意境的武学用语。 海无颜仅仅翻看了几页,已引起了内心极大的震荡,也只有像他具有如此深奥武学造诣的人,才能会有如此感受。只可惜他眼前待办之事太多,否则他必将觅一僻静之处,仔细研究一番。 “白鹤”高立竟然会离开不乐岛来到了中原,显示着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这倒非得要去探查一下了。 灯光下,那口剑现出蓝汪汪的一片光泽。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它,每一回当她向这口剑注视着的时候,内心即情不自禁地兴出一番惆怅,一番愤恨。 她这“无忧公主”的封号,乃是前朝天子所赐,用以告诫她要永远保持着快乐天真,无忧无虑。照常理来说,一个美丽的公主,是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忧虑的,然而她却是一猝惊变故,迭遭迫害不幸的公主。 当初离家习武时,曾经发过誓言,要以自己一身所学为人间除尽恶人,消除人间所见之一切不平之事,这是何等雄大的抱负,然而,如今呢?每一次想起来,她都会情不由己地皱起了眉毛。 父亲的死,母亲与弟弟的安危,这些不幸的事,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地刺扎着她。 这一霎,只见她紧紧握剑,拧眉剔目,忽然当啷一声,抛下了手中剑,蓦地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来,闪进来黑衣窈窕的潘幼迪,朱翠忙自停住了泣声,把身子转到了里面:“是迪姐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潘幼迪微微一笑,先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宝剑,插进剑鞘里,轻轻走过来坐下。 “你怎么了?又哭了?” “没有呀!” 朱翠一面说,一个骨碌由床上坐起来,强自作出了一副笑容。 潘幼迪伸出手指,揩去了她脸上一滴泪水,朱翠顿时显得很尴尬。 “怎么啦,你又想妈妈和弟弟啦?” 朱翠摇摇头,眼圈一红,差一点眼泪又要淌下来,她可不愿在人前示弱,尤其不愿意被这个结拜的姐妹给看轻了。身子一翻,下了床,走向窗户向外面探望着。 潘幼迪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这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干吗不好意思?” “你再说……”朱翠霍的回过脸来,真像是要恼了。有心要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奈何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偏偏又有些发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潘幼迪一笑说得:“得了,你也别难受了,倒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一定高兴!”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道:“是什么好消息?”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道:“我本来想找李妙真的,却想不到会偶然发现了你想要找的仇人!” “是谁?”朱翠精神一振的道:“曹羽?” “那倒不是,听说他已经离开了汉阳。” 朱翠顿时显得很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那么看起来,这一趟武汉又白来了!” “那倒也不是!”潘幼迪冷笑道:“姓曹的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姓常的却跑不了。” “姓常的?”朱翠立刻精神为之一振道:“你是说常威父子?” 潘幼迪一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 朱翠顿时兴奋的道:“那可好极了,他们不是已经搬离了汉阳府吗?” “亨,那倒未见得,依我看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 朱翠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好吧,你告诉我他们这两个狠心狗肺的东西藏在哪里,今天晚上我就找他们去!” 潘幼迪摇摇头冷笑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冲动,反正我既然找着了他们,他们就一定跑不了,不过经我初步打探的结果,常威那个老贼,大概是怕你报复,可是小心得很,保护他的人多极了,尤其厉害的是神机营的火器抬枪。” 朱翠挺了一下腰道:“我不怕!” 说着就过去拿剑,那副样子像是立刻就要走。 潘幼迪一把拉住她道:“给我坐下来吧!” 朱翠想到自己的过于冲动,不禁为之失笑,她一向是严密谨慎,想不到此刻竟然会乱了方寸。当下摇了一下头,苦笑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变疯了!” 潘幼迪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感叹道:“也难怪你了,任何人遭此大故也会有些反常,何况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已经很难得了!” 朱翠翻起眸子白了她一眼:“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你还当我是娇生惯养,哼!” 潘幼迪一笑道:“比起我来你还是够娇的。好啦,咱们先别斗嘴,言归正传吧!” 朱翠问道:“你真的看见常威那个老贼了?” “那倒没有,”潘幼迪道:“不过,我看见了他那个宝贝儿子常孟!” 喝了一口茶,潘幼迪才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想更了解李妙真这个老尼姑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所以暗中跟了她一下午,想不到这个老尼姑精明得很,大概是被她看出了我的行藏,故意把我引到树林子里,转了一圈就没影了。” 朱翠道:“你也真是,就算这个老尼姑行为有些古怪,但是与我们没有关系,只要她不干坏事,我们又何必管她的闲事呢?”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可不像你这么想,一个人做事如果光明磊落,自然不怕人知,反过来要是行事诡秘,掩掩藏藏,就一定有鬼。”她冷笑了一声,接道:“就像白衣庵主李妙真这个人,她明明没有退出江湖,却偏偏要装出已经封剑江湖,吃斋念佛的佛门中入,这当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我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好吧,那你就慢慢地查吧,可是这件事又怎么会与常威父子扯上关系呢?” 潘幼迪道:“他们之间有没有来往,我还没有听说,我只是误打误闯地碰见了姓常的而已。” “你在哪里看见了常孟?” “在茶馆里。” 潘幼迪于是说出了她的所见:“当时我被李妙真骗到了树林子里,才知道上了她的当,再找她已经没有她的影子。出了树林,见有一个小茶馆,因为肚子饿了就去吃碗面,却没有想到那个常孟居然也在座上。” 朱翠道:“他可看见你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当然看见了,这人必定是作贼心虚,一看见我顿时吓了一跳,匆匆就走了。” “你难道没有跟下去?” “哼!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这个人作贼心虚得很,一出门就上马跑了,还有四个人暗中保护着他,可是仍然没有跑开我的眼去。” 朱翠道:“你可找到了他的住处?” “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我要不说,你一定想不到,你猜姓常的住在哪里?” 朱翠道:“可是一个农庄里?” 潘幼迪摇摇头道:“不是,是个庙里。” “住在庙里?” 这倒是朱翠事先猜想不到的。 潘幼迪冷冷地道:“庙虽然还是庙,可是里面的和尚却都搬空了,现在暂时变成了将军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姓常的大概想到了我饶不了他,所以想出了这个花样来,他又能瞒得了谁?” 潘幼迪道:“庙里的情形我也大概地看了一下,的确是戒备森严,住着很多假和尚,人人武功高强,我猜想这必然是曹羽那边派过来的人。另外神机营的火器班就散在庙外四周的民房,常氏父子自以为这样你就找不到他们了,哼,想不到偏偏鬼使神差地竟然会被我给碰见!”说到这里,她目光注视向朱翠道:“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下手?”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点点头道:“那还用说,这种见利忘义,出卖主子的奴才,我恨不能立刻要他们的狗命!”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这件事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 微微笑了笑,潘幼迪又接下去道:“谁叫我们是姐妹呢,这件事就算也有我一份!” 朱翠一笑道:“你也愿跟着我去蹚这个混水,可别忘了杀害朝廷的命官,是一等的杀头罪犯呢!” 潘幼迪出声笑道:“现在才说这个岂不是太晚了,第一天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呀我这个死罪的罪名已经扣在头上洗不掉了!” 两个人都不禁格格笑了。 “说真的,”朱翠道:“你看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你先别急,这种事是急不来的。”说着,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店,芝麻花汤圆搓得很不错,我们到那边去边吃边聊怎么样?” 朱翠一跳喜道:“好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肚子正饿着呢!” 一面说就去拿宝剑。 “用不着带这个,”潘幼迪道:“那里离常威父子住的地方太近了,要是被人认出来可就不太好。” 朱翠摇动着头上的两根辫子道:“你放心,我这副乡下姑娘的打扮,就是我妈也认不得我的。” 潘幼迪久历风尘,虽说岁数不大,可是江湖经验却远较那久处深宫的朱翠要丰富得多,当下由行囊里找出了两套粗布裤褂,拉着朱翠一并换上。 对着镜子一照,果然模样儿一点也不像了。 二女本来就年岁相若,虽然各有一身了不起的本事,到底年纪轻,稚气未退,此刻对镜理妆,看见了自己前所未见的怪模样,一时乐不自禁,历久以来所压诸在身上的万斤愁担,似乎一股脑地都暂时抛诸九霄云外,一时间对着镜子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两个大姑娘彼此调笑了一阵,这才手拉手地步出旁门,向大街上步去。 夜也已经很深了,但是眼前这条“王府井大街”,却仍然很热闹,许多夜市仍然开张。这边上有卖面茶的,有卖面饽饽的,有耍把式卖艺的,还有玩猴儿戏的。 朱翠、潘幼迪两个并世无双的侠女,此刻混身其间,只觉得无比轻松,尤其是朱翠,自从家庭连遭事故后,还不曾像今夜这么开心过。 混迹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看这个指指那个,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逛完了夜市,找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家小店,两个大姑娘各叫了一碗汤圆,朱翠一尝之下,果然美味,一连吃了三碗,仍然意犹未尽。 潘幼迪白着她小声道:“够了,我的小姐,真是好吃相!” 朱翠笑道:“谁要你带我来的,这么好吃,我还要吃几个芝麻团呢!” 潘幼迪怔了一下,笑道:“好好!你就吃吧,待会夜里别叫肚子痛就好了!” 朱翠道:“管他呢,先吃了再说!”于是招呼道:“喂!老板,再来四个炸麻团!” 店老板答应一声,刚要转身,就听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也给我来几个麻团!” 这一句话当然引起了两个大姑娘的注意。 朱翠顺着对方声音看去,就在自己左侧前方一个小方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客,白白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颧骨虽然嫌高了一点,却是掩不住对方独独具有的那种气质,是个相当美的妇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袭暗红色的衣裳,尤其是上身的那袭披肩,垂挂着一些金丝银珠,看上去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朱潘二女扭脸看她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们,彼此眼光一交接的当儿,红衣妇人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朱翠由于不惯与生人攀交,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向一边。 潘幼迪却冷冷哼了一声,道:“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邪门,还是少答理她,吃完我们走吧!” 她说话声音甚低,当然不愁被对方听见,谁知话声方落,却听见对方那个女人微笑着说道:“明明不是乡下人,硬要装成乡下人,那才叫邪门儿呢!” 二女心里一惊,对看了一眼,暗里诧异着对方好灵的耳朵,自然她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朱翠不由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对方却连这边看也不看上一眼。 潘幼迪微微一笑,向着朱翠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有所异动,随即站起来道:“我们走吧!别吃了!” 说时,店伙计正把炸好的一碟麻团端过来,潘幼迪就吩咐他包起来带回去吃,丢下一小块碎银子拉着朱翠就往外走。 二女经过那个红衣女人时,对方正自向着手上的一个麻团往里面吹气,一双深洼灵活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向朱翠注视着,并微微点头告别。 朱翠生怕为对方看破了自己的行藏,赶忙把眸子移向一边,匆匆同着潘幼迪步出店外。猛可里一股疾风,直向着脑后袭到。凭着朱翠过去练武的经验,立刻就感觉出来必然有暗器袭到,当下也来不及向潘幼迪招呼,霍地一个转身侧步,把身子闪开一旁。 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一股风罢了,再看那个红衣妇人,一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麻团,正在微微吹气。 彼此间隔距离,少说也有三丈开外,难道对方这个红衣女人仅仅只凭嘴里吹一口气,就能使自己有暗器临头的感觉,这也未免太过玄虚一点了。 走出了小店,拐了一个弯,在巷头站住。 “这个人太怪了!”朱翠看着潘幼迪道:“你可看出来她的底细了?” 潘幼迪哼道:“照你这么一说,我成了神仙了,什么人一眼就能摸清她的底细,不过,只凭她刚才那种灵敏的听觉,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内功极高,比我们不在以下。” 朱翠道:“她可能练的有‘提呼一气功’,迪姐,你可听见过这门功夫么?” 潘幼迪斜视着她,奇怪地道:“你说的是‘南风’老前辈的看家本领?” 朱翠点点头道:“不是她又是谁?” 潘幼迪一笑道:“这位老人家好像早已经死了,不,不是她!” 朱翠道:“当然不是她,不过,我在怀疑刚才那个女人可能与她有关。” 潘幼迪道:“你凭什么以为她擅长‘提呼一气功’?” 朱翠随即把刚才奇怪的感觉说出,潘幼迪聆听之后亦颇感怀疑。 她冷冷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像,不过除了‘南风’的提呼一气功之外,武林中仍有几门高深的气功可以达到吹气伤人的境地,就好比我们‘观涛阁’的‘蝉觉之术’,就与你所说的提呼一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翠心中着实佩服这位拜姐的见解高越,比较起来自己的经历差得太远了。 潘幼迪接着道:“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确是一个不大简单的人……奇怪,我居然认不出她是谁,让我想想看……” 朱翠一笑道:“算了,也许以后一辈子也看不着她了,何必费这个心思!” 潘幼迪看着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太单纯了,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的,等着瞧吧,早晚我们还会碰着的,是友是敌,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话时,只听见背后哗楞楞一阵铃声响,一头黑白花的小毛驴直由身后疾驰了过来。 二女方自看清驴背上的骑客,正是刚刚在小店所见的那个红衣妇人,无奈速度太快,瞬息之间,已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哦,”潘幼迪急急赶上一步,看着对方渐逝的背影,冷笑道:“看起来她还真是有心人了!” 朱翠也是纳罕地道:“这么快的小毛驴,我倒也是第一次见 潘幼迪在脑子里仔细盘算了一阵,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 朱翠道:“我们走吧!” 潘幼迪问:“去哪里?”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朱翠一笑道:“别装了,你会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难道我真的只是为了吃这个汤圆才来的?” 潘幼迪道:“去是可以,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天晚上不许下手!” 朱翠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我原来就没打算今天晚上动手,要不然我会不带着剑吗?” 潘幼迪道:“好吧,今天晚上我们只是去探察一下,不要惊动任何人!” 朱翠道:“我知道,你可真够小心,一切听你的就是了!” 潘幼迪看着她点点头道:“我们两个相处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你可曾想到我们就要分手了?” 朱翠一愣道:“你要走了?” 潘幼迪点点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有我的事,哪能老跟你在一块……好吧,我们走吧!” 朱翠一听说她要离开,立刻就觉得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来,潘幼迪既催着走,也就不再多想,当下匆匆上道。 潘幼迪由于已经走过一次,就头前带路。二人撇开大路,来至乡野,施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好一阵子急赶,追追赶赶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座庙宇。 庙名“大方禅寺”;这是一座前朝古庙,碧瓦飞檐,甚具规模,尤其是庙门两侧的两个大石头狮,看上去更为庄严,朱翠忽然记起自己鄱阳湖畔的王府旧居,门前也似有这一般的立有两个大石狮子,触景伤怀,心里不禁越对常氏父子生出恨意。 二女远远来到了庙门正前,只见两扇庙门已沉实地关闭着,这已是大异常情,却在正门门檐内侧,悬挂着一溜子气死风灯,发出一片昏黄灯光,不过也只能照明三四丈方圆内外而已。 由外面看进去,这座庙宇的规模实在不小,飞檐交错里悬挂着点点红灯。 二女虽是站在庙前正侧,却隐身在一行柏树下。 潘幼迪打量着眼前的大方禅寺道:“这就是临时的镇武将军府了。” 朱翠恨声道:“也不知常威那个老贼藏在哪里,我们进去看看去!” 潘幼迪道:“这样吧,里面地方太大,我走东边,你走西边,半个时辰以后咱们来这里会面。” 话声方住,忽然身侧草丛里有一物蠕动。 二女几乎同时发觉,不待招呼蓦地左右分开。 就在这一霎,身边已响起了一声低沉的犬鸣,一条黑影直循着朱翠身上疾扑了过来。 朱翠乍惊之下,身子向前一伏,这条厉犬竟然擦着她的背脊扑了过去,“扑通!”扑落草丛。 显然这是一条经过训练的家犬,咬人都不出声音,一式扑空下,紧接着一个反翦之势,第二次掉过身来,再次跃起来,直扑向朱翠正面。 黑夜里也看不清这畜生是什么模样,倒是那双眼睛反映着月色,现出了两点绿光,阴森森的十分骇人。 黑犬一扑不中,第二扑亦未见佳。朱翠迎着对方来势,这一次是向后面倒下去,这只狗“呜!”一声,又自扑了个空。两扑不中,朱翠不容它再扑第三次,就在对方黑狗一式扑空前爪方自着地的一霎,她已借助两时之间的弹力霍地把身子弹了起来。 正当朱翠要施展特殊身法,向对方厉犬袭近的一瞬间,一线白光“哧”地划空而过,不偏不倚地正中黑狗前额正中。 “噗”的一声,黑狗原待第三次窜起了一半,即为暗中飞来的一口薄刃命中前额,当场深入脑髓,随即倒地不起,只见它四爪抓动,把附近乱草抓得一塌糊涂,狠狠地折腾了一阵子才毙命。虽然是一只狗,却也有其震撼人之处。 自然,发出飞刀的是潘幼迪了。 潘幼迪就站在朱翠旁边,见状,她冷冷地道:“好险!想不到!”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幸亏你身上还带着有飞刀,哼,你叫我不要带剑,自己却带着暗器!” 潘幼迪一笑说道:“防身的暗器嘛,总是少不了的,你学过柳叶飞刀的手法没有?” 朱翠点点头道:“学过。” “那好!”潘幼迪说:“我身上共有两件刀衣,每一件上面是十二口飞刀,呶,这里分给你一件。” 一面说她探手解下了一件递过来。 朱翠接过一看,见是寸宽四尺长短的一条布带,其上相交对插着十二口细窄短小的薄刃飞刀。 观诸这类飞刀,每一口不过四寸许长短,刀身既薄,分量自然极轻,设非是具有极为精湛内功指力的人,简直无能施展。 拉起弹管,只须将刀衣往小腿上一缠,不过像是多穿了一双袜子样的,一点也不觉累赘。 朱翠方自把刀衣缠好腿上,蓦地一道强光直射过来。 方才一场虚惊,二女早已特别留下了仔细,这时灯一现,二人倏地左右分开。只是对方居高临下的势子,把现场情形看得十分清楚,灯光乍然一收,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已窜到了眼前。 这人头缠深色布巾,一身劲服,左手拿着一盏带有罩头的长灯,右乎握着一口鬼头刀,乍然现身之后,左手长灯忽然亮起一道匹练灯光,直向二女之一的潘幼迪藏身处照去。 朱翠有了前次被犬袭经验,深悉快战速决之必要,这人既然已有所发现,便无论如何也留他不得。 当下,趁着对方注意另一个方向的当儿,蓦地跃出,身子向前面一欺,右手纤纤五指,有如五把利刃,直向着这人后背上力插了过去。 这人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身后劲风一现,他即倏地转过身来,只可惜朱翠的来势过于疾劲,迫使他措手不及,一口刀不过才吐出一半,已被朱翠的健步连身掌势击中前胸,整个身子直直向后倒下去。 他身子才不过倒下一半,却迎着了另一个要命的杀星潘幼迪。后者身形向前一欺,二指着力之处,已准确疾快地点中了对方后背的志堂穴上。这个汉子不过“吭”的一声,顿时人事不省地直直倒了下来。 潘幼迪脚尖飞挑,阻住了他倒下的身子,慢慢地把他放下来。 这一切虽然发展快速而激烈,但由于她二人动作迅速而轻快,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一个人一条狗相继地被摆平了。 潘幼迪向朱翠比了个手势,二人悄悄向后撤开。在静中观察了一下,不见有什么动静,随即按照原来计划,分别向寺内掩去。 朱翠悄悄地掩近庙墙之下,仔细听了一下,里面静悄悄的,不再迟犹,霍地飞身纵起,落身院墙之上,紧接着身子一滚,已轻轻飘落墙内。 里面果然好大的地势,正面是高有两丈的隐蔽墙,两边是放生池。 顺着一条由石块砌成的雨道,可以直直地通向正面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四个字的金色匾额,在月光下闪闪放光,大殿里隐隐有灯光传出,却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朱翠左右打量了一阵,确信没有什么人,随即现身快速向殿前贴近,身形一长,已拔起了两丈高下,攀住正面檐头,紧接着下身一弯,已贴向庙壁,双手一松,有如一只狸猫似的已蹲在了窗台一角。由她所处身的这个位置,很清楚地可以看清大殿里的一切。 一点不错,确是一座供有神佛的大雄宝殿,金身的佛祖与各路神佛供持正面左右,神案上的万年烛闪闪有光,却是不见一个坐殿的和尚,却有两个武职打扮的军官正在喝茶谈话,声音甚低,也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朱翠已可确定,这座庙宇果然已为官方所征用,成了临时的将军府了。 她当下施展轻功,一路翻向大殿后侧方,见有一排亮灯的阁楼,可想而知这原是和尚就寝的禅房,现在倒不知让什么人占据了。心里想着。随即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直向那排亮灯的阁楼上纵去。那排阁楼虽然不很高,但是却不易攀登。 朱翠轻功极佳,也是她艺高胆大,随着她的“白鹤冲霄”之势,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五六丈高下,身子向下一落,两只手已攀向了阁楼窗户。 不意她双手方自一触及窗台,只觉得手上一软,像是触及了一根纲索或是钢丝之类的东西,心里顿时知道了不妙,慌不迭身子向后一个倒折,两只脚就势用力地向窗台上一踹,整个身子箭矢也似的倒窜了出去。 事实的发生确是过于突然,就在朱翠两只手方一触及窗台上那根线索的同时,身边上已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叮叮声,紧接她身子的倒折,一排弩箭已向她身侧射来。 朱翠惊心之下,双足两手同时翻动,将身边劲箭全数打落,紧接着身子一个倒翻,轻飘飘地已落向地面。 然而,已有人不容她这般施展。眼见着那排阁楼长窗霍地启开,嗖嗖嗖一连快速纵出了三条人影。三个人身法确实够快。 就在朱翠身子方自落地的一霎,三条人影已呈“品”字形自空而坠,散落在她身侧四周。 朱翠一惊之下,倒也好整以暇。 三个人衣衫不整,似乎仓促现身,各人连外衣都来不及穿着,只是里面的一袭内衣却是缎质紧身,看来极其仿佛,朱翠出身王族,一眼即可认出,这是朝廷大内的装束,不用说这三个人必然是此次随同曹羽下来的大内卫士了,只是据说曹氏已然返京,却不知他手下的卫士还留在这里作甚?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却是暂时按兵不动,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分别在三个人身上打转。 三人之中一个霍地扬手,“叭”地一声打着了手里的火折子,一团火光发自手上,方圆两三丈地方,都在火光照射范围之内,朱翠自然无所掩饰,顿时为对方看了个清楚。 “啊!”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人大为震惊地道:“敢情真是公主阁下你的大驾光临了!” 这人一口关外音调,说话时眉飞色舞,极其狡猾的样子,一面说两只手拱了一下,油腔道:“失敬了,公主,我们哥儿几个可是候驾多时了,您那也就别再折腾我们哥儿几个啦,留下来吧!” 话声随行的两个同伴连施眼色,忽然一声叫道:“上!”三个人霍地一拥而上。 其中一个个头瘦高的人,身子一扑过来,抖手打出了一串链子枪,蛇形的枪头,直奔朱翠前额正中点到。 朱翠本可从容退开,无奈她自悉对方身分之后,牵及旧恨,决计要留下来与对方一个厉害。 这时为首高个子的链子枪到,她头微晃,蛇形枪头已然走空。 高个子当然技不止此,一枪走空之下,手腕子力挫,那截蛇形枪头倏地又自收回,枪头上甩起了斗大的一片枪花,却向朱翠后脑上反兜了过来。 朱翠冷笑二声,仅凭两耳听风之术,已知对方枪尖来势,身子向前一个快速抢步,右手突回,只一下已刁住了对方枪头,就势用力向回一带,那个高个头由于上来得太猛,一下顿失重心,禁不住足下一跄,差一点摔倒地上。这么一来,链子枪竟然到了朱翠的手上。 其他二人乍见此情,俱都大大地吃了一惊,想不到同伴一上来才只动手一招,即落败服输。 朱翠显然技不止此,紧接着足下一上步,手里的链子枪已霍地抡了开来,雪亮的枪锋,划出了一丈七八方圆的一个大弧度,其他的两个人顿时被迫,双双跳出战圈之外。 这么一来,正好给了朱翠出手歼敌的良机。 她恨透了这群狗仗人势的大内鹰犬,所以下手也就绝不留情,链子锋运足了力道向前一送,“噗”的一声正中高个子后背。 这一枪就算没有扎他一个透明窟窿,却也够瞧的。高个头“啊”的叫了一声,瘦高的身子就像一扇门板似的,直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来,顿时疼昏了过去。 剩下二人见状更加吃惊,他们原来就知道朱翠不是好惹的,现在尝到了味道,才知道不是好相与。 其中那个矮个子最是狡猾,一见不妙率先手指按唇,发出了尖锐的一声呼哨。同时左手翻动、打出了一掌“铁莲子”。 他虽是张惶应敌,不及穿衣、可是暗器镖囊及随身的兵刃一口“三尖两刃刀”,却是随手携挂,一见不妙,就势发出。 那掌铁莲子一经出手,蓦地大片散开来,有如出巢之蜂,霍地直循春朱翠全身上下涌了过来。 朱翠出来之时,因听从潘幼迪之言,没有带剑,想不到却演变至此,若非她即时由对方手上夺来了这串链子枪,此番胜负可就难以预言了,最起码眼前这片铁莲子便是首先躲它不过。 此时大片铁莲子漫天幕地飞到,朱翠手上运劲一振,链子枪唰啦啦杀出一天光雨,只听得叮当一片声响,来犯的铁莲子全数磕飞在天。 矮个子姓秦名耐,人称“飞天鹞子”,他身边的那个人叫“两头蛇”楚昆,两个人过去在关外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自从投了曹羽当了皇差,每个人都补上了一份功名,此番气焰较往日又自不同。 “飞天鹞子”秦耐一心想着能够生擒了无忧公主朱翠,便是大功一件,哪里考虑到自己性命的安危,真是名利膺胸。 眼前乍见朱翠的链子枪扫开了铁莲子,生怕她伺机逃开,嘴里向身边的两头蛇楚昆招呼道:“老楚,拾下这个丫头,可别叫她跑了!”话声一落,霍地揉身而上,手里的三尖两刃刀,对准了朱翠腰眼就扎。 朱翠想不到自己一再小心,仍然是动了对方,等一会少不了又被潘幼迪奚落,尤其恨恶的是,这么一来常威父子必将受惊逃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父子的藏身之处,以后又不知他们将藏身何处去了。心里越是恨恶,偏偏眼前越是不能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秦耐的三尖两刃刀还没有递过来,另一面的“两头蛇”楚昆已飞跃而前。 楚昆的兵刃是两口牛耳尖刀,身子向前一扑进,两口尖刀霍地抖了出来,照着朱翠背上就扎。 朱翠冷笑一声,身子向左一侧,链子枪霍地反甩起来,飞出去撩向秦耐面门。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楚、秦二人施的都是短兵刃,这类兵刃只有在进身贴近之后:才能发出十分的威力,只要被它一贴近可就危险万状了,反之如果不使它近身,便一点危险都没有。 眼前朱翠所以感到惊险万状,便是因为被他们贴得过近,但是她立刻就了解到这种情形的不妙,是以链子枪一经抖出,直取秦耐面门,后者在没有贴身朱翠之前,便不得不赶忙退出,饶是这样,链子枪的银色枪头仍擦着他的面门滑了过去,险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朱翠一招逼退了秦耐,毫不迟疑地侧身飞腿,直向楚昆心窝上踹去。 “两头蛇”楚昆向左一闪,就地一滚,霍地又腾身跃起,两口牛耳短刀,照着朱翠正面小腹上扎去,招式之猛看起来简直是在玩命。 这时,另一面的秦耐,却连响起了几声呼哨,只见眼前人影闪烁,一连六七条人影快速奔到了眼前,无数道灯光齐向朱翠身上集中。 立刻就有三人抖动兵刃,加入战局。 朱翠虽说艺高胆大,但目下到底情况特殊,第一众寡悬殊,第二是她没有称手兵刃,再加上各种心理原因,一口怒气难平,顿时就被困住,一时抽身不得。 “飞天鹞子”秦耐,眼看着自己方面人多势众,朱翠已被困住,他们几个大内武士,所以被曹羽留下来,自然并非为了保护常威父子,实在是旨在擒获朱翠。原来曹羽不愧老谋深算,他算准了常氏父子出卖朱翠,必不为后者所容,一定会来找他复仇,是以一面传出去自己返京的消息,好令朱翠与其友排除紧张心理,暗中却以保护“镇武将军”常威父子为名,将手下精锐八人留置常威身侧,密切注意朱翠之动态。想不到朱翠鬼使神差真的自行来到。 当然,秦耐等八人既负有擒捉朱翠之任务,显然技不止此。 事实上这么一闹,整个大方禅寺早已震惊。 在另一面负责刺探的潘幼迪一听见乱声,即知道不妙,当下匆匆由侧面暗中赶到。 潘幼迪身方临进,只见前院里一片***通明,无数盏孔明灯围成了一个***,无数灯光所聚处,只见朱翠以一敌众,正与四五个厉害的敌人战在一处。朱翠手上施展着的链子枪,虽说看起来勇锐异常,奈何对方人物个个凶悍勇猛,其势已是危险万分。她心里一急,顾不得以身犯险,猛可里纵身而出。 突的,就在这一霎间,脑后哧的想起了一缕尖风。 潘幼迪是何等精细的人物?一听脑后风声,即知有人暗算,身子向前一个抢仆,已闪开了袭来的暗器。 其实那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已。那枚飞来的树叶劲道好猛,只听见“笃”的一声,深深地钉进了对面树杆。 潘幼迪一惊之下,不禁怒火中烧。她原是要抢救朱翠脱险,这么一来便不得不先照顾身后这个暗杀的劲敌。 怒火中,她霍地翻过身来,却只见三数丈外,一个瘦高身材的人影,正以潇洒的身法,拔上了一座亭子。 潘幼迪生平最恨人暗算伤人,对方虽然出手的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可是观诸他出手的劲道,一旦中人也是不得了。对方出手之后并不后退,显然故示轻敌,潘幼迪便万难咽下这口气,一声清叱,腾身便起。 她身子快速腾起,手里却是不闲着,弹指间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刀光,闪了闪已来至那人面前。瘦高的人影似乎嘴里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只见他双手倏地向前一夹,“啪”的一声,竟然以一双肉掌把来犯的飞刀夹于掌心之内。 这一手手夹飞刀,虽是看来极其惊险,其实也的确是危险万分,然而这个夜行人却施展得极其轻松自然,这等手法,确实武林罕见。 潘幼迪自从这人一现身以飞叶出手,就知来人身手不凡,这时见他施展了一手“贴掌”的手法,便知这个人的确高明,只怕今夜遇见了厉害的对头。 潘幼迪外号人,称“燕子飞”,当知其轻功必然有特殊的造诣,这一猛扑上来,恰似燕子凌波,的确是快到了极点,身子向下一落,似乎发觉到对方有一张清癯的瘦脸,双目炯炯有神。 这张脸无疑对潘幼迪来说是陌生的。 随着潘幼迪的进身掌势,这个人已自亭子上倒穿了出去,双足登处,“哧”的一声,真个是疾若箭矢,这一蹿,足足出去有四五丈之远。 武林中尽管不少轻功颇佳之人,然而像眼前这人的轻功身法,还真不多见。 潘幼迪那么轻快,直似燕子的身法,竟然再次扑了一个空,眼看这个人倒穿的身子,已飞向高有两丈的墙头。 紧接着这人似乎向着潘幼迪微微点了一下头,倏地反纵而出。 潘幼迪作梦也想不到敌营之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虽然情知朱翠刻下身处险境,却也不得不先照顾了对方这个厉害劲敌为首要之途,眼下便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向外纵身追出。 是对现场确是一片急乱。 朱翠以一当众,确是施出了浑身解数,那杆链子枪舞上盘下,八面威风,已经接连伤了两个人。可是饶是她如此勇猛,却依然难于脱因而出,对方的打法显然是无论你怎么厉害,伤多少人,就是决计不放你脱身,一任她身子转向哪里,俱都被一群顽敌紧紧裹住。 八名大内卫士,虽然伤了三人,剩下的五个却是滑溜得很,而且一番激战之下,打出了经验,五个人以三人近身对敌,两个人却伺机休息,轮番上阵。时间一长,朱翠饶是厉害,却也显出后力不继。 这时,环绕在身外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一名身着官衣的武职军官,正在忙里忙外地调度着,在他的指派之下,埋伏了厉害的火枪。 战阵里,朱翠长发披散,汗流满身,身上多处已见了伤,虽然已有些气力不继,却也余勇可贾。 她当然知道这样打法于自己大是不利,只是对方这几个大内武士,确是不易对付,这一套交相替换的打法更是早经预习,时间越长对自己越是不妙,她不得不急谋脱困。 她这里心念才转,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卫士已揉身贴近,手中双刀斜刺里直擦着朱翠左腿劈了下来。这一招当真惊险到了极点。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值此千钧一发的当儿,另一个施镔铁拐黑胖子,亦乘机抢步上前,镔铁拐指中门挂两肩,好不厉害。 这一霎,朱翠稍一失策,便难免受伤,心里一急,一狠心,拼着受正面黑胖子一拐,也得脱身重围。 黑胖子手中镇铁拐虽是劲沉力猛,但是如非直接命中头部要害,其他各处着它一下,显然还要不了命,是以就在胖子拐势之下,朱翠仅仅闪开了头,却拼着受伤,把左面肩头让给了对方。 这群大内卫士虽然出手狠毒,那是因为朱翠太过扎手的缘故,不得不全力以赴,其实他们所负的使命是活捉对方,非万不得已不想伤害对方。 眼前这个黑胖子进招过猛,容到发觉手中镔铁杖已将招呼到对方的刹那之间,心里一阵子发慌。那是因为对方虽然是钦命要犯,到底是贵为千金的公主身分,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尤其是朱翠紧紧逼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十足的有“逼人”之势。 黑胖子的镇铁拐眼看已将落下,忽然为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逼,便不禁陡地自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空中的镔铁拐顿时为之缓慢了半拍。 须知动手过招,要紧的决窍乃在乎一个“快”字。 黑胖子这一迟缓,便不啻失了制敌的先机。 朱翠自不会放弃这一刻良机,一声清叱,手中链子枪的尺半铁链已力扫而出。“叭!”一声,正挥中在黑胖子的胖脸上。 显然朱翠对他留了一些厚道,没有用枪尖而用枪链,否则只这一下,黑胖子就休想活命了,虽然这样,对方却也受不住。 这个人嘴里怪叫了一声,随着朱翠的链子挥处,整个身子一溜子踉跄,向左面跄出,脸上鲜血立刻迸出,只疼得他“啊唷唷!”连声怪叫了起来。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朱翠蓦地腾身而起,纵出三四丈外,落向一条甬道。 是时***大作,渲染得这片地方宛若白昼一般,无数官兵捕役一个个持刀仗剑,严阵以待。 朱翠这般忽然自空而降,众人一阵大乱。 两名捕役猛地挥动钢刀就向朱翠身子扑过来,被朱翠挥起链子枪当场扎倒了一人。 这时的朱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脱困的兽,随着那名捕役的跌倒,朱翠已再一次地拔身而起。 就在她身子起自半空的这一霎,一人怒声喝道:“放!”紧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大响,一阵子黄烟起处,爆溅出无数铁砂子儿,直向空中射来。 现场情形相当错综复杂。 按说在这种火器抬枪之下,朱翠万难全身而退,但她还不该死,就在那名抬枪手扬枪待放的一刹那间,猛地斜刺里传出来一股沉厚的掌力,将这名抬枪手身子击得一个踉跄,枪虽然是放了,却是大大失去了准头。 朱翠侥幸没有被火枪打中,却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原意还想着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后殿搜出常氏父子,当场给他们一个了断,这声枪响算是惊醒了她的如意梦,当下不能再有所逗留,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庙外翻出。她虽然逃出庙外,可是身后仍传出大片喊杀声;惊慌中不及回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阴魂不舍的人在后面追赶,只觉得脚步声十分凌乱——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2节 夜色正浓,四野萧然。 朱翠一口气奔出了不知有多远,下意识里仿佛感觉出身后的脚步声不如先前多了,然而并非没有,最起码还有一双脚,似乎就紧紧钉着自己,一点也不肯放松。 这么一来,便迫使朱翠不得不继续跑下去。 心里一急,她干脆施展出轻功提纵之术,当真是施出了全身的劲道。这一阵快速疾纵,少说驰出了五六十里,这么一来,好像已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了。 朱翠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儿。她哮喘着在一树下坐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黑沉沉一片,不要说追赶的人了,就连住家的***也不见一盏,远处山上的野狗与狼的吠嚎一声声传来,听起来倍觉凄惨。 朱翠放下了手上的链子枪,这才觉得身上多处疼痛,敢情很多地方都挂破了,心里又惦念着潘幼迪,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忽然,身侧传出了一声冷笑。 一条纤细的人影,有似幽灵般地自树后传出。 朱翠倏地一怔,不禁喜道:“是迪姐么,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先到这里?” 话声出口,却见那个人影并没有移近,也没有回话,透过并不十分明亮的月光,发觉到这人的轮廓,并不十分像潘幼迪,一惊之下,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你不是……”朱翠后退一步,吃惊地道:“你是谁?” 纤瘦的人影缓缓地道:“我们见过,你再想想看。”声音清脆,毫无疑问的是个女人,一面说肩头轻轻一晃,已飘前丈许。 朱翠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一些。 她此刻惊魂未定,战志已消,突然间又杀出了一个人来,怎不令她吃惊? “你真是好忘情,从庙里到现在,我紧紧地追了你一路,难道你不知道?”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知身后那双阴魂不散的脚步,原来是她,自己施出了全身力道,却未能逃开这个人的跟踪,而且人不知鬼不觉地反倒掩藏在自己前面,只是这身杰出的轻功就令朱翠暗中钦佩而自愧弗如。 “原来是你!”朱翠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问得好!”一面说,这个人缓缓移步向前。 忽然间,朱翠看清了她的脸:“啊,原来是你!” 就是刚才在汤圆小店一起吃汤圆的那个女人,后来还看见她骑着小毛驴远远地赶过了自己,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了她。 “你想起来了?我们刚才不是见过面吗?” “可是我们以前并不认识。” “那不要紧,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这个女人说话的口音很怪,大概是南方宁绍一带的人,虽然她是北方官话说出,却掩不住那种独特的口音。 一面说,这个瘦削妇人,两只灵活的眼睛已很快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你虽然放下了装束,打扮成一个乡下人的样子,可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认识你!” 朱翠脚尖一挑,踢起了地上的链子枪,“唰!”一声扬起来,伸手接住。 “哼哼……这么说,你也是曹羽那个老贼一伙的了?” 朱翠经过了这一会的歇息,精神多少恢复了一些,对方既只是单身一人,正好趁机与她决一胜负,能够除一个劲敌自然是好。 瘦妇人冷笑道:“曹羽是什么东西!谁跟他是一伙的?我老实告诉你吧,你母亲与弟弟很想见你,所以我特别来带你回去。” 朱翠猝然一惊道:“啊,这么说,你是不乐岛上来的了?” “对了,这一次你猜对了!” 朱翠不容她话声说完,早已忍不住一腔怒火,身子一闪已到了对方面前,链子枪哗啦一响,照着瘦妇人当胸扎了过去。 “且慢!”随着这声“且慢”,对方这个瘦削妇人已轻飘飘地闪身一旁。 朱翠链子枪向回一收,怒视着她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虽不是曹老贼一伙的,行为却是一样,更卑鄙,既然你们已劫持了我的家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瘦女人冷森森地道:“小丫头好厉害的嘴,你要跟我动手,我当然奉陪,不过我们话可要先说在前面,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你带回不乐岛。” “哼,你休想,”朱翠道:“除非你赢了我,要不然小心着你的命吧!” 瘦女人点点头:“那就这么说了,如果我赢了你,你就得跟我回去。” 朱翠冷笑道:“你要是输了呢?” 瘦女人道:“如果我输了,也就听凭你的处置,你说什么都好!” 朱翠看着她,忽然一惊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瘦女人道:“这么吧,你先别管我是谁了,总之,我要是败在了你的手下,我就把你母亲弟弟所有的人都放回来,要不然你就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一切听凭我的发落,你看这样好不好?” 朱翠想了想,颇是有些犹豫,那是因为这个妇人既然胆敢与自己挑战赌输赢,必然是不可能轻视的人物,当然自己未见得就怕了她。转念再想,自己若是赢了,对方即答应把母亲弟弟放回,自是梦寐难求,万一要是自己输了,大不了随她返回不乐岛,仍可与母亲见面,反正自己只答应跟她去不乐岛,至于去了以后再出来,显然是自己的自由了。 瘦女人见她脸上现出了一番沉思,只是默默不语,不由冷冷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不敢,这样吧,你如果自认不是我的对手,脆下来给我叩个头,我也就放你回去,你看好不好?” 朱翠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用不着激将,好吧,我们现在就动手,只是怎么个比法,你却要划出道儿来!” 瘦女人道:“那很简单,我们以二十招分胜负,谁败了不许赖皮,大家心里有数。” 朱翠点头道:“很好,就这样吧!”一面说,她把手上的链子枪往地上一丢,抬了一下双手道:“请!” 瘦女人很快地围着她身子转了一转,站住点点头道:“好标致的一个姑娘,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成了天女下凡,果然不同!” 朱翠嗔道:“废话少说,你倒是发不发招呀?” 瘦女人身子站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话声才住,朱翠已扑身过来。嘴里叫着“第一招”,两只手“呼呼!”带出两股疾风,向着对方脸上抓去。 瘦女人尖叫一声道:“好招!” 身子一偏,上下两截躯体硬生生地错开了半尺,这种身法果然武林罕见,而且出奇的利落。 瘦女人身子方自错开的一霎,朱翠娇躯忽然一拧,两只抓空的手倏地向后一挫,纤纤十指一齐弯起来,有如十把锐利的铜钩,反向对方瘦女人后腰上力按下来。 虽然是一招,却连带着是连环双式,的确防不胜防。 瘦女人显然是有来头之人,一身功夫堪称出神入化。就在朱翠的双手突然第二次递出的一霎,只见她身子霍地向后一收,看起来只是数寸之间的差异,偏偏朱翠的双手又落了个空。 朱翠发觉到招式落空,慌不迭地向后就撤,进如风,退如云,娇躯闪处,已出了丈许以外。她这里身子还没有站定,空中一片风声,对方瘦削的身子,已如神兵天降般当头罩压了下来。 朱翠慌不迭向左一闪。 对方瘦女人挟着大股风力的衣袖,已向着她脸上卷到,风力之疾劲,显示着此女内力之精湛。 二人这一搭上手,转瞬间已对拆七八招。 忽然两个人的身子猝然接触一团。 瘦女人左手下沉,施展了一招“玉女投梭”,朱翠用“金丝缠腕”的一招,去反拧她的手。 两人招式其实都是虚式,猛然间朱翠往左面翻,瘦女人往右面转。 朱翠冷叱一声,倏地劈出一掌,这一掌聚集了她全身功力,掌势一出,真有力开山河之感。 无如对方这个瘦女人确有神出鬼没的身法,迎着朱翠的掌势,她瘦长的身子宛若无物地狂飘了起来,整个人身看起来就像是一匹缎子般轻飘。 朱翠掌势方出,见状心里暗吃了一惊,慌不迭想把出手的劲力收回,却嫌慢了一步。 身边上只听见瘦女人一声冷笑道:“你输了!” 眼前黑影子乍然一闪,朱翠眼前忽然现出了对方那白皙清秀的一张瘦脸,当真是捷如电闪,交晃间已至面前,只觉得一双肩头已给对方尖尖十指抓中,一阵奇痛,仿佛肩骨都将要为对方抓碎,由不住“啊”了一声。 这只是奇快的一刹,紧接着肩上一松,眼看着对方轻快的身子突地已拔上树梢。 “你可认输了?”话声出口,随即轻飘飘地由树梢上飘身下来。 朱翠怔了一下,这才似忽然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下去。 瘦女人冷笑一声,打量着她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你还不怎么服气似的!” 朱翠轻轻叹了一声道:“算了,我输了!” “很好!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瘦女人道:“那就跟我走吧!”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当然会跟你去,不过……” 瘦女人一哂道:“你又在想玩什么花样?” 朱翠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有一件事急着要办,办完了马上就可跟你回去!” 瘦女人道:“什么事?” “我要杀人!” 瘦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是镇武将军常威?” 朱翠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 瘦女人眼睛微微打量起她来。 “我们早就注意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得了我?”她随即点点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给你两天的时间,事完之后我自会寻你就是。”说完点点头,随即退身而隐,真像是鬼舵一般,瞬息间已失其踪影。 朱翠略一分神,再想到与她说些什么,却已失其踪影。平白无故与人赌约,输了一阵好不懊丧,然而转念一想,若是随她转回不乐岛,正可与家人团聚,共谋对策,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里这么盘算着,随即踏着淡淡月光,往来路上慢慢前进。 走了一阵,也不知前行多远,忽然面前人影一闪,扑向自己而来。 朱翠刻下已是惊弓之鸟,见状吓得忙自后退。 却听得眼前人影一笑道:“别怕,是我!”敢情是潘幼迪,只见她喘息急促,倒像是赶了百十里路似的。 二女见面甚是惊喜。 朱翠道:“我心里正惦着你呢!你可是从庙里刚出来?” 潘幼迪摇摇头道:“早就出来了,你倒是怎么出来的?可受伤了?” 朱翠懒洋洋地摇摇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幼迪道:“今天晚上是透着有点邪门儿,咱们边走边谈。” 朱翠自忖着与方才那个瘦女人动手落败,说出来不甚光彩,却先问潘幼迪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在庙里跟他们打得稀里哗啦,差一点把小命都送了,却也没看见你这位女侠客伸一把手帮帮我,你难道不知道?” 潘幼迪白了她一眼道:“还说呢,再没有比今天晚上更窝囊了。” 朱翠奇道:“是怎么回事?” 潘幼迪道:“你在那边闹事,我当然听见了,正想过去帮你一把,可是暗地里却出了一个冒失鬼,死缠着我不放,直到现在才摆脱了他。” 朱翠一愕,心说这可正巧得很,我叫人家欺侮了,你也没有逃过,当下急忙问故。 潘幼迪道:“这个人是我生平所遇见最厉害的一个人,一身武功高不可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幸亏他看来对我并没有什么敌意,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只怕在他手里讨不了什么好。” 朱翠听她这么说,不免吃惊道:“啊!这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是个男的,”潘幼迪脑子里回忆道:“是个老人,年岁很大的老人。” 看了朱翠一眼,她又接下去道:“我被他引出了庙,还赶了一段路,却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我以为他是故意引我出来,好让你寡不敌众,刚要转回去,他却又回来诱我,就这么打打跑跑,一直歪缠到现在,等到我决计与他一较高低时,他却又跑了。” 朱翠听后闷闷不发一言。 潘幼迪见她不说话,于是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地会跟他们打起来的?” 朱翠便把方才经过细细说出,至于自己败给那个瘦女人的事也不便藏私,照实说了。 潘幼迪停住脚步道:“这么说这就明白了。” 朱翠看了她一眼,像是在问:你明白什么了? 潘幼迪道:“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朱翠道:“你是说故意把你诱出去的那个老人和这个瘦女人?” “当然啦!”潘幼迪冷冷一笑:“我真是糊涂,居然会没有想到,原来是他们两个。” 朱翠这时心里也忽然明白了:“你是说,这个瘦女人竟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那个风……”她一时忘记了那位姓风的岛主名字。 “风来仪!”潘幼迪为她接下去道:“那个把我诱出来的干瘦老头就是高立,白鹤高立,想不到不乐岛的三位岛主竟然全都来了。” 朱翠呆了一下喃喃道:“怪不得他们本事这么大……” 潘幼迪打量着她道:“你真的要跟风来仪去不乐岛?” 朱翠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只好这样了,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我还不知道,也许不会,不乐岛上的这三个老怪物,虽然善恶不分,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好,但是他们却一向自负甚高,倒没听说过他们曾经用计谋陷害过谁,而且他们死要面子,尤其是对你一个后生小辈,大概还不至于用什么阴谋,再说你家人还在他们手上。” 朱翠轻轻一叹道:“就算他们安着什么坏心眼,我也顾不得了,哼!我就不相信,难道他们那个不乐岛真是铜墙铁壁,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只能进不能出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夜深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回到客栈里,点上了灯。 潘幼迪皱着眉道:“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厉害的人,那个姓风的女人固然我是不知道,如以白鹤高立这个人的身手来说,真是并世无双。” 朱翠听她把对方敌人首领赞誉得如此之高,心里大是不服。当下冷笑一声道:“那也不见得。” 潘幼迪看着她道:“你知道谁的武功又高过他了?” 朱翠冷冷地道:“最起码我就知道一个人的武功不会比他低。” 潘幼迪微笑道:“是谁?” “海大哥!”脸色微微红了一下,她喃喃地道:“海无颜。” 潘幼迪怔了一下,半天没有吭声。忽然她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向窗前:“那你可说错了。” 朱翠原本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海无颜的,但又实在气不过潘幼迪长他人志气,这才把她心目中的第一强人搬了出来。当她说出了这句话,看见潘幼迪的表情沉重,心里颇是后悔,可是这时听见她这么一说,却又不由得代海无颜不服。当下不服地道:“我怎么说错了?”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的海大哥真是天下无双么,哼哼!我虽然对这件事知道得不够清楚,可是却知道他曾经去过了一趟不乐岛,而且被高立打伤了,差一点还送了命呢。” 朱翠道:“事情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 “那又怎么?你说。” 潘幼迪忽然瞪大了眼睛,那样子就像是要立刻与她翻脸的神态。 朱翠竟然未曾留意。当下她侃侃道:“这件事海大哥曾对我说过。” 潘幼迪神色蓦地又为之一变,面色雪白,冷冷哼了一声。 朱翠哪里会想到这几句话竟然会伤了对方,而且伤得那么深,只有在饱受爱恨痛苦折磨之后,才能体会出爱情的尖锐。 朱翠偏偏没有觉察到,继续说下去道:“海大哥告诉我说,当时在不乐岛是三位岛主合战他一人,才不慎受伤逃走。” “哼哼,真的么?”潘幼迪蛾眉双挑,冷冷地道:“海大哥海大哥叫得可真甜,你这位海大哥倒是对你无话不谈哪!” 朱翠忽然觉出了对方语气不对,抬头望去,正好接触到对方那双锐利的眼睛,那种眼神儿情不自禁地使她打了个寒颤,一时悚然。 潘幼迪冷笑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微微一顿,她强压怒容道:“既然你那个海大哥本事这么大,我这个姐姐显然是比他差得太远了,有他来帮着你,可比我强多了。” 朱翠想不到她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大出意外,真不知要怎么回答才好。 潘幼迪看着她冷笑一声,忽然跺了一下脚道:“我走啦!” 朱翠一时大惊,赶上一步,说道:“迪姐。” 无奈潘幼迪性情古怪,说走就走,开门向外步出。 朱翠追上去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又说错了什么?……” 潘幼迪冷笑一声,狠狠甩下了她的手,说了声:“再见!”当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翠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门前,发了好一阵子呆,忽然追出去,早已失去了潘幼迪的踪影。好没来由的一番懊恼。 返回房间以后,朱翠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一杯茶,和衣躺在床上;却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越想越不是滋味,竟然趴在枕头上痛哭了一场。 几乎天已经亮了,她才矇矇地睡着,没有多久却又被客栈里的噪杂声惊醒。 朱翠缓缓地拥被坐起,想到了潘幼迪的负气离开,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忽然心里一动,忖道:“她还有个随身的行囊在这里,昨夜不曾拿走,难道她不要了?” 那个随身的行囊,潘幼迪原来放在床侧,等到朱翠想起来忙去看时,显然已是不见了。这一惊,使得她仅存的一点睡意顿时为之消失了个干净,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很清楚,昨晚潘幼迪负气离开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走,她的刀连同那个随身草囊,都留在房里,何以一觉醒来,竟然不见了? “莫非是被贼偷走了?”这个念头不禁使她顿时又为之吃了一惊。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对,如果真有贼人潜入,何以单单只偷走了潘幼迪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却丝毫未缺? 朱翠察看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包括金珠细软一样不少,所遗失的仅仅是潘幼迪的一个草囊。 “我明白了!”朱翠心里忽然想起来:“一定是她又回来过了。”这么想着,连忙趋前去察看窗户,果然窗扇虚掩,分明是有人进来过,再一回头,却见床顶帐帏上别着一张素笺。这便是了。 拿下那张纸来,上面果然是潘幼迪的留字。 翠妹:我之离开实有情非得已之苦,妹自珍重,后会有期!下款署名“迪姐”二字。毫无疑问自然是潘幼迪所留。 朱翠看着留书发了一阵子楞,苦笑了笑,随即把这张信笺叠好收起。 这一霎,她心里倒是出乎寻常的镇定,暗付着她走了也好,我反正也要去不乐岛,自己的事自己了,用不着拖累别人。 当下匆匆穿好了衣裳,暗忖着我这就去大方禅寺找常威那个忘恩负义的老贼去。转念一想,她不禁又犹豫了,盖因为昨夜那一闹,常氏父子必已震惊,防卫定然更为严谨,自己虽有拼死之心,却未见得能见得到他们,还是要定一定,另谋对策的好。心里思忖着,随即来至室外。 客栈正前方是一处茶馆,兼营早点生意,本地人的早餐食物,与川人甚是类似,除了烧饼油条豆浆之外,另有糍饭、米糕、麻花、棕子、豆脑豆花,林林总总,花样繁多,鄂人较诸川人更喜欢所谓的“摆龙门阵”,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边吃边谈,真是热闹极了。 朱翠由于已经改了装束,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家姑娘,自不如以前之惹人注目。 茶馆地方够大,却也坐满了,想要找一个单人小座确是不容易的事,好在这种场合也不必过于拘礼,一个小伙计问明了她只有一个人,随即把她带到了一个座位上。 那张桌子上原本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媳妇儿,还有一个小孩,朱翠与她们凑合着一起坐倒也不算挤。 要了一碗豆腐脑,一团糍饭,刚刚想招呼伙计泡一壶茶,不意眼光扫处,意外地发现了儿个人,使得她准备的话忽然吞到了肚子里。 她眼睛这一霎所看见的敢情是一式衣衫的八条汉子,正巧坐在隔壁座上。 八个人虽然每人外面都罩着一袭青布大褂儿,可是大褂的里层,却是不折不扣的衙门官衣,朱翠只消瞟了一眼,便可马上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由于昨天夜里那番惊天动地的厮杀,朱翠实在难望不被对方一眼认出了本来面目,可是事实上对方显然是没有认出来自己。 八个人只是大口吃着烧饼,大声地谈论着什么。 一个操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胡子大汉道:“真是她妈的泄气,被两个雏儿吓破了胆!***,老子是没有碰见,要不然非把那两个丫头给留下来不可。” 朱翠心里一动,暗付着:这么说来,很可能昨夜这些人都不在现场了,这倒是巧得很,自己正愁无处探听常氏父子下落,难得有人送言上耳,这倒要仔细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了。 听了那个胡子大汉话后,他对面一个浓眉瞠目的耸肩瘦削汉子嘻嘻笑道:“营座家里已经有了两个了还嫌少么?” 这句话一出口,引得座上其余各人俱都笑了起来。 朱翠不禁脸上微微一红,狠狠瞪了这个说话缺德的人一眼,即见那个胡子大汉嘿嘿一笑道:“我只怕还没有这个艳福!听说这两个丫头都是一等一的好姿色,只是只能看,却不能吃。” 另一个秃眉汉子喜孜孜地问:“那又为什么?” “你问这话可就外行了!”胡子大汉道:“人家好不好还是个公主的身分,就是贱卖也轮不到你我的头上。你没听说么,两个雏儿本事大得很呢,要不然咱们主儿会被吓成这个样子?” 秃眉汉子道:“师爷也大胆小了,这一次是藏在庙里,再下一次不知道能躲到哪里?” 朱翠已知道一个大概,对方所谈到的那个“主儿”、“师爷”即是指的“镇武将军”常威,至于这些人的身分,个用说俱都是常威手下的武职人员了,那个胡子大汉被称为是“营座”,很可能是个营级军官。 是时对方座上一个黑脸矮汉子道:“老帅听说这次吓坏了,昨天夜里没睡。” 胡子大汉哼了一声道:“他一夜没睡没什么,我们手底下人可***惨了。” 秃眉汉子道:“光沿途放哨,就好几百人,一天两天倒也无所谓,时候长了,真有点吃不消。” 胡子汉子道:“那有鸟的办法,谁叫咱们今天穿着这身号衣,哪天脱下来就轻松了。” 是时伙计又上来了几笼包子,还有小笼的扣肉,一副恭敬巴结的样子,想是对各人身分俱已清楚,才会有这些额外的接待。 朱翠一面吃着豆腐脑,心里想着:原来常老贼每天进出衙门,还有这番声势,这些人敢情是他放出的步哨,旨在暗中保护常威进出平安。这么想着,朱翠暗中向这几个人注意打量了几眼,果然看出他们都暗中带有兵刃。 就在这处茶馆前,是一条黄土驿道,而且是前往汉阳必经之地,朱翠由是联想到常威老贼很可能途经于此,是以他手下的人才会出现在眼前小店。 一念触及,不禁使朱翠顿时为之精神大振,想不到她与潘幼迪甘冒锋镝前往大方禅寺一探的结果,反而还不如目下无意中所得的收获为大,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一想到常威的车驾可能由眼前经过,朱翠简直耐不住心里的激动。 这时就见那个胡子大汉放下手上的筷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得招呼着差事啦。” 他于是吩咐道:“老李老张你们先走一步。” 即席站起了两个人,匆匆拿起内装兵刃的包袱,马上离开。 朱翠注意到这两个人一出茶馆即顺着黄土大道向南面去,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站起来向北面去,两个两个一拨,最后只剩下了胡子大汉与那个秃眉汉子留在座上。 胡子大汉道:“我们这叫做白忙,大白天谁有这个胆子敢拦路行凶,我就不信这两个女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秃眉汉子道:“你,这可难说,老子不就是叫那个无忧公主给砍掉了一条胳膊吗?营座你可千万不要大意,见着了她千万不要硬上,我们借重神机营的东西来对付,就许能把这两个丫头给拾下来了。” 胡子大汉冷笑道:“包大勇那个家伙一直跟我作对,他那个神机营仗着上面的关照,可比我们神气多了,妈的,我就是不服气他,这一次我们要是能抓着了鄱阳公主,论功行赏,不但常帅那里面子上好看,说不定就许换换行头,调到宫里当差去啦,那可是露了大脸了!兄弟,你说是不是?” 秃眉汉子咧嘴笑道:“秃子跟着月亮走,这可全靠营座你的宏福了,你老要是有肉吃,可别忘了给兄弟们也喝一口汤呀。” 胡子大汉嘿嘿笑道:“那还用说,走吧,咱们这就瞧瞧去吧。”于是吆喝伙计拿手个把儿。 胡子大汉关照那个伙计道:“我们走啦,关照掌柜的晚上给弄两桌饭,我们人多,一切开销写到账上。” 那个小伙计一连串地嘴里称谢,连连鞠躬打揖,才算送走了两位大爷。 他们刚离座,朱翠这里也坐不住了,吩咐伙计算账,顺便问那个伙计道:“你们这里可以赊账吗?” 那个伙计嘻嘻一笑,指着墙上“概不赊欠”几个字道:“对不起大姑娘。” 朱翠作惊奇道:“这就奇怪了,刚才我明明看见这桌上的几位大爷又吃又喝,最后临走却是一毛也没有付,说是写到账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伙计一怔道:“这……”上下打量了朱翠几眼,他趋前一步小声说道:“大姑娘,这话你可不能乱嚷的,要不然我们这个小店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朱翠冷冷道:“这又为什么呢?本来是你们不公平嘛。” 嘴里虽是与那个小伙计对答,眼角却是一直留意刚出去的那两个人,只见他们二人出店后先是左右张望了一阵,随后才徐徐迈步,沿着道边向前面缓缓踱去。 朱翠自信已把握了这条线索,倒也不过于惊慌,却想听听这个小伙计说些什么。 这个桌子上原先吃饭的老大太和那个年轻的媳妇及小孩都已吃完离开,说话比较方便。 小伙计被朱翠这句话一激,红着脸不自然地笑道:“大姑娘这你就不明白了,你当刚才那几位大爷是普通的老百姓、庄稼汉子吗?” 朱翠佯作不解地道:“怎么,难道他们还是跟皇帝当差的吗?” “咳!大姑娘你还真猜对了!”小伙计道:“猜得八九不离十儿,他们当中还真有当差的,嘿,派头可大了!我们小百姓哪里招惹得起。” 朱翠假作吃惊地吐了一下舌头,才又道:“原来这样,那他们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难道这个小地方还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小伙计一面抹着桌子,大概这一辈子从来还没有跟像朱翠那么漂亮的女人说过话,乐得身子都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姑娘。”说时他把头凑近了,一张嘴都快挨到了朱翠的脸上。 “是这么回事,大姑娘,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对外人说,要是有人来问我,我可是不认账。” 朱翠皱眉说道:“快说吧,我可要走了。” 这个伙计才道:“是这么回事,你听说过鄱阳王抄家这件事吧。” 朱翠心里一阵子难过,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就对了,外面是说鄱阳王虽给抓去砍了头……” 朱翠一瞪眼道:“你胡说!” 小伙计一怔,摸着脖子道:“这……这……大姑娘你可别发火呀,外面人都是这么说的嘛。” 朱翠一阵子心酸,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咦,大姑娘你怎么啦?” “没什么!”朱翠说道:“你说下去吧。” 小伙计又是一怔,倒是看不出对方这个一身乡下装束的大姑娘,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说话的语气尤其是不同于一般。 “是是……”伙计还是真听话:“听说鄱阳王人虽然是死了,可是他家里的人皇上也要抓,娘娘、小王爷和公主都失踪了,这些人就是负责跟宫里下来的人联系,要把他们抓回去的。” 朱翠哼了一声道:“凭他们……” 小伙计道:“听说公主又露了面,所以这两天风声很紧。” 朱翠冷冷道:“难道他们知道鄱阳公主是藏在这里?为什么会来这里找呢?” “这个……”小伙计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有个什么大官要在附近这里经过,他们防备得很紧。” 朱翠道:“什么大官,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伙计道:“反正每天早晚两拨人,定要到我们这个小茶馆歇脚吃饭……” 说到这里,只听见“笃”的一下,他的后脑袋瓜子上着了一下子,小伙计疼得“啊唷”叫了起来。 一个小老头,拿着手里的旱烟袋杆子,狠狠地敲了他一下,看样子像是这里的掌柜的。 “妈那个巴子的,我敲死你这小子,这么多生意你不照顾,在这里穷蹭个什么劲儿,”小老头圆瞪着两只鸭蛋眼:“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扒你的皮。” 小伙计抱着头,一溜烟似地跑了。 朱翠自觉无味,遂离座步出。 一个驼背的老头在卖伞,天上正好在下着毛毛雨。 朱翠本来已走过去了,临时又走了回来买了一把油纸大花伞,她察看了一下背上的长包袱,一把青钢长剑就藏在里面。 ※※※ 天是灰濛檬的颜色。 忽然,她像是一种预感,觉得今天一定能见着常威父子,这个出卖长官,见利忘义的好官要是被自己找着了,非得亲手杀了他不可。 打开了伞,脑子里尽是父亲临死遇害的种种假想,心里之凄楚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天空中一群乌鸦低飞过去,传出一片“叭叺……”令人沮丧的叫声。 驿道上来往行人,都是庄稼汉子,多半肩上都挑着挑子,两边旱田里难得被雨水浸湿,农户们都赶着牛在忙着耕地翻土。 走着走着,朱翠就看出了一些名堂。路边上似乎每隔不远,就有一两个官样的便衣人物,这些人虽然身上穿着看来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就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典型,逃不过朱翠的眼睛。 前面是一条岔道,道边生着几棵老榕树,一群人正在树下避雨。 朱翠借着花伞掩饰自己,来到了岔道前面,心里琢磨着:不知常老贼是走哪一条路? 一念方兴,即见四名身佩腰刀的官差一路喝叱而来,一路走过把一些在树下避雨的闲人赶开。 “走走走……不许在这里躲雨。” “这里开道净街啦。” 一些避雨的人,如何惹得起他们?顿时纷纷走避。 朱翠见官兵把路人逐向正道,心里已猜知常威必将是走这条岔路了。她刚想转向岔路,却被横出来的一名官兵挡住了去路。 “不能走这条路!”这名模样神气的武弁指着另一条路道:“走那边。” 朱翠道:“不行呀,兵大爷行行好,我家在那边呀。” 这名武弁一瞪眼,正要发作,忽然接触到对方的笑脸,脸上立刻现出了微笑。 “大姑娘你可真会找碴,你家在哪儿呀?” 朱翠企起脚尖,用手指着老远的一些房子道:“呶,那不是么,就是那座红瓦房子。” 这个武弁可真是见色心喜,也忘了请示一下,随即自作主张道:“好吧,你就快走吧,可小心误了我的差事。”一面说,伸手就向朱翠脸上摸去,无奈朱翠早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身子一闪就躲开了,一溜烟地就走了。 这时另一名官差见状由后面赶上来道:“喂……” 先时的那个差官拦住他道:“算了,一个大姑娘人家,叫她走吧。” 朱翠耳中听见了二人的对答,脚下一路快行,生怕对方又改了主意,要自己回来。 快走了一程,忽然发觉到有几个身着蓝布大褂的汉子,正远远在一路岔口上站着。 朱翠顿时站住,心里忖着,自己要是这么走过去,保不住不为这些人刁难,万一出手可就露了痕迹,不如干脆就在这里避上一避。正好身边是一处秋收了之后的旱田,稻草堆一堆堆的比人还高。朱翠身子一转,就藏在了一堆稻草后面。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常威老贼的车驾由此经过,正好出手行刺,忖思着距离车道不过丈许左右,这个距离纵身可及。 正思忖间,身边上响起了一阵蹄声,两匹快马直由方才自己来处快疾过来。朱翠一望之下,已认出了骑马二人,正是方才在茶馆所遇见的那个胡子大汉与其同伴二人。 两匹马风掣电驰地驰过眼前,一会儿的工夫却又自前路折了回来,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 朱翠心里猜测着,大概常威快要出现了。 眼前这条黄土道虽然是一个岔道,倒也平整,道路两侧生着高高的白杨树,两两对生,看上去十分整齐。朱翠暗中察看了一下地势,选择了一处容易下手的地方,换了一个位置。 她决计要铲除这个出卖自己的好官,心里充满了愤慨,胆力大增,当下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一口青钢长剑紧紧握在手上。 她想到了常威必然是乘坐马车由此经过,身侧护卫必多,略一耽搁定会为他逃逝无踪。 心念一动,遂计生出了一个主意,当下查看了一下前后无人在侧,便悄悄趋前,把附近道边的白杨树树身之上用剑砍下一圈深深痕迹。 她胸有成竹,这么做没有留下一些痕迹,就这样她一连在前后十株树干上动了手脚。 正当她完成了这项看似无聊的工作之一霎,远处传过来一阵杂乱蹄声。 朱翠身子一转,快速纵起,起落间已藏身在一排苇草之间。她身子方才藏好,大群马队已驰过眼前。 一列少说也有十名之多的骑马汉子,夹杂着身后的辘辘车声,浩浩荡荡直驰眼前。 朱翠紧握着长剑,仔细地打量着这列人马,只见马上汉子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每人一袭油绸子雨衣,头顶大笠,为首一个昂然汉子高高举着一面旗帜,上书着一个“镳”字。 这套障眼法,自是瞒不过朱翠,只是若非是她事先已知道一些来龙去脉,是否还能看出其中诈情,可就难说了。 十骑人马之后是一辆黑漆四马双桅的宽辕马车,车身漆得油光黑亮,双门紧闭,难望其中坐着的是否常威父子,不过仅仅凭着这番气派,料必无差。 除了车前的十骑人马,车后也有十骑同式衣着的人马,另外在车身左右,紧紧贴着马车前进的另有两个人。 两个人虽然一样的套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可是衣式色泽却与前后人马有着显著的差别,头上大笠呈六瓣形,看来十分威武。 朱翠在这群人马甫一现身当儿,已敏感地察觉到前道那十骑人马当中,随有两杆火枪。 那玩意儿长长的,套在一个黄布袋里,各由一名汉子背着,外行人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朱翠由于连番遇险,几次三番地都差一点在这玩艺上送了性命,是以一看之下,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她早先实在没有想到,常威的随行护驾人员竟是这么多,而且防守得如此严谨。 然而眼前朱翠却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决计一试。 放过了前进的十骑快马,朱翠忽然袭身向前,只见她单手用力照着道边的一株白杨树上击去,耳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株高有数丈的白杨树,带着大片枝丫,蓦地直向着车前倒了下来。 由于其势突然,倒下的树身,几乎当场压中前行人马,只惊得众马长嘶,尤其是套车的四匹健马纷纷人立前蹄,身后马车一掀丈许,虽未仰翻,却也已大大地为之震动不已,土飞石溅,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朱翠伎俩又何止如此? 紧接着第一棵树身倒折之后,第二棵三棵……俱为朱翠快速进身的连环掌式劈倒在地,一时间爆响连声,人翻马仰,众声喝叱喧哗不绝于耳。 正在奔驰的黑漆马车,经此一阻,顿时困在中途,前进不得,退亦不能。 朱翠一经出手,中途岂能自止?一声娇叱,奋身而起,有如穿云白鹤,“嗖”的一声,已纵身子对方车棚顶上,长剑挥处,“咔嚓”一声,已经把车门砍开了尺许一角。 就在这时,一个人倏地暴喝一声,自马上纵身而起。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随在马车左右的两名汉子之一,这人手上的一口闪电刀,已是搂头盖顶般直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下来。 朱翠一经现身出手,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手下也就格外的狠辣,毫不留情。 对方闪电刀到,她连躲也不躲,掌中剑迎着对方面门,霍地快劈了下去。 休看这一招无奇,其实却是至为狠毒之极,此乃是她所学剑术中最为厉害的三式救命杀着之一,这一剑名叫作“力劈华山”,其凶狠处,在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以身喂敌,却在最后的一瞬间,制敌以先机。 那名跃身而上的卫士,其实武功十分精湛,乃是奉令留守生擒无忧公主的八名大内武士之一,按常情而论,自然大有可观,无奈对方朱翠一上来即使出要命的杀着,这一剑“力劈华山”,妙在招式无奇而手法高异。 这名大内武士,只觉得对方剑身之上炫耀出一片异光,剑气所激处,冷森森浸入发肤,一觉出不妙,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说起来,朱翠的剑不过比对方的刀枪快了半步而已,然而这后发居先的剑势端的非比寻常。 随着那名大内武士的一声凄厉惨叫里,左上自肩臂连带着半截胸腔,整个地被朱翠一剑劈了下来,这个人连一声也没有哼,一头便直向着车下栽了下来。 朱翠一剑得手,手下更不少缓须臾,身子向前一探,左足施出全身力道,脚向着车窗踢去,“哗啦!”一声大响,那扇车窗顿时被她踢了个粉碎。 车座里顿时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透过破碎的车窗,朱翠发觉到那个卖主求荣的镇武将军常威,一身官带,赫然在座,他儿子常孟显然就在他的身边。 父子二人显然被眼前这番惊恐吓得面色苍白,尤其是当他们目光接触到朱翠的一霎,更是为之魂飞魄散。 朱翠瞪目怒叱一声道:“你这无耻的奸贼!” 话声出口,抖手一剑,隔着窗口直向常威脸上刺来。 这一剑本是非中不可,可是偏偏就有人忠心耿耿地在一旁护驾。 就在朱翠的剑几乎已经刺在了常威脸上的一瞬间,猛可里,斜刺里忽然劈出一刀,“当啷!”一声,及时震开了朱翠的剑。 敢情在车厢里面另外还藏有两名近身侍卫,想要一举手之间诛除常氏父子还真是不易。 朱翠身形一个倒折翻下车顶,正待施展全力攻开车门,就在这一霎,空中人影交晃间,已有多人拦在她前后左右。 一名身形矮壮的汉子,手里抡着两只银光闪烁的流星锤,大吼一声,飞起一锤,直向着朱翠正面出手掷出。 几乎同时,另一个用镔铁双拐的汉子却由侧面滚身而近,双拐上来着两股疾风,向朱翠侧面攻到。 这双锤双拐一时间带给了朱翠险象万端,无可奈何,只能暂时退开现场。 然而,她实在放不下车厢里面的常氏父子,而在身欲退前,反手发出了两口飞刀。 飞刀出手于俄顷之间,却也有十分的准头,两缕尖风夹带着两线白光,分别向常氏父子脸上射到。 常威惊呼一声,一时来不及闪躲,举手直向来物上抓去,哪里知道刀身的锋利,一抓之下,掌心立时划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鲜血立时溢出,常老头虽是武将出身,然久居高位,早已失却了当年冲锋陷阵的胆力,这时手上负伤,几乎当场吓昏过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3节 这一面常孟比他父亲也不见得好,他乍见暗器飞到,慌不迭闪身让开,却失之于动作太慢,“噗!”一声,直被对方那口小小飞刀射中了肩窝,深入没柄,痛得他全身打颤。 朱翠虽然暗器出手,却未能将对方杀死,心里一口怨气出不来,偏偏环身敌人如附骨之蛆,一时想摆脱颇是不易。 现场这么一闹,顿时情势大乱,呐喊声中,二十名马上卫士,顿时跃身下马,蜂拥而至。 朱翠一不做二不休,豁出一死,决计要与对方一拼到底。当下一剑在手,施展出全身功力,左攻右实,招招剑势俱皆凶狠猛厉之极,瞬息之间已为她砍伤了多人。 几名近卫刀剑在手,拱侍在马车四周,保护着车内的常氏父子,更有人叱喝着要用火枪来对付。 常氏父子在两名车内卫士搀扶下匆匆离开了马车,急欲改换骑马离开。 朱翠一眼看见,心里大急,只是身侧敌人却是恋战不舍,虽为她一连杀伤了多人,却是摆脱不易,眼看着仇人父子奔向两匹坐骑,在环身众多侍卫保卫之下,正待认镫跨马。 猛可里,身侧响起了一声清叱。一条人影,像是火星天坠,直由道边上一棵高有数丈的树梢上纵身而下。 这人好快的身法,身形一经扑下,随即腾起如鹰,起落之间已袭向常氏父子身边,陡然伸手抓住了常威身后衣领,反手间已把他掷了出去。 这一手大摔活人当真还不多见!眼看着常威偌大的身体,在这人振臂之间,就像是球也似地被摔了出去。 朱翠虽是与眼前各人纠缠打斗,可是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辆马车,常氏父子离车待要上马之际,她眼看着不能脱身,内心之焦急可想而知,想不到却在危急一瞬间,半路杀出了这么一个人来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猝然闪出的那个人手法好快,第一把抓住常威摔出,紧接着第二把就抓向常威之子常孟。 通过朱翠眼光所见,看见的只是此人一个背影,唯一可以断定的,对方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显然有惊人的快速身法,出手之招式更是奇怪得很,她想要抓谁好像那个人怎么也逃不开。 眼前她一把抓向常孟,常孟竟然是无法躲开,被她一把抓在了背上,尖尖五指有如五把钢钩深深陷入常孟背心,显然她无意取他性命,否则在进手上只要加些力道或是改抓为击,常孟就得当时毙命,然而她却也饶不过常孟。 随着她抖出的手势,常孟整个身子跟他父亲一样,球也似地抛了出去。 这一先一后两个人似球被摔出来,恰恰好就落在朱翠身边不远。 朱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见对方的正面之影,不过对方是站在自己这一方面,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尤其是她明明可以出掌致死常氏父子,何以却仅仅把他们抛开到自己跟前,这又是为了什么?然而这个问题,不过是一刹那间,就使她得到了回答,原来对方敢情知道自己对常氏父子的刻骨仇恨,是以特地把常氏父子抛向自己,要自己亲手予以剪除之。一念触及,朱翠顿时为之热血沸腾。 这可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当下娇叱了一声,身子霍地跃身而起,当真是起飞如鹰,其势之疾猛确是出人意外,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常威身后。 常威活该有此一劫,怎么也想不到拐弯抹角仍然是落在这个丫头手上。他随行虽有许多卫士,无奈在此要命的关头,却是一个也来不及救他的命。 朱翠身子一欺,正好来到他身后,掌势一抖,噗一声正击在了他后胯上。 由于常威身子方自爬起,正是一个前进的姿式,是以这一掌的力量无形中化解了不少,尽管如此,常威却也大大吃受不起,“哇呀!”一声,一头栽倒地上,一张脸顿时为地上沙石擦得皮破血流。 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当此要命关头,也只有拼命自救之一途,腰上既跨有腰刀,当下在地上一个骨碌爬起,蓦地抽刀在手,霍地回身,一刀向朱翠身上劈出。 这一刀他虽是施出了全身功力,在朱翠眼中却是不值一笑,只是一伸手已捏住了他落下的刀锋。 常威一连挣了几下,未能把刀夺下,急得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哪……你们这些死人!” 蓦地朱翠把手里的刀一松,常威一个倒栽葱反跌了出去,猛可里,嗖嗖嗖一连纵过来三条人影,呐喊着待向朱翠扑来。 朱翠心里一急,掌中剑脱手而出,这一招显然又是她救命的绝招之一,宝剑一经出手,带出了一道醒目的白光,只听见“噗哧!”一声,正中常威前胸,由于出手劲道极猛,直把他刺了个前后透明窟窿。 这位镇武将军嘴里发出了沙哑的一声嘶叫,身子一个前扑,就倒下来不再动了。 朱翠一连两个快速的扑纵,纵身而前,自常威身上拔下了长剑,待要回头再去追赶常威之子常孟时,身边人影闪动,已有四个人把她团团围住。 只见为首一个黑壮高大的汉子在大声嚷道:“将军被杀了,千万不能放她走了。”四下里传出了一阵子喧哗之声。 镇武将军被刺身死,当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顿时所有各人俱都为之震惊。 常威之子常孟,这时乍听父亲被刺身死,不禁吓得双腿连连打颤,有心返回探看,却被身边两个侍卫拖着匆匆上马,三匹健马方自转身待行,猛可里先时那个云龙一现的女杀手霍地自空而降。 原来刚才这个女人匆匆一现,掷回了常氏父子随即隐身不见,却在常孟上马待逃的一瞬间,又忽地自空而降。树帽子“哗啦!”一响,带着这人纤细瘦削的身影,直直地由空中坠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常孟的坐马之前。 由于这个女人突然的来势,三匹坐马为之大受惊吓,长嘶声中,纷纷扬蹄人立而起,马上的三个人一时无备,俱都由马鞍上仰身折翻了下来。 常孟早已是惊弓之鸟,这时惊叫着由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迎面所见的这个女人有着瘦瘦的一张脸,明亮的一双眼睛,一身黑色长衣,并非她所熟悉的无忧公主或潘幼迪二者任何一人,实在陌生得很。 然而这个女人却是他父子不折不扣的勾魂使者、要命煞星。 若非是这个女人方才的现身,常威自是不会死在无忧公主手中,是以常孟乍然见到她现身眼前,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当下大吼一声道:“救……命!” 他身边的两位卫士,乍然见状,俱都奋不顾身地向着对方那个黑衣妇人扑了上去。 二侍卫一人手拿大环刀,一人是虎尾节棍,一声招呼之下同时向着对方偎了上去。 常孟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霍地翻身上马,策缰待逃。 他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对方这个女人敢情出手之快,较之无忧公主更要快了许多,随着两名侍卫的刀棍双双挥下的一刹那,即见那个女人一双衣袖倏地向外一分一扬,乍开即合,两名持械的卫士,顿时像是被点中了身上的穴道,一动也不动地僵立现场。 瘦女人好快的身手,一式分花拂柳,双双点中了二人的穴道,身子却并不因此而略显缓慢,猛可里拔身而起,霍地向下一落,再一次迎向了常孟的马前。 常孟手上拿着一把剑,一声惊叫,霍地直向着瘦女人头上劈落下来。 这口剑眼看已经劈中对方脸上,忽地那个女人左手倏扬,只一下捏住了这口剑的剑身,略一连劲,“啪!”一声,一折为二。 随着对方的一只白皙瘦手,猛地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已把常孟当胸抓了个结实,紧接着她身形起处,不过是两三个起落,已扑到了朱翠与各侍卫混战现场,只听得她一声冷笑,倏地把手上的常孟用力抛出,扑通一声直落向朱翠面前。 常孟连惊带吓,再加上这一摔,顿时鬼也似地叫了起来,朱翠脚下一个上步,抢到了他身前,宝剑一吐,“噗!”一声,刺中了他的前胸,结果了他的性命。 是时围附在他身边周围的十数名侍卫,纷纷大叫着扑身而上,却被朱翠一连砍翻了两人。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黑衣瘦长的女人己来到了。她眼前。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日前邂逅的风来仪,不禁心里一惊,后者已欺身而近,大声道:“还不快走,想死么?” 说话间,风来仪双手同时挥动,一连打倒了两个人,倏地拔身而起,有如一只冲天而起的巨鸟,起纵之间已拔身在道边大树之巅。朱翠料必她话中有因,不能怠慢,当时聆听之下、紧跟着她身后也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拔身而起,落在了那棵大树上。 她身子方自踏向一根树干,未容站定,风来仪已蓦地附身而近,急唤道:“快!”紧跟着,她身子一个急转,已落向另外一棵大树。 朱翠不顾思索地跟着她腾身就起,她身子方自纵出的一霎,耳边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响,大片火光闪处,无数铁砂子儿飞向先前落足的大树,大片枝叶散飞得满天都是。 敢情是对方已发了火枪。 朱翠惊心之下,亦不禁对于这位不乐岛的女岛主暗存感激,若非她及时接引援手示警,自己即使能够杀了常氏父子,只怕也在敌人火枪之下丧失了性命。 朱翠一念之兴,对于自己侥幸捡得了这条活命,不禁大为庆幸,当下,哪里还敢多作停留。 一时间,只见风来仪在前朱翠在后,两条快速的身影有如星丸跳掷一般,倏起倏落起伏于群树之间。树下火枪更不迭连声发放,烟雾弥漫里,无数铁砂子儿轰向树梢,无奈对方二女的身法实在太快了,树下的火枪总是慢了一步,眼看着二女的背影一路腾纵如飞,倏起倏落消逝于视线之外,转瞬无踪。 在一阵亡命飞驰之后,前行的风来仪忽然立足于一座山神庙之前,略候片刻,朱翠方才来到了近前,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成一片。 “小女娃子不知天高地厚,哼哼!”风来仪打量着她冷冷地笑道:“要不是我救你,我看你非但报不了仇,恐怕再多两条命也早就完了。” 朱翠原本对她心存感激,打算见面之后对她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这时听她这么一说,激发要强好胜之心,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风来仪说道:“怎么了,你还不服气么?” “有什么好服的?”朱翠冷笑道:“你虽然帮了我个小忙,目的还不是希望我早一天跟你回不乐岛去!哼,你们不乐岛的伎俩,还当我不明白?” 风来仪倏地一挑长眉道:“好个丫头片子!”话声出口,霍地就像一阵风似地闪在了朱翠身边,蓦地一掌向着朱翠脸上打去。 这一掌劲猛力足,眼看着已将打在朱翠脸上,偏偏朱翠竟是不闪不躲,看看风来仪的手已将触及,忽然她却临时停住。 朱翠脸上含蓄着一片冷笑,分明并不惊怕。 风来仪奇怪地打量着她道:“你为什么不躲,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打你?” 朱翠冷冷地道:“我们已经打过了,不是么?”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你应该记住,从今天起你已是不乐岛的俘虏,可不是不乐岛的客人。”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不乐岛上的规矩很多,这一点等你到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翠耸了一下肩膀道:“我就不相信不乐岛有什么了不起,我能进去就能出来,到时候倒要看看谁能阻挡得住!” 忽然风来仪身子一晃,快如闪电般已来到了她面前,朱翠不明她究竟何意,吓得怦然一惊,只觉得双肋上一阵发麻,再看对方时,风来仪却已退出两丈以外。 朱翠只觉得双腿关节处一阵发软,差一点坐了下来,不禁心里吃了一惊。 “你……干什么?” 说时她身子摇晃着,只觉得全身乏力,差一点又要坐下来。 “哼哼!丫头,这是我们不乐岛的规矩!”风来仪接着道:“凡是要去不乐岛的,都免不了的。” 朱翠这时只觉得两腿弯上一阵子发软,由不住膝盖一弯,扑通坐了下来。 风来仪这时候缓缓向朱翠走近,含笑道:“用不着担心,我只不过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点了你的穴道而已,一天半天你就能复原如初,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翠咬牙忍着膝问的痠楚,心中燃着怒火,冷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来仪道:“为什么?你很聪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说罢身子一晃,已拔上了一棵大树。 朱翠心里一急,再加上填胸的怒火,抖手向着她背影发出了一口飞刀。 这口小小飞刀,一出手即化成了一道白光直袭向风来仪后脑。眼看着即将触及的一刹那,风来仪霍地一个快转,二指轻舒,其势绝快,只一下已将那口柳叶薄刃飞刀拿在了手上,紧接着她身形起落,一路纵跳如飞而逝。 朱翠娇叱一声,霍地跃身而起,想去拦住她,可是身子方自跃起,却觉得腿弯间一酸,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这一次由于力道用得过于猛烈,两腿弯间一时宛若针扎,只痛得连眼泪都落了下来。 一个人坐在野草地里,起亦不能,愈想愈气,拔出宝剑左右乱砍了一阵。忽然一阵心酸,趴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一直是要强惯了,想不到一连串的不如意事连番地打击着她,满以为此行前往不乐岛能相机救回母亲弟弟及家中各人,却没有想到这个风来仪手段如此毒辣。 看来她似乎已施展了特殊的手法,将自己双腿废了,年纪轻轻落成了残废,自是人生至悲之事! 想到恨处,朱翠真恨不能当时横剑来一个自了。 一个人正自伤心饮泣的当儿,忽然身前微风轻袭,以朱翠的经验,顿时测知有人来到了眼前,陡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地抬起头来,目光所接触处,乃是一袭蓝缎长衣,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整光华。 朱翠心里由不住怦然一动,因为这袭长衣是她所熟悉,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紧接着她目光已接触到了那张她所熟悉并深深盼望着的脸。 “噢……你……海……兄……” 由于心里过于激动,太过突然,使得她张口不知所言,这几个字说得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海无颜,正用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 “噢……海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朱翠抓住了一株小树,想站起来,身子才站起一半,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看见没有?”朱翠红着两只眼睛,伤心地道:“我……我的腿……我已经完了!” “哼!别说这种泄气的话!来,抓着这个!”说时,海无颜递出了手里的剑。那是一口连鞘的剑。 朱翠用力地抓住了剑鞘,只觉得剑身上含蓄着一股吸力,却是她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的,手上略一用劲,已站了起来。 “腿上发软是不是?” 海无颜声音显得很低沉,但是却掩不住他的关怀情谊。奇怪的是,听见了这个声音,朱翠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她渴望听见这个声音已经很久了。 “不是软,是酸!”一面说,她试着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嘴里“哎唷!”一声,差一点又坐了下来,幸亏通过了手里所抓住的剑鞘传过来的力道,总算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不要紧的,你只要紧紧抓住,倒不了的!”海无颜左右打量了一下,眼睛认定了前面不远的那个山神小庙:“走,我们到里面说话去。” 朱翠委屈地点了点头。海无颜一手握剑,用这口剑接引着她,缓缓前行。 朱翠侧过眼睛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是风来仪,不乐岛上的那个风来仪,她……”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 “嗯!”海无颜似乎已猜到了她心里的疑团,“时候不到,我还不能见她,再说……” 二人目光接触,朱翠不知怎么回事,只感到脸上阵阵发热,心里一个劲儿地发慌,仿佛小说里所形容的那样,揣着一头小鹿似的。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她赶忙低下了头。 在海无颜这口剑的接引下,朱翠总算没有跌倒,当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山神庙前。山神庙就是土地庙,小得可怜,两扇门半掩着,想是长久没有人来的缘故,其上结满了蛛网。 随着二人足步踏近,两扇虚掩着的庙门自然地敞开来,朱翠情知这是得力于海无颜精湛的气波内功,心里不禁深深为之折服。 庙里就只是一间小小殿房,除去了那尊山神像外,余的空处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 有一方木制的神案,上面堆着稻草,不知何方的乞儿,曾在这里夜宿。 海无颜道:“你先等一下!”随即把供桌上的稻草清理干净,这才扶着朱翠坐下来。 朱翠感激地点点头道:“谢谢你,我中了风来仪的暗算,这双腿可能已经残废了。” “还不至于吧!你先用不着担心,让我来看看!” 朱翠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海无颜道:“我是听说了镇武将军常威父子被刺的消息才匆匆赶来,当时就猜想到可能是你所为,大白天拦路行刺,哼……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面说时,他两只手已缓缓伸出,贴在了朱翠的两边气海穴道上。 朱翠顿时觉得通过他的双掌,传过来两股温热气机,一经入体,随即蛇也似地顺着大脉向身上各处游去。她轻轻的呻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了一下身子。 “我现在运施五行真气,试一试你到底伤在哪里。”海无颜微微一顿,随即接下去道:“当时风来仪动手伤你时,我因为距离很远没有看清楚,你告诉我一下当时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朱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得很,其实她武功比我高得多,随时可以杀了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我只记得她点了我的一双气海穴,腿一麻就走不动了。”说到这里,象是海无颜双掌所运施而出的气机触及了痛处,身子抽动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海无颜眉头一皱道:“是这里了!” 朱翠只觉得通过对方双掌所发出来那两股气机,忽然中途打住,那地方显然正是痛楚所在,一时只痛得花容失色,连声呻吟不已。 海无颜冷冷一笑,忽地收回了双掌,只见他双眉微蹙,沉思着什么。 朱翠痛楚稍失,看着他道:“怎么……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海无颜点点头道:“风来仪用‘太阴罡气’锁了你的下体十二处穴道,手法险毒得很,但是你放心,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朱翠心里一惊道:“太阴罡气……” 海无颜道:“只要你运功调息,半日之后,痛楚全失,看来与好人一样。但是这种罡气一日不消除,就一日潜伏在你身体之内作祟,这倒是一件头痛的事情。” 朱翠一惊,低头不语。 海无颜道:“看来这是风来仪迫你就范的一种伎俩,这么一来,你便不得不听她摆布了。哼,今天既然被我撞见,我就偏不让她称心如愿。” 朱翠心里一喜道:“你难道知道解救的方法?”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道:“这也是机缘凑巧,这几年来,我为了打通身上各处关节,不得不强习‘太阳罡力’,已有七成的火候,正是对方太阴罡力的唯一克星,这个隐秘,不乐岛上三个老怪物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朱翠听后心里自是高兴,当下连连催海无颜快些施展手法解救。 海无颜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道:“好吧,我到外面去看看,你不妨先运功调息一下等到痛楚稍失之后,我再下手也是不晚。”说罢他站起来,潜身外出。 朱翠只以为他所以避开,是要让自己从容调息,当下宽衣解带,就在这神案上盘膝坐定运功调息起来。 小半盏茶之后,她已全身炙热汗下,这才知海无颜所说果然没错,自己下半身多处穴门俱已被一种无形气机锁住,虽然运功调息,试通关穴,亦无能打开。 这一霎,只觉腹部酸痛,十分内急。 山神庙内自是不便,只得由后门步出,寻一僻静处行一方便。只见排出之物腥红一片,大是骇异。 当她再行返回小庙时,海无颜已然在座。 朱翠脸色微红,生怕他问自己上哪儿去了,这类事女孩儿家自是羞于启齿。 海无颜像是成竹在胸道:“你可觉得好一些了?” 朱翠点点头道:“好多了!” 海无颜道:“你可试过运气调息?” 朱翠点头道:“试过了,你说得不错,确实有很多穴道被锁住了。” 海无颜道:“你可觉得腹痛,想要入厕?” 朱翠瞟了他一眼,奇怪他什么都知道,当下脸色微红地点了一下头。 海无颜道:“这就对了,如果你入厕时注意到排出的秽物如同血块,那便是身中‘太阴罡气’的证明,我才可以放手与你医治。” 朱翠很窘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大方地点头道:“你真料事如神,都说对了!” 海无颜由香案上取下了一束香,打火燃着,插在香炉之中。 朱翠奇怪地道:“干什么?” 海无颜道:“我在施展功力时,除了不得有外力干扰之外,最重要的是不能见风,即使一些微风也要避免,否则对你不利,这束燃香正是要测知风力的流向。” 朱翠注意燃香时,果见香端冉冉升起的白烟偏向一边,海无颜站起来过去关上了窗户,才见那缕白烟一线升天。 海无颜点点头道:“现在可以了。” 朱翠奇怪地道:“你要怎么来治呢?” 海无颜道:“太阳与太阳罡气,都可以透过精神的感应传入对方身上,你我只要四目相对,专心一致,我即可将功力传入你身体之内帮助你打开穴道,并把留在你身上的大阴罡气驱出体外。” 朱翠听后大感奇怪,她武功涉猎颇广,只是像对方所说仅凭彼此注目,即可将功力传送的神奇方法却是以前闻所未闻,不禁大为骇异。 海无颜这时已在神案另一端盘膝坐着,朱翠与他对面相向,四只眼睛自然而然地对在了一块。 立刻,她就感觉到通过海无颜的那双眼睛,传过来两股奇热的劲道。 想到了海无颜刚才的关照,当下她忙即镇定心神,运用本身气机向内收缩。 这么一来,果然大生功效,顿时只觉得通过双瞳传送进来两股热热的气机,就像是小蛇也似地顺体直下,用不了片刻时间,已聚集体内,一时满身生热,顷刻间已贯彻上下,简直按耐不住。 二人这时自是全神贯注,意不旁属。忽然之间,庙外传过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虽然声音不大,只是在眼前这般情况里,听在二人耳鼓之中,却有似黄钟大吕般地给人以震撼之感。尤其是朱翠甫一聆听之下,身子由不住大大地摇动了一下,一时间只觉得遍体上下万针齐扎,痛得她花容失色,几乎失声叫了起来。然而她毕竟知道此举关系着成败至大,虽然在如此情况下,也不敢稍微大意,一时咬紧牙关,不使意念旁驰,却是险状万般。 海无颜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朱翠,冷冷地说道:“不要紧,这是找我的,你千万不可分神。” 朱翠心里虽急,无如她知道这一霎对于自己太重要,只得强自镇定。 却听得门外传过来一男一女的口音。 男的说:“海兄弟,有财大家发,干吗一个人吃独食?光棍不挡财路,把我弄走了,自己来个独吞,太不够朋友了。” 女的说:“哼,我们夫妇一直敬重你的为人,这一次你可干得太不漂亮了。” 男的又说:“你杀了那邵一子和瞎子这件事,我们也都知道了,哼哼,当真是手段毒辣得很,比我们夫妇高明上百倍不止。” 女的冷笑道:“要我们不说出去也很简单,只要把东西拿出来就行了,只是又要做人又要独吞,那可是休想。” 这一男一女像是说双簧似地一唱一答,却把性命攸关的朱翠吓出了一身冷汗。 蓦地她身边响起了海无颜的声音道:“立刻闭气调息,守住中宫,只要气机不散,便对你无妨。” 朱翠点点头。她立刻抱元守一改守中宫,果然情绪大为缓和。 耳边上又响起海无颜的声音。 “来人是青砂堡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武功很高,但我足可应付,此二人诡计多端,不可不防,你只不声不动,一切听我嘱咐行事就好。”朱翠微微又点了一下头。二人虽相对咫尺,海无颜却以“传音入秘”的功力将声音再送过来,显然是预防到为外人听知。 也就在他话声方住的一霎间,耳边上砰然一声大响,掩着的两扇木门霍地大敞开来。门虽敞开,却不见人影进来。 甚久之后,才见人影闪处,门外双双现出了一双白衣男女,男的四十上下,面相斯文,额下留有半尺左右的三络黑须,身侧妇人姿色不恶,只凭外貌,任何人也都会以为他们是士林人物,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人物,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来者二人果然是新近败在海无颜手下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 他夫妇二人,新败之余,再次找上门来,自然显示有几分“有恃无恐”,只是“所恃者何”?却显然又让人有几分费解了。 ※※※ 童氏夫妇乍然现身门口,对于里面的情形也像是全然不明,忽然发觉到“无忧公主”朱翠也在座,倒是吃了一惊。夫妇二人情不自禁地互相对看了一眼。 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立刻脸上堆满了笑容。 只见她细眉微挑,红唇轻撇,露出了瓤犀玉齿,含着微笑道:“唷,啧啧啧……真想不到,这可真是想不到,好亲热呀!” 童玉奇呵呵一笑道:“海兄弟,敢情外面传说你这‘苍海无情’是假的,但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能够得到一世奇侠海无颜的垂青,可真是不容易呀!” 这番话听在朱翠耳中,顿时大为激动,忍不住目光转移,向着童氏夫妇看去。 耳边上响起海无颜的声音道:“不必理会他们,我已将‘太阳罡气’尽其可能地都传进了你的身体,你只守住中宫,便可无害。” 朱翠原想点头示意她已知道,只是碍着强敌在侧,不便表示出来。 海无颜又传声道:“你原可闭目养神调息,但那么一来,敌人便有所戒备。” 微微一顿,他才又接下去道:“现在你我仍装成原样,敌人只以为我们性命相关之际,不能分神,必会有所蠢动,那时候便可出其不意地伤他们其中之一,这么一来,便容易对付了。” 朱翠又眨了一眼睛,表示会意,立刻目光直视着对方,不再移转。 童氏夫妇现身之初,已看清了眼前情形,心内大为兴奋,只以为对方处此要命关头,正是自己下手最佳良机。 原来他夫妇二人自从被海无颜逼退,将到手的宝图支出之后,表面上像似惧于海无颜的威势,不再二图,其实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心,退回不久即再潜回。 二人知道海无颜厉害,不敢贸然再次出手,只是在暗中尾随不去,即使在暗中,他们夫妇亦不敢丝毫大意,生恐为海氏发觉,等到侧闻左瞎子与“剑花先生”邵一子先后死亡,才不禁大为吃惊震怒。 童氏夫妇不知下手杀害邵左二人的是不乐岛的白鹤高立,却直觉地认定是海无颜所为,只以为自己夫妇上了对方的大当,心里更生忿怒,无如海无颜实在过于厉害,终究不敢贸然出手。 直到海无颜进入了山神小庙,夫妇二人远远蹑上来略一商量,认为机会不可惜过。 原来童氏夫妇所习“澜沧门”之武功、以奇异之阵法见长武林,这时见海无颜入庙,正是下手良机,由是乃在庙外,按照本门最厉害的“九九生死吞合阵法”,在这座山神小庙外布下了厉害的埋伏。 他夫妇用心原以为海无颜过于厉害,如果在庙内动手,即使夫妇联手,只怕恐非其敌,所以才由童玉奇发声冷笑,只把海无颜诱出入阵,那么一来,夫妇二人再联合出手,加以阵势之威力,定可如愿以偿,将宝图逼交出来,无如冷笑之后庙内毫无动静,这才联合现身门端,向内探望。 这一望之下,不禁使得二人心花怒放,戒心大去。童氏夫妇自非泛泛之流,一看之下,即知海无颜正在运用本身纯阳内功,渡入对方那个姑娘身内,他们虽不知对方那个姑娘身罹何疾,但是却可猜知伤势不轻。他夫妻俱是内功高手,自然知道这一霎的性命攸关,这一霎不要说海氏无能向自己夫妇出手攻击,只怕说话声音略大,亦可令他心神失所,一个疏忽,气走玄关,即形成全身瘫痪,便成终身残废。 又他们哪里料到海无颜该是何等精细之人,眼前危机又焉能看不出来,是以海无颜在初闻童氏发声冷笑之际,已测知他夫妇到来,当时却是吃惊不小。 如果童玉奇冷笑之后立刻现身庙内向海无颜动手,后者便万万难与其敌,后果则不堪设想。无如童氏夫妇二人作贼心虚,发声之后等候甚久才入内查看,这么一来,便无形中给了海无颜从容防备的机会,只不过外表上仍然做出难以摆脱的模样,童氏夫妇初探之下,不及多想,自以为大是得计。 他夫妇发话探询,不见回答,更以为所料不差。” 童玉奇仰天一阵朗笑,其声嘹亮,声震屋瓦,这番笑声用意至为明显,自是旨在扰乱对方心神。 海无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脸上现出了无限痛苦的模样。 童玉奇细察之下,更是大为得计,笑声一顿,立刻现出了狂傲形态。身形微闪,已来至海无颜与朱翠身边站定:“姓海的,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童某人手中的一天,可真是天从人愿。” 海无颜仍然目光瞬也不瞬地向朱翠注视着,一副意不旁属的模样。 童玉奇嘻嘻一笑道:“我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眼前情形我想你老弟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只要我童某人一伸手,准保就能使你二人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念在你我过去多少还有点情谊的份上,我童玉奇不屑这么做,可是话得说回来,那可就看你干不干脆了。” 海无颜仍然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眼前人影再闪,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现身眼前,冷冷地道:“这种人你又何必跟他多说,他怎么由我们手上把东西抢过去,现在要他怎么给吐出来,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童玉奇哼了一声,点头道:“海无颜,你可听见了,那卷布达拉宫的藏宝图,我们是要定了,你还是乖乖拿出来吧。” “芙蓉剑”莫愁花一挑眉毛,尖着声音叱喝道:“说,那卷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童玉奇嘿嘿一笑道:“只怕他有心回答你的话也是不能了,这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好由我们自己下手一搜了。” 说时身形轻闪,已欺近海无颜身边,探手摸向海无颜两肩。 海无颜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此刻原可以猝然出手反击对方,无如心里却想到更为适当的时机,竟然掩忍不发。 童玉奇一双手掌搭在对方肩头上,眼见对方宛若木人,分明无能为力,正是大可畅所欲为,心里好不得意! 冷笑一声,他俯身在海无颜身边道:“对不起,童某放肆了。”一面说时,两只手再也不客气,向着海无颜身上摸索起来。他先摸向海无颜后背,继而两肋,再摸向海无颜身上革囊。 就在这一霎间,猝然感觉到海无颜的坐姿有异,不容他意念多想,海无颜的一只右掌已蓦地翻起,直向他前心兜击了上来。 这一掌至为沉实有力,根本不给童玉奇有想念的机会,给童玉奇的感触,简直有如翻江倒海之势。 一念之兴,童玉奇吓得面色惨变,哪里还顾得出手反击,挺腰顿足,霍地腾身就起。他身子虽说是腾起得快,无如海无颜这一兜心掌起得更快,巨大的掌力发自海无颜反扣的五指,有如一个吸盘,正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乾元问心掌”。 这一掌更是十足劲道地扣在童玉奇前心,一任他铜皮铁骨,也是万万抵受不起,非得当场毙命不可,总算海无颜心存厚道,未曾施尽全力,却也未便轻饶,这一掌吐出了约有七成劲道、 眼看着童玉奇的身子,就像是一尾跃波的鱼也似地蓦地反弹了起来。这一弹足足弹起了有七八尺高,全身几乎与屋顶横梁相撞。 童玉奇身子一个快转,单手伸出去一捞当空横梁,把身子悬在了空中。悬是悬住了,却无助于他沉重的伤势,“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好,海……”才说了两个字,由不住又喷出了第二口鲜血,霍地身子一个快挺,随着整扇窗户破碎之声,人已箭矢也似地跌了出去。 “芙蓉剑”莫愁花大吃一惊,简直作梦也想不到海无颜竟会在此要命关头出掌伤人。眼看着丈夫在对方贴心掌势之下受了重伤,一时心胆俱寒,尖叫了一声,霍地长剑递出,化为一道长虹,直向着海无颜身上卷了过去。 当然,她并非旨在伤人,剑势一出,身子霍地腾起,夺门而出,眼看着大夫一只手扶着松干,面黄如蜡。 “芙蓉剑”莫愁花顾不得再向敌人出手,慌不迭抢上去扶住了他,倏地眼前人影乍闪,海无颜已欺近身边。 莫愁花一声怒叱,掌中剑施足了力道,照着海无颜当胸就刺。 剑势方出,只觉得手上一震,掌中剑已吃对方两根手指捏住了剑尖。与此同时,眼前寒芒乍吐,海无颜另一只手上的一口剑已比在了童玉奇的喉结上。 这一手双招,确是施展得又快又巧,饶是童氏夫妇心存机警,却也无法避开。 莫愁花用力挣了一下手中长剑,无能脱开,眼看着丈夫遇险,吓得手足失措,一时僵在了当场。 海无颜这时只须剑势向前一推,童玉奇便无活理,也就是这样,把一双夫妇吓得宛若木偶,动弹不得。 海无颜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面前二人。 “童玉奇,你夫妇俩居心不良,竟然打算乘人于危,这是第二次犯在我手里,”目光一转,视向莫愁花道:“你们是想死想活?” 莫愁花嘴唇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吐出声音,可是脸上神情不啻像是在求饶。 童玉奇终究是条汉子,目睹此情,长叹一声道:“我童某人行遍江湖二十多年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过脸,罢了……姓海的……你就……给我个……痛快吧……皱一皱眉,不算是英雄好汉!”他内伤颇重,勉强提着气息说了这几句话,早已喘成了一片。 “芙蓉剑”莫愁花却没有她丈夫那般骨气,聆听之下,打了一个哆嗦,忙道:“不!你不能下毒手!海无颜,这件事怪你不义在先,怪不得我们!” 海无颜冷笑道:“你们莫非真的以为邵一子和左瞎子的死,是我下的毒手?” 童玉奇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有数!” 海无颜道:“我心里有数得很,下手杀害他们两个的,当然另有其人,抢走宝图的也是这个人,只怕你们两个都是招惹不起!” 莫愁花冷哼道:“谁?” “不乐岛的‘白鹤’高立!” 童氏夫妇顿时为之一呆。 童玉奇冷笑道:“这是真的?” 海无颜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次姑且再饶过你们,要是再撞在了我手上,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你们请吧!”话声一落,松指抽剑,宛若清风一袭,已飘出丈许以外。 童玉奇呆立少顷,信疑参半地冷冷笑道:“这件事我不会就此干休的,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嘿嘿,就算他不乐岛上满了刀山剑树,我夫妇也要去闯上一闯,如果你姓海的玩的是花招,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告辞了!”转脸向身边的莫愁花道:“我们走!” 莫愁花一听说抢夺宝图的竟是传说中不乐岛上那个最难招惹的魔头“白鹤”高立,顿时心里凉了一半。 当下好不失望,眼前打既不行,丈夫又在重伤之中,面前这个姓海的,更是不易对付,若不见好就收,势将要吃大亏,只得忍气吞声,搀扶着丈夫,缓缓转身而去。 走前了几步,她忽然回过身来道:“这附近我夫妇布有厉害的阵势,说不得要劳你大驾自己动手来解开了。”说罢,搀扶着童玉奇,身子一连晃动了几下,随即消失无踪,海无颜运目四下观看了一阵,果见附近有些云气氤氲,料定莫愁花说的不是假话,他自信此道精通,并非门外汉,倒也不十分介意。 转回山神小庙,朱翠正践坐案上,只见她脸上汗下,像是方自运功完毕模样。 略一察看,海无颜脸现微笑道:“恭喜姑娘,你脱险了!” 朱翠试一运行,果然气血全通,由于方才自海无颜处贯入的气机与自己本身气机化合,元气大增,只觉得舒泰已极,当下十分高兴地向海无颜道了谢,又问起方才澜沧居士夫妇之事。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说起来竟然也与不乐岛扯上了关系,看来天下的坏事,到头来似乎都与不乐岛有些关系。” 朱翠好奇问故,海无颜遂将此一段经过详细地说出,直说到“西天盟主”邵一子与左瞎子为“白鹤”高立双双毙命,宝图为之劫走为止。 海无颜叙述完毕,微微苦笑道:“这件事我原是一时路见不平,有心想助邵前辈一臂之力,却没有料到后来的发展竟会演变至此,更没有想到,邵一子的千斤重担竟然会落在了我的肩上。”他轻轻一叹,接下去道:“我生平最重信诺,何况这件事又是邵前辈临终所托,简直推卸无力,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朱翠十分气愤地道:“想不到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竟然这么横行,不要说那位邵前辈死前托了你,就是一个陌生路人遇到了这种事,也不能袖手旁观,大哥你莫非后悔管了这件闲事?” 海无颜摇摇头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重大了,只怕我担当不了!” “你太客气了!”朱翠含笑道:“如果连你也无能为力,只怕当今天下武林再也没有人能管这件事了!”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感谢她的激励与信赖。朱翠在对方的目神注视之下,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片真情。 两性之间的情愫原本就极其微妙,情话款款,两情欢愉,固然得畅情怀,默默互视,心有灵犀,亦未尝不佳,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这一霎,二人目光互视,正不知已将无限心声彼此传送,即或刘桢平视,亦难抑无限相思。 渐渐地,朱翠风目含羞,微微垂下头,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像是“不胜娇羞”,一霎间,脸上飞起了酡红。 海无颜陡然一惊,像是由梦中惊醒,慌不迭地移开眸子,却不禁暗自诧异:像自己这般定力之人,竟然有时也难免情难自己。 短暂的寂寞之后,海无颜道:“姑娘,你近来可好?” 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间了这么一句,自己也发觉到多此一问。 朱翠点点头道:“还好!” 她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对方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海大哥,你可知道潘幼迪来了?” 海无颜微微一愕,点点头道:“我猜想她也应该来了,你见着她了?” 朱翠一笑道:“你猜呢?” 海无颜道:“你这么说,自然是见着她了。” 朱翠点头道:“不但是见着她了,而且我们还一路同行同住,结成了异姓的姐妹,你信不信?” 海无颜又是一愕,道:“这倒是我想不到的,她过去的性情不是这样的。” 朱翠白了他二眼,道:“你不信?”一面说一面捋起左袖,现出了紧束在腕子上的玉镯,在海无颜眼前晃了一下道:“喏,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海无颜抓住了她的手,细看了一眼那只玉镯,随即点点头:“这是她的东西……” 朱翠抽回了被对方握住的手、怪难为情地白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吧……”她接着说:“人家都说她怎么怪,其实一点也不对……” 海无颜微微一笑,脸上不着表情。 朱翠道:“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美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本事最大的一个女孩子。” 海无颜道:“能够被你这么夸赞的人,的确是不容易的了。” 朱翠微笑了一下,喃喃道:“海大哥,你难道不想见见她?我想她一定也想见你呢!” 在她说这些话时,似乎发觉到海无颜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微感奇怪。 果然就在她话声方顿的一霎,耳听得窗外一人冷笑道:“是么?只怕未必吧!”说话人分明是女子口音。 朱翠一听之下,顿时惊喜道:“迪姐,是你!”她功力已恢复,自是不碍行动,双手一按身下供案,全身蓦地拔空直起,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其时先她之前,海无颜亦已闪动身形,由正门快速纵出,二人一先一后,身法都称得上极为快速。 只是在朱翠来说,似乎仍然是慢了一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4节 庙外一片清静,不要说潘幼迪了,就连海无颜也像是失去了踪影。 朱翠扯着喉咙叫了两声“迪姐”,听不见一些儿回音,正待纵身扑入前面树林,忽然面前人影连番闪动,现出了海无颜左闪右晃的身形。 那样子煞是奇怪,朱翠待要存心细看时,海无颜已满脸愤恚地站在眼前。 朱翠关心地道:“可是迪姐来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就是她!” 朱翠一呆道:“那……那你们可见着了?” 海无颜怅恨地摇摇头,冷冷地道:“她对我仍然不存谅解,这倒也罢了,只是连你却也不睬,未免太过矫情!” 朱翠苦笑道:“她只是不好意思,你也不要错怪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未免有些漠然,遂道:“我这就去找她回来!”说着就要纵出。 海无颜忽然横身拦住他道:“姑娘小心!” 朱翠道:“怎么?” 海无颜指了一下附近道:“刚才童氏夫妇在这附近布置了厉害的阵势,你不可大意,再说,潘幼迪早已潜行无踪,你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朱翠想一想也是实情,一时闷闷地不发一言。 海无颜一笑道:“你又何必介意宁她只是对我心存不谅,若非碍于我在这里,早已与你现身见面,她个性外刚内柔,这一点你显然还不十分清楚。” 朱翠苦笑了笑,失意地道:“当然喽,谁又有你们之间那么清楚?”说了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小庙。 忽然,一阵说不出的落寞笼罩着她,仿佛万念俱灰,独自个儿倚着神案,只是漠漠地看着小小的土地菩萨发呆。 庙外传过来海无颜的一声叹息,随即归于沉寂。 朱翠独自个儿发了半天呆,想想又觉好无来由,回过身来,向外看了一眼,才发觉到海无颜敢情已不在了。 心里一惊,赶忙纵身出去,果然已失去了海无颜的踪影,叫了两声“海大哥”,也听不见他的回音,心里一赌气,重重地走回小庙。 进了庙门又站住了脚,心想:“我干吗还回到这个地方?难道等着他们回来看我?” 想着想着,心里越觉得怪不是个滋味,仿佛无限委屈,眼圈儿一红,两行珠泪,情不自禁地顺着腮帮子滑落了下来。 忽然,她像是有所警觉,狠了一下心,擦干了脸上的泪,忖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海……这可怎么是好? 一霎间,她脑子里又兴起了潘幼迪的影子。 “不!不!我不能这么做。 这么做大对不起迪姐了,她以姐妹之情对我,我岂能对她…… 可是,我怎么能舍下了海……” 一霎间,脑子里就像是置了一团乱丝那般地纠缠不清,从而海无颜与潘幼迪不同的面影相继不停地在眼前打着转儿。 她深深地垂下头,摇着,摇着,摇乱了满头的青丝。 ※※※ 一只蝴蝶噗噗用力地拍打着翅膀。 静极的时候,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荡。 朱翠吓了一大跳,循声看去,一只蝴蝶被蜘蛛网粘住了,夕阳的投影,懒散地在门外摆着姿态。 敢情一天将尽,又是黄昏时候了。 惊觉着时光的消逝,朱翠一个骨碌由地上站起来,虽然是一抹残阳,亦不禁照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记得来时,天上还下着毛毛小雨,曾几何时,雨过天晴,又复日出日落,世事人情,是否也如同天穹这般神奇地变幻不定、虚实莫测呢?思索是移不动地上石头的,有些事多想无益,既不能改变现有的事实,还是待事实来证明一切吧! 朱翠似乎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决定去面对一切。 夕阳残照里,她步出了小庙,一树麻雀在喳喳吵个不休,一弯彩虹斜斜地挂在林梢。 她前行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心里想:我现在该上哪里去呢?又想:风来仪既已与自己约定去不乐岛,她当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转念再想,既然自己决心去不乐岛拯救母弟,若不主动去找到风来仪,只是又上哪里去找她? 想着,朱翠就移步前进,足下践踏着落叶,一径穿过树林。走了一阵,忽然感觉到眼前景像十分眼熟,再一定神打量,暗吃一惊,才惊觉到显然还是起步时的那片方寸之地。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方才海无颜所关照的话,敢情这附近布置有阵势,自己一上来未曾料到,胡闯乱行,必然已入了阵门,这便如何是好? 朱翠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加以对各门阵法也曾涉猎研习过,如果一上来加以注意,这阵势多半难她不住,这也正是海无颜对她放心之故。只是却因她一时大意,上来未曾料到,俟到发觉不妙时,显然已深入阵内,此时再想破阵,却免不了更要大费周章了。 朱翠过后觉出不妙时,心里虽是吃惊,却并不害怕,自信精于此道,定能闯出阵外。她随即在这边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顺风将树叶掷出,却见那片树叶绕了个***,落向一处。朱翠便向着那片树叶落处纵身而起。 这方法原是一般破阵的不二法门,谓之“风叶术”,对于五行八卦的阵势,一上来即能导入正途,不至迷失了阵脚,无如朱翠上来已先错了一步,这时施展“风叶”之术,便失了效用。 眼看着她纵起的身形,方自向下一落,似有云雾一片随着她落下的身势霍地升起。 朱翠一惊之下,忽然悟出了“正反相克”之理,霍地一个倒拧之势,把身子再次拔起,饶是这样,却依然慢了一步。眼见着面前树木,以一生十,以十生百,陡然间仿佛置身子密菶的丛林之内,这一霎固是黑云蔽空,难辨天日矣。 朱翠一连向前方试图脱困了两次,两次却都被硬硬地逼了回来,心里一急,抖手拔出了长剑,迎面一连砍了几剑,才知竟是些虚幻的倒影。 这阵势乃是澜沧居士夫妇用尽心智的一番布置,十分厉害,一上来如能抓住了窍门,便可无惧,若是一时大意,踏入阵门,像眼前朱翠这样,容得阵势发动之后再行辨认,便十分困难。总算朱翠心有明见,情知阵势既已发动,便万万不可乱了脚步,否则一番阴错阳差,便更是万难出困了。 她因为有这番明见,便强自镇定心神,每一次突击不成之后,便立即转回原处站定,再观后效。这样三数次之后,虽然仍未能看破对方阵势的奥妙,对方阵势却也一时莫能奈何于她。 双方僵持了一会,朱翠渐感不耐。 她自负极高,却因上来不察,被困阵内,感到奇耻大辱,决计要将此阵破去,出一口心中闷气。 方才之稍事镇定,已使她略微认清了这阵势的虚实生克妙理。 当下她略一顾盼,霍地腾身而起,在空中头下脚上一个倒折,落向正北一角。忽然眼前一暗,随着朱翠的落下之势,眼前树石林木突地来了一个倒转。朱翠胸有成竹,蓦地随着对方倒转之势,就空一个倒折,这样一来,果然稳住了阵脚。 等到她落实之后,不禁暗中欢喜。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她却要再定下心来观察下一步该是怎么个走法? 就在这时,耳边上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就对了。” 朱翠心里一惊,由对方口音里,她已听出是风来仪,不由抬头四下看望了一阵,却是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风来仪道:“你现在当然还看不见我,你刚才所施展的身法很对,记住,这个阵是按小先天易数排的,如果你精通小先天八卦易理,便很容易破阵了。” 朱翠原本心里正在纳闷儿,吃对方这么一点,顿时大悟玄机,即见她身子霍地纵起,在空中一个倒翻斜出之势,紧接着一连几个快速转动之后,眼前天光大现。 耳边上即听得风来仪笑道:“好聪明的丫头片子!” 等到她身子站定时,眼前阵势已破。 却见风来仪正自笑哈哈地看向自己,两手交抱地坐在一堵山石之上。 “我只离开了半日,想不到这里竟然出了怪事,这个阵又是哪个设下来的?”说时,风来仪一面由那堵山石上缓缓站起来,两只瞳子里显示着奇怪。 朱翠若是要说,难免要扯出海无颜来,她当然知道海无颜昔年与不乐岛的旧恨,海无颜本人既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当下冷冷一笑道:“你倒会装,明明是你怕我逃走而设下来的,却反倒问起我来了!” 风来仪细眉一挑,原思发作,忽然一笑道:“我马上回来!” 话声出口,瘦躯晃处,电闪般地已隐身林内,朱翠自从与她一度交手,并着了她的道儿之后,情知她武技高不可测,这时见她轻功亦是这般了得,心里好生佩服,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什么异图,否则,定然逃不过她的手去,反倒受辱,自非聪明。 心里盘算之中,人影再闪,风来仪已回到了面前。 朱翠不知她这一去一来是什么用意,一时只是看着她,暂不说话。 “这里前后并没有外人……奇怪!”说着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你以为这阵势是我设下来的,你可是大大的错了。” 朱翠料定澜沧居士夫妇已为海无颜重伤而去,眼前死无对证,风来仪就算再精明,也猜不出来,乐得拿她消遣一番。 朱翠看着她,翻了一下眼睛道:“那么又会是谁呢?”心里却在想:你要是能猜出来这个人才叫怪呢!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个人我虽然没有看见,已猜着了八分,看他布阵的手法,多系八卦生克,阴阳互换,除了澜沧一门,外人倒是很少这么施展!” 朱翠心里不得不刷已假作不解地道:“澜沧门?我倒没听过。” 风来仪冷冷地道:“澜沧门原是武林中颇享重望的一派,尤其是他们第八代掌门人‘澜沧龙’丘池掌派以来,武功夫盛,只可惜丘池过世太早,这一门自他死后,近百年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再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了!”微微顿了一下,她接着又说道:“现在的掌门人澜沧居士童玉奇,倒也不是弱者,只是为人浮华,太重功利,又好意气之争,较之他的那位家师丘池比较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一说,莫非是这个姓童的来了?” 风来仪微微点头道:“看来极像,我只是没有看见他罢了,要不然,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倒要问问他是什么居心!”说罢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我们这就走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卖主求荣的常威父子,中原已无我依恋之处,我这就跟你去不乐岛好了!” 风来仪高兴地道:“好!”她似乎对朱翠猝然间生出了许多好感,一双眸子在她脸上转了转道:“不乐岛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去的,你只要不心生逃走之意,我担保不会有任何人亏待你,甚至于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我们也都会好好看待,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既已决定随她去不乐岛,索性心情放开朗些,对方既是当今不乐岛上的岛主之一,权柄可想而知,不如乘此一路与她套些交情,将来在岛上也可多得方便。 当时听她说罢,遂笑道:“人家都说你们那个不乐岛是去得回来不得,真是这样么?” 风来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也听信这种传说,那只是一般人的说法而已。” “事实真相又如何呢?” “问得好,”风来仪看了她一眼:“因为到今天为止,除了我们本岛的人外,还没有外人去过不乐岛,所以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朱翠一笑道:“答得好!”看了她一眼道:“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她脸上一转道:“调皮!” 二人边说边行,眼前已出了这座稀疏的树林,前面是一条迂回于山坡之间的小道。 朱翠站住道:“我们现在去哪里?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实在饿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不提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有点饿了,我们这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风来仪道:“你用不着清楚,一切只跟着我就是,保管你错不了。” 一面说,脚下放快,径向前面行去。朱翠不甘落后,也放快了脚步,紧跟上去。 风来仪笑道:“好啊,你要跟我比轻功吗,我们就来赛一赛吧!”说罢脚下突地加快,只见她上肩水平不动,仅仅足下迈动,这是轻功中最上乘的气波功夫。 朱翠虽知比不过她,却也不甘示弱,当下提聚真力,施展出师门中绝顶轻功“凌波步”法,全力追赶。 朱翠、风来仪二人一展开绝顶轻功,简直就像是飘忽中的一双鬼影,瞬息间已是百十丈外。 起先朱翠倒也与她并肩而进,十数丈后才拉了下来,容得到达山下。 朱翠奋全身功力冲出面前石障,只见风来仪立在一排竹下,正在纳凉,不觉大为汗颜。 见面后,风来仪微微颔首道:“想不到你的轻功竟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得那么厉害,真不容易,假以时日,前途无可限量。” “你这是在夸我吗?干脆不如夸你自己好了!”朱翠心里一气,干脆把头扭向一边。 风来仪细眉一挑,冷笑道:“娇宠任性的孩子!你还想胜得过我吗?” 朱翠嗔道:“为什么不能,你也是人呀!” 风来仪倏地睁大了眸子。 说真的,在整下不乐岛来说,谁不知道这位风三岛主最难说话,瞪眼杀人,偏偏她竟然会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容再容,似乎对了脾胃。 “你今年几岁了?”说时,眸子缓缓在朱翠身上转动着,竟然现出了几许慈祥。 朱翠白了她一眼道:“你猜呢?” 风来仪也皱了一下眉:“你一直对人都是这种说话的态度么叶 朱翠点点头道:“当然,难道在你面前我还会变了一个人不成?” 风来仪“哼”了一声:“任性!” 朱翠一笑,向着她道:“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在天地之间,原来就该无拘无束地活着,任性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任性?” 风来仪冷笑了一声,缓缓走向一边,举目向前面看过去。 朱翠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跟她说话,居然处处都占了上风,虽然打不过她,口头上逞一时之快倒也不错,这时见她没有说话,心里大力得意。 “喂!我还忘了问你,”朱翠打量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风来仪微愠道:“对于长辈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朱翠冷笑道:“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对行为道德不像长辈的人,我却用不着客气。” 话声方住,蓦地眼前人影一闪,呼地一声,风来仪真像风也似地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猝然一惊,霍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容她抬起双眼,一双肩头已吃对方尖尖十指紧紧抓住。一阵刺肌的奇痛,使朱翠仿佛感觉到整个肩头都要被她抓碎了。 “你胡说!”风来仪眼睛里充满了忿怒,说了这句话,两手一抡,朱翠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内力将自己平空提起,霍地向外面抛了出去。这一下要是摔实了非受伤不可。 朱翠总算够机灵,身子骨够灵巧,随着坠下的身子,她本能的一个快翻,仅仅是手掌和右臂在地上沾了一沾,整个身子已旋风似地转了起来。 她侥幸没有摔着,却是吓了一跳。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再逞口舌之利,更加不妙,当下向着风来仪怒视了一眼,把头偏到一边。 风来仪嘴里“咦”了一声,闪身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只以为她要向自己出手,慌不迭比手待迎。 风来仪忽然一笑道:“用不着害怕,我不会打你!” 朱翠嗔道:“我才不怕呢!” 风来仪看着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摇摇头,似乎拿她没有办法。 “刚才你竟能够化解我的‘浪淘沙’手法,姿势很好,那个身法到底是谁教给你的?” “谁也没有教过我,是我自己变出来的。” “真的?”风来仪张大了眼睛道:“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看看?” 朱翠一笑道:“为什么?” 话声方住,风来仪陡地欺身而上,和先前一样,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的两只肩头竟然又被紧紧抓住,一股巨大的气波力道,霍地又把她身子抛了起来,情形和先前一般无二。 这么一来,朱翠不得不重施故技,等到身子一经坠地,像刚才一样,一经施展已跃身而起。 风来仪因为这一次注意在先,是以看得很清楚。等到朱翠跃起站定之后,风来仪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这一招施展得的确太妙了!” 忽然,她向朱翠注视道:“你师父是谁!”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不告诉你!” 风来仪道:“你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么,总有一天我会猜出来的。”一面说,她看了一下笑道:“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走吧!” 说罢继续前行。朱翠一声不哼地在后面跟着。 “你知道,”走了几步,风来仪忽然定步回头道:“你实在是一块很好的练武料子!” 朱翠想不到她忽然会冒出了这么一句,当时却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看看她翻了个白眼儿。 风来仪说了这么一句,转过身来又继续前行。 眼前来到了一处江口。 朱翠倒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条河,河道虽不甚宽,却是流水湍急。 正前方岸上搭有一座芦棚,算是临时的一个渡口,这种小地方,谈不上什么商业贸易,有之则是些鸡鸭菜贩子而已。 这个时候,天近黄昏,更是没有什么人。 二人来到棚下,即见一艘小船远远摆过来,划船的是位堂客,头上戴着竹笠,远远地张着一张红嘴,笑着招呼道:“要搭船么?今天是顺风,快得很呢!” 风来仪遂招呼她停了下来,问明了这地方敢情叫“仙女山”。二女方才走了半天,便是仙女山的山脚,这条河仍然是“汉水”,风来仪目的是要去汉阳,只要顺路,倒不在乎她在哪里停船。 划船的妇人,出身渔家,丈夫是鱼贩子,她平日在家织网卖钱,偶尔摇船搭客,赚上一点零钱施用,想不到今天碰见了贵客,风来仪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而且说明了只是顺江下去,找一个市城停下,去哪里都无所谓,简直喜从天降。 须知那时太平年月,这二两银子,足可养活一家人一月温饱有余了。 船妇庆幸今日碰见了财神奶奶,哪能不打起精神小心侍候。 小船炉子上,煮的是香啧啧的茶叶蛋和香茗,二女早就饿了,每人吃了两个茶叶蛋,手捧热茶,这一时倒也心旷神怕,自得其乐。 朱翠喝了几口茶,近看江水蔚蓝如碧,来去归舟渔歌互答,帆影片片,倒也自有其趣,默默中她不禁有些自怜起身世来了。 想到自己虽曾贵为公主,食邑万户,无奈一旦遭此变故,顿时家破人亡,萍飘天下,形若丧家之犬,未来情景更是难以判知,自是父亲,幼弟人影,一个个自眼前掠过。 一番伤感之后,又想到了方才匆匆一见的海无颜,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对他却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水花茫茫,舟行如矢,此一刻正所谓“晚来弄水船头湿”,虽不见“笑脱红裙裹鸭儿”的江南娇媚,却也别有一番江上绮丽景致。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黑了,小船撑起了红白两盏灯笼,来去所见,五光十色,水面倒影更增情趣。 然而这一切,都似俱不为朱翠所见。 她的心已为海无颜装满,曾几何时这个人在她脑子里诚如其名地幻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涛涛巨浪一次次无情地拍击着她:“唉唉……沧海……沧海……”她对自己说:“当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猛可里,一片水花由她身边溅起来,朱翠躲不及被弄得全身透湿,“呀”然一惊。 一艘黑漆快舟,巨鲸般地自小船边擦身而过,耳边上立即听到风来仪一声低叱道:“小心!” 似乎船身一震,即与那艘黑色大船快速分了开来,身后的巨浪,把小船高高地涌起来,沉沉地压下去,划船的妇人见状,惊吓得“啊唷唷!”连声叫了起来。 这一霎忽见风来仪自船上站起,两足分踩前后,颠簸的船身,竟然在她的内力镇压下,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番举止看似无奇,其实极为惊人。朱翠若非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想不到风来仪内功竟然到达如此境界,心内奸生折服。 果然风来仪在小船平稳下来以后,一声不响地坐下来暗中运功调息。虽然这样,她的一双眼睛仍然没有放过前面的那艘快船,朱翠也注意到了,刚才快速由身边擦过的那艘黑色大船,看来像似一艘官船,船面上除了两名舵手之外,不见外人,她心里难免有些希罕。 “你看见了没有?”风来仪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我们被人给缀上了。” 朱翠奇怪地道:“是么?我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多半是曹羽那个老畜生手下的鬼爪子,”风来仪慢吞吞他说道:“等着看吧,他们还会再来的!” 朱翠暗暗握了一下剑把,心中想着:那好,这条船真要再敢来这么一次,我可要给它个厉害。心念一动,却又忖道:“我现在既与这个老太婆同行,我的安危自有她来负责,我又何必多事,乐得放松了心情,来个天塌下来也不管,倒要看看她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虽然风来仪外表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不过她实在的年岁最少已是六十开外,所以朱翠下意识里仍然是把她当成老太婆看待。这么一想,她那只紧握住剑把的手不禁已松开了,偶一偏头,接触到风来仪微微含笑的脸,似乎自己的心意已被她看穿了似的。 “看起来他们对你还不死心。”风来仪慢吞吞地道:“你的运气总还算不错,这一次有我同行,他们要想动你,先要看看我答不答应。” 朱翠一笑道:“这么说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风来仪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往下看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身后的船娘忽然道:“太太小姐,前面是二姑屯了,要不要靠岸?” 风来仪看着朱翠含笑道:“听见没有,二姑屯?这名字好像是为我们取的,好地方。”转过脸来关照道:“好,就去二姑屯吧!” 船娘嘴里应了一声,刚刚转过了帆要把小船拢进眼前岔流。 身边上忽听见风来仪一声急叱道:“小心!” 船娘心里一惊,再一抬头,不知何时,敢情方才那只黑色快船去而复返,正以无比快速直向着小船迎头撞来。 朱翠正面坐着,对于这番情势看得最清楚。 原来眼前是条水道岔口,一条直放汉阳,一条是岔口,可通二姑屯,却在这岔道正面,耸起数丈高山石壁,形成一面水上石屏。 这艘黑色巨大快船,显然掩于短峰后背,俟到朱翠等所乘坐的小船来到面前,这才忽然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直向小船迎头撞了过来。 朱翠目睹此情,猝吃一惊,她虽有意作壁上观,当此生命关头,却也不能沉着,心里一急,顺手操起一只木桨,待向眼前快舟头上插去,身侧的风来仪却又比她快了一步。 一技长篙倏地怒蛇般地飞点而出,“笃!”一声正中前面大船船头。 你看这小小一枝竹篙,所加诸其上的力道,何止千钧。大小二舟兑挤之处,眼看着风来仪手中这枝长篙变成了一盏弓的形状,在危机一瞬间,小船总算定住不动。 大黑船由于来势至猛,忽然吃风来仪手上长篙定住,奈何庞然大躯所带来的水势,却是无论如何难以压制得住,状若小山一般的巨大波浪,直把小船高高地打起来,像是要腾空而起。 大船两舷各立着两个身着劲服的汉子,原本打算以大吃小,目睹小船破碎时一场好戏,却万万没有想到一枝竹篙,就把行将相撞的危机轻轻化解,这一惊才知道不是好兆头。 原来船上四人,果然是曹羽手下配属常威之大内卫士,自从常威父子为朱翠刺丧之后,俱感责任重大,非抓住朱翠不足以向曹氏交差,此刻早已是绘影图形,水陆两遣散开了海捕公文,明察暗访,务必要把这个钦命要犯朱翠擒到手中,事情活该凑巧,想不到竟然会在江上遇见。 四卫士心知朱翠厉害,硬打硬拿不是她的对手,乃自想到了硬撞碰这个诡计,想不到这一伎俩临时却被风来仪给搅了局,功败垂成。 四人分别是“夜猫”方天,“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大力神”董江元。 没羽神箭齐天化站在最前面,眼睛也最尖,一看风来仪功夫了得,小船转危为安,情急之下,右手翻处“唰!唰!”一连掷出了两支白羽神箭。 他绰号“没羽神箭”,可知其暗器上必有高招。暗器一经出手,分向朱翠风来仪二人面门飞到,黑夜里更见惊险,一闪而至。 风来仪哼了一声,右手轻扬,已把迎面飞来的箭矢夹于二指之间,此同时朱翠亦把迎面箭矢拨打开来。 小船起伏的一霎问,风来仪已如同一只巨大的苍鹰,腾身直起落向对舟之上。 大船上四人乍吃一惊,哪里知道对方这个女人的厉害? “夜猫”方天霍地拔出身侧“万字夺”,率先扑上,万字夺抖出一朵银光,照着风来仪心窝就扎。 风来仪原是气量狭窄之人,加以素日在江湖行走,黑白两道的人物多是对她望而生畏,日久天长早已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性情,这一次江上遇险,对方竟然毫不把她看在眼里,更不禁激起了她的无边怒火,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眼前“夜猫”方天这只万字夺分心刺到,她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反手向对方兵刃杆上搭了过去。 方天一惊,心想:你这个女人可是来找死! 原来这种兵刃“万字夺”上,藏有两处暗刃,皆在杆柄两侧,施用时只须用力一抖一振,状若双翅的一双飞刃自会弹出,平常对敌对,用来封锁对方的兵刃最是有效,亦可作“方天戟”那般的施用。 眼前风来仪似不知,居然胆敢伸手,直向万字夺的杆子上抓来。 “夜猫”方天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容得风来仪这只手眼看着将抓住了万字夺柄的一瞬间,霍地用力一振夺身,眼前“铮”地一声脆响,突地由万字夺柄两侧跳出两口薄刃。 只听得又是“铮”然一声脆响。 风来仪的手依然抓了上去,只不过在危机一瞬间,改抓为拿,五指收处,紧紧拿住了对方万字夺上闪闪生光的刀锋。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却已快速递出,“碰!”一声击中在方天的左胸之上。 这一掌看似无力,其实却极其惊人。显然是风来仪盛怒头上,这一掌暗聚真力,内力吐处,夜猫方天的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不容他身子落下,在空中先已喷出了大口的鲜血,紧接着头下脚上,连同着手里的那根万字夺“扑通”一声,栽到了水里。 风来仪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一经出手势若疾风骤雨,脚下划动,一个快速的转移,已来到了“翻江鹞子”鲁平身边。 鲁平的兵刃是一对“分水蛾眉刺”,这时不假思索地照着风来仪两肋上就扎。 其他二人“大力神”董江元和“没羽神箭”齐天化,眼看着上来的这个女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已将夜猫方天毙于掌下,俱都吓寒了胆,却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呼啸声中,全数向风来仪拥来。 大力神董江元施的是一柄雪花板斧,没羽神箭齐天化施的是蛇骨鞭,再加上鲁平的分水蛾眉刺,三个人自三个方向同时拥过来,声势端的惊人。 风来仪的身势怎么拔起来的,三个人可都没有看清楚,混乱之中,再听得一阵兵刃交击声。蛾眉刺、蛇骨鞭、雪花斧敢情这三样东西迎在了一块,叮当乱响中,击起一片火星。 空中的风来仪起得快落得亦快。 首先遭难的是“大力神”董江元,耳听得背后衣衫响处,却是连头也来不及转,即为风来仪的一双手掌击中在背胯之间。 大力神董江元虽说是自负神力,却难当对方双掌上所加诸的内元真力,脚下一个踉跄,一跤直向眼前摔了出去。 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一左一右同时快速转过身来,只觉得眼前疾风袭面,情不自禁地脚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却另有一股尖锐的风力混杂其间,二人只觉得身上一凉,顿时就愕在当地,动弹不得,敢情是为对方点了穴了。 这种隔空点穴的手法,当今武林还极其罕见,四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对手,一举手之间,四名大内高手相继为之制服。 双方动手时,小船已错开一边,两者距离约在两三丈远近。 划船的船娘看着船上的这个女人如此神武,吓了个魂不附体,双手把着橹,只觉得全身上下连连打颤。 “这……这……位……小……小……姐……”她原意是想问朱翠怎么去把风来仪接回来,可是心里太紧张,只觉得两片牙骨上下直打战,说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风来仪去而复还,已好端端地站在了船上。 这个船娘只以为是见到了鬼,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地向着风来仪叩头不已…… “大仙……饶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朱翠看着不忍,一伸手,把她拉了起:“别害怕,这里都是人,没有神仙,快划你的船吧!” 划船的船娘惊魂甫定,再看看风来仪这个人确实与自己无异,当下真有点傻了。朱翠又连连催促,她才站起来把着桅舵,把小船驰进了原行的岔流。 好在二姑屯就在前面不远,一拐弯就到了。 风来仪与朱翠下了船,朱翠因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安抚了她几句,又赏了她一锭银子,这个船娘才又转惊为喜,几疑身在梦中,二女上岸走了甚远,她仍然看着她们发呆。 ※※※ 这一天她们来到“肇庆”地面。 时令虽说是已到了初冬,但这里却暖洋洋的,感觉不出一些寒意。 经过了数十日的相处,两个人在行迹上早已不再拘束,看起来俨然就像是一对好朋友。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而已,事实上朱翠在内心里却不能不防范着她,生怕再着了她什么计谋。 对于朱翠来说,广东这个地方她实在大陌生了,话更是一句也听不懂,所以打从一踏进广东地面,她简直就成了聋子和哑巴,有耳朵听不懂话,有嘴却说不通,实在是苦恼极了。反之,风来仪却好比回到了家乡一样,哇啦哇啦,广东话说得流利极了。 才来到肇庆的当天,即有一位被称为高先生的老广东亲自来谒,经过风来仪的介绍,朱翠才知道这个高先生敢情是在肇庆开大买卖的,他手下有钱庄、客栈、绸缎生意,然而对风来仪却必恭必敬,像是唯命是从的样子,而风氏对他却是派头十足。 “这……小姐……是?” 高先生有意撇着京腔,一双小黄豆眼骨碌碌直在朱翠身上打着转儿。 风来仪点头道:“这就是鄱阳湖的无忧公主,你见个礼吧!” 高先生像是吃了一惊,嘴里啊了一声,后退了一步,连连向朱翠注目,一面抱拳道:“久仰,久仰,失礼,失礼!” 京腔撇得又不标准,再加上有点大舌头,听在朱翠耳朵里真是浑身都不舒泰。 “这位高先生跟我们颇有渊源,在这里我们就扰他几天。”一面说时,风来仪向着高先生点点头道:“怎么样,房子可准备好了?” 高先生躬身道:“卑职已遵嘱备好了行馆,这一阵子粤江水浅,入冬以来海面上风大,岛主只怕一时半时还不能走!” 风来仪皱了一下眉道:“讨厌,要等多久?” 高先生赔笑躬身道:“等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天也就行了,卑职已经派人观望去了,水位只要一高,马上就能成行,再说……”眼睛向朱翠瞟了一眼,嘻嘻笑了两声,想是碍于她在眼前,说话不大方便。 “我知道了!”风来仪点点头:“有话回去再说,大爷和二爷可回去了?” 高先生摇摇头道:一大爷往南边去了,二爷说是去广西办点事,大概下个月初才可以回去,倒是吴少爷来这里住了一个月,已经回去了。” 风来仪看了朱翠一眼,点头道:“好吧,回去再说!” 高先生答应着,亲自陪着二人出了客栈,栈外停着一辆黑漆描金纯顶的崭新马车,马车门上漆着一只怪样的鸟,朱翠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一只猫头鹰,心里着实奇怪。 因为猫头鹰又名“枭鸟”,是一种不吉祥的禽类,却想不到竟然会被用来作为装饰门面的标志。 高先生亲自敞开车门,欠身说道:“请!” 风来仪点点头随即与朱翠相继登车,车把式向着二人深深一躬,跨上车辕,抖动车辔,马车即开始前行。 朱翠通过悬有薄纱帘的车幔,看见高先生骑着一匹枣骝红,随在车后,那匹马的配件十分鲜明讲究,在在显示着这位高先生是个很有钱的人。 当然,朱翠也曾留意到高先生上马的姿态,一按一旋,身轻如燕,只是这一手轻功,就不在自己之下。 看在眼里,朱翠暗存警惕,心里有了一个概念,不乐帮端的是大不简单,这位高先生明似殷商,谁又知他暗中在为不乐帮干些什么勾当。 车厢里摆饰得极为奢华。紫红丝绒的软垫,轻纱车幔,紫红檀木的活动长几,长度正好与坐椅一般平齐,上面置着精致的两个本朝仿宋青花窑瓷盖碗。 “口渴了,喝杯茶吧!” 风来仪揭开碗盖,散出来阵阵茶香,递与朱翠。 朱翠说:“不客气!”却把自己面前的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好香!” 风来仪道:“这是我们自焙的八珍茶,便是当今的皇帝老子,也只怕享受不到呢!” 朱翠点头说道:“你们真的很会享受。” 风来仪道:“人生苦短,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死了又将如何?” 朱翠一笑道:“只是你们一快乐,别人就糟了!” 风来仪道:“这就是我们的宗旨,要别人不快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你大概注意到代表本帮的一个图案,是吧?” 朱翠想了一想:“你说的是漆在车门上的那个猫头鹰!” 风来仪道:“我们叫它‘宝禽’。” 朱翠道:“事实上它是禽类中一种最无情无义的鸟,宝禽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说起?” “这你就不知道了!”风来仪缓缓说道:“第一,它是我们岛上的特产,所见尤多;第二因为它的出现,天下武林望风披靡,为本岛带来了无限财富,所以称之为宝禽,应属无愧!” 朱翠道:“原来这样!”她微微一笑道:“至于让别人看了不舒服、不快乐,则更是切合贵帮‘不乐’的宗旨与涵义了!” “对了!”风来仪嘉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越来越朗了我们了!” 朱翠暗忖道:“原来不乐岛惯以别人的不乐来取悦自己,我今后倒要注意,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随即又想道:“哼,你们要是让我不快乐,我就偏快乐给你们看,”想到这里,忍不住“哧”地笑了起来。 风来仪道:“笑什么?” 朱翠摇摇头,收敛住笑容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们不乐帮这个规矩的确很好玩。” 风来仪白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这句话以后千万说不得,要是被大爷听见,你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要遭殃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谁又是大爷?白鹤高立?”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就凭你这四个字,他就饶不过你,以后你要称大爷。”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朱翠摇摇头道:“那可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风来仪忽然用力抓住了她:“你是我带来的,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可不希望你有意外,知道吧!” 朱翠一笑道:“好,看你的面子。” 风来仪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一刹那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缓缓松开了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双眸子里显示着一些少见的慈辉。 朱翠已是第三次领受她这样的眼神儿了,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咦,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风来仪微微窘迫地笑了笑道:“那是因为……因为……”摇摇头,她把那句话又咽回肚子里。 朱翠一笑道:“你今天好奇怪,说话吞吞吐吐的,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风来仪脸上红了一下。 朱翠一笑说:“算了,我不问也就是了。” 风来仪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有一个女儿,如果活着,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朱翠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她现在是死了?” 风来仪点点头,慢吞吞地道:“是死了吧……”一瞬间,她脸上刻划出无比的怅惘,像是触及了无边的往事,那是极痛苦的一霎,然而很快地又从她脸上消失。 笑了笑,她打量着朱翠道:“你知道吧,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像她,看见你这双眼睛就使我想到了她!” 朱翠一笑道:“既然这样,你以后就多看看我吧!” 车行至为平稳,车把式称得上赶车的第一流高手,以至于眼前停下来时,也直如未觉。 风来仪看了一下窗外道:“到了,下来吧!” 那位高先生亲自前来开了车门,垂手一边…… 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下了车,发觉到来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前。 巨大的黑漆大门,门前左右各踞着一尊石头狮子,紫色如葡萄串儿的藤萝花,一串串地由巨大的门扇上垂下来、正门前方青色板路,打磨得光净净的,连片落叶都没有。 十名青衣小厮,分列在正门左右站立,虽然另有扇耳门却已启开了。 朱翠暗中赞了一声,这所巨宅虽不若自己鄱阳湖的故居那么排场,可是却也相差不远,再想到这里只不过是不乐岛驻在粤省的一处行馆,却已这等可观,那么其本岛的一切当是可想而知了。 当下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一径向正门步入,十名青衣小厮一律躬身为礼。 外面排场如此,里面更不含糊,在一片花树丛里,耸立着五座巨大的楼阁。 是时高先生趋前向风来仪请示道:“三岛主有什么嘱咐没有?大家伙已在候着了!” 风来仪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他们散了吧!” 高先生躬身道:“是,三岛主的行馆已布置好了,这就请吧! 风来仪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高先生又答应了一声,向二人分别见礼,随即退下。 朱翠看着风来仪道:“怎么,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么?” 风来仪摇摇头道:“不会很久,刚才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天旱水浅,再下一场雨也就行了!”说时,忽然闪电一亮,哗啦的响了一个焦雷。 风来仪一笑向天道:“说着说着就来了,要下雨了!” 绕过了一排冬青树,进入到一座朱红小楼,楼前有一池荷叶,枯黄残叶,看在眼里别具肃杀,将一座卧波的弧形小桥,衬托得别有诗情画意。 朱翠忍不住驻足看道:“真美!” 风来仪已走上小桥,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红楼道:“楼下房子很多,你自己挑一间随便住吧。”说罢自去。 朱翠缓缓步上小桥,顺着桥走到另一端,见有一座红柱茅草小亭,不觉住步走过去坐下来。 不意她身子方一坐下,却把一个正在睡觉的人惊醒,蓦地坐了起来。 朱翠事先不知道这里竟然会睡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那人忽受惊吓,乍见朱翠似乎吃了一惊,一时还睁着两只眼,直直地向朱翠看着。 饶是朱翠艺高胆大,可是却被这番突然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敢情是眼前的这个人太可怕了。 旧小说里形容的“头如笆斗,眼似铜铃”,可正应上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对方正是如此。一头黄发又长又乱,其中一些却已苍白,再衬着这个人满脸的于思,形容“其貌如鬼”都不尽然,因为鬼也不会有这么丑。 这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暴露在此人灰布短长衫下摆的一双足踝,敢情已齐踝断去,剩下的两截小腿光秃秃的,那伤处说红不白,尖尖圆圆,就像是两根舂米的桩子,乍然看上一眼,却会令你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个寒战,实在可怕得很。朱翠简直吓得差一点叫了起来。 “啊,你……是谁?” 那人却似朱翠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聆听之下显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单手摇动,蛇也似地溜了下来,紧接着枯草丛里一阵子颤动,再看这个怪人已走在两丈开外。好快的身法: 荒草堆里,掩饰着一个地洞的入口。那人方待一头向地洞扎入,忽然发觉不妥,倏地掉过身来,又向朱翠打量着,脸上表情一片茫然。 朱翠简直傻了。她只是无比惊异地打量着他。 那个人也打量着她。 二人足足对看了好一刻,心情几乎都是一样的。 朱翠之惊吓离奇固不待言,那人之惊奇也似较朱翠并不少让——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5节 一段长时间的对看之后,双方都比较镇定了。 “你……到底是……谁?”说了句话,朱翠倒觉得有些过于冒昧了,因为自己第一天来,分明是客,岂有询问对方的道理,似乎这句话应该由对方来问才有道理。 然而这个人的行为,显然说明了他绝非这里的居停主人,甚至连客卿的地步都谈不上,天下哪有让客人钻地洞的道理? 这个人显然看清了朱翠不是这里的人,胆子才放大了,忽然他身子一收,朱翠简直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个移动的,总之人已经又回到了亭子里了。 “啊!”一惊之下,朱翠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再看那人敢情已坐在了板凳上。 他上下动作,极为轻灵,宛若蛇鼠,看在朱翠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人岂能练成如此身法?更何况对方尚还是一个残废。 “小姑娘,你是这里的人?”口音太难懂了,分明百粤口音,却似又问杂着一些别地的怪腔,若非是这点怪腔,朱翠简直还听不明白。 “不,我不是!”一面说,朱翠摇了一下头。 怪人听到这里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橘皮般的脸上绽开了几道笑纹。 “你……”朱翠咽了一下唾沫喃喃道:“可是你又是谁呢?” “嘿嘿……问得好……问得好……”怪人跷起了光秃秃的一只断腿:“你先不要问我,我只问你,你可是从不乐岛上来的?” 朱翠摇摇头:“你说错了,我不是从那里来的,而是要往那个地方去!” “你要去不乐岛?” 朱翠点点头。 “那你是……”说时,他那双铜铃般的眸子现出了一片惊恐。 “你是说我是不乐帮的朋友?” “你是么?” “不不不!你猜错了!”朱翠似乎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心意,接着说下去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只是被他们捉住,逼迫前往而已!” 怪人脸上一瞬间转换了儿种表情,像是将信又疑。 朱翠现在对他惧心既去,剩下来的只是无比的好奇而已。 “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不会这么做的。” 果然这句话立刻像是给怪人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表情立刻不再是那么疑惑了。 朱翠随即介绍自己说道:“我名叫朱翠……”才说到这里,即见怪人表情有异道,“住声!” 他一面说,一面机警地向着亭外看了一眼,又转向朱翠道:“奇怪,今天园子里不大安静,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人来么?” 朱翠点点头道:“不乐岛的三岛主,‘妙仙子’风来仪也来了!” 怪人顿时神色大惊,一怔说道:“噢,你应该早告诉我,她也来了?哼哼……” 一面说着,那双铜铃怪眼越加的灵活,不时地四下转动,两只耳朵也更像猫似地耸动不已。 朱翠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着一袭灰白色的皮质长衫,多处都已磨破了,上无领下无摆,形式简陋,根本谈不上手工,一望之下即可猜想到是对方自己拼凑成的。 “既然这样,我走了。”说时,怪人单手接动,肚子微挺,蛇也似地就滑落了下来。 这一次朱翠特别注意他离开的身法,饶是这样,仍然是看不住他动作的关窍所在,只觉得他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动,都是力道的源泉,就好像当一条大蛇在爬行时,你是不能看出来它何处着力的。 不过是眨眼的当儿,这个怪人已经出去数丈以外。像刚才一样,朱翠所能看见的只是草丛中一阵子蠕动,他已又来到了那个地道入口。他回过头来看了朱翠一眼,随即回身扎入,转瞬间已消逝无踪。 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频频,一个个的焦雷自空中劈落下,却只是不见雨点落下来。 朱翠已被方才那个怪人所带来的一切给弄得有些神不守舍,一个人只是愣愣地发着傻。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身着杏色长衣的长身少女踏上板桥道:“公主可要休息了?” 朱翠不由一惊道:“噢,我倒是忘了。” 杏衣少女上来向着朱翠行了个万福,站起来道:“婢子青荷,奉了三娘娘的口谕,来侍候公主的!” “三娘娘?”朱翠听了怦然为之一惊,几疑身在深宫。 “啊!”青荷笑起来,嘴角微牵,倒是蜜甜的:“三娘娘是岛上对三岛主的称呼。” “哦!原来是这样,青荷姑娘,”朱翠唤着她的名字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已经……” 青荷一笑道:“不可以的,公主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了,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在岛上也过得很好。” “啊!”朱翠道:“你是说我娘和弟弟?” “是,”青荷轻移莲步走过来道:“娘娘与小王爷开始不大习惯,可是现在已生活得很好了。” 朱翠喜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高兴?” “婢子说的句句实言,过几天公主到了岛上一看也就明白了。” 因为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到的事实,朱翠极信不会是假的,心里顿时大为轻松,无形中对面前这个叫青荷的姑娘,顿生出无限好感。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朱翠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一只手,略似亲热地道:“你姓什么?” 青荷后退一步,道:“婢子不敢,婢子姓莫。” “莫青荷,嗯!这名字不坏!”朱翠坐下来,手拍坐处道:“来,坐下来说话!” 青荷说道:“公主不要回房去歇一下么?” 朱翠一笑说道:“我不累,又不是七老八十,天不黑睡的哪门子觉?我倒宁愿在这亭子里坐坐,跟你聊聊,你看这样可好?” 青荷笑道:“公主说好自然是好的了,这样吧,婢子已为公主备下了晚膳,既然公主喜欢外面,我这就端到外面来好了!” 朱翠笑道:“这样最好,”心里一动摇摇头道:“这样也许不好,你需先问过你们三娘娘再说,看看她的意思怎么样?” 青荷道:“公主放心,一切您自可主张,三娘娘早已关照婢子了,就是公主闷着想出去散一散心,也可悉听尊便。三娘娘要婢子侍候公主,若是有不周不敬之处,还要拿婢子是问呢!”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敢当了!”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她原以为不乐岛擒拿自己一家人,全系为了向朝廷勒索银子,这么看来倒似又另有原因了。她久闻不乐岛之种种非法行为,颇是对他们不耻,自非对方对自己一家之嘉惠,便能改变初衷。好在这件事日后不难明白,眼前倒也不必打破砂锅间到底,再说对方不过是岛上一个婢子,也不见得就样样知道。 青荷见她不说话,随即福了一下道:“婢子这就张罗着开饭了!” 朱翠道:“慢着,三娘娘呢?” 青荷一笑道:“三娘娘刚二回馆,就被高桐请驾出去了,可能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呢!” “啊!原来这样。”朱翠奇怪地道:“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她出去呀!” 青荷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三娘娘行馆共有三道门,可以直通内外各处,所以她进进出出,公主不能尽知。” “这就难怪了!” 一听说风来仪外出要一两天才回来,她顿时大感轻松,对方青荷口齿伶俐,秀外慧中尤其讨人欢喜。 “那就麻烦你了,”朱翠一笑道:“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青荷道:“菜饭都现成,厨房早预备下了,婢子这就张罗去。”说罢裣衽自去。 朱翠这一刻心里十分舒畅,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昔日鄱阳宫内。人生苦短,况乎年来受尽内外煎熬,身心俱疲,能有这个地方少舒愁怀,重温旧梦,萍踪略定,岂非一得。这么一想,朱翠也就暂把心事抛开,难得青荷慧心兰质,倒要与她尽一夕之欢了。 那青荷倒也行动快速。” 其实正如她说,饭菜俱已齐备,只见她来至厅内,伸手拉动一根特制的丝练,这根丝练通着户外一根铜丝,铜丝又接向厨房银铃,银铃声响,便是传膳的信号。须臾间,便有专人打点,专用一个雕笼锦盒,将佳肴细点置于盒内送上。 青荷这才笑眯眯的,提着锦盒送来亭内。 朱翠一见,大为惊奇地说道:“这么快!” 青荷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传就到,公主您可要点酒?这里有岛上带来的‘二头芬’,味道很好!” 朱翠点点头道:“我只要一杯,为什么叫‘二头芬’?” 青荷一面在石头桌上铺铺摆摆,回头道:“上来第一口香到喉咙,喝完了以后,嘴里还香,所以叫‘二头芬’,公主您一尝就知道了。” 一面说她轻斟玉壶,满了一杯:“公主请!” 经她这么一说,朱翠兴致大增,走过来坐下,石几上四样菜肴:“藕片糟小鱼”、“青笋的百叶”、“扬州狮子头”、“黄闷栗子鸡”,青瓷盖碗里是一盅“雪菜黄鱼羹”,另一碟花卷,一钵香米饭,还有一瓮小米清粥,四样下粥的小菜是“熏鱼”、“笋豆”、“卤虾小黄瓜”、“龙须菜”,满满地摆开了一桌子。 朱翠摇摇头笑道:“太讲究了!” 青荷道:“公主玉食琼浆惯了,吃吃这个倒也新鲜。”一面说,一面请听朱翠用饭还是用粥。 朱翠看上了那四样下粥的小菜,就道:“吃粥吧!”一面拿起一个花卷来撕下一块就口嚼着,侧脸向青荷道:“你来一块吃些!” 青荷道:“婢子早用过了,这里规矩大,婢子也不敢!” 朱翠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也就不再勉强。 青荷笑笑道:“婢子回房一趟,这就回来。” 朱翠情知道她是有意回避,好让自己尽兴吃喝,略略点头,青荷即行自去。 吃了一碗粥,两个花卷,又喝了一碗汤,约莫着差不多够了。 她这里斜倚过身子来,将一杯“二头芬”就嘴沾着。 忽然草丛里一物蠕动,现出了先时怪人去而复返的一只大头。 朱翠几乎吓了一跳,道:“呀,是你!” 怪人睁大了眼睛,满脸馋相地道:“好香,好香!” 朱翠回头看了一眼,又察看一下左右,确实无人才道:“你要吃点么?” 怪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朱翠一笑道:“好!” 手筷轻翻,先将一条藕片糟小鱼掷出,随着怪人大嘴张处,正好落入嘴里。 “酒!”怪人说。 朱翠道:“小心了!” 玉腕轻翻,满满一杯“二头芬”形同一团冰珠,落在了怪人大开的嘴里。 怪人一口吞向肚里,咂着嘴道:“好酒!太妙了,太妙了!” 朱翠一连掷出了三杯,杯杯不落空,全进了怪人肚子里。 怪人酒过三杯,频频呼菜,竟将四个盘子吃了一空,又吃了两个花卷儿,才向着朱翠点了点头道:“好姑娘,有人来啦,我走了!”黄草轻翻,人已无踪。 朱翠再回过身来,即见青荷裙带飘飘地由小桥一端移步过来,见面一笑道:“公主吃饱了!” “啊!”朱翠说:“太饱了!”一眼看见桌上盘干碗净,不觉心里一动。 青荷也似微微吃惊,一笑道:“公主想必是饿了!” 朱翠点点头未待说出,两只哈巴狗,忽然吠着跑来亭内。 青荷一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两个馋东西在这里,都是三娘娘把它们给宠坏了!” 朱翠只是笑笑未说什么。 青荷一面把碗筷收拾妥当,为朱翠斟上了一杯香茗,再把两只小狗引开,这才笑眯眯地回到亭子里,看了看天道:“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下大雨。” 朱翠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青荷道:“是。” 回头看了一眼,才在一边落座。 朱翠道:“这里地方很大,人一定很多吧!” 青荷摇摇头道:“不多,平常只有二三十个人。” “都是岛上来的?” “不,只有高桐和婢子我是岛上调来的。” “高桐?” 青荷点点头:“就是陪公主和三娘娘来的那个高先生,他叫高桐。” 朱翠点头道:“原来是他……”遂道:“这个高先生我看他不但会做生意,而且武功不错吧。” 青荷怔了一下,才缓缓道:“公主眼光真准,他的武功得自大爷亲授,很不错。” 朱翠一笑道:“还有你,一定也不错,谁教你的?” 青荷想是知道瞒她不过,再说也无须隐瞒,遂含笑道:“婢子的武功是三娘娘传授的,只是比起高桐来可差远了。” “这是说,三娘娘的武功,不及大爷了?” “那倒也不是,是婢子练功的时候短,也没有高桐那么专心。” 朱翠点点头道:“你可知三娘娘上哪里去?” 青荷道:“婢子不知道,这里的事一切都由高先生负责,婢子只是管里面的家事。” 朱翠点点头,道:“三位岛主都出来了,岛上没有了主人怎么成?” 青荷道:“不,还有刘公刘嫂。” “谁又是刘公刘嫂?” “刘公公是岛上的总管,”青荷接下去道:“刘嫂是他太太,也是管事的。”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起来,这两个人的武功一定也是不错的了。” 青荷点头道:“刘公刘嫂是上一代岛主跟前的人,武功高不可侧,但他们对三位岛主却极为忠心。” 朱翠心里一惊,却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话题一转,她又问道:“青荷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婢子才来了八个月。”顿了一下道:“是随着三娘娘来的。” “这么说平常你是专门侍候三娘娘的了?” “是的。三娘娘顶疼我,到哪里都要我跟着。” 朱翠一笑道:“有几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但问问也无妨,你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我不怪你就是。” 青荷点点头道:“婢子知无不言,不知道的也就不能说了。” 朱翠道:“这个自然,我问你,你家三娘娘为人怎么样,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青荷微微一笑,喃喃道:“这很难说。” “不要紧,你说说看。” “嗯!”青荷咬了一下嘴唇,喃喃地道:“她是个好人,不过你一定要顺着她的性子就是了。” “你意思是说,她的好坏不定,性子好的时候就好,性子坏的时候就坏?”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 朱翠点点头道:“那她还是个坏人,因为人家并不能顺着她的性子过活。”微微一顿,她接下去道:“我听说她很喜好诗词,常常以此来作为生杀的取舍,可真有这件事?” 青荷一笑道:“怎么没有?光是我知道,就有好几次。” 朱翠微微一笑,暗思她对自己倒还没有这样,倒是未曾想到。 “好吧!”朱翠道:“我们再谈谈大爷这个人吧。”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道:“我可不敢说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又怕什么?” 青荷道:“好吧,我说归说,公主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可就惨了。” 朱翠点点头道:“当然。” 青荷咬了一下牙,两弯眉毛挑了一下道:“大家都叫这位大爷是魔王,公主你也就知道这位大爷有多厉害了。” “大魔王?” “比魔王还厉害!”青荷像是惊吓地道:“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了,反正瞪眼杀人,吃人不吐骨头,可怕极了,谁能惹得了他?” 朱翠道:“难道说就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青荷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翠听出来她话中有病,遂问道:“现在没有,难道说以前有?” “以前……嗯!”青荷点点头,喃喃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可没见过。” “谁?”朱翠颇为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胜过这位高大爷吗?” “现在是没有了,”青荷冷笑了一声:“以前可就难说,起码我就知道十年前有一个人的本事就比他大得多,而且是他唯一的克星?” 朱翠心里一动,想到了海无颜,想想又似不对,因为十年前的海无颜分明绝非高立的对手,即使十年后的今天,也未见得就能胜过他……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这个人……是谁?”朱翠忍不住问道。 青荷站起来,脸上显示着颇为后悔的表情,后悔她的多此一言。可是话既已出,想收口已是不及,再者,对于“白鹤”高立这个人她确实郁集着一种内心潜在的仇恨。当然,要追究这种仇恨的原因,可就把话岔开了。 “他是……” “唉!”青荷叹了一声道:“我说出来以后,公主你一定要为我守口,否则大爷一定是不能留我活命,只怕三娘娘想保全我也是不能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难道你要我发誓么?” “婢子不敢。”青荷上前一步,悄悄道:“婢子实在害怕会被人家听见,这件事,关系太重要了。” 朱翠道:“你是说这附近会有外人?我看不会吧。” “很难说……”青荷提起内置碗盘的锦盒道:“婢子陪公主进房去如何?” 这么一说,不禁大大引起了朱翠的好奇,倒是非要一听不可了 当下她点点头,二人踏过小桥,即见一叶小舟,方自由竹楼一隅撑过来。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坐在船尾,正在采菱角。 撑船的人,是一个白白瘦瘦的汉子,头上戴着竹笠,一眼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遂笑道:“是荷姑娘么,这是上哪里去啊?” 青荷笑道:“天快下雨了,还不陪你娘回屋里去,小心淋湿了衣裳着了凉。” 白瘦汉子笑道:“放心吧,娘说啦,越是雷雨阴天,那玩艺儿才出来呢。” 青荷一笑道:“敢情你娘又要抓黄鳝了。” 说时已同着朱翠进入竹楼。 朱翠奇道:“这母子又是哪个?” 青荷叹了一声道:“公主问得好,他们是‘桑氏母子’,公主你可听说过‘南剑’桑太和这个人么?” 朱翠想了想,似乎这个名字很熟,但是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青荷道:“你大概想不起来了,这个‘南剑’桑太和,据说当年是大爷很好的朋友,武功也很高,刚才那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妻子,叫什么我可记不起来了,不过却知道她用一把泼风断肠刀,武功很了不起。” “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 “嗯!他叫桑平,武功得自他们桑家家传,也很不错。”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他们桑家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了?” “桑太和已经死了。”青荷微微顿了一下,轻声道:“据说他死得很不明白,有人说是大爷亲自下的手,至于为什么,婢子可就不知道了。” 朱翠一惊道:“那么桑太和的妻子怎么会又住在这里?” “这就是婢子想不明白的地方了,不过,桑老太太自从她丈夫死了以后,好像变得疯疯癫癫。奇怪的是,大爷把她母子送到了这里,他们在后院种菜养鸡,过着与人无争的日子,真是一对奇怪的人,婢子就是想不通他们……” 朱翠心里也很奇怪,想了想笑道:“这也罢了,我们还是谈谈高大爷这个人吧,你刚才说高大爷十年前怕一个人……” “婢子是听一个人说的,这个人是大爷的贴身跟班,他叫吕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忽然微微发红:“就是因为他多嘴,说出了这件隐秘,所以……所以大爷把他的舌头给割了……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哑巴,真比杀了他还厉害。” 朱翠一阵栗然,若非听眼前青荷道及,她真不敢想象天下真有这么狠心的人。 青荷终于淌出了眼泪。 她抽搐了一下道:“公主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在不乐岛干事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血恨,婢子的爹娘也都是这么死的。” “怎么死的?” “被大爷手下人杀的。” “真有这种事?”朱翠一时怒火中烧:“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青荷一面擦着眼泪:“只是岛上的规距,凡是在岛上工作的人,都不许有家人拖累,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例外,这几个人却也是今生休想踏出不乐岛一步……公主……” 朱翠摇摇头,脸上悚然,道:“太可怕了!” 青荷破涕一笑,轻声地道:“婢子太激动了,其实这些仇恨在婢子来说,应该早已淡然了。” 朱翠摇摇头道:“这是什么话,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岂能淡然?” 青荷轻叹一声道:“您不是生活在那个天地里的人,您是不能想象的,其实有关我父母被杀之事,也只是婢子引证旁测而悉知,婢子虽可断定为千真万确之事,但是却难能有其真实的凭证,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朱翠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真相的。” 青荷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翠想起来道:“你还没说出大爷所怕的那个人来,他是谁?” 青荷道:“他是大爷的……” 忽然竹楼一隅起了极为轻微的一声轻响,朱翠与青荷都听见了,因而青荷到嘴的话突然止住。 嘴里轻叱一声:“谁?”只见她纤腰轻拧,“嗖!”一声已纵身而出。随着青荷的两只手掌推处,两扇虚掩的门扇蓦地张开来,却在那里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想是正伸手叩门,却不意房门猝然敞开,把他吓了一跳。 朱翠这时也由位子上站起,看见进来的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原米是方才划船采菱的那个桑老太太的儿子。只见他一只手提着两串鲜菱,笑问青荷道:“荷姑娘要出门么?” 青荷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他道:“原来是你,把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来啦?” 桑老太太的儿子提了一下手上的东西:“这是刚摘下来的‘老鸡头’,姑娘有客,所以送来给姑娘与贵客尝尝新。” 青荷接过来笑道:“谢谢你,你也许不知道三娘娘已经回来了,这院里,你们还是少来吧。” 桑老太太的儿子似乎吃了一惊,连连称是,看了朱翠一眼,抱抱拳正要告退。 朱翠忽然将身子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谢谢足下盛情,还没有请问尊姓大名号?” 桑老太大的儿子顿时显出一副怪模样,连连望向青荷道:“这……这位是……是……” 青荷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忧公主,还不见过?” 桑老太太的儿子顿时吃了一惊,立刻伏地就拜。 朱翠白了青荷一眼,怪她话说得太直,一面闪身让开,嘴里道:“不敢当。” 桑老太太的儿子抱拳道:“公主的大名,在下久仰极了,在下桑平,这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又打了一躬,紧跟着双足顿处,一片彩霞般地飘了起来,极其轻巧地已飘身而出。 朱翠特别留意他的轻功身手,只见他一只脚尖轻轻在一片荷叶上一点,随即弹了起来,轻若无物地落向另一片荷叶,如此闪得儿闪,已隐入湖侧荷丛。 朱翠心里一惊,忍不住赞道:“好身手。” 青荷道:“他的轻功虽好,但是比起他母亲桑老太太来,却是差得远了。” 朱翠心里大为惊诧,她自付观诸方才这个桑平轻功身手,已与自己相去不远,如照青荷说法,那个桑老太太便不知深到何等程度了。 她越来越对不乐岛不敢等闲视之了,桑老太母子、高桐以及隐身荒草的那个大头怪人,这么许多人,各有千秋,身分之玄妙、深奥,真个莫测高深。要想一一了解这些人,可又是煞费周章之事了。脑子里想着这些人,不禁傻傻地望着桑平离去的背影发起愣来。 青荷轻咳一声道:“公主。” 朱翠警觉道:“啊,我是在想桑氏母子……” 青荷一面把剥好的鸡头莲肉,用荷叶托上道:“桑平的一番心意,公主您尝尝新吧。” 朱翠含笑取过一些就口尝着,果然入口甜嫩,昔日鄱阳湖湖鲜所产,总以王邸为先,这类湖产,每年都不曾错过,嘴里吃着脑子里“乱红秋千”憧憬着几许往事,真是别有一番感触了。 青荷一面把廊子里竹帘放下来,湖风穿廊,引得正檐角下那串风铃叮叮作响。 朱翠又似一惊,笑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这一次大概没有人再打岔了。” 青荷道:“好,我去去就来。”说罢离座上楼,须臾下来,手里拿来一面锦缎长披。道:“公主披上这,天凉了。” 朱翠一怔,认识这领披风正是自己随身之物,只是连同两具箱笼,都似忘记在旅邸未曾带出,何以会出现在此,心里大是奇怪。 “这……你从哪拿来?” 青荷笑道:“公主的衣物箱笼。高先生己派人取回来,公主人还没到以前,这些东两都已来了。” “啊……”朱翠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心里却在想,所幸自己随身所带并无不可告人的隐秘,否则,岂不尽落对方眼底、她虽然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微微一定,不当回事地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 青荷道:“是。” “据吕昆告诉婢子说,”她声音忽然变了许多道:“当初不乐岛的掌门大弟子,并不是现在的大爷。” 朱翠一怔道:“你是说当年金乌门的门主,除了现在的三位岛主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徒弟?” 青荷点点头道:“不错!那个人姓单,是当年云老祖的掌门弟子,据说这位单大爷一身内外功夫,尽得云中玉老祖宗的传授,武功要较今天的高大爷高多了。” 这倒是朱翠前所未闻的一件新闻,她不但不知道,就连海无须当日与她谈论起不乐岛一段始未事时,也未曾提到过,显然海无颜也不知道。 “他姓单,你可知他的名字?” “这,婢子不知!”青荷摇摇头道:“除了三位岛主外,只怕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吕昆虽然知道一些,但也并不十分清楚。” 朱翠道:“这位单老爷子如今又在哪里?” 青荷苦笑道:“这正是婢子要告诉公主您的,听说他已经死了。” “噢!这可真是太不幸。” “详细情形,婢子不知!”青荷微微停了一下接下去道:“吕昆告诉我说,这位单老爷子出为贪好杯中物,而中了大爷的计,被斩去了手脚,已经秘密处死,详细情形婢子就不知道了。” 朱翠皱眉道:“高大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哼!当然有原因啦!”青荷挑动着一双眉毛道:“第一,要是那位单老爷子在,可就轮不着如今的大爷当家了;第二,那位单老爷子有数不清的家财,听说大爷是谋财害命;第三,他们师兄弟一直不和,反正,就是因为这些,大爷就把单老爷子给害死……” 朱翠低头在寻思着什么,忽似有所感触地道:“单老爷子真的已经死了?” 青荷点点头,忽然张大了眼睛道:“啊,对了,不久以前,好像有人传说单老爷子还活着。” 朱翠一怔道:“是么?是谁说的?”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青荷喃喃道:“反正岛上很多人都在暗中这么传说,有人说那位单老爷子被砍了两只脚,有人说被砍了两只手,现在还活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老人家的面,只不过是这么传说罢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个人要是活着,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青荷想了想道:“总有七八十了吧,谁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朱翠微笑点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隐秘,我倒是希望这位单老爷子如今还活在人世上,如果他没有死,如果真是高大爷谋害了他,这笔血海深仇,他一定会报复的,你等着瞧吧。” 说话之间,廊子外风势大起,黄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来。 青荷道:“下雨了。”说时她忙站起来,忙着去关窗户。 朱翠心里这一霎似乎想到了很多事,颇不宁静,就站起来道:“我也该回房问休息一会了。” 青荷道:“公主请随代来。”说罢迈出这间廊阁,只见正面一间雅室,湘帘低垂,她撩开帘子道:“请。” 朱翠迈步进入,鼻子里立刻闻见了淡淡的花香,只见正面白石长案上平列着一行石盆,盆子里种植着水仙,都已绽放,衬以室内其他摆设显得极为雅致,床是纯木色的,灯是贝质吊灯,衬以窗外的湖景古柏,真有几分仙气。 青荷点着了吊灯,朱翠才发觉那具别致的吊灯敢情是用二种不同色泽式样的海贝所缀制而成,映以灯光,尤其好看。 朱翠见自己的衣物,连同两只箱笼一样不少地都陈置在室内,这里琴棋书画无所不备,即使长此住下去,亦不会嫌得寂寞。 “看样子三娘娘一两天是不会回来了。”朱翠看向青荷道:“可是?” 青荷一笑道:“公主真聪明,三娘娘确是关照过,说是如果事忙,可能要多耽搁两天才能回来。” 朱翠一笑道:“她必定关照你陪我下棋了?” 青荷点点头一笑道:“婢子棋下得不好。” 朱翠坐下来点点头道:“我已经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去休息吧。” 青荷道:“公主有事关照,只需拉一下这根绳子就好了,我就住在后面院子。” 朱翠含笑道:“今天,是不会有事了。” 青荷请安告退。 朱翠忽然道:“啊,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青荷道:“不敢,公主千万不要客气,婢子奉命就是专门侍候您的,您请关照吧。” 朱翠道:“刚才你给我喝的‘二头芬’,味道很不错,如果有得多的话,请拿一瓶来可好?” 青荷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须臾,她又返回,手中拿着一个白瓷小坛,一面笑道:“公主的酒量好,干脆我就把坛子搬过来,够您吃几大的了。” 朱翠心里暗道:你道是我喝么?傻丫头! 当时笑着道了谢,青荷又留下了一个青瓷小瓶,说是用来盛酒,便于携带,这才退下。 这时雷声隆隆,闪电频频,雨愈下愈大,隔窗向外看去,整个院落都在狂风暴雨之中。 朱翠和衣坐床,盘膝运了一会儿内功,全身上下十分通畅,再看窗外夜色已浓,只是不复再闻雷雨之声,大概雨已经停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觉得有点冷,随即披上披风,信步步出室外。 ※※※ 整个楼阁,想必只有她一个人居住,显得那么静寂,倒是悬挂在客厅内的四盏别致的吊灯,散播出一片青霞流光,美固然美,却别有阴森之感。 她倒是很久没有这么静过了,睡觉又大早,又不便再把青荷找来闲聊,一眼看见一旁大理石案上置放的一樽焦桐,不禁触发了她的雅兴。 朱翠缓缓走过去,随便播弄了几下琴弦,其音郁然,颇有古味,再看那琴式样,竟是一樽古琴,这一来更触发了她必欲一试的兴头。 窗外骤雨初歇,细雨连续,尤其是落在荷叶上的声音,十分凄然,古人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绝句,足见可以激发思古之幽情了。 朱翠大家出身,小小年岁时,已涉猎琴棋书画,那时虽皆通晓,到底造诣不深,真正领会音韵之妙,当在十六岁随师深居高山之年。然而离师后这两年来,整日忙于凡俗,不思此闲情逸致久矣,这时睹物思昔,便感到非弹一曲不足以排遣旅邸寂聊了。 这么想着,便不自觉地坐下来,弹弄起琴弦来了。 窗外细雨声声,她的琴韵不期然地与之凑合,一曲《雨打芭蕉》,简直如应斯景,两者配合恰到好处,弦音飘渺,如缩天音。 一曲方终,朱翠已不能自己,正待一倾余兴再弹上一曲《悲秋》,就在这一霎,她仿佛看见了一条人影由窗前掠过。 朱翠一惊之下,手按石案,蓦地把身子拔了起来,起落之间,翩若惊鸿地已扑出门外。 一条人影,自楼栏间扑向荷池。来人胆敢跃身荷池,足见其轻功造诣极深,朱翠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她冷笑了一声,足尖飞点之下,疾若箭矢地纵身而起。 她在空中强收真元,提起了一口真气,轻飘飘地落向荷丛。她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眼中已窥见前面人影极其轻捷地跃上了岸边。 天黑,又下着小雨,朱翠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只能约略辨别出一个人的影子而已。并不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影子,似乎不像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难道是青荷那个丫头。”心里想着,决计要把这个人给截下来,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对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企图。 一驰一追,眨眼间已是百十丈外。 方才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左右,此刻反倒远了,约在三四丈之间。 这还像是对方故意示情,否则只怕两者距离将要拉得更远。 朱翠这一阵追赶之后,心里大为吃惊,敢情对方这身轻功是自己生平罕见的高,即以所知的海无颜、风来仪二人来论,亦不见得就能胜过对方。 大雨之后,小雨未歇,到处都是水淋淋的,由于出来过于仓促,未能来得及换上雨衣,这时已是全身透湿,行动越嫌不便。 更因为这样,她才决计不肯与对方干休,暗中咬了咬牙,俯展出。“凌波虚步”身法,连续几个起溶,向前快速欺进。 眼前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前面那个人一头扎进了像是开满了藤萝花的花架,脚下早已放慢,正因为这样,才被朱翠自身后霍地欺近上来,这人迎着朱翠猝扑的身子,倏地一个急转,差一点与朱翠撞在了一块。 黑夜里看不清对方那张脸,却可见对方已呈花白的头发,朱翠一愣之下,还不及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对方这个人已欺身上步,蓦地抖出右手,一式“二龙抢珠”,直向她两眼上点了过来。 好尖锐的指上风力。 朱翠倒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手,暗吃一惊,当下右手用“分花拂柳”的一招,霍地去拨对方的那只手,同时身子滴溜溜一个快转,已到了这人左测,清叱一声,击出了一掌。 在内功招式上,这一招叫“吐气开声”。 这一招朱翠为的是测量对方功力深度,倒是用了八成的力道。 那人哑着嗓子一笑道:“丫头。”拧身错步,霍地劈出一掌,招式巧妙,大出常规。 朱翠心里一动,两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儿。 一股内劲之力,通过对方那只手直传了过来,以朱翠之能,亦不能不腾身化解,当下不假思索,霍地腾身掠起,飘出丈许以外。 身子一经站定,却见对方那个人好端端地站在花架之下,天虽然黑,但朱翠已略能窥清对方面影。 她心里怦然为之一动,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敢情对方那个人竟然会是傍晚时分所见的那个桑老太太,当时她一言不发地在小船上采莲,只当她是个寻常妇人,虽然青荷没有对她介绍一番,到底令人费解,这时见她身手才知果然厉害。只是,彼此并无仇恨,何以她上来即向自已施以重手,却是令人难猜透。 “是桑老太太么?”一面说着,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失敬了。” 对方愣了一下,哼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桑?” 朱翠轻轻闪身,来到了她面前,再次抱拳道:“青荷已告诉了我你的一切,刚才也见过了令郎,贤母子具有如此身手,令人佩服。” 桑老太太翻了一下眸子,嘿嘿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丫头最爱嚼舌,她都对你说些什么?” 朱翠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谈到你丈夫桑太和……” 她本来想说出桑太和被高立所害死事,但到底事属揣测,未便轻易出口,话到唇边,顿了一下又吞回肚里。 桑老太太上前一步:“我丈夫怎地?” 朱翠见她说话口气甚硬,心里未免不悦,只是到底来此是客,不便发作。微笑了一下,她接口说道:“桑大侠武功盖世,我很久就听说过他了。” 桑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今年才多大,居然会听过先夫的名字!” 朱翠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她两句话一抢,一时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桑老太大冷笑一声,踏进一步道:“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朱翠见她这般盛气凌人,不禁心里有气,当下冷冷地道:“我的事又何劳你来动问?” 桑老大太碰了个软钉子,越加有气。“嘿嘿!说得是!”桑老大太眸子里闪烁着凶光:“如果在你的鄱阳湖,我是管不着,亏你还是名门望族之后,竟然认贼作父,我倒是看错你了。” 毫无来由的一番臭骂,直把朱翠骂得火冒三丈。 “你胡说!”朱翠一时气得脸色苍白,大声道:“你凭什么开口骂人!哪个又是认贼作父了?” 桑老太太一双三角眼瞪得极大,聆听之下,沉声笑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你以为有了风三婆娘撑腰,别人便不敢奈何你了,今天碰见了我,可是你八字排错了,先废了你这个贱人再说。”说时,陡地向前跨出了几步。 像是海无颜那般内功杰出之人一样,立刻就由她身上传出了大股的内力。 这股内力,宛如一面无形的钢箍,倏地紧紧勒住了她的四周——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6节 朱翠顿时一惊,经验告诉她说,这就是动手出招的前奏,以朱翠个性,绝非欺软怕硬,只是平白无故被桑老大太误会,认为自己与不乐岛成了同路人,着了她的毒手,实在是有点划不来。 可是这件事亦非三言两语所能解说清楚,尤其是在眼前情况之下,更不容她分说。 桑老太太看样子像是要真下毒手,身子一晃,疾风般地袭了过来,来得疾,停得也快。 奇怪的是就在她身子霍地顿住的一霎间,朱翠却似当胸着了一锤般,身子一阵大晃,蓦地向后一连踉跄了三四步,尚未能拿桩站稳。 这种动手方法,显然是朱翠前所未闻,敢情桑老太太凭借着她的内功造诣,以所练经年的“无敌罡气”向对方猝下杀手。 朱翠因有备在先,早已提实真力护住了全身穴道,可是尽管如此,亦不禁为对方桑老太大这兜心的一击,震得全身发麻,眼前金星乱冒,忖思着对方如果再来这么一次自己决计是当受不住。 桑老太太满以为凭自己苦心孤诣数十年所精练的“无敌罡气”,这么迎面一击一撞,对方不死必伤,最起码也当摔地不起,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只不过后退了几步而已,由此足证对方内功不可轻视。 “好个丫头!”凌笑着,桑老太太第二次提具真力:“你再试试这一次。”这一次她功力运足,一时间白发齐开,身上那袭长衣也似突然间涨满了气机,变得十分肥大。可以想见的,桑老太太再次地一扑之力,必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朱翠万万当受不住。也就在这要命的一霎间,对面长草地里忽然吹过来一阵疾风,冷森森的,使得一树藤萝连连打颤地落下了一地。 桑老太太原已将要扑出的一霎,忽然顿时止住。 那股冷森森的风力,像是专为照顾她才吹起来的,一时间使她一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桑老太太睁大了她那双三角眼:“又是你这个老鬼 “不错……”声音是随着那股子冷风,由长草丛中吹过来的。 桑老太太神色立显张慌,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鬼总爱跟我过不去,我们不是约好了么,谁也不管谁的闲事!你怎么又变了?” 起自长草地里的声音,沉声道:“话是不错,倒却要看看是什么事了。几年来,我老怪物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谁又理过我了?好容易今天交上了个朋友,你这老婆子却要下手取她性命,呵呵,你倒说得好,这个闲事我能不管么?” 朱翠心里一动,这声音她并不陌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却是拿不准儿,倒要看着眼前这个桑老太太如何化解。 桑老太太冷笑道:“这么说,你们见过面了?” 苍老声音道:“笑话,朋友岂有不见面的道理?” 桑老太太看了朱翠一眼,一脸愤怒地道:“这么说越加不能留她活命了。好吧,老鬼,看你的面子我不出手,由你自己动手好了。” “放屁!”那人粗鲁地骂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是我新交的朋友,有我在,你休想对她不利,走你的吧。” 桑老太太脸上表情是怒极了,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却强自忍着,想是知道对方的不易招惹,可是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老鬼!”她声音气得发抖:“你这一辈子落成了眼前这样,还不够惨的?怎么还想一错再错,再错一次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哼……”声音里充满了凄凉意味,却并无愤怒之情。 “老婆子别只顾说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这几句话正是我要奉劝你的。” 桑老太太笑了两声道:“你眼花了,眼前这个丫头留不得,她知道得太多了。” “我偏要说她留得,老乞婆,伤天害理的事作不得,”苍老声音道:“看我面子,你就高抬贵手吧。” 桑老太太似乎被这几句话勉强打消了一番盛怒,只是还有些不大甘心。 “要是我不给你面子呢?”说话时,桑老太太那双眸子频频在前面草地里搜索着,想是在搜索对方确切藏身之处。 “你最好还是给我面子的好。”声音里显示着那人的自信,“你虽然练成了无敌罡气,但是要想拿来对付我,还差得远呢,不信你就瞧瞧。” 话声一顿,立刻传过来一阵轻嘘之声,当此寒夜,这种声音一经入耳,真有点令人心惊胆战。 朱翠一直在冷眼旁观,她虽然仔细地观察着四周左右,却是怎么也找不着那个人藏在哪里。 眼前随着像是这人所发出的轻嘘之后,只见藤萝花架上的花叶纷纷四下离枝飞溅,散落了眼前一地都是。 桑老大太目睹之下,一时呆若木鸡。 “怎么样!你自信能胜得过我这一手‘古墓阴炁’,便可放手一试,要不然你还是卖我这个面子的好。” 桑老大太聆听之下,才似忽然惊醒模样,凌笑一声道:“我们也算是多年的邻居了,卖就个面子给你吧,不过我先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罢忿忿地瞪了朱翠一眼,倏地向后退出,但见她肩头轻晃,有如轻烟一缕,顷刻间便已消逝无踪。 朱翠目睹之下,心里着实吃惊,姑不论暗中发话人如何了得,只看这个桑老大太,已是她生平罕见的高手,眼前情形,设非是暗中这个怪人为自己缓颊,只凭自己绝非是她对手。心里盘算着此番性命得失,不禁犹有余悸。 “用不着害怕了,她已经走啦。”声音仍然来自草丛:“回房去见面再说。” 朱翠犹豫一下点头道:“多谢相救,你老莫非就是那个断……”她原想说出“断腿怪人”四字,话到唇边,发觉不妥,连忙止住。 “不错,我就是,我就是那个断腿的老鬼……” 最后的两声笑,含蓄着无比凄凉:“这里是桑老婆子的地盘,回头她又要来惹厌,还是进去再说吧。” 朱翠自见他三言两语,即能将顽强如桑老太太般的敌人却退,足见其大非寻常,加以他离奇的身世,卒使朱翠不得不对他油然生敬。 当时聆听之下,向发声处抱拳道:“遵命!”随即施展轻功,像来时一般踏荷凌波,刹时间来到了居住楼阁。 推门进入,大吃一惊。敢情客人先已经到了。 暗淡的灯光下,那个蓬头散发,满脸于思的断膝老人,敢情已然在座。 入目相对之下,朱翠由于过于惊慌,一时愣在了当场,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断膝老人现出了一片阴森:“怎么,你真当我是个鬼么?”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发觉自己神态失常。 “我……”朱翠后退了一步,喃喃地道:“对不起,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老人家来得这么快。” 怪老人一笑道:“这还罢了,坐下说话吧。” 朱翠这时心情略定,加以双方已经有过两次交谈,倒也颇能自持。 当时点点头坐下来,又站起来道:“你要喝点什么?” “酒。”说话时,这个怪人的一双眸子,早已直直地看向案上的酒坛子。 “好极了,这些酒,可是为我预备下的?” “对了!”朱翠一面走过去斟酒,回过头瞅着他:“你怎么知道?” “哈!”怪老人仰起下巴,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小姑娘,喝不了这许多酒的。” 酒递来了,他接过来,仰首喝了一大口:“好酒,”一双闪烁的眸子在朱翠身上一转:“真是个好孩子,只为了这个就不在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坐下来,今夜我的兴致很高,我们好好谈谈。” 怯意尽去,剩下来的,只是无限的好奇。朱翠在一旁坐下来,打量着他,微微含笑道:“我已经大概猜出来你的一些身世,你可要听?” 怪老人又灌下了大口酒:“说吧!” 朱翠道:“第一,我猜出你姓单。” 怪老正自仰首,听到这里忽然停住,顿了一下,“咕噜!”又灌了一大口。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朱翠得意地笑着:“把几件事情连贯在一起。一想也就明白了。” “不错,嗯!算你猜对了。” 放下了酒盏,他舔了一下唇:“再来点怎么样?” 朱翠点点头:“可以。” 一面说着,她又为他斟上了满满的一盏:“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酒能误事,”朱翠盯着他道:“不要忘了,当年你这一双腿是怎么断的。” 她记得方才青荷所说,一时脱口而出,不意这句话有如一根尖锐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对方心里。 怪老人仰首喝了一半,忽地中途顿住了。他脸上一霎间带出了极为忿愤的表情,突地一抖手,将手上青花瓷盏隔窗打了出去,“扑通!”落入水池之内。 “有理!不喝了。” 朱翠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刚烈,倒颇为后悔有此一说。 怪老人脸上闪现出费解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朱翠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翠神秘地一笑道:“你先静一下,听我说,看看我猜想得是否全对?” “你说吧……”他显已经迷惑了。 朱翠喃喃地道:“第二,我知道你出身金乌门,算起来你应该是当今金乌门的第二代掌门宗师。” 怪老人“嗯”了一声,缓缓仰起头来。 “嗯嗯……金乌门……第二代掌门……宗师……” “你可想起来了?”朱翠提醒他道:“现在金乌门的掌门人白鹤高立,其实只是你的师弟,对不对?” 怪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脸上表情扑朔迷离。 朱翠道:“外面传说,‘白鹤’高立图财害命,暗中杀害了你,却没有想到你竟然还会活着。” 怪老人脸上忽然现出了几许阴森:“小姑娘,你果然知道得不少,怪不得桑老婆子要杀你。” 朱翠道:“那只是她的愚昧,其实我、她,连你在内,应该同仇敌忾,我们的遭遇其实大同小异。” 怪老人微微点头道:“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你说的是真话,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尤其悦耳好听。” “谢谢你!”朱翠一笑道:“也许你还不认识我。” “你是公主?”怪老人那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为什么他们要称呼你是公主?” “因为……”朱翠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不幸出生在一个被称为‘王族’的家庭里。” “啊!”老人那双眸子微微收敛着,但内含的精芒,却益为逼人:“这是一般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为什么你却用‘不幸’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朱翠微微苦笑着道:“你问得很好,那是因为我所出身的王族给我带来不幸的遭遇与苦难。” “嗯!”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难道安化王朱寘番是你的父亲?不……会吧。” 朱翠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伯父。” “这么说你父亲是……” “那阳王朱葆辰。” “噢,我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了,当今的皇帝,还是厚照那个小孩子?” “他已经不算小了,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这么说!他已经当了快十五年的皇帝了。”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道:“他是一个昏君……我恨死他了。” 怪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明江山的这几个皇帝,说起来简直都不是材料,比较起来,上一代的孝宗还算是好的了。”说到这里,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显示着他如今虽是落得如此凄惨境界,却也并没有忘怀江山社稷。 “宦官当政,皇帝随喜怒乱杀人,这种事前朝屡见不鲜,你父亲不用说也定是遭遇奇惨了。” 朱翠冷冷地点了一下头道:“我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死了。” “嗯!”怪老人点着头道:“我风闻不乐岛上来了贵客,是一对母子,被高立软禁着不许离开。” “那就是我的母亲与弟弟。” “这我就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那颗大头:“现在,他们终于又抓住了你。”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想我母亲。” “当然……”怪老人冷笑道:“你非去不可,他们这一手的确很厉害……只是等你到了岛上……你就会觉得除非听凭他们的摆布之外,你没有一点办法……厉害……” 朱翠冷冷一笑道:“我不会就此甘心的。” 老人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岛上的情形怎么样,你是下会知道的,我最清楚,不要说你是一个人了……就是一条鱼,只怕也游不出去。” “真有这么厉害?”朱翠惊讶地道:“我简直难以想象……难道说岛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出来过?” 怪老人摇摇头道:“据我所知,确是没有……当然,除了我以外。” 朱翠心里虽然想到了海无颜,却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到目前为止还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难道你老人家是逃出来的?” “谁说不是……”怪老人脸上显示出微微的一笑:“对他们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隐秘,他们不会知道的,谁又能想到我这个老鬼历经百劫,至今还活着?而且就活在他们身边,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像是你!上天竟然会安排我见到了你。” 朱翠一惊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我就是为我的打算才活下去的。” 忽然他话声一顿,倏地转向窗外,冷笑一声道:“你已经听了很久了,可以进来了。” “正要拜访。” 语声一住,人影猝闪,一个白发皤皤、身材略矮的老婆婆已站在了眼前。 朱翠猝然一惊,认出了来人正是适才与自己动手,几欲要置自己于死命的桑老太大,心里一惊,蓦地站起,闪身一旁道:“是你?” 来人桑老太太双手抱拳,向着朱翠拱了一下,道:“鄱阳公主不罪,老身这里有礼了。” 朱翠怔了一下,还没想到对方何以前倨后恭,一旁的单老头子一声怪笑道:“好,这叫不打不相识,小姑娘,桑老太婆给你赔罪来了。” 朱翠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当下呆了一下,向着桑老太太道:“不敢当,你老请坐。” 桑老太太重重一叹,操着一口鄂省口音道:“我老婆子这几年真个是老了,还不如这个老怪物,连朋友敌人都分不清了,真是该死,公主要是不原谅我刚才的鲁莽,我老婆子哪里还敢坐下。”一面说,犹自连声叹息不已。 朱翠一笑道:“老前辈这么说,我便更不敢当了,快请坐吧。”说时,闪身而前,亲手搀扶她坐了下来。这一次桑老太太便不再坚持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老婆子这就坐下了。” 一旁的单老头嘿嘿地直笑道:“人家要是不给你这个面子,我看你老婆子这张脸往哪里放?” 桑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呢!敢情你这个老鬼今天也人模人样的像回事似的,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 单老头被她抢白了几句,出乎意外地竟自扬声大笑了起来。 这番笑声,端是惊人。 朱翠还没说话,一旁的桑老太太已惊得站起道:“老鬼,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不伯别人听见么……” 单老头笑声一顿,一双眸子直直地视向桑老太太道:“哼哼哼……这还要你担心么。” 桑老大太道:“这附近虽无外人,青荷丫头听见了也是不好。” “这还要你来说!这个丫头现在只怕作她的春秋大梦还来不及呢。” 这么一说,朱翠才明白了。 “你老人家莫非点了她的睡穴?” “那还用说!”单老头摇晃着他那一颗大头道:“不单单是她,里里外外的人,哪一个我老人家都照顾到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桑老太太一眼,一笑道:“别见怪,你儿子到底年轻气盛,所以我也顺便照顾了他一下,要他多睡一会。” 桑老太太愣了一下,脸上一红道:“难怪我说他怎会睡得这么死呢!原来是你这个老鬼施的手脚。”说到这里冷冷一笑道:“怎么,难道你连我儿子也不相信了么?” “哼哼……这可难说,倒不是我信不过他,有些事不得不防着一点。” “胡说,我儿子有什么好防的?” “你儿子人品也许还算不错,只是性情不定,再说这一阵子,我看他跟青荷那个小妮子似乎走得很近,你这个老乞婆平常昏昏沉沉,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可要防着点呢!” “什么!”桑老太大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说我儿子跟青荷那个丫头……” “不错!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这……不会吧。” “怎么下会,这个园子里,什么事又能够逃得开我的眼睛?哼哼。” 单老头眸子里闪烁着精光道:“你儿子暗恋人家己不是一天半天的了。” “这……”桑老太太一时转不过口,冷笑一声道:“少年男女,彼此爱慕,理所当然,哼哼,我这个作娘的还没说话,你这个老鬼又管的是哪门子闲事?” “闲事?”单老头冷冷地道:“这个园子,甚至于整个不乐岛,哪一件事我不能管?你那个儿子最近只顾谈恋爱,我看对你交待的功课反倒不当回事了。” 桑老太太一愣道:“原来什么你都知道了。” “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桑老太太顿了一下,冷笑道:“你倒说说青荷那个丫头又有哪一点不好了,多了这么一个人,对于今后大事岂不是好么?”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只是你的看法,我看那个丫头心眼儿太活,虽然有反叛之意,却无反叛之心,这件事还要往后再看看,为了防她嘴上不稳,所以连带着也要防你那个宝贝儿子。” 桑老太太嘴里说“你太多心了”,却未始不把他所说之话仔细地记在了心里。 单老头看了她一眼,叮嘱道:“这件事我嘱咐你了,要是由于你儿子嘴上不稳,泄露了机密,哼哼……我老头子第一个可就饶不过他。” 桑老太太冷笑了两声:“我儿子的事我自己会管,用不着你这个老鬼多事,有一天他要是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我这个娘第一个放他不过。” “好!”单老头桀桀一笑,道:“可惜我戒酒了,要不然就为了你这句话也应该浮上一大白。” 桑老太太忽然发现只顾自己二人说话,把朱翠冷落一边,不觉笑道:“公主不要见笑,我跟这个老怪物是死冤家活对头,半年也见不上一面,一见面就是不欢而散,他倚老卖老,我老婆子第一个就不会含糊他。” 单老头桀桀笑着,这一次却是不再抢白。 朱翠道:“二位老前辈的身世,我已由青荷那听了一个大概,想不到竟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巧了。” 桑老太太道:“不乐帮最近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有些行为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强盗还不如,我老太婆活着睁着这双眼睛,就是等着看他们遭到报应的一天。等着看吧,他们快活不了多久的。”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只凭你我这两个老废物,那是难成大事。”说时眸子转向朱翠道:“这副千斤重担,却在姑娘你的肩头上了。” 朱翠苦笑道:“凭你们二位前辈的武功,尚担忧难成大事,我又怎么成呢?” 单老头道:“不然。”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老鬼说得不错,这几年我们挖空了心思,也难成大事,公主你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你倒说说看情形怎么个不一样法?” 桑老太太瞪着两只三角眼道:“这个……我……你倒是说说看。”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个你无须知道,眼前你唯一可行的就是好好在这里待着,时候一到,里应外合,才可一举将不乐岛歼灭。” 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时候一到,时候一到,这句话我听你说了七八年了。” 单老头道:“不会太久了,这几年我也没有白活,他们在岛外的十七处跺子窑,我已经摸清楚了一大半。” “噢!”桑老太太精神一振:“老鬼,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过,你说什么?他们在岛外有十六个跺子窑?这我可是不知道。” 朱翠心里为之一惊,“跺子窑”乃是一句黑道的术语,意思乃指的是“巢穴”之意,她懂,想不到不乐岛势力如此浩大,除了在岛上庞大的基业之外,竟然在内地设置有十六处分舵,其组织之庞大,诚可以想知了。 单老头桀桀一笑,看着桑老太太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我有一分名单要交给你,该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了。” 桑老太太猛地站起来道:“你这个老……鬼,你怎么不早说?……好好……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的时候了,名单呢?” 单老头冷哼了一声,道:“会交给你的。”说了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我该走了。” 朱翠本想留他下来,无如这个怪老头说走就走。这一次不是像蛇那么溜法,即见他两只手在椅子上霍地一按,身子箭矢也似地反穿了起来,人影闪了闪,已消失窗外。 桑老太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道:“老鬼这身本事,真可说举世无双,只可惜他双脚折断,难以直立,要不然,哼,只怕高立也不是他的对手。” 朱翠亦感叹道:“这位老人家真是身世如谜,想不到双腿残废之后,仍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桑老太太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看着朱翠,微点了一下头道:“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公主也许难以相信,这十年以来,这个老怪物,除了必要之时,才会现身跟我说几句话,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跟别的外人交谈过,这一次对你居然破格相向,真正是奇闻了。” 朱翠微微笑了笑,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这是你的机运,公主可千万不能错过!” “我的机运?” 桑老大太点点头道:“一点都不错,公主你大概听说过‘金乌门’这个武林门派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过,今天的不乐帮,不就是这个武林门派吗?” 桑老太大道:“不错。” “这是一门精深玄奥的武林秘宗,继承此一门派的三位岛主,哼!公主你当然也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 朱翠点点头道:“我听说过,而且也见识过!”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他们三个人当中,高立的武功最高,风来仪其次,比较差的是宫一刀。” 朱翠点头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在说高立已经深得金乌门武功的传授?” “不错!可是,也只不过六七成左右而已。”顿了一下,桑老人太才又接下去道:“金乌门真正的传人,就是刚才公主你所见的那个单老怪。据我所知,他才是当年‘醉金乌’云中玉的衣钵传人,公主你若能相机得他指点,必然是受用无穷。我见他对你似乎格外垂青,你可千万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朱翠一笑道:“是么?” 桑老太太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我走啦,这两天有事我会再来看你的。” 朱翠道:“应该我去拜访你老人家才是!” 桑老太太摇摇头道:“千万不可以,你可不能小看了青荷这个丫头,万一要让她看出了什么来,在风来仪那个娘儿们面前露一点口风,对你对我都将是大为不利,千万千万!”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桑老太太这才转身,飘然而去,身法至为轻快。闪了闪已落身荷池之上,转瞬已消逝无踪。 ※※※ 青荷笑嘻嘻地送上了一份精致早餐。 “昨儿晚上真是好睡!”她脸上微微带着一些儿红道:“从来没睡得这么死过,一睁眼太阳都出来了。” 朱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含笑道:“大概是太累了,这园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不!”青荷说:“还有几个人,不过他们都被关照过了,不能随便进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静了一点,公主你在这里的时候,婢子还多少能跟你说上句话儿,要不然也只有一个人干坐着发愣了,有时候想想也真觉着怪无聊的!” “三娘娘出门不都是你跟着么?” “那可不一定啊!这要看是干什么事了。三位岛主的性情都够怪的。”青荷接着又说:“他们很少一块儿出去的,都是单独去办事,各人干各人的,谁也不管谁!” 朱翠道:“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可好么?” 青荷道:“也是怪得很,平常根本很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就是在岛上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儿,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很少看见他们三位在一块,就是说句话也是不容易。” 朱翠放下筷子道:“今天天气很好,如果你没有事,我们到外面走走可好?” 青荷笑道:“那敢情好,婢子也怪闷得很,我们这就走么?” 朱翠道:“太早了么?” 青荷摇头道:“不早、不早,只是我们去哪儿玩呢?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朱翠道:“这里你比我熟,我跟你走就是了!” 青荷样子像是很高兴,一会儿就把朱翠吃剩下的碗筷收拾干净。她翻着眼皮儿想了一会儿道:“昨儿个我听说这附近马王庙有庙会,我们就去马王庙逛逛好不好?” 朱翠这时情绪已然安定,再加上结识了单桑二人,对于未来对付不乐岛事,无形中增加了不少信心,心里的压力大为减轻,也就乐得乘此空闲时,四下走走消散一下心里的积闷。于是听青荷这么一说,她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当下就由青荷前导,走出了居住的这座楼阁,向院中步出。 ※※※ 昨夜雷雨之后,今天的天色看起来便显得十分晴朗。阳光不烈不柔,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朱翠以乎觉得很高兴。 南国之秋,不似北地之寒,虽已入秋,除了池中荷叶,到处绿油油的一片欣欣向荣。 踏进了眼前这片碧茵的绿地,顺着一条花岗石铺地的迂回花径一直向外步出,便看见了来时所经过的大门。 朱翠边走边暗自打量着两旁景物,越觉不乐帮这处行馆规模庞大,气势雄厚,由于来时匆迫,又不欲被风来仪看出行藏,故未能仔细打量,此时心情不同,便细细地观察了一下。 只见在这片庞大的院落里,共有格式不一的六座楼阁,乍看上去各踞一方,各有一条专达的甬道通过去,并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布置。 然而,朱翠却警觉到这里面是大有名堂。 首先她注意到每条甬道的形式都不一样,而楼与楼之间对映得更是十分有趣,尤其特别的是尽管每一幢楼的格式不相同,却有一扇相同的门扉彼此连锁呼应。再者,每一幢楼的顶楼瓦面之上,俱都装有一个晶光四射的珠子,乍看上去六点星光,尤其刺人眉睫。 朱翠虽然一时弄不清这其中包涵的用意,但却可以断定必有深奥的意境,心里不禁暗暗庆幸,所幸自己没有四处乱闯,否则保不住就许被困在这个微妙阵势之内,岂非自讨没趣。 思念中,青荷已带同她来到了大门。 一股猛烈的气势,直朝着二人面前逼压了过来。眼前明明是一条通畅的甬道直通门外,却偏偏给人“行不得也”的感觉。 朱翠心里一惊,已见前面的青荷绕了个弯儿,由两具石狮之间的小道绕出来。朱翠心里一动,学样步出,再踏上直出大门的甬道时,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的压迫感觉便为之消失。 一脚踏出大门,青荷回眸笑道:“公主大概也看出来了吧!这里面步步都布着埋伏!” 朱翠哼了一声:“也只不过拿来唬唬寻常人,真要是有本事的人,只伯也困不住!” 青荷摇摇头道:“也不一定,是三位岛主用尽心血亲自布署的,不怕您见笑,婢子到现在为止,一个弄不好,还要出丑呢!” 朱翠道:“这么说,不乐岛上的埋伏就更厉害了!” “谁说不是!”青荷一面说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下舌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朱翠道:“你可不能再这么称呼我的了!” 青荷一笑道:“好,那就叫你小姐好了!” 朱翠道:“最好什么都不要叫。” 说话时二人已步上一条街道,一个豆腐贩子扯着喉咙:“嗨,豆腐,豆花,豆腐脑。” 朱翠由不住站住了脚。 卖豆腐的是个白头老者,赶忙上前笑嘻嘻地道:“二位姑娘来两碗豆花吧,刚刚起锅,可好吃得很呢!” 朱翠看了青荷一眼,点点头道:“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就进去吃一碗吧!” 青荷一笑道:“不是刚吃过吗,您又饿了?” 说笑着已被那个卖豆腐的老人带着落座,只不过是马路旁边临时搭建的一个棚子罢了。 要了两碗豆花儿,朱翠觉得很开心,笑道:“我肚子是松紧袋,可以一天吃好几顿,三天不吃一顿也没关系!” 青荷一缩脖子道:“那我可不行,一顿不吃就饿坏了!” 经过两天的相处,两人的感情无形中像是拉近了许多,虽说如此,到底彼此立场迥异,朱翠在心里不得不留下几分仔细。 青荷看来确是童心未泯,吃了一碗豆花,直嚷着好吃,又叫了一碗,问朱翠还要不要?朱翠摇摇头说饱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衣,头上扎着一方丝巾,看来神态雍容的妇人,双方目光交接之下,那妇人似乎愣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随即匆匆离开。 朱翠就在与对方妇人照脸的当儿,心里禁不住动了一下,只觉得对方那张脸十分面熟,只是就不知是在哪里见过白白的脸,细长细长的一双眼睛。 忽然她心里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差一点脱口而出:“李妙真?” “青霞剑主”李妙真。 一点都没错,就是她。想着立刻离座,跑出街上,四下打量了一眼,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青荷见她忽然离开,想是有什么急事,当下也顾不得吃,丢下几个钱,赶忙跟出道:“什么事呀?” 朱翠好生失望地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出来却又不见了。” 青荷一怔道:“怎么会呢,我们找他去!” 朱翠摇摇头说:“算了!”心里却十分纳闷儿,如果刚才所见那个俗装妇人果然是白衣庵的“青霞剑主”李妙真,实在有点令人想不透。鄂粤两省,相隔千里,好生生的怎会来到这里?再者她原是沙门比丘尼,怎地忽又改了俗装?这又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青霞剑主”李妙真这个人,前此已使她与潘幼迪二人大启疑窦,更令人深置怀疑了。 朱翠几乎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她怎么也想不通李妙真来到这里干什么?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不觉同着青荷步入眼前街道,这时早市已开,来往的客商虽然不多,但已不复先时之清冷,石极铺成之街道两侧,种植着生满须茎的榕树,在上午的阳光里,显得很有生气,就像顶盔戴甲的两列巨人伫立左右。 一群人围看着什么,二女不觉也偎上去,一看之下,见是玩猴儿把戏的。 青荷尤其是稚气未退,心里先自高兴道,“好呀,这是玩猴儿的啊,我们看看吧?” 这种玩猴的把戏,朱翠见过几次,倒也不十分起劲儿,主要她实在听不惯广东话,打算少观即去,但一眨眼工夫青荷已挤到了前面,还回过身来连连向她招呼。 围看的观众忽然发觉到两个漂亮的姑娘,尤其是朱翠那般盖世风华,俱不禁惊为天人,纷纷自动让开,让她们走到前面。 朱翠反倒觉得怪不自然的,想告诉青荷离开,场子里却响起了震耳的锣声。两只猴子各自戴着一个面具,蝴蝶穿花似地在场子里走着,其速极快。再看那玩猴的,一个瘦小的老头,大模大样地坐在一个木箱子上,手上着锣,脚也不闲着,脚趾间夹着一根鼓槌,一声声敲着小鼓,两只猴儿,听见鼓声就来回地翻着斤斗,人猴配合得极其自然。 小老头嘴里叨着根旱烟袋,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着。他身上穿着极为肥大的一件羊皮袄褂,越加显出他人的瘦小。 一阵子快翻斤斗,带来了满场掌声。小老头松下了手里的锣,扯着嗓子大叫道:“两个儿子都过来!”出口居然不是广东口音,倒是出乎朱翠的意料之外,像是很沉重的关中口音。 两只猴儿听得主人这么一招呼,立刻乖乖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老头笑嘻嘻地道:“把脸子给摘下来?”两只猴子乖乖地就把头上面具给摘了下来。“磕头,磕头!”猴子还是真听话,叫磕头就磕头。一时带来了如雷掌声,铜钱子哗啦啦洒了一地都是。 小老头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眼睛只是在人群里溜着,满地的铜钱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对于朱翠与青荷姑娘十分在意,不时地侧目斜上一眼。 两只猴子像是被他训练得极为灵巧,叫它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的铜钱一枚也没有错过,都被它们拾起来,放进袋子里。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干点像样的给人家瞧瞧,别叫人家说鹅们不懂规矩。” 一面说着由木箱子里拿出了两把木剑,丢向两只猴儿:“就玩一趟剑吧。” 各人倒不曾想到猴子还会舞剑,何止是舞剑,两双猴子敢情身手还挺不错地对打了起来,四下里的观众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这一趟剑法打得十分热闹,看在朱翠眼里,尤其觉得奇怪。她原以为猴子对招,无非是瞎比划一阵谈不上什么身手,哪里知道细一留意之下,才发现敢情大有名堂,两只猴儿所施展的竟是一路“六合剑”法,虽然不似武林健者那般得心应手,但是一招一式却也并不含糊,猴儿有这般身手,主人可想而知丫。 这么一想,朱翠不禁吃了一惊,不禁侧过眸子打量了一下那个小老头儿。 小小的个头,似乎腰上还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练家子,然而朱翠却不敢小看了他。 一旁的青荷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过脸来小声向朱翠道:“我看这个玩猴的小老头儿有点邪门儿。” 话声未歇,只听见当空“呼”的一声,一条黄影疾若星坠般,直向着朱翠头上落来。敢情一只猴子手上的木剑,竟然向朱翠头顶上招呼了下来。 二女正在说话,根本就没注意到场子里的情况,四下里观众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乍见此情,俱都惊叫了起来。 青荷一惊道:“公主小心。” 话声出口,方待向空中猴子出招,朱翠却已抢先出手自卫,只见她身子微微向旁边一闪,那猴儿手上木剑“呼”的一声已砍了个空。想必是这只猴儿得了主人的暗示,出手甚为快捷,一招不中,紧接着在空中“吱”的一声怪叫之后,身子一个翻腾,却用左手连同左腿,猛地直向朱翠脸上抓去。 四周观众乍见此情,又是一阵惊呼。 朱翠原不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身手,可是一来事发仓促,再者这只恶猴竟敢如此欺人,决计给它一个厉害。 这只猴儿虽是快到了极点,奈何却难以伤到朱翠。就在它两只手爪落下的一霎,朱翠已滴溜溜地一个快转到了猴子的另一侧。 身边上,又是“吱”的一声猴鸣。另一只猴子想是见同伴没有得手,由另一个方向实地跃出,连身带剑,同时向朱翠身上落去。 四下里观众没有想到看猴戏居然还附带了这么精彩的节目,一时大乐。尤其看到朱翠展示身法,竟是这么美妙,俱都爆雷般地叫起好来。就在这声爆彩方自出口的一霎间,现场人猴交手的情况已起了变化。 原来朱翠心忿那个小老头竟然听任猴子伤人而不加管束,决计出手给二猴子一个厉害。 第二只猴子连身带剑猝然向下一落,在朱翠疾若飘风的快捷闪身之下,竟然又落了个空。 朱翠蓦地一个抢步,用“火中取粟”的招式,一下子已抓住了第二只猴子手上木剑,倏地往起一抡,已把那只猴子摔了出去。同时她身形右转,斜出一掌,直向第一只猴子身上劈去。 她施展的是凌厉的劈空掌力,掌势一出,距离着那猴儿尚有两尺左右,又把那猴儿劈得滚了出去,嘴里“吱吱!”连声怪叫不已。 朱翠掌势如果顺势击出,凭她精湛的内力,不要说全力击出,只要有六成力道,这只猴子活命之机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这紧张的一瞬,耳听得那个玩猴的小老人一声怪笑道:“哎唷!大姑娘饶命吧:“ 说话间他身子可是丝毫也不迟缓,一只手拿着铜锣,一只手拿着锣槌,那副样子就像是喝醉了酒般的,一个踉跄直向朱翠身前扑了过去。 脚下如此,手上可不含糊。小老头借着前进的势子,手上的一个锣槌,直直地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了下来。 朱翠右掌向上一封,用掌沿封开了小老头的锣槌,身子半侧着,滑出了尺许以外。 她已发觉出对方这个小老头大不简单,只是眼前这个地方不易动手,心中犹疑着,另一面的青荷已猛地向着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后扑到。 “可恶的东西!”青荷嘴里这么嚷着,二掌同时递出,用双撞掌的进手招式,直向着小老头背上击去。 这可正应上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了。 小老头如果敢不回身,保不住可就伤在青荷的双掌之下。 “好家伙!”嘴里怪叫了一声,这个小老头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倏地一个斤斗翻了出去,青荷的双掌乃至于扑了个空。 青荷一惊之下,才知道眼前这个小老头敢情不大简单,她冷笑一声道:“你哪里跑!” 往前一上步,正待用“夜叉探海”的一招,去伤小老头的面门。朱翠忽然唤住她道:“青荷!” 青荷招式原已探出,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往旁一转,怒看着对方,跺了一下脚。 “公主,你……” 一想有语病,赶忙改口道:“噢小姐,”脸上一红道:“这个家伙好可恶,非给他点教训不可!” 朱翠只觉得全场所有各人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确是怪不自然的。 “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话时只听见“咭呱!”一声,两只猴儿叫着,又像是要偎上来。 这一次那个小老头出声制止道:“给鹅都站住!” 他这声喝叱还真管用,叱声一起两只猴儿顿时就站在了当地,一动也不动地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向小老头注视着。 “罪过,罪过,敢情是贵客驾到!” 一面说,这个小老头连连向朱翠拱着手:“不知秆不罪,狱们父子真是有眼无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二位您们请吧!” 朱翠想不到对方前倨后恭,转变得这么快,想必与青荷刚才失口叫出的那声“公主”有关,她自忖自己此刻是钦命要犯,朝廷早已行文天下,要缉拿自己全家归案,青荷这么一嚷嚷,只怕为自己惹上了麻烦。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已是托庇于不乐帮,一切安危自然由他们负责,倒是看看他们怎么来保护自己,眼前大可坐山观虎斗,双方鹬蚌相争,自己正可坐收渔人之利。 想到这里,匆匆看了对方那个小老头一眼,也懒得跟他噜嗦,只向青荷道:“咱们还是回行馆去吧!” 青荷哪里知道她这句“行馆”正是在向对方透露消息,说了这句话随即走出场外。 青荷含怒地看了那个小老头一眼,冷笑道:“今天算是便宜你了,下次再看见你,哼,要你知道我姑娘的厉害。” 小老头只是嘿嘿笑着,连连的拱手道:“不敢,不敢,得罪!得罪!” 忽地一脚踹向二猴,骂道:“都是你们两个混蛋给鹅惹的麻烦,还不跪下给两个姐姐叩头!” 四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俱都哄然大笑。 敢情这几句话,又被他讨了便宜。他日口声声吆喝两只猴子为儿子,现在却要“两个儿子”给“姐姐”磕头,岂非朱翠与青荷都变成了他的女儿?再者以披毛戴掌的畜类平称二女,寓意之刻薄毒恶,更属诬谚之至。 青荷娇叱道:“住口!”碍不住被朱翠的眼神儿暗示住,才没有发作出来。 在众人笑声里,两个人离开现场。 “太可恨了,这个家伙!”青荷一面走着道:“真恨不得好好地教训他一下才好!” 朱翠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你当这老头是好惹的么!我看他很有点来头呢!” 青荷奇怪地道:“也说得是,以前我就从来也没见过他,一个走江湖玩猴戏的能有这种身手,确实是不容易了!” “你要是真以为他是走江湖玩猴的可就错了!” “那他是……” 朱翠冷冷一笑道:“玩猴儿只是他的掩饰,哼,我看这个人不是公门里的捕快就是江洋大盗,反正绝不会是好人!” 青荷一怔道:“这么说,难道他是冲着公主你来的?”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要是平常,朱翠一定会暗中留意,把这个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可是现在却大可不必。 倒是青荷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可就有些儿担心,因为风来仪要她照顾朱翠起居,虽说含有监视的意思在里面,却也附带着有保护朱翠安危之意,要是略有失闪,何以向这位三岛主交差?这么一想,青荷可真是有点笑不出来了。 “婢子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一笑,站住脚道:“怎么,你害怕了?” “那倒不是,”青荷道:“我想回去给馆里递个讯儿,叫他们来这里盯上这个人。” “那太晚了!” “怎么会呢?” “你不信再看看去,”朱翠冷笑道:“他一定不在那里了。” 青荷愣了一下,果然回身跑到了街口,往方才玩猴的地方看了看。可不是,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已经收了买卖,围着的人正在散开,却已失去了那个小老头的踪影。 “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朱翠胸有成竹地道:“这么看起来更证明我的话没有错了,你小心注意一点,这一两天总还会见着他就是了!” 青荷道:“您是说他会到馆里来?” 朱翠道:“这就难说了,凭他一个人,难道还敢去碰不乐帮这块招牌?” 这么一说,青荷又放心了。 “那倒好!”青荷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希望他来一趟,叫他尝尝厉害。” 朱翠笑笑没有说什么。 青荷又道:“我们还去不去逛逛庙会了?” 朱翠接道:“当然去啦,那地方远不远?” 青荷喃喃地道:“远倒是不远,我只是担心,怕万一刚才那个玩猴的要是对公主你不利……” 朱翠冷冷一笑道:“他不敢!” 青荷本是童心未泯,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宽心大放,跳了一下道:“好,那我们就走吧!”——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7节 拐了两个弯,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行人越来越多,马王庙就在街对头。今天正逢庙会之期,庙前特为扎着彩牌,各样零食小贩、杂耍,把庙前都挤满了。当然每逢这个时候,也是那些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跟姑娘们的解禁之期,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进香还愿。因此朱翠与青荷的出现倒并不太惹人注意。 两个和尚在门口敲着木鱼,接受化缘,庙门两侧放着两个大箱子,接受各方布施。每个箱子旁边都站着一个小和尚,有人往箱子里丢钱,小和尚一定深深一揖,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 另有一个黑面头陀,一身穿着打扮,倒像是戏台上的“行者”武松那个样,手里拿着拂尘。 这人豹头环眼,就差脑门正中少了一个金钱印,否则真和武松一个样,只是他左手竖掌打着佛礼,右手的拂尘,照例对每一个进庙的人身上都拂上一下,嘴里还高声地叫着:“哈哧!” 被他这么一拂的善男信女,像是无限恩宠的,立刻跪倒地上,合十向着大殿一拜,再转过身向施礼的头陀一合十,嘴里连连念着“阿弥陀佛”,这才站起进殿。 朱翠以前在鄱阳湖也逛过几次庙会,倒还不见有这么一种规矩,遂转向青荷道:“这是干什么?” 青荷笑道:“这叫‘洗佛风’,说是被这个头陀拂尘沾上身子的人,主一年的好运,我们也去沾点喜气吧。” 朱翠摇摇头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了!” 青荷笑道:“好吧,我这就去,马上回来!”一面说着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那个头陀的眼睛似乎老远就注意到了她们两个,这时见青荷过来,单手打着问讯,高喧了一声:“哈哧!”随即用手里的拂尘向着她身上拂了过去。 青荷也学着别人的样跪下来,向着大殿拜了一拜,再转向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 黑面头陀道:“阿弥陀佛,与姑娘一起来的那位姑娘,长的好相貌,怕有一品之尊的封造吧!” 青荷站起来笑眯眯地道:“是么,我倒是不知道呢!” 头陀笑道:“好说,好说,今天是十一的日子,敝寺诸佛都显灵了,二位姑娘好好进去求个签什么的;保定将来福禄富贵。” 青荷点点头道:“当然,我们原是来求签的!” 黑面头陀嘿嘿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一面说扭头便向站在殿前的一个灰衣和尚道:“悟明,你这就带两位贵客进去参见‘妙一’师太吧!” 灰衣和尚一愣道:“妙……一?” 黑面头陀面色一沉道:“就是护禅的金脸大师,你不知道么?” 那个小和尚被他这么一叱,才似忽然记起道:“啊……这我知道了!” 即转向青荷打躬道:“女施主请!” 青荷随即把他带到朱翠跟前道:“这位小师父要带我们进殿去参见一位……什么金脸大师……” 朱翠皱了一下眉头道:“金……脸大师?” 青荷道:“这……我也不太清楚!” 一旁的那个悟明和尚合十道:“金脸大师是专门来敝寺观法护禅的,大概三四天就要走了,二位施主这一次能见着了她,可真是三生有幸!” 青荷笑向朱翠道:“听见没有,我们运气真好,马庙的神最灵了,小姐,我们快进去见见吧!” 朱翠笑道:“好吧,我们就见见这位金脸大师!” 悟明和尚单手打着问讯道:“请!”转过身子带领着二人向大殿步入。 大殿里香烟镣绕,各方善男信女拥挤一堂,确是十分热闹。 朱翠早先随母亲在鄱阳湖也曾进过几次香,凡是入庙少不了要向神佛行礼,这时乃上前点着了香,同着青荷在神前行了礼。一殿大神,一一行礼,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却见那个悟明和尚走过来道:“二位施主运气好,金脸师父原已过累打下了帘子,听说来了这样的贵客,便特别予以按见,二位施主请吧!” 当下二女便随着他进入殿侧的一条小小通道,来到了另一座偏殿。 只见殿前垂着一色的木质素珠垂帘,由一个身穿灰色尼衣的中年尼姑在前侍立着。 悟明和尚喧着佛号道:“二位贵客来了,请这位师姐代为接待吧!” 那中年尼姑似乎也在等待着二人,这时含笑在二女身上转了一下眼睛,遂向那和尚道:“好了,没有你的事了。” 悟明应了一声是,正要退出,这个尼姑又道:“慢着,师父关照她今天不见客了!” 小和尚应了一声是,这才转身退出。 中年尼姑随即转向二女一笑道:“师父今天一大早就已算出今天有贵客上门,要我好好候着,果然料事如神,二位施主请进来吧!”说罢转过身子,双手合十向着室内高声道:“二位女施主来拜会师父啦!” “阿弥陀佛!”室内转出一声佛号,道:“请二位施主进来吧!” 中年女尼应了一声,这才撩开了珠帘,作姿请二女进入,朱翠也就不再犹豫,同着青荷迈步进入。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素洁的敝室,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具之外,就只有一个厚圆的蒲团。这时正有一个面罩金色面具,身着同色袈裟的人,双膝盘坐在蒲团之上。 “二位姑娘不必拘礼,”这人微微颔首道:“请坐,请坐!” 朱翠合十施礼,道了打搅,即与青荷就一旁木凳坐下。 若非是她们事先知道对方这个金面大师是个女的,只由外表上看还真弄不清是男是女。 原来在那个时候每当著名寺庙庙会或是对外开放,遇有大典之期,都有例行的借助别寺庙里的有道高僧高尼来到本寺短时驻锡,对外宏扬佛法,名谓“边禅”。这些所谓“边禅”的高僧高尼,由于不是本庙的师父,来此只不过是短时的护法、讲佛,为了不致日后抢走了本庙的香火,所以本庙常常为他们另起一个临时法号,本身更可易扮为各类佛相,有“以身代佛”的崇高意义在内。这类人物,自非身望隆重的佛门高弟而下为。眼前这位金面大师正是如此。 朱翠是明白这其中道理的,倒也见怪不怪,青荷却是第一次见过,不禁觉得甚是新鲜,一时频频向着这个金面女尼打量不已。 她虽是一再仔细打量,却也难以窥出对方的真面目。除了那张金色面具以外,这位师大头上还戴着一顶金冠,双手亦涂着一层厚厚金色,十根手指上俱都装着长长的金色指甲,再衬以那身金袈裟,如非事先知道她是由人所装扮,果真置身子殿上诸佛,任何人也难以辨别真假。透过这人金色面具之后,隐约可见她精光闪烁的一双眸子,此时正自向朱翠逼视着。 朱翠欠了一下身子道,“既来参拜,还请大师多多指点!感激不尽。” 金面女尼微微颔首道:“世人所求,无非功名富贵,这些在你来说,已是眼底浮云,你是享受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求呢?” 朱翠心里一动,暗暗惊奇不置,双方第一次见面,她竟然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倒也是怪事了。当下微微点头,轻叹一声道:“大师说得是,世事无常,所求越多越不可得,反不如平心静气,一切归诸天意的好!” 金面女尼喧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兰心蕙质,诚是不可多得。对了,一切因缘花果,冥冥中自有安排,世人每喜求问,实乃庸人自扰。” 她说话时声音不快不缓,象是发自丹田,声音柔中有刚,却只是一个单音。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朱翠不免有些费解。 金面女尼话声一落,即以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发出“笃!笃!笃!”三声轻响。 方才所见鹄立门外的那个中年尼姑立刻探身进来道:“弟子在!” “上茶!” 中年尼姑合十道了声:“遵命!”看了二女一眼,即向金面女尼身后的禅房步人。 朱翠道:“大师不必客气,我们这就告辞了!” “不不不,这位女施主可有什么话要说么?”说话时,她眼睛转向青荷,倒使得后者一时有些忸怩不安。 “啊!不必了!我只是同着我家小姐来上香的!” “是么?”金面女尼微微点头道:“施主你亦非久居人下之人,只怕眼前就有一步大运要应验了!” 青荷聆听下大为高兴:“真的?那我可真得跟大师您好好磕几个头了!” 说话时,那个中年尼姑已经姗姗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茶盘,盘子里托着两个白瓷盖碗。 “二位施主请用茶!”一面说,她分别在二人面前各自放置了一碗。 “这是三心茶,有清心静心定心之妙,是我们大师由普陀亲自带来的,二位施主不妨尝上一尝。” 朱翠一笑端起道:“这么说,我倒要尝尝了!” 说时便揭开盖碗,只见茶色纯碧,果然有一股扑鼻的异香,只是在碧青色茶水的碗底,置着三枚不同色泽的果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朱翠轻轻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有些儿甜中带淡,大异常茶,心中一动便不欲再喝。 这当口儿,却听得一旁的青荷忽然“呀”了一声,朱翠情知有异,霍地转过脸去,即见青荷蓦地自位子上站起,脸色苍白,手上一抖,所持茶碗“叭!”一声摔落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随着茶碗的摔落,青荷连半句话也不及说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顿时人事不省。 朱翠一惊之下,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怕是也要落得与青荷一般下场。 只见那个献茶的中年女尼哈哈笑道:“施主你也该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了!” 朱翠乍惊之下,才知道敢情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无耻。”嘴里叱了一声,霍地抖手将桌上茶碗直向座上那个金面女尼头上砸去。 金面尼姑一声冷笑,只见她右手猝翻,金色袈裟倏地翻空而起,迎着飞面而来的茶碗只一兜,已轻轻接住。 朱翠情知自己一时大意,多半误吞了对方含有毒质的茶水,所幸她多次经验之后,体内自然留下有抗毒的本能,还不致一时发作。无如对方这个乔装的女尼,似乎已摸清了她的底细,这一味所谓的“三心茶”便是特为她专门配置的,饶是朱翠具有强烈的抗毒本能,也不能完全免除眼前之一步大难。 因这时朱翠一面强自提聚真气,不令身中的气机扩散出来,一面怒视向金面女尼道:“你这个尼姑好无来由,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用这毒辣的手段对我?” 金面女尼冷冷哼了一声道:“朱公主你也未免太健忘了,我们原是见过面的,你不记得了?”一面说时,抬手一杨,便已把戴在脸上的金色面具揭了下来,现出了素脸青瘦的本来面目。 朱翠一惊道:“你……青霞剑主……李妙真?……” “施主你毕竟记起来了,好记性!”李妙真脸上出奇的冷,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其实今天早晨在大街上我们原是见过面的,想不到在这里我们又见面了!” 朱翠这时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有点神情恍惚,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李妙真,你好狠,怪不得迪姐说你内藏奸诈,我竟是看错了你。” 青霞剑主李妙真双手合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贫尼岂敢对公主加害,你大可放心,我这三心茶,也只不过是让你昏迷一个时候,药性一过毫无伤害,贫尼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公主还是少安毋躁的好。”说到这里忽然转脸,面向那个中年尼姑道:“你侍候公主睡下吧!” 中年尼姑合十欠身道:“遵命!”身子一转,倏地闪身来到了朱翠近前。朱翠不等她开口说话,嘴里叱道:“去你的!”一掌直向这个中年女尼脸上劈了过去。 这个中年女尼法号“慈一”乃是青霞剑主李妙真座下四大弟子之一。这一次随师而出,原就是有意对付朱翠来的,想不到得来却是如此之易。 想是得手过易,是以慈一并没有想到朱翠如此难以对付,这时见她一掌劈来,嘴里一笑道:“唷,好凶呀!”身子一个快转,已来到了朱翠左侧,猝然分出双手,向朱翠一双肩头上按去。 朱翠这时只觉头脑阵阵发昏,有点神情恍惚,知道药性已然发作,但是要让她现在就倒下,她可是一万个不心甘情愿。 这时见对面中年尼姑一双手向自己抓到,神态中大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便决心给她一个厉害。想念之中,身子霍地往下一蹲。 慈一双手落空,却不退身,嘴里道:“躺下吧!” 她这里正待以一手按脐力迫使朱翠倒地服输,却没有想到朱翠这一蹲之势正是旨在诱敌。中年尼姑慈一不察之下,再想后退,哪里还来得及? 暮然间,慈一女尼眼前翻出了朱翠一双雪白的手掌,恍惚中感觉到那双手上挟附着极大的劲道,仿佛整个上身的穴路全在对方双掌控制之中。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的厉害,只吓得三魂出窍,无如眼前彼此相距如此之近,招式已然用老,再想退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旁观看的李妙真,满以为朱翠既已误服了自己精心调制的迷药,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乐得让自己徒弟露露脸,显显光彩,却是没有料到有此一着。乍惊之下,未及出声招呼,身子已猝然腾空而起。 室内动手比不得野外旷野。 李妙真身手显然绝高,身子一经腾起,活似一只金色彩蝶,随着她张开的一双袖子,合分之间,禅房里骤然间起了一阵大风,起落间已抓住了慈一女尼的后背,霍地向后一抡,摔了出去。即使这样,慈一女尼亦不禁被朱翠双手间的内力挤逼得发出了一阵子大咳,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 经此一击之后,朱翠亦由不住药性发作,身子晃了一晃,缓缓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身子后仰,人事不省。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好倔强的丫头!”转向慈一道:“你为她内力所伤,不过伤势不重,回庵之后我自为你治疗,不必害怕!” 慈一女尼在位子上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庵主,若非你老及时搭救,只怕弟子已经……” 慈一女尼说着又发出了一声咳嗽,一面喘息道:“她们两个就要醒过来了,如何发落,还要请庵主早作安排才是。这庙里除了外面的乌面师兄以外,别人都不知情,要是被他们发现,只怕不大好。”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她们两个只怕醒不过来了!” 慈一女尼睁大了眼睛道:“莫非庵主在茶里下的是……毒!” 李妙真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一面说,那双眼睛频频向朱翠身上转着。 忽然,她脸上笼罩起一片杀机:“去把我的剑拿来。” 慈一怔了一下道:“是。” 须臾,慈一持剑步出,面色微变地道:“庵主,莫非要杀了她们!” 李妙真接剑在手,微微叹了一声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慈一一惊道:“可是曹大人不是亲自交待,说是最好要活口吗?” “我知道,可是活的太危险,只要有她的人头也就不负姓曹的所托了。” 说时青霞剑主李妙真,已缓缓抽出了长剑。 “这……”慈一似乎不脱善心,喃喃地道:“可是,庵主这里是庙呀,佛门善地,总不好杀人吧!” 李妙真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这个弟子一眼,忽然才悟出自己平时伪善的一番做作,竟然根深蒂固地早已种植人心,是以这位平日素称心腹的弟子,忽然间看穿了自己本来面目之后,难免内心忐忑,有些不能适应。 这也难怪,在慈一女尼心目中,只以为师父目的在帮助大内擒拿钦命要犯,此举虽然有悻师父平日为人,倒也勉强可以接受,这时眼见李妙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在殿庙之内,竟图举剑杀人,这与她平日一心念佛,持戒教人的立场完全不同,莫怪乎慈一惊惶不置了。 “不必多说,一切我自有主张!”李妙真吩咐道:“我要你带来的油布呢?” “在弟子房里。” “快拿来。” 慈一答应一声,匆匆转入,随即步出,手里拿着一张油布,李妙真接过在地上铺好。 “两个……两个都要……杀么?” 慈一虽然随同李妙真练有一身武功,但是李妙真阳善阴恶,一切坏事全是独自秘密进行,像这种杀人的勾当,确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接触过,几个字说得结结巴巴,看来已是魂不守舍。 “青霞剑主”李妙真看在眼里,心里自有主张,当下冷冷地道:“自然都要杀,这个丫头更是留不得活口。” 所谓“这个丫头”当然是指青荷了。微微一顿,李妙真冷冷接下去道:“她是不乐帮的人,再说这里接近不乐帮之行馆,一个风吹草动,哼哼,你我还能走么!” 慈一顿时吃了一惊,她久闻不乐帮之种种荒诞奇特罪行,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了对方的人,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她自然也有所闻,平日避之惟恐不及,今天要是杀了他们手下的人,结下了这个梁子,那还得了。 这个慈一尼姑虽然练有一身武功,但平素只吃斋拜佛,确是胆小得很,这一霎间,只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庵主,这……” “你不必害怕,一切都有我在。” “青霞剑主”李妙真一面说,缓缓向着地上的青荷走过去。就在这时,珠帘撩处,先前陪同二女前来的那个和尚悟明忽然探身进来,乍见此情景,脸色大变,嘴里“啊”了一声,慌不迭回身就退。 “青霞剑主”李妙真哪里容他从容退身,冷笑一笑,右手掌处,掌中剑已脱手飞出,白光一闪,正中悟明前胸,“噗!”一声刺了个前后贯穿。 悟明身子一连向前踉跄了四五步,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无比惊恐迷惑地看着李妙真,终于倒卧于血泊之间。 这番情景,只把慈一女尼惊了个魂飞魄散。“庵主,你杀了他……” 李妙真冷冷一笑,走过去由悟明身上拨出了剑,先在他僧衣上擦了擦,随即转向地上的青荷。 ※※※ 慈一吓得身子连连打颤。 蓦地窗外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冰冷地声音道:“这可是天下奇闻,佛门善地,居然尼姑仗剑杀人!” 李妙真陡地偏过脸来,左手弹处,“哧!”一丝极细的银光,透穿而出,嘴里同时低叱一声:“谁?” 随着这声喝叱之后,两扇窗户霍地大敞开来。 窗开,人涌,一条人影极其快捷地飘身进来。 李妙真一见自己那等微妙的暗器“弹指飞针”,竟然没有伤着来人,便知今天遇见了厉害的劲敌。 她动手过招,一向采取主动先发制人,几乎连来人是什么样子都不及辨知。随着这人扑进的身子,猝然间迎合了上去,双手平推,连带着自己本身的劲道,形成了一面其力万钧的力墙,直向着来人身上拍压了过去。这是她与入动手时惯常喜爱施用的招法,称得上从来没有失过手。 这一次她真的遇见了厉害对手。 李妙真本人清晰地感觉出来,就在她本身内力方自向外乍吐的当儿,一股与自己本身所发出、甚为相似的劲道,忽然自对方身上传出。等到两股无形的劲道乍然一接触的当儿,李妙真心中一震,才忽然感觉出对方这股劲道,敢情要比自己所传出的强大得多。 这种硬碰硬的对碰,简直无能取巧!李妙真如果存心硬接,那她便非得眼前受伤不可。 肩头微晃了一下,她迅速地向后退开了尺许左右,借以缓和了对方强大的气压。饶是这样,仍然使得她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跳,两颊由于猝然充血之故,变得又红又热。 这一霎如果开口说话,保不住一口鲜血便将喷出。 李妙真当然懂得这个缘故,硬生生把这口气吞向肚里,却是闭嘴不发一言。 当然,这只是极短的一霎间事。在一阵面红心跳气喘之后,惭惭已恢复了平静。 既然有当中这一段时间的和缓,李妙真却也把对方这个人看得甚是清楚。 二十七八的年岁,高个子,白白的一张脸,身上是一袭蓝缎于长衣,其长几乎曳着了地面。 对李妙真来说,这张脸称得上是完全陌生的,她确实感觉到十分惊讶,因为就她所知,当今武林中虽然有几个人武功胜得过她,这几个人她却是印象深刻,多半也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一派宗师,像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是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 更使得李妙真惊讶的是,双方自从全凭内力相撞一击之后,对方发自身体内的那股无形罡力,直到目前简直丝毫一点也没有消失。像是一堵无形的铜柱,紧紧地顶迫着自己的前胸,使得她在这一霎休想有所异图。 自从习武以来,也只有在西普陀“观涛阁”参见阁主雷音时,使她有过类似眼前的这种感触,战栗的感触!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李妙真其实在方才颇具实力的双方内力一度接触之后,已确实地发觉出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擅闯禅房,不怕菩萨降罪么?” 蓝衣人冷冷一笑,先不答话,身子微转,已移向朱翠身边,探下身来察看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又缓缓探出一只手来把持在朱翠的手腕脉门之上。 按说这一霎正是李妙真向他侍招出手的最佳时机,只是她却宁可坐失良机,实在是对方刚才一接触间所传出的力道,已经使得她心胆俱寒。 “阿弥陀佛!”李妙真双手合十道:“施主现在总可放心了,贫尼对此二人,原本就没有存下什么恶意,只不过为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蓝衣人眼睛里闪烁着隐隐的怒光,一面由身上取出了两粒丸药,分别放入朱翠与青荷嘴里,这才转向李妙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青霞剑主’的李妙真了?” 李妙真微微一愕,随即单手打着问讯,喧了一声佛号:“正是贫尼,请问施主是……” 蓝衣人冷笑一声,说道:“我的名字还不打算告诉你,我只问你,你一个出家人怎会干出这般下流勾当?你方才所说受人之托,我倒要问问看,这个托你的人是谁了!” 李妙真欠身道:“阿弥陀佛!”等她身子直起来时,却已巧妙地转向另一个角度。 只是蓝衣人显然早注意到了,就在李妙真身子方一转向的同时,他脚下已霍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休要小看了这一步之进。顿时李妙真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机,迎面直逼了过来。李妙真说得厉害,她本人当得上内家高手,这一霎她如果想退,敌人强大劲道乘势力吐之下,自己非受伤不可,被迫之下只得将内力再次运出。 禅房里顿时充满了凌人的劲道,两扇窗户在双方内力冲击下张开又合上,房架子咯吱吱在响,整个房子似乎在震动着。 这番情景,直把现场目睹的那个慈一女尼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不已。 这种全凭本身真元内力的交接,最是耗人精元,且又是货真价实,丝毫做不得假。 李妙真虽然明知自己不是对方敌手,可是眼前情形却也不容她不全力以应。 短暂的一段沉寂之后,李妙真已觉得有些面红心跳,微感不支。 恰恰就在这时,对面那个蓝衣青年,竟然又向前踏进了一步。 李妙真身子大大地摇动了一下,身上那袭金色袈裟飕然飘向后侧,面对着敌人强大的内力之下,她不得不强自再一次提聚真力,将身子稳住。 整个掸房就像是猝然间遭遇到了地震那般,房架子咯吱吱得尤其刺耳。 一旁站立的慈一尼姑先时昧于无知,这时总算看清了双方的情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情知师父眼前已受制于对方那个蓝衣人,在对方那种前所未见的无形罡力钳制之下,只怕有性命之忧。她再打量对方那个蓝衣人,显然菁华内蕴,一副神色自若模样! 此时此刻,果真这个蓝衣人再向前踏进一步,李妙真必将要伤在他强大刚剧的内力之下了。 旁观者清,慈一女尼一念之兴,不禁陡然间兴起了救助师父的念头。她缓缓地把一只手插进后胯长衣之内,悄悄地摸到了暗器,菩提珠。 这种沙门暗器也颇是不可轻视,名为“珠”,其实并非真的是全圆的,而是六角形状,端看发暗器之人手腕劲力如何,劲力充沛者亦能置对方于死命。 慈一心救师,哪里想到对方的厉害,就在她一只手触摸到暗器的同时,忽然一股极为罡劲的风力,直向着她身上袭了过来。这阵风力有如一面无形的力罩,陡地向着她当头罩落下来。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发觉到对方那双炯炯的目神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着青霞剑主,似乎连自己看也不看上一眼。 “小尼姑你最好不要妄动,”蓝衣人缓缓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那些暗器是伤不了我的,还是给我乖乖地站在那里的好!” 慈一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这才知道对方这个长身青年敢情武功高不可测,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观察之中。当下心事被他点破,也就真的不敢再轻举妄动,那只已经摸着了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又缓缓收了回来。 短时的寂静,却在这一霎忽然被打破了。青霞剑主李妙真不得不把握着这一霎的先机,无论如何蓝衣人分出内力去照顾一旁的慈一,就分了心,随着她的一声冷笑,整个身子蓦地腾了起来。 看上去她的背脊几乎已经触到了屋顶的天花板,却是紧紧擦贴着一闪而过,活像是一只凌空下击的金色巨鹰,直向着蓝衣人扑了下来。 蓝衣人似乎在李妙真落招之前,已经有所觉察,雪白的脸上陡地兴起了一片怒容。 李妙真这一式“鹰搏兔”端的厉害。休看她这一扑一击,其中变化端是万千,随着她的两手、两足、连带着微微拱起的两时,同时向着蓝衣人全身上下六处不同要害猛然攻了过去。 蓝衣人眉毛一挑,双掌也同时向外推出。这一手看似不大显眼,其实却扎实无比,双掌之间挟附着极为惊人的内家力道。随着蓝衣人微微蹲下的身形,这股劲道排山倒海般地自他双掌内推了出来。 李妙真来势虽快,无奈被这股劲道正面一逼,却也不敢正试其锋,当下就空一个倒折,轻飘飘地由空中飘落下来。 李妙真当然不会就此干休,她身子方自在地上一沾,铮的一声,已把一口长剑撤在了手上。 剑出即落!一道银光,随着李妙真踏进的身势,直向蓝衣人当面劈落下来。这一剑堪称绝妙! “青霞剑主”李妙真,若以剑术功力论,当今宇内实无多人能出其右。这一剑急切间亦不失其准头,随着她落下的剑刃,剑上青霞在她内力运施之下,爆开了一片光雨,连头带身直向蓝衣人全身挥落下来。 蓝衣人再不能原地不动了。似乎他对于李妙真剑上功力吃了一惊,随着李妙真落下的剑身,只见他肩头轻晃,一片云彩也似地已飘开一旁,落在了窗前。 李妙真一剑落空,左手领着剑诀,第二剑分花拂柳,随着她身势巧妙的一转,这一剑平心而出,直向蓝衣人前心刺来。 蓝衣人长眉一个挑,冷叱一声道:“好剑!”右手倏拂,一截衣袖龙蛇般地飞卷了出去,不偏不倚,铮然一声脆响,已卷住了李妙真来犯的长剑剑身。 李妙真一振手腕,倏地抽出了剑,第二次上步,掌中剑唰唰唰一连旋出了三团剑圈,名为“三环套月”,直向蓝衣人一首双肩三处地方削落过来。 蓝衣人身子向下一矮,在极为局促的空间,连闪了几闪,李妙真三剑竟然全数落空。 李妙真的伎俩当然不止如此,她心恨对方如此托大,竟然胆敢以一双肉掌来迎接自己的宝剑,心忿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就在她三剑先后落空的一瞬间,只见她身子向前霍地一塌,猛然向后一个倒仰,随着她后仰的身势,手上长剑蓦地反崩了回来。 这一剑施展得极其险恶!蓝衣人乍见之下,禁不住神色一凌,不容他心念转动,对方那口碧森森的长剑已然当头罩落下来。 李妙真果然剑上功夫了得,在她本身剑炁内力贯注之下,那口长剑上猝然传出了一一声龙吟,剑上青光直如长鲸喷水,直向着蓝衣人正面卷了过来。这一手显然出乎蓝衣人意料之外。 就在这一刹那,耳听得窗外传过来一声尖锐的轻啸之声,两线黄光并排着,直由敞开着的轩窗破空而入。 “叮!叮!”两声脆响,似乎全都招呼在李妙真的这口长剑上,紧接着又是叮叮两声轻响,先后坠落在地,敢情是一双青铜制钱儿!不要小看了这一双小小制钱的力道,竟然是其力绝猛,李妙真手中的剑竟被击得向一旁偏了开来。 现场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蓝衣人神态之间,更保持着极度的警觉,向外探了一眼,立刻转身由另一,扇敞开着的窗户纵身而出,以他的轻功绝技来说,显然超入一等,况乎眼前这全力的一纵,像是一支出弦的箭,“嗖!”一声,已窜出七八丈外,斜斜地落在了马王庙最高最大的殿瓦之上。 阳光似金,照射在黄琉璃瓦上一片灿烂,蓝衣人飞纵而出的身子尤其出乎意外的玄妙,那么翩然的落向殿瓦,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大漠落鹰,又似戏水的沙鸥,只是那么沾上一沾随即又腾身而起,已翻落向殿瓦的另一侧,不过是交睫的当儿,随即无踪。 就在蓝衣人方自纵出的一霎,却另有一个人纵入禅房。这个人无疑的正是方才发出青铜制钱的那个人了。 白白的脸,带点尖儿的下巴,瘦瘦高高的个子,虽然岁数可能不小了,却不失为标致,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穿着一袭紫红色的衣裙,腰间扎着一根银色的丝穗,越发显得身材瘦挺。 她进来的速度不谓不快了,可是蓝衣人似乎故意躲她,抢先一步去了,这一点不禁令她大大感到沮丧! 她仍然看见了消逝在黄澄澄琉璃瓦间蓝衣人的背影,那只不过是惊魂一瞥而已。 蓝衣人的杰出轻功使得她大为吃惊,若非是眼前情景不容她离开,她非得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不可! 心里这个疑团,一时却是难以解开,原因是面前这个强敌,李妙真不容她稍具轻松。原来她们双方并非完全陌生的,最起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正因为这样,当“青霞剑主”李妙真第一眼看见了这个女人的来到,才情不自禁地为之大大惊心!她心里最怕见到的人,终于让她见到了! “阿弥陀佛!”李妙真强自镇定地抱回手中长剑道:“风施主别来无恙,请恕贫尼失敬了!” 绰号“妙仙子”的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早已看见了地上的朱翠与青荷,尽管心里充满了愤怒,表面上却并不显著。 “李剑主久违了……哼哼!” 冷冷一笑,她随即轻移莲步,走到了朱翠面前,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又看了一下她的眼睛,这才转向青荷,察看如刚。 “风施主大可放心!”李妙真面现尴尬地道:“贵介并无伤害,只不过是睡上一会儿而已!” 风来仪在探知朱翠青荷并无性命之忧,内心大为放宽,只是她却不能便宜了李妙真。 “李剑主,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一面说,风来仪缓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李妙真原以为风来仪上来必定会向自己出手,说不得要与她一拼生死高下,却想不到对方竟是这么好的耐性,对方越是这样,越是难以作答。 “无量佛,善哉!”李妙真那张看来慈祥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罩起了一片怒容:“朱公主是钦命要犯,贫尼为情所托,拿她归案,虽属分外之事,但亦不失善功一件。阿弥陀佛,还要请风施主念在同属武林一脉多多成全!”一面说,这位白衣庵主就着蒲团缓缓坐下,一口长剑亦落入鞘内。 “慈一,来,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名震寰宇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一的妙仙子风帮主,还不上前见过!” 慈一原为一连串所发生的怪事吓得内心忐忑,这时一听来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不乐帮主,更不禁暗吃了一惊,庵主既这么吩咐,只得上前合十一拜。 “弟子慈一,参见帮主。” 风来仪一笑道:“不必客气!”眸子一瞟,视向一角倒卧于血泊里的悟明道:“这位大和尚又是怎么回事?剑主你敢情开了剑了?” 李妙真怔了一下,神色很不自然地点点头,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施主你见笑了!”一面说探手衣内摸出了一个羊脂玉瓶,一面站起来,打开瓶塞,用小指指甲在瓶内挑起了少许红色粉未,走过去到悟明尸身旁边,以手尖粉未轻轻弹向尸身伤处,随即回身坐下。 “施主见笑了!” 风来仪一笑道:“久仰阁下精解百家之毒,更擅炼制百药,这一回当是传说中的化骨散了。” 说话之间,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嗤嗤!”之声,眼看着悟明和尚身上起了一阵淡淡的黄烟,先是衣服溃烂,紧接着流出了一摊黄水,眼看着悟明的尸体渐渐缩小,最后终于消逝无形,地上只剩下一小摊绿黄色的浓浓汁液。 风来仪不禁点头叹道:“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就只是这说话的当儿,眼看着那摊黄水亦变成阵阵黄烟升起,地上最后充其量只剩下了一些黄色的痕迹罢了。这番情景不要说慈一女尼不曾梦见,就拿见多识广的风来仪来说,也是第一次目睹,她虽知江湖上流传有“化骨散”之一说,然而尸身上的发须衣着都是要加以善后处理,眼前这种情形如非目睹,简直是难以相信。 她久闻这位白衣庵主擅于调制秘药,却想不到手段如此之高,转念之间对于眼前的李妙真,却另有一番评价,暂时放在心里没有说出。 禅房里飘散起一阵腥臭气息,所幸时间不长,很快即告消失。 “好险,”风来仪冷冷地说道:“要是我晚来一步,只怕这两个人也将同那个和尚一样变得尸骨无存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言重了!” 李妙真看了一旁的慈一一眼道:“给风帮主献茶!” “不用了!”风来仪冷冷地道:“我想她们两个大概就要醒过来了,我就再等她们一会吧!” 李妙真又喧了一声佛号,单手打着问讯道:“施主想必是已同意将朱公主暂时交给贫尼带回去了?至于错待贵门手下之事,改日老尼当亲自上门致歉!请多多海涵!”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清瘦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剑主未免异想天开了,想要把人从我手里带走可没这么容易。这么吧,在这里我还有两天逗留,我随时恭候大驾。”说时站起来走向朱翠,后者似乎已经醒转,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在发愕,风来仪来到,使她突然一惊,蓦地坐起来。 “你醒得正是时候,我们也应该回去了!” 朱翠乍吃一惊,站起来看了各人一眼,才似想起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又羞又愤,忿忿地看向李妙真。 风来仪这时走向青荷,后者正处于将醒未醒之间,风来仪一只手轻轻在她身上一拍道:“还不醒么?”随着她手掌中传出的真力,立刻使得青荷睡意全消,随着她落手之势,霍地坐了起来。 风来仪冷笑道:“丫头你干的好事!哼!” 青荷目睹着面前的风来仪,先是一惊,立刻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骇得面色惨变。 “三娘娘,您回来了?”一面说慌不迭跪地行礼。 “算了,这件事回头再谈!”风来仪眼睛里交织着怒火,缓缀接道:“这都是这位李庵主特别照顾你,她总算对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只怕你现在早已尸骨不存化为飞烟了!” 青荷一时不明究竟,一双眼睛只是骨碌碌转着,脸上表情是惶恐不定。她深深了解风来仪这个人,更知道她怒时的威仪,如果这番盛怒果真冲着自己来,那自己这条小命多半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青荷一时就好像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差一点为之失态。 风来仪冷漠的眼睛随即又瞟向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朱翠原对李妙真心里充满了怒火,想要出手与她一分高低,无奈风来仪既然在场,这个架还不如留给她们来打比较更合适。这么一想,她索性表现得一派轻松,根本不当回事地点点头道:“好吧,这就走么?” 却把一双妙目注视向李妙真道:“庵主下毒施阴的手法果然高明,倒还要谢谢你的手下留情,不知还有什么见教没有?” 李妙真虽然情知风来仪是个不易对付的人,无奈眼前情形既然已把话说明了,反倒不能这么轻松的就容她把人带走。 “无量佛,善哉,善哉。”一面双手合十,眼睛里却交织着隐隐的怒光:“公主少安毋躁,贫尼既然答应了那位施主,眼前实不便再放你离开,还请多多包涵!” 朱翠秀眉微挑,双手一抱道:“这么说,你是一定不放我走了?” 李妙真道:“公主海涵。” “好吧!”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可就做不了主了,我原是答应同风帮主转回不乐帮在先,却不便再答应去成全你的人情,你看这又如何是好?” 李妙真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目光转向风来仪说道:“风施上诸多多成全!” 风来仪面色一沉,冷笑道:“这么说,庵主你是存心与不乐帮为敌了?” 李妙真又是一声“阿弥陀佛”道:“贫尼不敢,风施主多多成全!” “我万难成全,庵主你又将如何?” 风来仪说话之时,霍地连施真力,在微微挺身的一霎间,这股真力已直向李妙真身上袭过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8节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高手对招似乎一开始都是采用这种方式,这也是一种挑战的暗示。大体上本人内力的强弱程度也可在这个动作里传达过去,彼此当可知道对方的实力,用以衡量眼前自己的是否出手。 是以,眼前的风来仪这个动作,等于给了对方一个暗示,那意思是要她好好衡量一下自己。无如李妙真一来自己本身不是弱者,再者“不战而屈”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基于以上两点原因,她眼前就绝不甘心眼看着风来仪把朱翠带走。 是以眼前风来仪内力一经运到,李妙真也就绝不含糊地立刻还以颜色。只见她脸色一沉:“阿弥陀佛。” 先是她那一袭金色袈裟,在风来仪迎面的劲力暗袭之下,整个地向后甩了开去,现在在她本身内力贯注之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她方才在对付蓝衣人时,虽然未曾施展全力,但在那一霎相形之下,显然已落了下风,这一次她决计不甘再受对方摆布。 两股内力真元甫一交接,李妙真立刻改守为攻,身子陡然向左一个快闪,霍地却向中锋抢进了一步。 在一般传统武功的打斗方式里,是难以看见这种动作的,其威力似乎也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风来仪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微微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凭自己功力与所代表的门户,对方万万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却是没有想到对方非但不买账,竟然抢先向自己出手,而且居心险恶,厉害无比! 即以眼前这一手急转中锋来说,当中所含蓄的凌厉杀机即有其不可思议之处。 原来李妙真这一式急转在内功真力交锋上来说,叫做“夹锋之刃”,威力至猛,大非寻常,如果时间部位配合得好,再加上施展人本身功力够强的话,只这一下即可置对方于死命。 风来仪自然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不过由于她事先没有料想到李妙真竟会对自己施展这种毒手,有失之意外,动作上便未免慢了一步。 只听见“哧”的一声,一片金刀劈风之声,直向着风来仪正面疾劈过来。 风来仪赶快向左一个快速旋转,同时运施内力霍地向外顶出。虽然这样,她依然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刷”的一声,疾风过处,把她上身左侧方足有半尺长短的一截衣角给平平地斩落了下来。 对于风来仪来说,这不啻是生平罕见的奇耻大辱,刹那间怒由心起,平素最重涵养的个性,这一瞬竟然也难以把持,一张脸变得雪也似白。随着她的一声冷笑,上身轻轻晃动,已如同一缕轻烟般飘出窗外。 显然地,风来仪是觉得禅室内地方过于窄小,难以施展得开身手,是以转移现场。 另一面的李妙真几乎与她抱持着同样的思想,她既然已向对方出手,自然只有全力之一图。一手得意的“夹锋之刃”,满以为在对方未曾料及之下,定然可以得手,却没有想到竟然被对方门过,这一惊较之风来仪更有过之。她当然知道风来仪这个人的不易招惹,更知道自己一战不胜可能遭致的下场,是以这一仗非得全力求胜不可。 高手搏斗,也许更较平常人注重制敌的先机。风来仪身子方自腾起,李妙真已尾随其后紧跟着闪身扑出。 那是一个颇算幽静的小小庭院,院子里除了数棵修竹外别无其他,这是庙方专为供应李妙真来此驻锡的住处,甚是静寂。虽然在庙会之期,亦不为任何噪音所干扰,然而这一霎却成了两位并世高手作殊命搏斗的战场。 风来仪身子还没有沾地,忽然间己感觉出背后的劲风袭项,已猜出李妙真自身后攻到。 一旁的青荷眼看着主人处危,不禁出声大呼道:“三娘娘小心!” 风来仪又何须她出声示警,随着身子的一个前俯,左手撩处,长长袖角,就像是一道倒卷的飞瀑,迎头挂脸,直向着李妙真上躯反卷过来。 李妙真发出了一声低叱,金色的袈裟卷起了一阵狂风,向着风来仪的来势迎了过去。 两股急迫的气流乍然在空中交接之下,发出了“嘭”的一声,其声虽然并不宏亮,可是力道却是极为猛厉,在场的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扑面而来的一阵疾风。 风来仪的进身势子极快,红影乍闪,已切近了李妙真正面。 “剑主看招!”随着这声清叱,她的一只雪白手掌,配合着尖尖五指,就像是一口利刃,陡然间直向着李妙真腹间刺了过去,动作之快,出人意表。 李妙真冷哼一声道:“好!” 金衣掀处,一只素手由肥大的长袖底层翻了出来,不偏不倚,与风来仪的个掌迎在了一块。 “啪”的一声,两只手忽然间就像是被胶粘在了一块,然而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分了开来。这么一来,双方功力的强弱立刻就分了出来。 风来仪在一震之下,不过往后面退了一步,李妙真却一连后退了三步,兀自频频摇动不已。 这一霎,朱翠、青荷、慈一三个人也都先后由房中跟出,李妙真自负极高,想不到今日一连失利,自忖当着面前各人脸上实在挂不住,再者她确实还有许多高明的招法不曾施展,就此落败万不甘心。 “无量佛,善哉善哉!”李妙真双手合十向着当前的风来仪欠身道:“久仰风帮主武技超群,天下罕敌,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贫尼不才斗胆还要向施主你请教几手高招,尚请不吝赐教才好!”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们这不是已经动了手了么!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阿弥陀佛,”李妙真道:“风帮主真不愧是女中丈夫,既然这样,就请施主你划下道儿来吧。” 风来仪淡淡一哂道:“很好,只怕我划下的道儿大师你未见得喜欢吧!” “阿弥陀佛!”李妙真冷笑道:“那也未必,贫尼是早已舍身为佛之人,善结四方之缘,施主你就不要客气了!” 这几句话已明显地交待对方,无论对方要怎么个打法她都奉陪。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了!大师你可练过提江过海的气功么?” 李妙真神色微微一怔,但是她正如风来仪一般,生平最是要强好胜,这两个女人碰在了一块,可真应上了“计尖碰上了麦芒”,谁也不服气谁! 所谓“提江过海”之术,乃是内功中极为上乘的一门功夫,又名“提呼一气功”,练功人如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功根基,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待到开始人门练习之后,其中艰难更是与日俱增,功力越高阻力越大,而这门功夫较诸别种功夫不同之处,似乎是在于它的永无止境。当今武林固然不乏浸淫此功之人,只是还不曾听说哪一个使到了顶尖儿地步。 李妙真一听对方开口即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心里焉能不为之暗吃一惊。好在在这门功夫上,她确实也下过一阵子苦功,对方既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说不定要与她放手一搏了。她当然知道,这门功力的厉害,一旦动起手来,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对方指名要施展这门功力,可见恨恶自己的程度已是昭然。 心中转动着这个念头,一面早已运施功力,将一口内力上至祖窍下至丹田中经黄庭,一气贯通。 “无量佛,就依施主所请,贫尼候教了!” 话声一落,只见她芒鞋轻企,整个身子看起来猝像是提高了数寸,俄顷间之后移了尺许左右。 风来仪自然早已调度好了内力,见状长吸口气,足尖点处,轻飘飘地升起了四尺左右却落足在一棵盆景中的海棠花巅。 这一手功夫,使得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翠大为心惊。说起这种“提呼一气功”,她虽然也曾练习过,但论功力不过入门而已,比起眼前两个人来,实不能等量齐观,尤其这时目睹风来仪施展时,更是自愧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风来仪足下不过往海棠花上轻轻一沾,随即腾了起来,只是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体,却像是一个轩飘飘的影子而已。然而飘起来的这个影子可真是太厉害了!像是一阵风也似的,忽然来到了李妙真身前,这一霎李妙真慌不迭地亦跟着纵了起来,如同风来仪一般,那么轻飘飘的,简直就是一条影子。 两个像煞影子的身体在空中乍一交接,彼此互换了一掌,李妙真的手掌直印对方前胸,风来仪的手掌却是拍向李妙真腰间。 那是极为奇妙的一霎,透过现场旁观者的眼睛所见似乎对方都得了手,双双都击中对方的身上,紧接着两条人影已交错着擦身而过。 像是一片彩云般,风来仪落身在一堵假山石上,眼看着她梦幻般的躯体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闪烁之下,由虚幻而变为实在。 含着一抹似乎是属于胜利的微笑,她打量着对面的敌人李妙真。 李妙真的情形显然就不一样了。在一阵快速的疾转之后,她的身子终于站住了,只是看上去却颤抖得那么厉害,金色的肥大袈裟映着阳光闪出了片片耀眼光辉,相形之下,她的那张脸也就更加显得苍白。 “好,”半天之后,她才吐出了这几个字:“金乌门的武功果然奇妙,施主你好身手!贫尼总算见识……”一面说时,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踉跄。 一旁的慈一女尼这才看出了不妙,敢情庵主多半是负伤了,当下慌不迭地上前赶忙扶住了她。 “庵主你……” “个要紧!” 说话时她单手一分,慈一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倒在地,李妙真那双眼睛,含蓄着深深的仇恨,直直地向风来仪注视着。 “阿弥陀佛。风施个你们去吧,今后数月之内,贫尼定当还要拜访,面请教益,阿弥陀佛!”双乎合十,深深向着三人一拜:“请恕贫尼这就不相送了!”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大师来访,不乐岛自当竭诚欢迎,只是为阁下今日盛誉计,哼哼,你还是不来的好,言尽于此,我们这就告辞了!” 李妙真直竖单掌,长长地喧了声“阿弥陀佛”,那张脸显然白中透青。 “就算是火海刀山,贫尼一定还是要来的,哼哼……”微微一顿,她才喃喃接下去道:“当然,说不得,还有几位方外的老朋友要向施主等介绍!” 这话等于说明了,李妙真是绝对忘不了风来仪今日所加诸在她身上的仇恨,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知不是风来仪的对手,但是此仇却非报不可,因此在下一次相会之时,她将要有几位方外朋友出手助阵。 风来仪当然明白她话中之意,聆听之下,脸上欣然带出了几丝笑容。 “那可是太好了!我们那个岛上样样都好,就只是太寂寞了一点,大师真要能引见几位武林同道朋友在岛上见见面,可真是皆大欢喜之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不乐岛随时恭迎大驾。” 转过身来招呼朱翠道:“姑娘,我们走吧!” 朱翠向着李妙真点头微道:“对不起,打扰了!”随即与青荷同着风来仪扬长而去。 目送着风来仪等三人步出了偏院之后,李妙真身子晃了晃,终于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 ※※※ 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转,朱翠有说不出的一种惆怅。 撩开帘了向外头看看,黑沉沉的不见东西,倒是小桥那一端的一盏高架挑灯,在夜色恨光彩夺目,不过也只能照清那方圆两丈左右的地方罢了,再远一点也就啥也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来,飘下了一些细雨星子,敢情是又下雨了。 夜雨、孤灯,天涯羁旅……唉…… 回来已经两天了,下了两天雨,哪里也没去,只是闷在房子里。 风来仪昨天还在说,江水已经大涨了,再下两天雨就可以出海启程了。 已经决定去“不乐岛”,朱翠倒是不再三心二意,确实定下了这颗心了,心里何尝没有慕亲的冲动?只是兹事体大,可不能由着性子,是以三番两次地把这件事想过,现在依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不乐帮的种种传说,江湖上传的多了,就自己所知,能够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的似乎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恩兄海无颜,再一个就是新近才结识的那个姓单的怪人。那地方既然被形容为只能进不能出,像是阎罗殿那般可怕的地方,自己却偏偏要往里面闯,也叫无可奈何。 一阵悦耳的琴弦声自楼上传出来,那个孤傲的女当家的风来仪又在自己作乐了。 只听风来仪边弹边唱,唱的是: 美人卷珠帘, 深坐蹙蛾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这二十个字李太白的诗句,出自她的唇齿,似乎别有意境,今夜听来,尤其感人。 朱翠随着音的猝然间为之神往。 她暗忖着:人闻风来仪喜爱诗词,直到今夜才领会到她的文采斐然,倒也难得。 弦声琤琮,和着窗外纷纷细雨,激发起一种起自内心的共鸣乐章。那弦音声声冰寒,似琴非琴,倒有七分像是琵琶。 她那里声声弦慢,唇齿送音: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 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 还掩故园扉。 这是孟浩然当年赠别王维的绝句,喜读唐诗的人无不能朗朗上口,只是却不同用于朱翠今夜之感触至深,似乎只有今夜此时,这个人,这张嘴才唱出了诗句中的那般凄凉,也似乎只有楼上人的那双手,才能拨弹那么恰当的音瑟声韵。 朱翠情不自禁地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想不到风来仪竟是如此风华气质,自己倒是看错她了。 窗外夜雨声声,冰弦声既是如此之低,歌声掩抑更非意在撩人,朱翠想要听得十分真切便感为难了,她干脆敞开了门扉,轻轻闪身楼外,原想攀上阁楼外站立廊下,倒要听个真切,看个明白。可是这么一来势将惊动了她,焚琴煮鹤,却是大煞风景。 雨点飘落在她头上、身上,凉凉的,冰冰的,仿佛作贼似的,自己对于自己这一霎的举动也觉得好笑,敢情自己还有这么一股傻劲儿,好傻、好痴。 她的傻,倒也岂非没有代价,因为紧接着楼上幽人却又传出了悲切的词儿。 以上两者是触景而发的唐诗,刻下的这一段儿,却非出于前人手笔,想是她自撰的,却是分外感人。 只听风来仪和着拍切,声声唱道: 一叶飘零至露初, 数载相依二心从, 岂意今岁终化鹤, 遂将长剑束高阁, 南湖水槛三秋冷, 赤岸松门一径封, 萧瑟秋风吹身冷, 凄凄素帐忆君容…… 未后两句,她更反复地唱着,琵琶弦已冰涩,弹唱人亦已泪眼迷离。 朱翠在她弹唱未半时,已身不由己地腾身而起,轻轻地落身在廊一隅,忍不住轻轻向前掩去。她自信轻功绝佳,身形落下翩翩如骛,确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却仍然惊动了房子里的那个人。 就在她身子方凑近窗前的一霎间,忽然眼前的那扇门扉倏地大张了开来。朱翠心里一惊,点身就退。 须知朱翠一身轻功,确实了得,眼前施展开来,真如当空夜蝙,两臂开合之间,翩若惊鸿地已落身在楼下阶前。 然而楼上那个女人风来仪却硬是要较她快上一步,朱翠身子不过方一着地,正待向房内扑进,猛可里面前人影乍闪,带着一阵子衣袂破空噗噜噜之声,风来仪已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只见她手里仍然抱着方才弹奏的琵琶,眸子里含蓄着不怒自威的神色,狠狠地盯着面前的朱翠。也许是方自由悲伤的情绪里惊觉,一时还难转过这个弯来,她只是冷峻地注视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朱翠愣了一下,既然为对方看破了行藏,索性放大方一点,当下一哂道:“刚才的琵琶是前辈你弹的么,弹得好唱得也好,我一时忍不住,所以……” 风来仪身子一闪,已飘身进入厅内。 朱翠才感觉到自己还站立在雨地里,当下身子微闪,跟踪进入。 厅内黑沉沉的,只有壁角的一盏小小琉璃灯,散发着略渗有绿色的光彩,整个大厅看上去阴森森的,衬以外面萧萧风雨之声,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觉。 朱翠想过去点灯。 风来仪忽然阻止住她,说道:“用不着!” 朱翠听她口气不善,当下站住脚,道了声是,随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风前辈请坐!”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家,还要你来让我的座位么?”一面说她也坐了下来。 眼前气氛似乎很尴尬,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刚才我听见前辈所弹奏的曲子,唱的词实在凄凉感人,好极了。外面下雨听不真切,所以一时忘形上楼,尚要请你不要怪罪!” 风来仪冷冷地道:“你也懂曲子么?”微微一顿接道:“我是说你也会弹琵琶?” 朱翠点头道:“这……懂一点!” 话声才住,即见风来仪霍地把手上琵琶一抡道:“接着!” “呼……”一道黑影,直向着她脸上飞了过来,朱翠突然一惊之下,伸手一托将来物接在手里,才知道敢情是对方个人的那个玩意儿。 她原以为一个空心的琵琶,不会有什么分量,哪里知道一接到手里,才知道敢情这玩意儿竟然不是琵琶,亦非木竹之器,通体遍平,上尖下圆,乍看起来像是琵琶,其实不是。概琵琶为四弦,这东西竟然有十来根弦子,通体上下看起来黄澄澄的,像是铜器,有一个圆乎乎,可以手握的把手,通体上下一式弯巧扁平,形状古雅,一看即知乃是古乐名匠精心所制。 朱翠出身大家,自幼王府即聘有工于此道的乐师。自己因为喜爱此道,便养成了日后的兴趣,但所弹无非一般乐器,举凡如七弦琴、琵琶洞萧,无不精通烂熟,而眼前这个乐器她却还是第一次见过,一时在手上把弄着,迟迟思索着它的名字。 风来仪一双眼睛一直都在注意着她,这时略似现出了几分神采。 “你现在还说这是个琵琶么?” 说时她那双眼睛微微收小了,脸上微微洋溢着几分笑意。 “这……”朱翠用手通体把这物件摸了一遍,心里思索着,已有几分知道,只是却不敢拿准。 “大概是太暗了吧,你看不清楚!” 说话时,风来仪已由身侧取出了火器,吧嗒一声打着了,亮起圆圆一团火光。 那是一个颇为精致的火招子,通体上下像是一根玉管子,却有一面斜削出来的管口,那股清清的火焰,即是由那个门子里喷出来的。 “现在你可以看清楚了!” 一面说,风来仪拨动那玉管底部暗置的弹簧,只听见“叭!”一声,自管内弹出了一团流焰。这团流焰有如黑夜流萤,在空中划出来一道弧光,“波”地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空中吊置的那盏吊灯里,顿时引着了灯蕊,全厅大放光明。 朱翠十分欣赏对方指法的巧妙与准头,微笑道:“真妙!”这才向手上那具铜制乐器注目。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哼!”风来仪脸上显示着一丝冷笑:“你虽然贵为公主,出身王族,但是我确信你说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来,你服气么?” 朱翠经过一番盘算,确信对于手中物什已猜知了个八成,但是她仍然有些拿不准儿。 于是她试探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古乐器,这三百年以来早已失传,是不是?” 风来仪微微呆了一下,含笑点点头道:“大致不差,你可知道它的名字与用处么?” “这就是一般常听的‘瑟’!”朱翠由对方的脸上表情,已可断定自己是猜对了。 当下她微笑了一下,接下去道:“我所以没有马上说出它的名字,那是因为你这一把瑟和我所知道的形象略有不同。一般乐具,如是出自宫制,则形象虽千百年也不会更变,看起来这座古瑟,必是出自前辈世代珍藏,多半是私家独创的了!” 风来仪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显然高明之至!” 朱翠道:“前辈夸奖,这应说这个瑟是出自你的传家之宝了?” 风来仪摇摇头,轻轻一叹道:“确是传家之宝,只是并非是我家的宝物,是……我…个故世的朋友……”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翠注意到她的脸色在诉说这位“故人”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 “是了……”她心里默默想着:“怪不得刚才那末尾一首歌词,听来像是吊挽友人的诗句,这样看来便不错了!” 风来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又重新落在了朱翠身上,微微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一座‘瑟’,是江南柳家三十九世的传家之宝!” “前辈说的是江南铁狮子桥柳家?” “唉?”风来仪颇为惊讶地道:“你怎知道这家人家?” 朱翠一笑道:“铁狮子桥柳家我虽然无能拜访,只是有‘琴仙’之称的柳舒卷前辈,我是久仰极了,不知道你所说的柳家可是他老人家?” 风来仪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又似悲伤的表情,听了她说的话甚久之后,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就是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阅历竟然如此丰硕,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似乎她已经消除了方才不愉快的情绪,这一刻如沐春风,脸上显现出少见的和谐。 “这么说,你也会弹了?” 朱翠摇摇头道:“我不会,我只会弹琴!” “好极了,琴瑟原是要配合的,你可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么?” 朱翠点头道:“知道一点!” 风来仪道:“这么说倒要考考你了,你可知琴瑟之分又在哪里?” 朱翠道:“琴声调高,瑟音调低,据我所知,瑟分两种,一种是多弦,又叫大瑟,分二十五弦,一种称小瑟,只有十五根弦子,就像这个……” “还有呢?” 朱翠想了想,一一笑道:“堂上之乐首重琴瑟,但是却有琴传而瑟不传之说。其实,并非是瑟不传,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学习这种乐具,千百年来便很少有人知道罢了。” 风来仪轻轻一叹道:“当今天下,懂瑟之人不能说没有,只是舍弃柳舒卷其人,再也没有那美妙如梦如幻的幽怨指工了!” 说到后来,她脸上显然又着染起一层伤怀。 朱翠道:“这也不一定,前辈你的造诣不也很高么!” “我,比起柳……来,我差得太远了!” 忽然她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手指向厅内原置的琴座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来吧,我弹琴你和瑟,我们来对应一回可好!” 朱翠想了想,其实她早已技痒,对方既有此情,倒也不再推辞,当时应了一声:“好,只是我弹得不好,拿不准儿!”一面说,便把手中铜瑟平置桌上。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是你头一次合瑟么,你可知怎么合法?” 朱翠微笑道:“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所弹曲调其实一样,前辈你赐曲吧!” 风来仪见她这么说越加兴致高炽,当时一面移座琴侧,含笑道:“你能懂得这个便不差了!” 于是她先定了弦,便用右手空挑七弦,作了个“仙”字,又用左手无名指按住五弦的十徽,右手勾五弦,应了个“翁”字,这便是所谓的“小间勾”。 朱翠见对方已调好些弦子,不甘示后,立刻以右手空挑七弦,作个“仙”’字,左手大指按住四弦的九徽,右手勾四弦应了个“翁”字,乃是个大间勾。 这具铜瑟,果然作比等闲,音色苍古每有余韵,诚是不可多得之宝。 风来仪见对方果然是个知音的行家,一时大为欣似。 她嘴里报出了曲牌道:“来一段《七四》吧!” 朱翠一笑道:“遵命!” 于是这一瑟一琴便和将起来。 朱翠初弹还怕摸不甚清,谁知一段《七四》弹下来,指法已熟,原来这铜瑟虽是形样略异一般,但那十五根弦子用法一如焦尾瑶琴,朱翠以前五弦定合四上尺工为徽羽宫商角,即所谓琴中之中吕钧,次五弦如之,两手双弹,即两合字成仙翁音。 一曲既罢,双方已有欲罢不能之势,于是紧接着第二曲《玉宫赡》弹和得越为动听,一时间整个楼字便沐浴在琴韵之间,哪里又理会得窗外雨潇潇。 这一调《玉宫赡》情意绵长,弹和起来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一曲既终,双方已似到了“忘我”之境。 风来仪一双眼睛含蓄着罕见的慈爱,默默向朱翠注视着,甚久之后才微笑道:“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第一次合瑟就能把握住个中三昧,真是难能可贵,如果舒卷还在人世,看见你弹奏得这么好,不知他该有多高兴。” 无意中她说出了“舒卷”二字,不再冠以姓氏那个“柳”字,可见这个柳舒卷与她确属私交非浅了。 经过这番“琴瑟相和”,朱翠确实对于眼前的这个风来仪刮目相视,她原就感觉出她的气质不俗,这时便更为心存敬仰了。 一阵大风,揭开了窗前纱幔,带进了一些小雨星子,使得朱翠猝然有所惊觉。“错将大敌为知己”,这个疏忽可是不小,这是她一直暗中在提醒自己的。 似乎有郁雷在天上响着。 朱翠掠了一下头发,懒洋洋地由椅子上站起,双手捧着这具铜瑟走向风来仪道:“这真是一件难得宝贝,前辈你收回去吧,别叫我碰坏了!” 风来仪道:“你碰不坏的,也许你还不知道,这铜瑟正是当年柳舒卷的随身兵刃,他爱此瑟真是较性命还有过之!” 朱翠一怔道:“随身的兵刃?” “怎么不是?” 说时,风来仪已就其手中把这具铜瑟接了过来,只见她右手向那个铜瑟的把柄上一握,“呼!”一声已抡了起来,一股巨大风力,夹着一团黑影,直向朱翠头顶上砸了下来。 朱翠一惊,倏地闪身纵开,风来仪却紧跟着她闪出的身子蓦地袭了过去。朱翠心里一惊,倏地一个翻身,右手猛地递出,想去抢夺铜瑟的把子,猛可里肩上一沉已吃铜瑟另一端搭在了肩上。不容许她另有行动,只听见“喀!”一声,铜瑟一端似乎搭下来了一个盘头,把她整个左肩头紧紧锁住,一时动弹不得。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你看如何?” 手上一振,“喀”的一声,瑟顶盘头又自松了开来,倒是朱翠不经意之下为对方制了先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红了。 风来仪道:“另外的妙用还多得很,更可兼发暗器。” 才说到这里,似乎由一隅传过来一声轻微的冷笑,只是这声轻微的冷笑立刻为空中猝然传来的一声雷鸣所掩饰,紧接着亮出了一道刺目难开的闪电。 风来仪、朱翠相继为那声冷笑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一齐扭脸望去。 闪电下,她们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停立在窗前廊下,闪电的光度,甚至于使她们清楚的看见对方这人穿着一袭蓝缎长衣,也许由于被雨水浸湿了的关系,在闪电下闪闪有光。 朱翠一眼之下,心中大为震惊,根本无需看清对方的脸,已可断定这人是谁,一颗心顿时为之忐忑起来。 对于风来仪说,这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尽管是惑之于风雨,但是对方欺身到近前咫尺,竟没被自己发觉,对于一个像她如此武功而又自负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然接下的反应,实在是够快的,随着风来仪扬起的铜瑟,手指已经拔动了一很特殊的琴弦,“哧!哧!”两股极为尖锐的破空之声,夹带着两支银光耀眼的银钉陡地飞出,直循着窗下那高大的蓝衣人身上射去。 蓝衣人显然身负奇技,这一点可以由他在风来仪暗器出手之后,仍然没有立刻逃开之意看出。 那是一种武林中罕见的收接暗器手法。随着蓝衣人撩起的右手,一上一下,只听见“叮!叮!”两声脆响,已把古瑟中飞出的一双暗器接到手里。 闪电乍亮。这一次风来仪和朱翠都看得很清楚。对方敢情脸上带着一面极其狰狞的面具,即使心知是假,亦不禁为之暗吃一惊。 风来仪一声清叱道:“你是谁?”随着叱声之后,身子已倏地腾了起来,起落之间直向对方蓝衣人身上猛扑了过去。然而,她的这种进身之势,立刻受阻于来人身上所发出的充沛内元罡炁。 当然这种抗拒是无形的。风来仪似乎未曾防备到对方有此一手。双方力道猝然一交接之下,她不得不中途落下,身子一歪,一拧,落身子现场一隅。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只当不乐帮三娘娘武功有什么惊天动地之能,今天一见不过如此,令人失望之至!” 对于朱翠来说,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海无颜!”她心里呼叫着,差一点脱门而出,然而,对于风来仪来说,这个声音却是闻所未闻的陌生。 “你是什么人?” 吐出了这五个字,风来仪已向前踏进了一步。 两股内元真气立刻在空中交接顶撞起来,凭着风来仪数十年交敌的经验,她立刻就判断出对方这个高大的蓝衣人功力至强,是过去从未领受过的一个劲敌,这一惊使得她禁不住心头升起了一片寒意。 两股气机继续在抗衡着,只是从表面上看来,两个人却像无事一样的平静。 “你好大的胆!”风来仪冷笑着道:“这里岂是你随便可以进出的!” “我想来就来!”蓝衣人用同样冷的声音回答道:“包括你们那个不乐岛在内,我只要想去谁也阻不住我!” 风来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信,你只是口说白话而已!” “那就算是空口白话吧!” “你是谁?为什么脸遮面具?” “这还不简单!”蓝衣人说得极其自然:“当然是不想让你看见本来面目!” “这么说,我们以前见过面了?” “也许是吧!”蓝衣人道:“我已记不大清楚了!” 风来仪在说话时,一面暗聚真力,好几次都想试图把对方护身真气突破攻入。但是每一次对方都似乎有备在先,一任她内力攻向哪里,那地方总似有了防备,两股力道交接之下,便使得她的用心白费。 风来仪一向目高于顶,然而这一次却是自内心对这个人生出了戒惧,哪里敢丝毫悼以轻心。 “尊驾贵姓?” “我不会告诉你的!” 蓝衣人冷森森地接下去道:“不过你不必多心,今夜我来这里,只是一次礼貌的拜访,确实没有心存恶意。” 风来仪一笑道:“这么说你是手下留情了?” 蓝衣人冷笑道:“对于贵帮,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微微一顿,他立刻又接下去道:“当然该留的我已经留过了!” 风来仪一笑道:“听你口气,好像你与不乐帮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似的?” “也没有这么严重,不过我倒是自己心里发了一个誓罢了!” “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蓝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要与‘不乐帮’周旋到底!” “哼,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蓝衣人略似轻狂地道:“不乐帮一天到晚要别人不快乐,我也想让他们尝尝不快乐的滋味就是了,这是我私下里的一点心意罢了!” “你以为你能做得到么?”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过我决计这么做就是了!”蓝衣人冷笑了一声:“我的最后宗旨是把不乐帮全数瓦解,彻底消灭!” 风来仪发出了一串颤抖的笑声。 “你的雄心壮志,确是值得嘉奖,听你口音,你的岁数不大,小伙子,来试试吧,想毁不乐帮,最起码你要先胜过我,要不然岂非梦想?” “这话有理!”蓝衣人点了一下头道:“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夜我冒雨来访的道理!” 风来仪冷冷笑了一声,道:“那一天在马王庙,我们不是见过面吗,为什么你走得这么快?”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打算与你见面!”蓝衣人脚下已轻轻在向后面移动:“今天见面不是比较恰当么!” 话声一落,他身子已如一只巨大的飞鸟,两只手倏地一张,腾身而出。呼噜噜,衣袂荡风声中,他已落身子楼前木桥。 雨势未己,蓝衣人身上早已淋湿了,只是却压不住他心里的火气。 紧随着他的转进之后,风来仪一阵风也似地飘身而出,落身在小桥的另一端。 两条人影虽然落身先后的顺序不同,可是所采取对立的势子却是相同的。 蓝衣人身形直立如前,透过他脸上面具,可以觉察到他亮炯炯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对方,似乎有立刻出手的意图。 风来仪在片刻伫立之后,忽然间如风摆残荷般地摇动了起来。蓝衣人慢慢地矮下了身子。四只眼睛彼此全神贯注着,情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看到这里,朱翠忍不住纵身而出,正因为她猜出了那个蓝衣人是谁,心里才越加的为他担心,生怕在此一战里,失手于风来仪。只是眼前情势之将要发生,却是她无力所能阻止的。就在朱翠身子方自纵出的同时,木桥两端的两个人已经同时展开了身手。 两条人影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猛然向当中挤了过来,其势之快,简直令人来不及细辨。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双方已似乎交换了七八掌。 带着一声轻啸,蓝衣人身子戛然划空直起,落向荷池之尖。他的一·只足尖无非只在残荷顶端上点了一点,随即腾身直起,揍在了木桥的另一一端。 “果然高明,见识了!” 话声既落,再也不想在此多留片刻,身形再次拔起,却是一招“神龙升天”的绝妙轻功。沉沉夜色里,他身子足足拔起了六七丈高下,在紧接着吹来的一个风势里,立刻消逝无踪。 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翠,看到这里才算是喘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再看风来仪,出乎意料之外地,她竟仍然还站立在木桥上。她在发呆。 朱翠目睹着海无颜的来去,本想唤住他上前说几句话,只是碍于风来仪的在侧,却不便如此。 甚久之后,桥上的风来仪才似警觉过来。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目光转向朱翠道:“这个人你可认得?” 朱翠心里一动,以为被她看穿了心事,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想法几近无稽。 摇摇头,朱翠道:“我不认识,他不是戴着面具吗!” 风来仪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入厅内,朱翠亦跟着进去。 忽然风来仪转过脸来,目光炯炯盯向朱翠道:“这个人一定与你有关系。” 朱翠一惊道:“怎么……” 风来仪冷哼了一声道:“因为他两次出现,你都在现场,这绝非偶然的!” 朱翠原本以为她发现了自己什么隐秘,听她这么说不禁放心,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真希望能够见识一下他的庐山真面目。” 风来仪这才想到上次这个蓝衣人出现时,适逢朱翠中计李妙真,昏倒在地,当然她不知道了,这么一想确实也不能断定她与那个蓝衣人暗中有来往。一想到蓝衣人那般杰出的身手,果真要是他立意与不乐帮为敌,前途还真是大有隐忧。 朱翠见她神态有异,心里多少也猜知了一些,当下试探着道:“那个蓝衣人武功真的很强么?” 风来仪看着她点头道:“他是一个我生平罕见的高手,哼……但是如果他凭此就认为可以与不乐帮一较高下,也未免太天真了!” 朱翠道:“听他口气与贵帮仇恨不小,前辈你可知道他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微微一顿,她又接道:“不过我会查出来的!” 经此一闹,风来仪自然失去了先前的兴致。正当她想把背后的古瑟拿下来,忽然身边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响声,像是有节奏的六种不同声音,却是一串传出,尤其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晰。风来仪神色先是一怔,不禁冷冷地一笑。 朱翠奇怪地道:“这是什么声音?” 风来仪没有说话,可是紧接着身边上又自响了起来,仍是先前的一串音阶。 “哼,他居然还没走!”风来仪长眉挑了一下,甚至得意地道:“这一次他可是自投罗网,看他还怎么逃!” 一面说,她随即向着朱翠看了一眼道:“这小子误入阵门,如今阵势已经发动,敌暗我明,看他是无能逃生出去了,你可要跟我去看个热闹?” 朱翠为之一惊,心里记挂着海无颜的安危,点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去吧!” 话声才住,即见厅前人影一闪。 风来仪一声叱道:“谁?” “三娘娘是我!”来人进来道:“莫青荷!” 说时分别向风来仪二人请安站起。 “有外人擅入别馆,现在在六音楼,已被阵法困住,高二管事已经亲自出手,他临走前要婢子报告三娘娘不必担心,他还可应付,请安心睡觉!” 风来仪点点头道:“高二管事是否已经看见了来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婢子还不知道!”青荷道:“二管事已经亲自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哼!”但愿如此……”风来仪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人要是无知入阵,倒也罢了,要是故意闯阵,可就不是容易对付之辈,我们这就瞧瞧去!”说完率先步出。 朱翠由于一心惦记着海无颜的安危,不觉信步跟出,心里却不禁暗暗责怪他的鲁莽,即使是他的武功超人,可是此刻身困阵内,如果再加上那位高二管事与风来仪的一旁助阵,这么一来想要从容进出,只怕是不易了,最起码要现出了本来面目,岂非是得不偿失?想着,她便跟随风来仪步出了大厅。 外面风雨依旧,三人穿过了木桥,只是这一小段路,已是全身水湿。 青荷慌道:“婢子来得匆忙了,竟不及与三娘娘公主备伞!” 风来仪冷着脸道:“用不着,一点小雨义算得了什么,没瞧见么,人家还不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她一心只想着那个蓝衣人,尤其渴望着能把他困入阵内,只是当着朱翠的面,却故意压制着激动的情绪,不使现出表面。 前文曾经描述过这座别馆内的建筑情势,原来六座楼阁之间,都有一道回廊所连贯,是以三人一踏入楼廊之内,顿时就感觉到风雨势微,最起码身上再不会有雨水浸入。只见两个青衣小童,正在把悬挂在楼廊两侧特制的灯笼点着,一时间大现光明。 朱翠边行边自打量,黑夜里看去,这片院落闪烁着点点灯光,这些灯盏色彩既是各异,悬挂的地位,或高或矮,更是不一,加以连贯楼与楼之间这些回廊内的挂灯,形成了一片奇幻迷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贸然来到这里,只是这片灯阵已把他弄花了眼了。 朱翠看在眼里,情知这里阵势必已发动。那一天她与青荷外出时,曾经乘机观察了一下,当时尚觉不出十分奥妙,想不到一经发动,尤其是黑夜里看起来竟是如此奇幻,大非寻常。 风来仪故示从容地缓缓前行,一面向身边的朱翠冷冷地说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看见这个大胆涉阵的人了。要是刚才那个小子,只伯这一次容不得他那么张狂了!” 说话间已来到了正中石楼,即见四名青衣抱剑弟子,并立门前,楼内悬满了灯,光度极强,朱翠猝然接触之下,真有点刺目难开,心里禁不住狐疑忖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强的灯光?” 四弟子乍见风来仪等三人来到,慌不迭地上前跪拜见礼,口呼三娘娘,敢情这里规矩甚严,较之皇宫内院亦相去不多。 风来仪冷冷地道:“来人可曾现出了身形?” 四名弟子中为首之人趋前抱拳道:“回三娘娘的话,敌人已被困在六光阵内,目前还掩身未出,不过……” 风来仪不待他说完,已向楼内踏入。 朱翠青荷随后跟入。 乍然一走进后,朱翠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仿佛自身涉入了波谲云诡的灯阵一般。 侍到她定下了心神,仔细打量之下,才算看清了眼前一切。敢情那些炫目难开的五色灯光,全像来自四壁的反射所致,而致使灯光反射的原因却是由于四壁间所镶铸的四面铜镜。铜镜的形状凹凸各异,所影射的灯光,自然也就不同。这些反射出来的灯光,再经过高悬中厅的一个六角形的明珠折射,便形成了眼前如梦如幻,泛如置身星海的奇妙世界——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9节 原来这座大厅整个形状亦为六角形,每一面都似乎有一排同样形势的轩窗,只有一面敞开着,其他五面都垂着银光闪烁的筛幔。每一面都有一位身着长衣的弟子踞座看守。 被称为“二管事”的高桐,这时正自倚窗直立,与一名弟子向敞开着的窗外全神察看。他全神贯注楼外,两只手把持着一个形若罗盘样的远照灯,射出匹练般的一道光华,正在小心地搜索敌人踪影。风来仪一直走向他身边站定。 高桐双手把镜,向风来仪欠身为礼道:“来人可能一个,卑职自信可以应付,三娘娘不必担心!” 风来仪微微点了一下头,一双眼睛向外面看着。 “你确定来人困在了六光阵里?” “卑职可以断言!”高桐回答道:“这个人很狡猾,鬼鬼祟祟不知他的来意如何!” 风来仪道:“你可看清楚他是什么长相?” “个子矮矮的,动作很快!”高桐道:“大概他没想到阵发这么厉害,有点惊慌失措,哼!卑职估计他这就要现身而出了!” 一听见对方个子矮矮的,朱翠算是放心了。 风来仪轻轻哦了一声,略感失望地道:“原来不是他,哼,“这就奇怪了!” 高恫不大明白她的话,怔了一下。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我倒想要看看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居然胆子不小!” 微微顿了一下,她催促道:“把他逼出来!” 高桐应道:“遵命!”随即转向身边侍立的那个长衣弟子吩咐道:“逼阵!” 这名弟子又应了声“遵命”,即见他将手上一面三角小小令旗扬了两下。顿时即见到由四面楼内射出了数道灯光。 这几道灯光却是全数集中正中射来。一时光华人盛,像是早已演习好了一般。灯光交集之处,正是高桐双手力握的那个六角镜盘,顿时幻化出百十道奇光异彩,万千点星光,一股脑儿地全向着当前院落内洒去。 阵势的威力,厅内各人,尤其是朱翠万难想知,只是被困于阵内的来人却是十分消受,想必是猝然遭到了凌厉的攻击。 猛可里,再听见一声十分凌厉的怒啸声,一条人影猝然间腾身而出。紧接着这条入影之后,吱吱两声尖叫,同时又现出了两条宛若小童的影子。 当然这三个影子,一经现身立刻无所遁形地即为四面八方所集中的奇异灯光紧紧慑住,敢情是一人二猴。 一个身材矮小却穿着肥硕的矮老人,和两只异常灵活的猴子,像是猝然来到了迷魂阵内一般,四下里一阵子急冲猛纵。可是每一次都受阻于面前变化诡异的灯光,俱都反弹了回来。 这个小老人以及两只猴子乍然现身,朱翠与青荷俱都情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心里都有了数儿。原来这个冒险涉阵的小老人正是那日在街上她们所遇见那个玩猴儿戏的老人,想不到他居然把两只猴子也一并带来了。 使朱翠更吃惊的是,小老人身形一经现出,即为数十道光彩迷离奇幻的灯光所集中,只听见“波”的一声轻震,一点小小星光在他那件反穿的羊皮小袄上爆炸了开来,顿时引起了一片火光。小老头嘴里怪叫了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把上身的熊熊烈火在雨地里熄灭。可是不容他身子站起,嗤!嗤!一连十数点流动的碧光,全数向他身上击过来。波!波!波!波!炸开了无数团火光,虽然在雨地里,这些气焰难以发挥出预期的效果,可是由于为数众多,看起来也情势逼人。 小老头一只手原来运施着一对判官笔,这时将双笔插向腰际,却把燃着火光的一件上袄脱下抡在手中,四下不停地挥打着飞来的火弹。与他同行的那两只猴儿,更是嘴里吱吱连声叫着,有如冻蝇冲窗地四下乱跳乱穿不已。 看到这里,风来仪微微皱了一下眉,冷冷地道:“哼,原来是他!” 高桐道:“三娘娘认识此人?” 风来仪摇摇头道:“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就是了,你没听过‘铁马钢猴’任三阳这个人么,就是他!” 高桐冷笑一声道:“卑职听过!” 他转过脸来向风来仪道:“请示三帮主如何发落此人?” 风来仪道:“还有什么话说,任何人未经许可擅入者,都按帮规处置,叫他作个糊涂鬼吧!” 高桐应了声:“是!” 即见他霍地自位上站起,道:“且容卑职亲手处置了他再来复命!” 风来仪微微点点头道:“速去速来!” 高桐躬身一叱道:“遵命!”反身拔出了长剑,身形霍地一长已自越窗而出。 眼前奇幻的灯光阵势,随着高桐的出战,立刻有了奇妙的变幻,似乎所有的灯光在这一霎间全部暗了下来。 朱翠由于对那个玩猴老人产生了好奇,也就对眼前事格外注意。 高桐纵身前的一霎,她注意到他身边那个长身弟子挥动了一下手上的旗帜,立时灯光全熄。 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等到灯光再亮时,显然高桐已现身当场。 现场的玩猴老人,早已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偏偏对方这六光阵,高奥玄妙无比,一时竟是难以窥清堂奥,两只猴儿更是围着他身边乱跳乱闯,吱吱怪叫不已。 须知“铁马钢猴”任三阳其人,在江湖黑道上声望极隆,武功也颇不可轻视。这一次出道,原意染指“西天盟主”邵一子所藏宝图,无奈就此一事件险遭不测,遭遇到许多劲敌。”这一次无意间遇见了“无忧公主”朱翠,满打算可由朱翠身上发上一笔财,却是想不到误打误闯,竟然会来到了不乐帮的行馆这所阎罗殿里。他虽是久闻不乐岛不乐帮之种种不法离奇,只是却与他们素无交往,更不知在此滨海内陆,还设有他们的行馆,否则他岂敢造次。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认清眼前形势,更不知身陷何地,只是知道陷入了前所未见离奇布阵之内。 果真任三阳要是认清了眼前之特殊情势,见招转舵及早抽身未始不能,无奈他偏偏动了肝火,决计要硬拼到底,找回脸面,这就未免有些不识进退了。 随同他前来的两只猴儿,平素仗着任三阳的娇宠喜爱,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前此虽在邵一子手上吃了亏,曾几何时又自故态复萌。 这一人二猴原在阵内被困得昏天黑地,虽是怒发如火,却是找不到发泄的对象,这时忽然发现高桐的闯入,自是俱把矛头指向了他。 高桐其人,武功绝高,称得上下乐帮中仅见的几名高个之一。因为一直处身不乐帮内,最近三年才调入内地,从事于不乐帮的财经秘密安排,对外绝少露面,是以任三阳不识其人。 这时随着高桐的乍然现身,任三阳倏地发出了一声尖啸道:“两个儿,给鹅摘下他的照子!” “照子”即“眼睛”之意,两只猴儿自然省得。 随着任三阳喝叱,这双猴儿倏地腾起如飞,“吱!吱!”两声怪叫,齐向高桐身前飞纵了过去。 高桐既是精于眼前阵势,哪里又会把两只猴子看在眼里?只见他肩头轻晃,已闪向一旁。两只猴儿那么快的身法,竟然双双扑了个空,纷纷坠落下来。 “铁马钢猴”任三阳,一声怒叱,紧接着二猴之后,倏地跃身而前。 “老小子,你欺人大甚!” 随着他嘴里的这声喝叱,两只判官笔在手上“当”地互碰了一下,冒起了一点火花,一双笔锋霍地向两下一分,照着对面高桐的眼睛就扎。 高桐鼻子里冷哼一声,倒是存心要拿拿他的斤两,是以在他双笔来时,身形岸然挺立不动,容得任三阳铁笔笔锋几乎已经扎到了眼睛上的一霎间,蓦地抬动右手,长剑自腕底倏地翻出,其势如电,“当啷!”一声,已架住了对方的笔锋。 这一手“脱袍让位”高桐施展得不温不火,堪称“恰到好处”。 任三阳只觉得手上一阵发热,忽然才发觉到对方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然紧紧地贴在了铁笔之上,由不住猝然为之吃了一惊。 原来判官笔这类兵刃被贴上,在动手过招上来说,这叫做授人以先招。 任三阳吃惊之下,向后力挫双腕,以奇快手法将双笔收回。尽管这样,在高桐的剑势之下,亦使他饱受虚惊。随着高桐推出的剑势,一片霞光闪处,羊皮袍子上顿时留下了一道尺许长短的口子。这口剑只要再向前挺送一寸,任三阳可就非得落个血溅当场不可! 一惊之下,任三阳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脚下向前一个急跨,掌中双笔同时递出,直向着对方前心猛地扎了过去。 高桐第二次挥剑,袖影、剑身,搭衬得极见潇洒。这一剑看似无力,实则力道万钩,看似无奇,其实是奇妙绝伦,剑势一扬,任三阳只觉得眼前剑花缭乱,简直耀眼难开!除了剑光之外,眼前灯光更形逼人,原来对方熟悉阵势微妙,一现身便己站妥了有利部位,将任三阳诱入险地。 眼前万蓬奇光,正为主楼内那盘六角镜面反映而出,任三阳原本就有些情虚,这时吃眼前镜光剑势一逼,仿佛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一霎间仿佛四面八方全是剑影,齐向自己身上招呼过来。这一手堪称厉害至极! “嘶!”一声,右肩上先自着了一招。任三阳负痛之下,向外一个急闪,一片血光发自伤处,那地方敢情连衣带肉,给对方刺下了一大片,只痛得他一连打了两个哆嗦,脚下踉跄着向外退开。 高桐一剑得手,哪里肯就此饶过了对方。 “姓任的老小子,你留下命来!” 话声这才出口,身子平着向前一个快抄,掌中剑又一次向前递出,却是出奇的狠。原来高桐有意要在主子风来仪默察之下,展示他的能耐,决计要把任三阳立毙当场。 眼前这一剑迎合着四面岔集的灯光,更似有“个剑拱照”之势。 也就在这一霎,两只猴子护主心切,双双自两侧同时向高桐飞纵过来。 高桐这一剑原已递出,见状不得不分势先照顾这双畜生要紧,他冷笑一声,肩头轻晃,长剑力收乍扬,随着二猴其一所发出的一声凄厉鸣叫,为首落下的那只猴子,先自身首异处,随着高桐的剑势挥处,只把这只猴子自肩斜下,活活劈成了两片,“吧嗒”两声,坠落地面。 任三阳乍见此情,由不住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怪叫,这两只猴子乃是他一直由幼猴起开始调教,寸步不离的精神伙伴,称呼它们是“儿子”,一点也不为过。这时眼见死在高桐剑下,焉能不痛澈心肺! 狂叫声中,任三阳已形同疯狂般地,蓦地向着高桐扑了过去。 高桐冷笑着肩头轻晃,影身子大片灯光倒影里。 他熟悉眼前阵势,进退左右无形中占了极大便宜,自是稳操胜券,任三阳哪里是他的敌手。 眼前任三阳身子方一扑到,猝然发觉到对方已在三数丈外,妙的是对方手上只有一口长剑,而每当他引剑挥动时,即像是有千百把剑影直向自己身上招呼过来,虽然明知是假,可是敌晴我明,待机出假中带真,险恶之极! 任三阳由于方才吃了苦头,一个不慎伤了肩头,这时早已是流血不住,疼痛难当!一袭不中,知道厉害,慌不迭闪身就退。他身子方自退后,尚还不及站定,耳听得后脑尖风刺项,凭着他多年临敌经历,立刻就断定这一次是真家伙,慌不迭向前一个抢扑,却是慢了一步。 高桐这一剑真称得上是神出鬼没!任三阳躲过了头可是躲不过背,剑锋走处,在他后背上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幸运了,剑锋走处非但把他身上那件老羊皮袄子划开了,连带着可也伤了皮肉。任三阳痛得“吭”了一声,一连向前跄了四五步才算站稳了脚步。 只觉得头顶上衣袂荡风之声,高桐灵活的身子,有似怪鸟一般由头上掠了过去。 任三阳发出了一声闷吼,右手抖处,判官笔有似出洞之蛇,“哧!”划起了一道黑影,直向着高桐背影掷去,紧跟着他身子拱伸之间,再一次地平窜而起,直向着对方背影扑过去。 按说任三阳出手不谓不狠了,无奈眼前受阻于这个所谓的“六光阵”,大大减低了他出手的威力,况乎敌人更是出奇的阴狠凌厉,神出鬼没,相形之下任三阳便只有吃瘪的份儿了。 四面八方岔集而来的灯光,简直令人眼花镣乱。 那个高桐恰恰正是站立于万千祥光彩气之中,但见他长袖猝扬,已把任三阳飞掷而来的铁笔卷上了半天。 是时任三阳已狂袭过来。一笔一剑,在极为短暂的一霎,一连交锋了三次,三式都极称狠厉! 高桐一张脸显示着无限阴森,杀机迸现。他决计要在这一霎取对方性命,是以就在第三式笔剑交锋的一霎,猝然抽回他的长剑,左手倏扬,“噗!”一掌击向任三阳后肩上。右手长剑倏地一震,幻化出千百剑影,随着他转动的身形,已将急怒攻心、气极败坏的任三阳围在中央。 任三阳这时气喘如牛,连番受创受辱,已使他难以保持镇定,恨不能把敌人一口生吞下去,偏偏眼前这阵势,竟是那般奇妙,为他生平所仅见,一个把持不住便有性命之忧。这时的任三阳可以说早已锐气尽失,容得他稍事冷静之后,急怒既去,便只有一腔战栗了。 在满空剑影炫光里,任三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随着神出鬼没的高桐身子打转,只是很短的时间已令他眼花缭乱。 就在这一霎,耳听得一声凄厉的猴鸣,敢情另一只猴子也死在了对方手上! 高桐人影修现,抖手打出了一团黑影,任三阳待笔一拨,打落在地,敢情是血淋淋的猴尸! “鹅的儿……” 任三阳几乎抽了筋似地全身战抖着倏地扑向地面。 “鹅的儿……鹅的儿……你死了……死了……” 只是一具去了头的猴尸,看着,叫着,任三阳差一点昏死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霎,一口冷森森的剑锋已自架在了他的肩上,容得任三阳一惊抬头时,对方长剑锋利的剑锋,已经逼在了他的咽喉。 “你若敢动一下,我就割下了你的脑袋!”高桐脸上闪烁着得意的笑:“老小子你认栽了吧:“ 任三阳眼睛里像是要喷出了血来,他身子战抖得那么厉害。 “好……小子……你报上个万儿来吧……姓任的就是死也作个明白鬼!” “哼哼!”高桐倏地飞起一脚,踢落了对方手上那只铁笔、掌中剑一拧,改指向任三阳前心。 “老小子,你就作个糊涂鬼吧!” 说时,高桐手底用劲,抖动了一下剑身,正待向对方心窝里扎去。 一只手神出鬼没地竟由一边递了出来,却是不偏不倚地捏住了他正待递出的剑锋。 “啊!” 即使身为地主的高桐,也不得不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只怪乎吓得打了个冷战。 其实就那只手本身而论,实在是没有一点怪异之处,只是此时此刻的猝然出现,真给人“鬼手”的怪异感觉,莫怪乎连身为地主的高桐,也吓得脸上变色。 他本能地用力向后面夺剑,那把剑虽被来人两根手指捏着,却竟然力逾万斤,用了两次劲儿都是休想把宝剑抽回,高桐简直为之骇然! 顺着这人的手,他霍地转过身来。这个人敢情就与他贴身而立。六尺开外的个子,一身蓝衫,那张脸却是极见狰狞!雨水打湿了他头上的发,身上的衣,看上去越加地显现出冷峻阴森。 高桐一惊之下,说道:“闪开!” 这一次他可是施足了力道,左手握处,施展“流云飞袖”的铁袖功,整个袖角有如一片利刃,直向蓝衣人头上扫过去。 蓝衣人冷哼一声,竟在对方铁袖拂面的一霎,身子霍地跃起。身子虽然起来了,可是他那只紧紧捏在对方剑锋上的手却是没有松开,就凭着二指拿捏之力,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只倒竖的靖蜒,直直地倒立在对方剑锋之上,这番奇异姿态不禁把现场目睹的任、高二人看得呆了。 不容高桐施展第二次身手,蓝衣人单手轻弹,轻飘飘已离地而起,落向一边。 “得罢手时且罢手,能容人处且容人。”他冷峻地道:“姓任的固然罪有应得,老兄也未免太狠一点了。” 高桐与他正面相对,这一次才算看清了他的脸,红里透黑、两颧高耸、鹰鼻子鹞眼,敢情是张面具,这人原来不欲让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特别加以掩饰。 自然如此一来,对他就更加讳莫如深了。 高桐一惊之后,胆力继壮。他自觉有恃无恐的,一来这里阵势已然发动,自己精于阵路,进攻退守,想来要较对方方便得多。再者自己武技精湛,对方出手不凡,终不能以此就妄论输赢,况乎主子风来仪尚在一旁暗观,至不济就算自己落败,她焉能袖手旁观? 有了以上诸多自恃,高桐自是无惧于他。 “相好的,你报上个万儿来吧!” 嘴里说着,高桐已迅速地转向一边,这么做是有意把对方身形现向明处,以便发动凌厉的阵势来对付他。 哪里想到。对方显然是个大行家,偏偏就是不上当,高桐身子方自转过,这人也自跟着转动,妙在步法一致,快慢相若,高桐转他也转,高桐方停他也停下,仍然是先前未动前一般的架势。 “哼哼……”蓝衣人冷冷地道:“见面总是有缘,相逢何必曾相识,大管家的你就用不着打听了。” 语声一顿,他目光转向一旁的任三阳冷冷地道:“我们久违了,老兄半世为恶,照理说我是不应该管你的闲事,只为两害之间取其轻,也就不为已甚了。” 任三阳原已自忖必死,却没有料到竟会在性命俄顷之间来了这么一个救星。 所谓“行家伸手,剃刀过首”对方到底是什么斤两?任三阳焉能不识?成信他确是自己生平罕见的高人奇士,由不住猝然心生景仰,对方虽然口出不逊,对自己并无好感,到底总算是有救命之恩,为此性命危难之间,也只有暂托庇护了。 “好说……”任三阳面现苦笑,抱拳一拱,道:“阁下隆情,来日必犬马以报之。” 蓝衣人冷哼一声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要想活命就得听我的关照。哼哼,你当这六光阵是好玩的么!” 任三阳虽然不认得此阵的奥妙,但“六光阵”这个名字他可是听说过的,聆听之下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自己误打误闯,竟然来到了“不乐帮”的手里,只是不乐帮远在南海不乐岛,何以又会在此地?一时却是大惑不解。 然而,无论如何,他心里的这个闷葫芦总算打开了。 此时此刻,实在无能再逞强斗狠,如果不遵照眼前这个蒙面人的指示行事,只怕性命休矣! 一旁大敌高桐冷眼注视之下,已可感觉到对面这个蓝衣人的不是好相与。由于蓝衣人像是熟悉阵势,一上来即看破了行藏,目前所站地势,高桐若想出手即使无害于己,也休想占上一点便宜,倒是向任三阳发动出手,或可趁对方问答分神之际,取他性命也未可知。 高桐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忽然身子一晃快步抢向“巽”位。 这个位置一经站定,立刻对任三阳所立身的位置形成了锋利的一个死角。 任三阳忽然觉出面前光华大盛,还来不及看清一切,高桐已蓦地切身直入,掌中剑直劈中锋而下。 这一招高桐是衡量好了眼前情势才行出手,剑势一出,顿时幻化为一面光墙,直向任二阳正面全身劈压了下来,这一招显然是借助阵势的微妙与灯光的错觉所形成的厉害杀着。 任三阳方才已经领教过了厉害,猝然见此大吃一惊,本能地向后拧身,无奈由于身陷微妙的阵势之内,在高桐所攻的阵角之内,正好是一个死角,身子拧动之下,有如推山拔海,哪里能够动弹?眼看着对方长剑所幻化而成的一片光墙,形同巨海长波般地直向他身上卷了过来。 任三阳动既动弹不得,更迷于眼前玄妙的剑势,方自大吃一惊,猛可里一片衣袂闪过,蓝衣人竟然又在此危机瞬息之间来到了面前。 他的出手,似乎永远含蓄着鬼神不测!落身、展袖,看来是一个动作。大片的袖管是如何挥扬出去,简直难以看清,不过显然又是运施得恰到好处。 只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长袖的一截袖沿不偏不倚地正好搭在了对方剑身上。 紧跟着蓝衣人喝叱道:“撒手!” 右手倏地向外用力一扬,一道剑光直飞当空,高桐“啊唷!”一声,身子倏地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凌厉斤斗,翻出了两丈以外,才自拿桩站稳。 这一霎他脸上罩盖着极度的惊恐愤怒,掌中剑虽然有赖全力把持,没有出手,可是由于双方所加诸在其上的力道过于惊人,高桐握剑的那只手竟然虎口破裂,鲜血染满了剑柄。 饶是这样,高桐却仍能紧握剑把没有松手,这分力道亦甚是可观了。 蓝衣人嘴里喝叱着“撒手”,却并没有使对方撒手。似乎微感意外,但是如此一来他也测出了对方功力的深浅,心里也就更有了主张。 任三阳原本自忖必死无疑,想不到在惊魂一瞬之间竟然又逃了活命,而且伸手救助他的仍然是眼前这个神秘人物,看来今天这个“情”不领是不行了。 蓝衣人一招出手,将高桐掷出数丈以外,眼前更是绝不怠慢,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得换个地方了!” 任三阳方自悟出对方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蓝衣人一截袖管已飞卷过来,其力绝猛,任三阳心中一惊,只以为对方向自己出手,吓得伸手就挡。不意他的手方自一伸,正好为对方袖管卷上,一股绝猛的吸力突地自那截衣袖上传出,以任三阳这般功力之人,竟然也不得不随着对方的力拔劲道,突地拔空而起,随着蓝衣人的转手之势落出了寻丈以外。 任三阳惊魂未定,身子方一落下,仿佛觉出身侧四周压力蓦地大为轻松。心中一动,这才暗惊蓝衣人敢情已把他救离了险地,最明显的感觉是眼前似乎已经失去了炫人眼睛的奇亮灯光。 紧接着面前风力响处,蓝衣人已站在眼前。任三阳心中既感又愧,叹息道:“恩人……” “住口!”蓝衣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四下观看,一面冷冷地道:“你以为现在已脱离了险境?” 任三阳愣了一愣,无言以答。 蓝衣人目光一转道:“跟我来!” 身子一闪,时左又右,时高又矮,转瞬间已窜出了数十丈外,即在一处花架站定。 任三阳跟着对方身子疾进,只觉得眼前时明时暗,耳边风力疾劲,虽已站定还是有点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蓦地抬头,却发觉到对方那双光华闪烁的眸子正自注视着自己。 由于有了以上的一番接触,任三阳便由衷地对对方生出了感激,再者对方这身神出鬼没的轻功,更不能不令他敬畏,在对方这般深邃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有点令他忐忑不安,弄不清对方对自己是怎么一个态度? “好了!”蓝衣人道:“总算暂时脱困了,想不到对方六光阵如此厉害,差一点把我都困住了!” 任三阳虽然仔细聆听,想由对方的口音里找出一些端倪,或可猜出他的身分,无奈在一番仔细聆听之后,他却不得不又失望了。 “唉!”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苦着脸道:“要不是恩人你仗义打救,鹅可就要……” 一连叹了两口气,他接着苦笑道:“……反正……什么也别说了,大恩不言谢,恩人你对鹅的这番恩义,今生今世鹅要是报不了,来生变犬变马鹅也……”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一阵伤感禁不住热泪泉涌,竟自呜咽了起来。 “哼!”蓝衣人一双眸子又回到了他身上:“那双畜生平素助纣为虐,死了也不冤枉,就拿你来说,这些年所作所为哪一件又能见得人?今夜能保住了命,已是托天之幸了!” 任三阳虽是心里惭愧,到底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被对方这么当面数说,脸上很觉得挂不住。冷冷笑了几声,他喃喃道:“听口音恩人你年岁不大,想不到竟能练成这么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姓任的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真他娘的是白活了。鹅他娘的也不说什么了,”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反正以后,走着瞧吧,鹅任三阳可不是没有血性的汉子。” 蓝衣人听他这么说,不觉微微点了一下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发觉情形有异,立刻转移了话题。 “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对方的人来了!” 任三阳一怔,四下顾盼了一下,压低嗓子道:“在哪里?怎么鹅看不见……” 对于把“我”称为“鹅”这个字眼,蓝衣人还真是听不习惯,他每说一次“鹅”都令他皱一下眉,也叫无可奈何! “你当然是看不见!”蓝衣人冷冷地道:“因为你不明白对方这个阵势的转动变化。” 任三阳哼了一声道:“可不是么,要是鹅弄清了他这个阵也不会丢人现眼,还要麻烦恩人你动手来搭救鹅了!” 蓝衣人冷声道:“其实说穿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现在换一个方位,或是由左肩偏过头去看,情形就会好得多了!” 任三阳愣了一下,依言偏向左肩外看,顿时就觉得眼前一亮,情形果然大为不同。只见眼前十数丈外人影穿梭,十数盏高挑灯分由十数名长衣少年待着。 这一次任三阳算是看明白了,细算了一下持灯的人共是十二人,他们所站定的位置前后参差不齐,却是并足直立,丝毫也不摇动,再一推敲始知这些人是按照十二宫的位置布署站立,整个现场充满着氤氲云气,衬托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更显得无限神秘! “嗯,他娘的,原来如此,好厉害的阵法!” 任三阳一面偏过头去看着蓝衣人,紧紧地咬着牙道:“你把阵法给鹅说说,让鹅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哼!你想得也太美了!”蓝衣人目光炯炯地道:“现在可不比方才了!” “为什么?” “因为……”蓝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再看看谁来了?” 任三阳依言望去,只见眼前彩光猝现,来自四面八方反射的灯光,一霎间照得他眼花缭乱。 一个身着粉红长衣的长发女子,伫立在巨大的雪松之下,这女子望之如三十许人,眉目如画堪称绝色,只是略嫌清瘦,且双颧高耸,一眼看去即可想知是一个慎细精明三刀六面的人物。女子手里拿着一柄玉柄拂尘,背系长剑,身上那袭红色长衣显然是一袭法衣,上面绣着云霞日月,更隐隐有八卦的图影,在她面前设有一个方案,桌上放着一个透明六角水晶球,四而八方反射过来的灯光,俱都集中在这个水晶球上,再经反映射出,更呈瑰丽的奇彩,夜暮下有如一天流星,休说置身在其间者难辨东西,即局外者如任三阳亦是眼花缭乱无限神秘。 任三阳虽然称雄黑道,一身内外功力也是相当不惜的了,可是像眼前这种奇妙阵势,却是他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虽是勉强克制着心里的激动紧张,亦不禁面色迭变。 “噢,这个小娘儿们又是谁呢?好厉害。” 蓝衣人看了他一眼,道:“亏你在黑道上还混了这么久,居然连她也不认识,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任三阳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痛,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不怕你见笑,这个女人鹅是真的不认识。”一面说抬手搔了一下头,龇着牙道:“他娘的,经过今天夜晚之后,鹅才知道鹅他娘的真的是白活了。”眨了一下眼,他看着蓝衣人道:“她是谁?” 蓝衣人哼了一声道:“不乐岛上有三位当家的,你总该知道吧,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噢,”任三阳显然吃了一惊:“难道她就是人称的‘妙仙子’风来仪?” 蓝衣人点了一下头:“你猜对了,就是她!” 任三阳顿时瞪大了眼,一时连身上的疼都忘了。 对于不乐岛上三位岛主的传说他听得实在太多了,现在猝然发觉到传说中人就在眼前,自然心里吃惊,两只眼睛骨骨碌碌在对方风来仪身上打转不已。 “原来是她,难怪这个阵势这么厉害,看起来,今天晚上是凶多吉少了。” 蓝衣人道:“那也不一定。” 任三阳心里一动,暗忖道:“是了,我竟然小瞧了这位主子,只看他方才在对方阵内前后穿行的模样,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分明不会把对方阵势看在眼里,也许他真有办法对付风来仪这个娘儿们也未可知呢!” 这么一想,便眼巴巴地看着蓝衣人喃喃道:“这么说……恩人你莫非还有什么脱身之计不成?” 蓝衣人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道:“那可就要看你的了……” 任三阳挤着眼睛,一时还弄不清对方的涵义。 蓝衣人却是暂不理他,随即转过头来,仔细向现场观察着。 自从风来仪亲自出现之后,现场情势越加地现出凌厉杀机,但见风来仪手中拂尘不时转动,随着她手指之处,灯光自四面八方一齐集中。 妙的是一经灯光集中之处,必有五七名杀手,自暗中跃起,猝然向灯光聚集处挥剑砍下,无论中与不中,宝剑一落便腾身纵起,绝不迟缓。 中座的风来仪显然已是怒火万丈,决计要把隐藏的两名敌人逼现而出。只见她左手掐着咒诀,不时地动着,嘴里像是在作法似地念念有词,两只眼睛含蓄着炯炯光采,随着座前水晶球的徐徐转动,四下移动不已。 看到这里,蓝衣人轻轻哼了一声道:“莫怪乎不乐帮声名如此显赫,这位女帮主敢情如此了得,看来我们这个藏身之处也将会为她发现了。” 任三阳一惊道:“那怎么好?换一个地方吧!” “太晚了!”蓝衣人锐利的眸子徐徐地在四下转动:“对方全阵俱已发动,妄动的必然遭灾。” 冷笑了一声,他继续接下去道:“如果我一个人,谅他们还无能阻住我的来去,现在加上了你,情形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任三阳叹息了一声,脸上无限沮丧。 “你不必担心,”蓝衣人说:“我既然答应救你脱困,便不会说了不算,不过对方实在厉害,事情能不能成,也只有看你的造化了。” “铁马钢猴”任三阳昔日在武林黑道上,该是何等厉害难缠的一个人物,想不到竟然会落到眼前托庇于人这步田地,是从何说起。尤其使他听不顺耳的是蓝衣人那种说话的口气,有心想顶他两句,无奈自己一条命还是对方所救,再若眼前对方真要是抖手一走,自己还是真的一筹莫展,这么一盘算也只有忍气吞声不吭气儿了。 蓝衣人一面观察着外面,一面向任三阳道:“对方所施展的是‘火雷七杀阵’,你可注意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任三阳摇摇头苦笑道:“不瞒恩人说,鹅可是‘饼面杖吹火’,一窍儿也不通。” 蓝衣人冷笑道:“没有吃过猪肉,总也该看过猪跑吧。哼哼,看来你这个‘铁马钢猴’的外号,真是浪得虚名了。” 任三阳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一张黑脸臊成了猪肝颜色,心里那分不自在可就不用提了。 蓝衣人当然绝非口头刻薄之人,只是别有用心地故意折辱任三阳一番,以使他日后之改邪归正。这时偷眼察看任三阳脸上神色,冷笑一声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经过今夜之后,你也算是有些长进了。” 任三阳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暗骂着,他娘的小杂种,老子不过是一时吃瘪,弄成鹅眼前这副窝囊相,你竟然门缝里看人,真把老子看扁了,嘿嘿,等一会机会来了,看老子不好歹地出几手绝招儿给你看看。妈的,你还真以为鹅老子铁马钢猴这个外号是拣来的么? 心里虽是这么哺咕着,表面上还真的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独个儿地生着闷气。 蓝衣人却是心里明白,损归损总得还要对方心服口服。当下冷冷地道:“我现在就把对方这个阵势的奥妙告诉你,你记在心里,等一下突围时便有大用。” 任三阳嗯了一声道:“洗耳恭听。” 蓝衣人道:“五行生克之理你是知道的了?” 任三阳点点头道:“这个,略知一二。” 蓝衣人随即就眼前阵势,约略说了一个大概,其中特别指明了几处生门。至于哪处是暗卡杀门,以及可能藏有伏兵之关卡都一一说明。任三阳果然前所未闻,耳详目察,心里着实对对方大为折服。 说话之间,外面情形更已大变。风来仪由于施展“火雷七杀阵法”之后,并没有立刻奏功,心里大为忿怒。忽见她拂尘一收,一声吃道:“高桐你过来!” 高桐应声而现,趋前躬身道:“卑职在。” 风来仪怒声道:“这两个人我断定他们还藏在园中,你给我从另一面搜。记住,不可自乱了阵法,他们跑不了的,我要抓活的。” 高桐应了一声:“遵命!”手势一扬,即有四名长衣弟子同时现身而出,随着他同时闪身而去。 风来仪心怀忿怒,决计要将敌人逼出,就见她身子前倾全神贯注在眼前六角晶球上,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双手把晶球一连转了几下,一蓬白光匹练也似地直射而出。 看到这里,蓝衣人忽然一愣道:“不好!” 话声出口,即见他倏地闪身而出,极其快速地在眼前转了两转,左右各行四步,随即步回原处。 他身法至为巧快。就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一瞬间,眼前奇光刺目,对方晶球上反映出来的一道奇光,已射向眼前。 任三阳大吃一惊,正要蠢动。 “不要慌,”蓝衣人小声制止他道:“他们还没有看见我们。” 任三阳勉强镇定,心里却由不住犯着嘀咕,明明对方所发出的强烈灯光已照在了脸上,怎说没有看见? 果然那道晶球所反映出来的强光真的像似并没有发现什么,少作逗留随即又缓缓地移向一边去了。 任三阳松了一口气,打量着身边的蓝衣人喃喃道:“这可真有点邪门儿。” 蓝衣人轻嘘道:“噤声!” 话声方出,先时扫过面前的那片灯光自去而复返,又出现眼前。 人影一连闪了几闪,高桐与四名长衣少年,已自两侧纷纷现身眼前。 任三阳一惊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衣人炯炯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当前注视着,冷声道:“准备你的家伙,随时都可能要出手。” 任三阳嘿嘿一笑,握紧了手里的判官笔。 蓝衣人小声道:“刚才我不及布阵,想不到为这个婆娘看出了破绽。哼哼……我原本还心存厚道,这么一来却是迫我非下杀手不可了。” 任三阳只是打量着面前不时来回走动的五个人,想找一个适当的人,在适当的机会出手。当然他心中最恨恶的就是高桐,一双眸子就跟着他身上转。 “这个人叫高桐,”蓝衣人轻轻地告诉他说:“武功颇是了得,我看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把他留给我吧!” 任三阳冷哼了一声,心里可不这么想,第一高桐这个名字他从来就没有听过,显然是无名之卒,第二方才险些丧命在此人之手,不报此仇这口气实在难消,有了以上两点见地他势将要待机找到高桐报仇雪恨了。 这时高桐带着四名长衣弟子分在五个方位,仔细地在眼前打量着。 蓝衣人刚才为脱一时之险,不过是匆匆布了个障眼法儿,高桐又是精明干练,精擅阵法之人,眼前这一留神观看顿时为他看出了破绽。 “哼!”冷冷一笑,他随即发话道:“这位朋友敢情也是个会家子,不过眼前这一手三脚猫,也只能骗骗小孩,拿来这里显得未免过于儿戏了。” 话声一落,即见他倏地跃身而起,手起剑落,随着剑光闪处,又把正前方一截雪松的枝丫砍了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蓝衣人一拉任三阳道:“走!” 话声出口,蓝衣人首先闪身而出,其势翩若惊鸿,身子一经纵出,已飘身寻丈之外。 任三阳紧紧随着他的身后同时纵出,二人身子一经落定,面前倏地奇光刺目,显然已吃风来仪座前那个六角晶球内所映出的奇亮灯光照住。 也就在这一瞬间,两名长衣少年陡地现身面前,二少年一左一右,同时向蓝衣人正面夹击过来,各人手持一口长剑,劈面砍而下。 换在另一个人,当此千钧一发想要闪过对方这手杀着实是万难,然而蓝衣人显然胸有成竹,虽在对方强光照眼之下,亦不失其镇定。 随着他双手翻处,两截袖角,有似出云之燕,锵然作响声中,一双袖角已死死地缠住了对方剑锋,紧跟着他两乎向外一振,对方的一双长剑已脱手飞向当空。 蓝衣人脚下再跟着一个上步,随着方才出手的势力,两只手向外虚接了一下,发出了凌空掌力,虽不过用了六成劲道,那两个长衣少年弟子却已是当受不起,随着他发出的掌力,整个身子腾起半空,向两侧摔了出去。 就在这一霎间,他眼角已经窥见了高桐疾闪而前的影子,只见高桐身子一纵,即向空中拔了个高儿。当真是起落如鹰,身子一经下坠,掌中剑已挟着一阵轻啸,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着蓝衣人身后的任三阳身上招呼了下来。 任三阳是恨透了高桐,高桐又何尝不恨透了他。这一手分云剑法高桐施展得极见功力。剑式一出,就着闪亮的灯光,这口剑顿时幻为一天剑影,似乎任三阳全身上下俱都在他的剑势照顾之下。 任三阳原本存心给高桐一个厉害,想不到对方竟然更厉害,先下手为强,一样地饶不过自己,惊慌之中乍见此情,禁不住吓得打了个哆嗦。 “他娘的!”嘴里骂了一声,任三阳手上的铁笔霍地向天上抡去。 他的铁笔方自抡起,就听得身边的蓝衣人一声喝道:“想死么!” 剑影阑珊里,递进了蓝衣人一只白皙的瘦手,“噗”一下已叼住了任三阳拿笔那只手的手腕子,紧跟着向上一使劲儿,任三阳身子就像是风筝也似地飘了出去。 蓝衣人虽然及时出手,救了任三阳,自身却被笼罩在高桐的剑阵之内,他显然有恃无恐,丝毫也不曾现出慌张神态,“唰!唰!唰!唰!”一连快速的四个转身,恰恰闪过了高桐的一连四剑。 带着一声冷峻的笑,蓝衣人身形猝起,已飘向任三阳身边。 “借你的笔用用!”说完这句话,任三阳紧抓在乎上的一只判官笔,已到了蓝衣人的手上。 “相好的,好俊的功夫,你还不能走。” 说话的正是这座行馆里的大管事高桐,想是他连番受挫于蓝衣人手下,已由不住激起了无边怒火。 话到人到,人到剑到。“唰唰唰唰!”一连又是四剑。 这四剑与刚才那四剑显然大是不同,高桐身了转动奇快,四剑难分先后,但由于出手太快,看起来简直形同一式,是以蓝衣人前后左右一下子俱都在对方剑势包围之中。 高桐显露了他杰出的剑法,使得亦在剑阵包围之中的任三阳大为惊骇,忽然感觉到自己即使与此人在平等正常的情况下单打独斗,亦怕不是他的敌手。 眼前可真称得上是高手大会串了。 蓝衣人的身手就是更比他高得多,蓝衫转处。这只铁笔“叮!叮!叮!叮!”亦是向四面同时点出,不偏不倚正正地点在了对方剑锋之上,顷刻间把对方凌厉的剑势化为无形。 高桐身子一个踉跄,身势为强烈的劲道逼得向后一连退了两步。他自信对付蓝衣人已经施出了全身的能耐,奈何对方功力显然是出乎意外的高,依然是休想能够占得了一些便宜。 眼前高桐若非及时退身,便难免为传自对方铁笔之内的凌人劲道所伤。 双方的势子一经摆开,蓝衣人已把握住适当时机,霍地向前踏进了一步,这一步之进,便使他立于暂时不败之地。至此高桐才讶然惊觉到,敢情对方对于自己这边的阵势亦是了若指掌。 人影连连闪动,六名长衣弟子,俱都扑向眼前。 高桐咬了一下牙,掌中剑直指中锋,怒目视向蓝衣人道:“朋友,你报个万儿吧!既然有如此身手,当然不是无名之辈,掩掩遮遮算不得英雄好汉!” 蓝衣人冷笑一声道:“我已对你破格留情,再要刁难,怨不得我不客气了!” 高桐已屡次在对方手下吃瘪,心里一口怨气简直无从发泄。对方这么说,更叫他无地自容,当下把心一狠,环顾左右道:“摆阵侍候!” 六名弟子似乎都已知道来人的厉害,虽然来势汹汹,却是并无一人敢猝然冒失出手,现在高桐这么吩咐,倒是正合了心意,当下一声吆喝,全数分散了开来,却是一个半月形状,将蓝衣人与任三阳钳于其中。 蓝衣人冷笑一声道:“六光阵尚且无奈我何,你这两手三脚猫就更奈何我不得了!” 高桐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缓缓举起了手上长剑,其他六人见状亦相继学样的,各人俱都举起了手中剑。七口剑上光华,给奇妙的灯光一炫耀,顿时光华灿烂,眩目难开。 任三阳是时早已把另一只判官笔拔在手上,见状赶忙蓄式以待,是时身边上突然响起了蓝衣人的声音道:“你稍安勿动,这只是对方的花头而已!” 声音就像是贴着自己耳朵发出来的一样,心知是蓝衣人用传音入密的功力发出,当下点头示意,表示听见了。 是时以高桐为首的七把长剑,在高桐的领先发动下,幻化成各种奇异的式样,每一发动必然光华大盛,迫人眉睫,给人以无限杀招的感觉。 有好几次,任三阳简直感觉到对方的剑势已经压迫到头上的感觉,如非是蓝衣人通知在先,胸有成竹的话,简直由不住混身而入,与对方好好地厮杀一阵才称心意。 高桐想是为对方看破了心意,心里更形恼火,蓦地厉吼一声,倏地跃身而前,连带着身侧的六个汉子也一齐腾身过来。 七口长剑在灯光的炫耀下,简直是像有七十把剑,四面八方一齐拥了上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0节 任三阳虽然明知对方的剑势可能是幻景为多,无奈他早已是惊弓之鸟,当此景象,亦难免不为之心动。 他身子方自移动了一下,蓝衣人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 并非这样就说明了对方凌厉的剑阵全属子虚,蓝衣人的那双眼睛事实上精明得很。即见他霍地扬起手上铁笔,就着眼前一片剑海中挥去。“叮!”一声脆响,铁笔一出即收,却连带着使得奋身前扑的高桐身子霍地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下去。 然而高桐不甘落败,立刻又挥剑冲了上来。满空全是剑影,耳边上亦不时响起哧哧的剑刃劈风声音,那景象简直让人误为对方是千军万马一齐杀了过来。 任三阳瞪大了眼,在密集的剑阵之中,找寻对方的空隙以便待招出手,他虽然借着蓝衣人的提示,猜出了对方的阵势虚多实少,却是无法像蓝衣人那么别具慧眼地一眼看出其间的真伪。 “不要紧张!” 显然又是蓝衣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很快就会黔驴技穷的,你只要听我的吩咐出手,便能立刻奏功!” 任三阳点点头,表示会意。 蓦地面前剑光大盛,一排剑刀直向着二人正面徘山倒海般地卷压了下来。 任三阳本能地向后就退,却为蓝衣人一掌托住。 “独劈华山,右面第三剑!” 随着这一声出口,任三阳只觉得身形一紧,已经被蓝衣人背后那只手掌用力推出。 任三阳心中一惊,身子已由不住被背后手掌推得腾了起来,脑中记着蓝衣人的关照,猛一抬头,看见了迎面的一排剑刃,却已没有时间再让他迟缓须臾,当下奋起右手全力,照着蓝衣人的关照,一招“独劈华山”,猛地直向着右面第三口剑影用力劈出。 哪里知道这一击,正是关窍之所在。 随着任三阳铁笔用力击处,只听见“噗!”的一声,像是击在了一个什么生硬的物什上面。 有此一击,对方的七人剑阵此时阵脚自乱。 只听见一人惨叫一声,一团黑影起自对方剑势之间,蓦地向着另一边摔倒了下去。 原来任三阳这一铁笔,贯足了真实力道,照着蓝衣人吩咐,一笔击下,却是不偏不倚击中在一名长衣少年弟子头顶正中。以任三阳之内力贯足了的手劲儿,自是其势可观,这名弟子当场被击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高桐眼前纠合六名弟子所施展的这个剑阵,名叫“七巧连环阵”,一经施展开来节节相扣。任三阳在蓝衣人指使下,虽然只施展了一招,却是微妙相关,非但当场毙了一名弟子,连带着使得这个阵势也将为之瓦解,逼得高桐等六人不及发招,便已败阵。 高桐盛怒之下,一声怒吼,叱道:“老小子,我宰了你。” 话声出口,即见他身子一连闪了两闪,其势极快地已然来到了任三阳正面。 任三阳一招得手心中大喜,见状不待蓝衣人出言指示,随即一拧右手铁笔“毒蛇出穴”,陡地向着高桐前胸扎去。 高桐一声冷笑,左手一挡,五指箕开,蓦地向着对方判官笔的笔杆上抓去,“噗!”一声抓了个正着。 “老小子,你还想逃么?”嘴里叫着,掌中一口长剑猝然向前一递,已经贴在了铁笔的笔身之上。 任三阳大吃一惊,慌不迭向后就退。 高桐身子向前一紧,决计不放他逃开,掌中剑倏地卷起银龙般的一道白光,直取任三阳面首。这一招剑法称得上既狠又毒,任三阳只为了不肯兵刃脱手,想不到为自己带来了无限杀机。这时候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总算他命不该绝,就在这危机一瞬间,只听得“叮!”一小声脆响,一枚小小像是制钱样的暗器由侧面飞出,不偏不倚地正好击中在高桐剑锋之上。 不要小看了这小小一枚制钱儿,其力道端的是惊人已极!高桐那么猛烈的剑势,竟然在此一击之下当场缓得一缓,一条人影,带着蓝衣人疾若飘风的身子,蓦地来到了眼前现场。 落身,出手!只一招已制住了高桐的剑锋。 蓝衣人想是决计要给高桐一个厉害,左手一经拿住对方剑锋,右手判官笔已飞快点出,直向高桐眉心间点扎了过去。 高桐冷笑着,左手倏起,用掌边向着判官笔上用力封了过去。 无奈蓝衣人这一招原是诱敌的招式,不容高桐的手掌递实,蓦地向后一收判官笔,紧跟着向外一吐,这一吞一吐有个名堂叫做“分花弄影”,高桐识得厉害,无如招式已用老了,想要抽回左手时哪里还来得及? 猛可里,任三阳叱喝道:“小心。” 一条人影,翩若游龙,霍地自空而降,现出了身着红色法衣,长发披散的风来仪来。 风来仪的亲自出手,显示着她决计要给这个蒙面的蓝衣人一个厉害。 名家身手,毕竟不同于一般,随着她下落的身子,一只纤纤白皙瘦手,有如云龙探爪,直向着蓝衣人判官笔上抓了过去。同时随着她猝然落下的身子,形成了一股绝大的风力,连着她整个的身势,泰山压顶般直向蓝衣人当头直压了下来。 蓝衣人左手蓦地向空中一扬,发出了大股掌力,虽然这样,亦无能承当风来仪泰山压顶的势子,迫使得他不得不转移阵地。 “走。” 随着蓝衣人嘴里的一声喝叱,左手下盘已托在了任三阳的后背,蓦地向外一送,已把任身子推得一个踉跄向外跌出。 蓝衣人的走势美固然是美,险也险到了极点。身子方经闪开,风来仪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自空中陡然直落下来。 随着风来仪的下落,一蓬灯光,直向蓝衣人等二人身上照射过去,事实上眼前早已形成了一片光海,四面八方数不清的灯光,在风来仪身子站定之后,全数都已向二人身上集中过来。 “哼!这一次看你还怎么跑?” 风来仪一双光华毕露的眼睛,紧紧地向蓝衣人逼视着,同时手上的玉拂尘挥了一下,密集的灯光顷刻间便熄灭了一多半,仅仅只剩下了四点亮光,分别由四个不同的角落,向二人照射着。 蓝衣人的表情不得而知,只是那双光华内蕴的眸子丝毫也不曾有“示弱”的表情。 显然他发觉到,风来仪眼前这个阵势有些特别,一时看它不透。 “说吧,你到底是谁?”风来仪深邃的目光在他身子转着:“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蓝衣人看了她一眼,先不答理她,身子猝然向左面一个快速转动,抢先在一个位置上站住。然而,奇怪的是当他脚步站定之后才发现到眼前的灯阵竟然随着他的转动也有了改变。四点灯光依然分自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把他紧紧照住,敢情眼前这个阵势,大不简单。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不妨告诉你,这个阵势是出自我多年苦心,精心设置,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破得了它,你可要试试看。” 蓝衣人一面暗自用心察看,一面点点头道:“我当然要试试看。” 风来仪一笑道:“很好,如果你破得了这个阵,你大可自由来去,我保证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对你阻拦,只是如果你破不了这个阵,哼,只怕你们二位可就有性命之忧。” 蓝衣人一声朗笑道:“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风岛主你就请出招吧。” 风来仪笑了一声:“我再告诉你一声,这个阵势由我亲自主持,你所遭遇的主要敌人当然也就是我,你很难破得了,中途如果自知不敌,只要招呼一声,我或可对你网开一面。” “多谢盛情,”蓝衣人冷峻的口音道:“你的确是太照顾我了。” 风来仪又是一声冷笑,手中玉拂尘往空中一挥,只见眼前蓦地灯光大盛,紧接着又是一暗,一明一暗间风来仪身形已然消失。 蓝衣人木然直立着,左右顾盼了一下,蓦地退向任三阳身前。 任三阳咬牙切齿道:“这个娘儿们欺人太甚,鹅就是不信她这个阵。” 话还没说完,已为蓝衣人凌厉的目光所止。他虽然脸上戴着面罩,可是露在面罩外的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异样的灵活。虽然相处片刻,任三阳却对他目神的传达颇能领会,这时在他的眼神儿传达之下,便立刻缄口不言。 为了怕话声外泄,虽然二人对面站立着,蓝衣人依然用传音入密的口音向他发话: “你记住!无论对方来势多猛,你都不可移动。” 一面说时,蓝衣人递上了他手里的判官笔,任三阳接笔在手,双笔在握,心胆顿时为之一壮。 蓝衣人又道:“风来仪有我对付,你只要不乱阵脚,敌人对你无可奈何,” 任三阳点点头道:“鹅知道了。” 话声才住,一股极大的压力,蓦地直袭了过来。 任三阳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半惊半吓地向后一个踉跄,却吃蓝衣人一只手掌抵在了背上。 “你忘了我怎么关照你的?” 任三阳一惊之下才明白过来,身子一挺,站直了身子。那股绝大的内力,随即呼啸着扑面而过,敢情又是一次虚惊。 经此一来,任三阳更加深了对蓝衣人的钦佩,自己对自己的妄动甚为羞愧!活了大把子年岁,经历了半辈子,想不到事到临头竟然是样样无知!任三阳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这一霎的羞愧可就不用再提了。 蓝衣人安置好了任三阳,不得不提高警觉,全心全力来应付风来仪的进攻。 事实上风来仪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对他监视着,双方都心存必胜,出手更为缜密,以期一发即中,绝不予敌人缓手之招。 蓝衣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已大致对眼前阵势有了初步的认识,对于风来仪的这个阵势,他不得不由衷地钦佩,的确是缜密周详,不可思议。 大敌当前,蓝衣人休敢心存怠慢,随着他一连三数个腾纵,落身在一堵花石正前。 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蓦地当前人影一晃,风来仪有如鬼魑般地已来到了眼前,这一霎两盏孔明灯光突地亮起,匹练般的灯光直向着蓝衣人面前射到。 这般强光夺目,突然事出意外的来到,真正给人以恐怖凌厉的打击。 尤其厉害的是,风来仪的待隙而临。 像似一阵风,就在强光照向蓝衣人面上的一霎,风来仪的身子已陡然来到了面前,右手长尾玉拂尘霍地向空一扬,炸出了千缕银丝,有如万箭齐发直向着蓝衣人面门射来。 这一手尤其是配合着眼前的时间,便格外显得杀气盎然,以风来仪那般内力,这柄玉拂尘上所炸开的千缕银丝,缕缕都有如锋利的钢针,不要说蓝衣人的整个脸面,即上胸双肩,亦全在威力照顾之下。 蓝衣人冷笑一声,他的一双眼睛已无能在如此强光照射之下视物,可是凭着他敏锐的感触,以及心理的臆测,已可知道对方出手的方位,随着他右手挥处,一口紧束腰上的如意软剑,已然离鞘拔出。 “当啷啷!” 拂尘上的千条银丝,猝然间与雪亮的宝剑剑身交缠在一起。一个往上面挡,一个往后面抽,两股力道运施下,顿时拉了个笔直。 以风来仪与蓝衣人那般功力之人,加诸在这两件兵刃上的力道何止万钧? 他们显然并非有意要在力道上来一决胜负,是以在一度较力之后,风来仪身子猝然向前一欺,一声喝叱之下,左手已闪电般地探出,两根手指分开着,直向蓝衣人两只眼睛上点来。 蓝衣人身子猝然向前一探,风来仪的双指带着强劲的风力,贴着他的发际滑了过去,真是险到了极点。 蓝衣人心里明白,眼前情势对自己极为不利,第一件难以克服的即是当前的强光射脸,如不能尽快地脱离现场,转移阵地,决计万难逃开风来仪闪电般的连珠功势。 这一霎短兵相接,其势之凌厉真是难以想象,风来仪似乎也已动了真怒,决计要把对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秘人物拿下问罪。 只是在一连两招闪电进攻之后,她不得不心里承认,对方这个神秘人物简直比她事前所估计的还要厉害得多。正因为这样她就更不能放过了对方,一面右手拂劲拉住了对方宝剑,左手霍地向后一带,用“分花拂柳”手法,直向蓝衣人后背项间拍点了过来。 休要小看了这一手招式,透过她那尖尖五指,蓝衣人背后三处穴道均在她指力控制之中,以风来仪之指力,不要说真的被她击中,就只是力道扫上一些,也只怕当时就要闭了穴道。 蓝衣人胆敢以身犯险,当然不是易与之辈。 “好厉害。” 三字一经喝叱出口,身形翩若游龙地翻了过来,不等他身子完全转过,右手己一掌击出。 两双手几乎已经接触的一刹那,风来仪倏地向后一放,冷笑声中,身躯翩若惊鸿般地拔空而起。 蓝衣人其时尚不能适应加诸面端的强烈灯光,他却知道这一霎是自己最关紧要的要命关头,虽是眼前金星乱冒,不辨东西,却不敢在原地滞留片刻,右足一勾,飞快地向侧面旋身而出。 可真是险到了极点,就在他身子旋出的一刹那,风来仪已如飞鹰搏兔般地直扑了下来。 蓝衣人因为有见于先,虽在双目不视的情况之人,逃开了对方极具威势的一式杀着,却亦禁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风来仪一只纤纤右手,紧紧擦着他的后背滑了下去,表面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连带着肌肤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痕。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地一个倒折,把身子第二次挪开一旁。果然就在他身子方自转出的瞬息之间,无数灯光,倏地全数直向他方才站立处聚集过来,灯光照射下更可见风来仪一式漂亮的凌空下击之势,只可惜这一次她扑空了。 蓝衣人显然由于方才的受辱,心中大为愤恨,见状哪里肯放过这一刹良机。足尖点处,捷若飘风地已猛袭了过去,右掌探处“金豹露掌”一掌直向风来仪背上抓去。 风来仪足下一个前跄,猛地转过身来,两只手掌“噗”一声就空交接一起。这一次他们双方都用足了力道,两只手“噗”地一经交接,却有如弹簧般地霍地弹了开来,一个鹰飞,一个兔滚,双双向两边分开。 然而,这只是另一次交锋前的短暂缓息,紧接着两条人影骤然间地又自合到了一块,玉拂尘嗖嗖盘空,剑光影寒光闪闪,一瞬间已对拆了十五六招。 蓦地,风来仪一声轻啸,倏地拔身直起,紧随在她身后的蓝衣人两手握剑更有一剑擎天之势。随着凌厉的剑势,风来仪一截衣袂,已被剑锋挥斩下来,徐徐地向着地面飘落。 风来仪再次发出了一声喝叱,整个身子倏地一个倒折,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她手里的那具拂尘,随着一声轻炸,成了万千银丝,兜头盖顶地直向蓝衣人当头罩落下来。 蓝衣人一抖手中剑,同时也发出了一声轻炸,摇出了一天剑影,反迎着对方的万千银丝兜上去,两条人影就这样纠缠着同时自空中坠落了下来。 陡然间,剑锋再一次和玉拂尘交接在了一块,当啷一声大啊。 风来仪猝收拂尘,身躯向下一矮,蓝衣人却拔了个高儿,拖着剑身上的一抹寒光,由她头顶上掠了过去,起落间已是两丈开外。 两个人脸对脸地远远互视着。 甚久,甚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彼此的呼息,却显得那么急促。 表面上看来,两个人像是谁也没有占着谁的便宜,然而彼此都是心里有数。 蓝衣人哈哈一笑,收回了宝剑,似乎不愿再战。 “风帮主承让了。” 风来仪扬了一下眉毛,缓缓点了一下头道:“你可以走了。” 蓝衣人抱拳道:“多谢!既是这样,在下还要向帮主为这位玩猴儿的朋友讨上一个人情,一并离开才好。” 风来仪冷冷哼了一声,道:“你们走吧。只是这个阵势既已发动,却不是立刻就能撤开的。” 蓝衣人一笑道:“那就看我们的造化吧。” 一面说时,蓝衣人身形连闪了几闪,已自偎向一旁任三阳身边,单手一托任三阳后腰部位道:“走。” 声随人起,两条人影已猝起如鹰,起落之间已纵出三五丈外。 风来仪仍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忽地,高桐闪身而前道:“不好,他敢情已经摸清了阵法,这就要出去了。”一面说,正待往前赶去。 “不必了,让他们走吧。”风来仪慢吞吞地说着,脸上显现着一种凄凉。 这种情形看在了高桐的眼睛里,不禁大为不解。 说话之间,蓝衣人已同着任三阳连纵出十数丈外。 高桐大为情急地道:“三娘娘,他们走了。” 风来仪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知道,吩咐下去,阵撤了。” 高桐又是一怔,还待再说什么,风来仪已纵身而起,一连几个快速纵身,来到了正中六角楼内。 ※※※ 朱翠与青荷仍然还守在那里。 风来仪看了二人一眼道:“我们回去吧。” 朱翠应了一声,站起来向外步出。 青荷素知这位三娘娘的脾气,刚才的情形她与朱翠在楼上都看得很清楚,风来仪越是外表镇定,内心便愈难捉摸!凭着莫青荷跟随她甚久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就应该特别小心,一个弄不好可就会引发她无边怒火,自己可担当不起。 她有见于此,是以悄悄跟随在风来仪身后,不敢妄发一语。 风来仪一面走一面向身旁朱翠道:“刚才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朱翠点点头道:“嗯,都看见了。” 风来仪道:“那个穿蓝衣服的人你可认识?”朱翠一笑道:“你已经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 风来仪忽然站住道:“你真的不认识他?” 朱翠心里一动,却硬着嘴道:“他始终蒙着脸,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风来仪道:“难道从他的动作和声音里,你一点都认不出来?” 朱翠不禁腹内暗笑,她当然知道蓝衣人是准,只是却不便说出,干脆装假就装到底。 “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朱翠含笑地看着对方道:“你看他又是谁呢?” 风来仪一言不发地回身前行,朱翠跟在她身边。走了几步,风来仪忽然又站住脚,朱翠只好也停下来看向她。 “你知道吧!”风来仪道:“这个人是我近几年来所遭遇到的人中最厉害的一个……” 她的两只眼睛,在说到这里时,微微地拢合过来,变成了两道细缝。 “你可都看见了?”她继续思索着道:“他所施展的那些招式,都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异招式,其中还有一些是惊人的绝招,这个人真是一个讳莫如深的人物。” 朱翠听她这么激赏蓝衣人,心里大是受用,当下试探着道:“我倒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难道他的本事比岛主你还大么?” 风来仪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道:“你以为呢?” “当然不如你甚远。” “那可……不一定……” 朱翠一笑说:“这么说他难道还能胜过了你?” 风来仪摇摇头道:“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这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我们一定还能遇着,也许下一次……” 她虽然没有率直地说出蓝衣人的武功到底如何,可是朱翠却已能由她的眼神儿里察探出她内心对于蓝衣人所持有的畏惧……这就够了。 风来仪脸上现出一种惆怅,忽然转向朱翠道:“我差一点忘了告诉你,我们明天一早启程,今天要早一点睡呢。” 朱翠心里一愕,风来仪已转身自去,她走了没有多远,却见她忽然又站住了脚步,伏身子面前的一块巨大假山石上。只见她两只手按在石面上,全身剧烈地抖动着,那样子像是在埋头哭泣,有点情发不已的样子。 朱翠心里一动,正想过去看个明白,却觉袖角上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见是青荷。 青荷向她努了一下嘴,摇摇头,意思叫她不要多事。朱翠听从她的暗示就没有移动。 却见风来仪独自埋首在那块远比她人还要高大得多的石前,盘桓了好一阵才离开自去。 “这是怎么回事?”她走了以后,朱翠这才忍不住问青荷。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一面说,青荷领先缓缓走向那块巨石,凝神向那方巨大的假山石注视着。 朱翠跟过去,好奇地打量着道:“怎么啦?” 青荷向着她苦笑了笑道:“公主你还不明白,三娘娘一向就是这样,可惜了这块来自泰山的假山石。” 朱翠听她这么说,再打量那块石头,并不觉得有什么异状。 青荷道:“公主你只试着推上一推就知道了。” 朱翠心里一动,这才有些明白。当下向后闪开几步,试以劈空掌力向这方假山石上一推。掌力过处,那方大石并无异状,紧接着“刺!”一声,全数碎为齑粉,扬起了半天黄尘。 二人站处虽距离那块大石甚远,却也无能避免,被炸开来的石粉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慌不迭忙自避开一旁。 “噢!”朱翠吓了一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青荷一笑道:“公主您还不明?” 朱翠想了一下,这才点点头道:“原来这样,她竟拿这块石头当成出气筒。” 青荷一笑道:“每次都是这样,阿弥陀佛,她老人家肚子里的这口怨气总算出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谁要倒霉呢!” 朱翠一声不响的走向先前那方巨石跟前,细细地打量着,只见先时那高过一人粗可三四人合抱的巨大花岗石,竟然自根而顶全数碎成粉未,可以想知所加诸其上的内力该是何等惊人!由此而推想风来仪本身的功力,又该当是如何骇人了。 ※※※ 夜静更深。 朱翠缓缓由床上起来,穿好了衣裳。 今夜她思潮起伏,难以入睡。 明天就要同着风来仪前往不乐岛了,此一行到底是福是祸,诚然还是个未知数,然而想到了即将与母弟见面,一家团聚,却又由不住心里高兴,真恨不能插翅而至。 摸着黑,她来到了桌边,正想找出打火石把几上的灯点着,不意手方伸出,却被另一个人的手接住了。 这一惊,差一点让她叫了出来。 “啊……” 朱翠一惊之下,右手用力向后一挣,左手顺势向下一挑,用“穿心掌”式直向她犹未能看见的这人前心穿扎了过去。 她虽然猝然间未能看清对面这个人,但是凭着她多年来与敌人动手的经验,却可以断定对方所站立的方位,这一招出于也就八九不离十儿。 哪里知道对方这个人敢情竟是个大行家。朱翠的手方一递出,却被这人另一只手又接住了。 换句话说,她的两只手都叫对方抓住了。 “你……”朱翠情急之下,用力向后一挣,竟然没有挣开,这才觉出抓住自己双手的这个人敢情力道极大。虽然如此,这人却似乎无意伤害她,所发出的力道恰恰好不使她能够挣开来而已。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大而有力。 朱翠简直惊骇了。 “你是谁,放开我。” “是我,”对方用着低沉的声音道:“连我的声音你都不认识了。” 声音好熟好熟,朱翠一惊之下立刻惊喜地道:“是海兄么?” “你猜对了,就是我。”说完这句话,他紧紧抓住对方的那双手便自放开了。 朱翠脸上一阵子红,欲喜又羞:“你……来了?” 说了这句话,只觉得一颗心通通跳动不已,渐渐地,她的视线已能清晰地分辨眼前的景象,当然也包括了面前这个人,海无颜。 “真的是你……”她紧张地说:“我先点上了灯。” “用不着!”海无颜道:“是我把灯吹灭的,这样也许说话比较方便。” 朱翠心里一动,暗忖着自己可真糊涂,楼上住的就是风来仪,何以如此大意? 海无颜这时候已缓缓在桌子对侧坐下来。 “刚才情形特殊,请恕我不便与你见面。”微微一顿他又接下去道:“你的情形,我都清楚,今夜特别来看看你。” “这……谢谢你。” 说话时她已注意到,对方敢情已经摘下了脸上的那方面具,现出了原有的本来面目。 奇_书_ 网_w_w _w_._q_i_ s_h_u_9_9_ ._ c_ o _m 室内异常的黑,朱翠才发现到四面窗上的帘子都密密地拢着,仅仅只凭着少许的月光,由侧面天窗上泻进来。 “是我把帘子拉上的,”海无颜声音很低地道:“我知道风来仪就住在楼上。” “你想得很周到!”朱翠在黑暗里静静地打量着他:“也许你还不知道,明天我就要去不乐岛了。” “我知道。” 微微停了一下,海无颜才接着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来看你的道理。” 朱翠十分惊讶地道:“真的?你怎么会知道?我还是才知道的呢!” 海无颜黯然一笑道:“他们的行动,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我发现高桐已为她准备好了船,而且采购了很多远行的东西,我就知道你们要去了。” 朱翠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些伤感:“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 海无颜点点头:“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只是时间不多了,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朱翠听他这么说,心里充满了喜悦。 “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距离天亮还早呢。” 海无颜轻叹一声道:“不行,外面还有人等我,而且这里实在不太安全,风来仪太厉害了,刚才我只是险胜了她一筹而已,再打下去保不住不是她的对手。时候不到,我还不想跟她硬拼。” 朱翠听他这么说,想到即将来临的离别,心里一阵难受,缓缓地走过去坐下来。海无颜跟过去,在她对面一张桌子旁亦坐下来。 “你这一次去不乐岛,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海无颜注视着她喃喃地道:“我要关照你的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而且,最要紧的是你要取得他们对你的信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朱翠一愕道:“你的意思是……” “不要让他们发现你对他们潜在的敌意,尤其是白鹤高立这个人,你要千万注意,他是一个只讲现实而丝毫没有道义可言的人,你要是有一些蛛丝马迹落在他的眼里,就只怕你这条小命万难保全。” 朱翠聆听之下,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一个寒颤。 “真的?他真的有这么可怕么?” “他是我此生所遇见过最可怕的一个人,手狠心辣,再加上功力精湛。” 说到这里,海无颜由不住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老实说,我真有点为你此行担心。” 朱翠一双明媚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微微含笑道:“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海无颜道:“我确信你不会有什么意外,不过你还是要自己当心,眼前你与风来仪相处得极好,这确是使我大出意外,也许在必要时候,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据我所知,白鹤高立对他这个师妹多少还存着一些戒心,也许正因为这个理由,不乐帮还能屹立至今。总之,风来仪在不乐帮算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了。” 朱翠道:“这么说风来仪为人还不算太坏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她算是多多少少还有点义气,较之高立与宫一刀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朱翠经过这两日相处,尤其自从悉知风来仪与“琴仙”柳舒卷昔日曾是一对爱侣之经过后,对于风来仪不禁平白生出了许多好感,这时再听海无颜所说,不禁对风氏又留下了许多好感。 黑夜里,房中既没有点灯,但是透过彼此的视觉,双方却能洞悉内外,心领神会。 “海兄,”停了一会儿,朱翠才喃喃道:“我们会很快再见面么?” 海无颜点点头,说道:“这正是今夜我要告诉你的,我也许暂时还不能去不乐岛。” “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看了她一眼道:“我好像曾经告诉过你,关于西藏布达拉宫那件宝藏的事……” 朱翠一惊,问道:“难道有了什么意外?” “还很难说,”海无颜略为思忖了一下:“问题是不乐帮既然已经意图染指,事情就比较麻烦。这两天我细细想了一下,决定先去布达拉宫跑上一趟,把这件事解决之后,再尽全力去对付不乐帮,不知你以为如何?” 朱翠点点头道:“这样当然好,不过!你有把握么?万……” 海无颜回答道:“这件事刻不容缓,如果我能走在不乐帮前面,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如果走在了他们后面就比较麻烦,而且,你知道在事情没到最后关头,我还不打算让不乐帮的人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朱翠点点头,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说来实在惭愧得很,这半年多以来,我只是忙于个人的私事,像这样可以造福贫苦大众、维护武林正义的善举大事,我却是一点也帮不上忙。” 海无颜道:“你不要这么说,你及你家人的健在,就已经显示了正义的存在,要是有一天你们落在奸贼手里,那才是人间正义最大的失败。” 朱翠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很感动,眼圈一红,差一点为之泪下:“海兄,你太抬举我们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姑娘不要妄自菲薄,老实说武林中人最近谈起你来,都心存敬仰,就拿你这一次单身入不乐帮虎穴,对于整个武林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你之忍辱负重,尤其有不平凡的意义,我由衷地祝福你能够阖家团聚,快乐成功。”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眸子里含蓄着感激,微微一笑道:“谢谢你,你这么一说,我倒真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就凭你这番话我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了。” 海无颜道:“你我同心协力,内应外合,一定能成功夫事。” 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沉,身形一转,来到窗前,悄悄地伸手掀开了帘子,倏地推开一扇窗,向外打量着。 窗外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星皎云静,玉宇无声,淡淡的月光洒在院落里,所看见的一景一物都像是涂了一层淡淡的雾。 “怎么了?”朱翠吃惊地道:“你看见了什么?” 海无颜微微摇摇头,目光却注视着那一片泛黄的枯草:“这里有狗?” “没有,但有一只猫。” “那就难怪了。” 一面说时,海无颜顺手关上了窗户,却向朱翠注视了一下,点点头道:“姑娘多保重,我走了。” 朱翠怔了一下:“这就走么?” 海无颜直直地注视着她,这一霎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朱翠甚至于有些胆怯,终于把眼睛移向一旁。 房门忽然敞开来,灌进来大片的风。 朱翠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事情的发生,但她仍然还要证实一下,结果不出她所料。 海无颜走了。 一种异样的激动,像是失落了什么,朱翠缓缓走向门前向外眺望着。窗外是那么出奇的安静,然而她的心却是不再平静了。这样傻傻地,她站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转回身来。关上门,她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心里乱极了。 “嗤!”斜刺里传过来一声轻笑,真把她吓了一大跳。朱翠差一点由位子上跳了起来。 可是立刻她的目光就与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影接触在一块,敢情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这间房子里竟然多了一个人。那个失去了一双足踝的怪人。大头,乱发,朱翠一眼就已认出了他是谁。 “单老前辈,是你?” 单老人一双银铃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朱翠微微一怔,从容地笑道:“原来你老人家都看见了,他是我患难中所结识的一个朋友。” 单老人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极为认真地道:“他叫什么名字?” 朱翠正想说出,转念一想,却又一笑道:“这位朋友很不愿意人家知道他的名字,老前辈还请原谅。” 单老人双手似乎在椅把子上按了一下,身子如同旋风般,“呼”的一声已来到了朱翠面前。他虽然失去了一双脚掌,却依然能直立在地,两只小腿有如一双木桩般插立在地。 “告诉我他是谁?……说……” 朱翠很是为难地摇了一下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这位朋友很相信我,我不能失信。” 单老人眼睛蓦地睁得极大,可是立刻又收小了。 “罢!罢……不说算了。” 一面说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转,像是一阵风似的已落座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哼哼哼……”他频频地冷笑道:“你不告诉我就以为我没有办法知道了?哼哼……” 朱翠看他生气了,心里倒似有些过意不去,当下含笑往前走了几步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愿作一个失信的人罢了,你老人家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是谁呢?” 单老人在她说话时,似乎一直在发呆,聆听之下,并未作答,嘴里只是喃喃地在说着:“我竟是不知道,我竟是不知道……奇怪……奇怪!” 说着他那一双瞳子注定向朱翠道:“你是知道的,我的腹气地行之功,来去无声。你这位朋友居然会警觉于先,真是我想不通的。” 朱翠一笑道:“原来这样,这么说刚才在窗外窥探的竟是你老人家了?” 单老人哼了一声道:“不错,就是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是什么来路,想不到居然被他发现,他行动快捷,轻功敢情也是不差,想不到如今武林中竟然会有这等杰出的年轻人,真是匪夷所思了。” 朱翠听他如此夸赞海无颜,心里着实高兴。 “今天晚上你老人家可是出去了?” 单老人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朱翠道:“这里打得天翻地覆,你老居然不知道?” 单老人睁大了眼睛:“这,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什么事?” 朱翠随即将风来仪与高桐发动阵势对付任三阳,幸得海无颜中途插手介入,才始脱困之一段经过约略道出,单老人聆听之下,显然大吃了一惊。 “这个人竟能破了风来仪的六光阵?好小子!” 忽然咧开了大嘴,呵呵笑了两声,得意地道:“风来仪万万也不会想到有此一天,啊!听你这么说,姓风的贱人竟然未能战胜你这个朋友,只得眼睁睁地让他自去,这可是前所未见的奇事。” 忽然他又似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我竟然错过了,真是可惜,可惜!” 一想到风来仪受挫于人,他真是由衷的高兴,踢腿摇头,状如小儿一般。 二人又谈了一些方才发生的事情,单老人虽对海无颜感到极度的好奇,朱翠却始终守口如瓶,不作进一步介绍,话题随即转到了今夜单老人的前来。 朱翠遂道:“你老人家今夜来得正好,我正要告诉你,我明天要走了。” 单老人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已有安排。” 朱翠一怔道:“什么安排?” 单老人一叹道:“这一次我随你去不乐岛,也不知还能回来不,几个熟朋友那里不能不去打一个招呼,这就是我晚上不在家的原因。” 朱翠吃了一惊道:“什么?你也要去不乐岛?” “你不知道?” “我……”朱翠实在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 “我跟你一块去,”单老人哼了一声:“错过了这一一次机会,只怕我再想去可就不容易了,所以,我就决定跟你一块去了。” “跟我?……”朱翠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明天一早,打算跟我们一块去?” 单老人点点头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可是风来仪那里?……”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单老人点了一下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歇着啦,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说走就走,就见他身子一缩已溜下了位子,等到朱翠注意看他时,显然他已遁身窗外。 朱翠想出声唤住他,却怕惊动了风来仪,话到唇边又忍住了。 这一夜她反复思索着这件事,却始终也不得要领,只待留诸明日来证实这件事情了。 ※※※ 午时三刻。 这艘金碧辉煌的大船,风帆饱张,正以无比的快速,乘风破浪地前进着。 倍大的船舱,似乎只有三个人,风来仪、朱翠与女婢青荷。当然,随行的六名家奴以及原来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在计算之中。 时序已入冬令,但南国日暖,虽然航行在浩瀚的大海,却没丝毫寒冷之意,和风暖暖,海鸥翩翩,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船板,喷吐着泛白刺眼的银色泡沫。 在搭出舱面的五色遮阳棚下,风来仪、朱翠安详享受着香茗,她们已经用完了午膳。 “像这样速度,再有两天就到了。” 风来仪脸上洋溢着微笑,在海与阳光的衬托之下,她变得和蔼可亲,白哲的皮肤不见皱纹,洁白的牙齿编排得那么整齐,这一切似乎不应该在一个六旬以外的老妇人身上所能看见的。 朱翠懒散地靠在一张藤条编制的椅子上,这一霎看过去,她简直完全松弛了。似乎在一切尝试失败之后,她才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接受了风来仪的建议,随她同返不乐岛。在一切都已成为事实之后,她倒也能安之如怕。既来之,则安之,往后的路诚然未可预卜,却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只海鸥翩翩地飞上了船舷,引颈剔翎,白色的羽毛在阳光映衬之下,其亮如银。 朱翠喜悦地站起来,悄悄地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它,像是个小女孩子一般地笑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竟然童心未泯,这样的鸟儿,我们岛上也有,那里各种珍禽异兽多得是,只怕你一经住下之后,可就舍不得离开了。” 朱翠松开了手指,劈啪一声,那只海鸥竟自飞到了她头上,在那里闪身振翅,逗得她格格地笑了。 这一切看在了风来仪眼中,不觉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多年来她出入江湖,为了执行不乐帮的帮令,大取不义之财,堪称杀人如麻,一颗心有如冬封之冰,确是不曾慈悲过。然而这一刻,面对着这个可爱少女的微笑,竟使她原已冰封的心激起了春融的涟漪,这样的感触对她来说以前的确是罕见的——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1节 一声鹰鸣,响自当空。 船上人都不禁抬头望去,但见一只白毛细胸的鹰低飞掠空而至,这只鹰看来较一般常见之鹰要小得多,但当其低飞直掠时,却出奇得快,速度惊人。随着这声刺耳的尖鸣之后,疾若箭矢般的低飞直掠而过,一会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朱翠一惊道:“啊,好漂亮的一只鹞子!” 风来仪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就在这一霎,那只几乎已经消失于视线之外的鹞子倏地尖鸣一声,去而复还。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的速度更快,剪翅间已来到了眼前。 风来仪一声叱道:“小心!” 话方出口,即见那只银色鹞子有如银星一点,势如箭矢般,直向着朱翠头顶上飞射过来。 朱翠在耳中方自听到这声鹰鸣之始,已然有些警觉,风来仪再一出声示警,刻使她觉得其势不妙。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尖鸣,这只小小银鹞突然嘴爪齐施,自高而下向着朱翠脸上袭来。 朱翠一惊之下,身子向侧方一偏,右手二指霍地递出,用“金剪指”力向着鹰腹就插。 她原以为凭自己功力,无需真的伤着了它,就只是指上风力招着了它一些,也必能使这扁毛畜生当场溅血而已,却是没有料到,这只银色鹞子敢情为人豢养,平日受过极为严格的训练,大非寻常。 眼前朱翠“金剪指”方一递出,即见当空鹞子一声短鸣,灵巧的身子就空一滚,蓦地下坠了尺许。 轻功上乘身法中“细胸巧翻云”之一招,所谓“细胸”正是指的眼前鹞子,可知其身法该是何等快捷犀利了。 朱翠一惊之下,才知道自己竟是过于轻视了对方,二指一招点空,眼前银色鹞子已临胸际。 这只扁毛畜生果真受过严格攻击训练,每有惊人之式。 由于双方近在咫尺,朱翠看得非常清楚。这只鹞子生就一身银翼,火眼金睛,嘴爪如钩,尤其是额上一撮角毛,状似一朵迎风绽放的银菊,的确是俊极了,却也凌厉极了。 一沉即起,夹合着“劈啪!”凌厉的一声振翅声,这只银鹞第二次升起来,却以尖削的一截翅尖,反向朱翠颜面上方扫过来。 朱翠想不到这只小小的鹰,竟然如此狠恶,一时不禁为它逗得火起,娇躯向后一收,两掌合夹,发出了六成掌力。 这只银鹞好精灵,就在朱翠掌力将吐未发之间,它似乎已经觉出不妙,一声啁鸣,猛力升翅直起,其势之疾快,出人意外。 虽然这样,却也为朱翠所发出的掌上力道扫着了些边儿,随着这只鹞子发出的一声尖鸣,空中炸开了一天的银羽。 紧接着又是一声尖鸣,在余音绕空之际,这只小小银鹞已箭矢般地直起当空。一串串凌厉的鸣叫声,随着它的低飞盘旋,兀自眷念着眼前不去。 朱翠几乎为之惊异了。 一旁的风来仪却像似已有所见,冷笑一声道:“我们大概有客人来了!” 话声方顿,即听见有人撮口为哨所发出的尖锐声音。一只亮顶方头的快船,正以奇快的速度,迎面驰来。 紧接着,第二声尖锐的哨音,亦自发出。 空中那只银鹞在第二声口哨发出之后,在空中应了一声,立刻翻转翅膀,一径向那只快舟上投身飞去。 风来仪看到这里冷冷哼了一声道:“停船!” 青荷把话关照下去,大船立刻停了下来,眼看着对面那艘快舟乘风破浪,像是昂行波面的一条海龙,瞬息间已来到了面前。 走得快停得也快。“哗啦!”一声,风帆放下来,快船在水面上打了个跄,顿时停住,双方间隔距离大概不足两丈。 朱翠这才看见,对方那般平顶快船的船头上一字平列着五个人,四个短装劲服青年,拥衬着一个皓首银发的白衣老者,老者左手上抬,让空中缓缓扇翅的那只银色鹞子落于其上,一看即知人鸟相处和谐,也就可以猜知这只鹞子必为其所豢养了。 风来仪兀自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可是脸上神态已微有愁容。 “原来是这个老不死的!”她一面向朱翠招呼道:“你不必跟他噜苏,一切由我来应付!” 风来仪这边方自关照了朱翠,对船上那个皓首银发的老者,已自发出了老声老气的一阵子笑声。 “三娘娘,咱们总有十年没见了吧,哈哈,正要专程往谒,想不到却在海面上见着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话声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为风力吹送过来,清楚地送进了每人的耳膜。 朱翠在与对方照面之始,已经预感到来者不善,这时聆听到对方的话声,才警觉到来人敢情功力绝高,只是这一手“千里传音”,想要把话声传送得如此清晰,声音聚而不散,如果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功,根本无能达到。她真是想不到连日来波折重重,邂逅能人无数,眼前这个老人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驾到了。 风来仪仍然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原来是神鹰葛兄,真正是久违了,失敬,失敬!请过船一叙如何?” 白发老人一笑道:“遵命!” 话声略顿,点头向身侧左右道:“走吧!” 五人看来几乎是同样的动作,同时自快舟上腾身升起,有似一朵云彩般的轻飘,冉冉落身子对舟之上。 快船上的舟子,立刻把船摇近,然后打上搭头,使大小二舟联在一起,不致为浪花冲开。 号称“神鹰”的葛姓老人往前连走了几步,抱拳向风来仪笑道:“十年不见,三娘娘风采依旧,想必是养生有术了!” “葛兄太夸奖了!船行大海,无以待客,一切简陋了。” “三娘娘太客气了!” 说话时早有船上侍者,抬来了坐椅。 姓葛的老人拱了一下手,老实不客气地也就坐了下来,他左右的四名青年,显然是碍于辈分,不敢与老人同起同坐,依然分左右偎在老人身边坐下。 “这位是?……” 葛老人的一双眼睛其实早已经注意到了另一边座上的朱翠,到底忍不住开口询问。 风来仪一笑道:“葛兄岂有不认识这位姑娘的道理,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葛老人笑了笑摇头道:“三娘娘仍然是快人快语,葛某人这点心思看来是瞒不住三娘娘了!” 一面说自位子上站起,向着朱翠恭敬地抱拳道:“如果老朽双眼不花,这位想必就是名震当今的无忧公主了,幸会,幸会!” 朱翠含笑回答道:“不敢当,前辈是……” 姓葛的老人一声笑道:“老朽遁居世外,早已是化外之民就是报出万儿来,殿下亦未必知道。” 一旁的风来仪冷冷地道:“葛兄未免太谦虚了!”随即向朱翠介绍道:“姑娘可曾听说过贵州黄天岭的‘神鹰老人’葛白翎么?这位就是了!” 朱翠想了想,确实记不起曾经听说过这个人,为了顾全初次见面的礼貌,她依然点点头道:“久仰!” 葛白翎呵呵一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殿下你没有听说过吧!”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曹羽这个老贼看来是决心跟我们不乐帮过不去了,居然连多年不问外事的你也给说动出山了,咱们是明眼人不说暗话,葛老兄干脆一句话,你这一趟是为什么来的?” “神鹰老人”葛白翎脸色似乎不大自在,打了个哈哈,一只手轻轻摸着架在他左腕上的那只小小银鹞,眼角间拉起了几线皱纹。 “三娘娘真是干脆得很,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直话直说,姓曹的不错和我葛某人是有过那么一点交情,话可得说清楚了,可是从前。自从他当了官,发了财,我可就没再见过他,这一次承他瞧得起,亲自找到了我葛某人的茅庐,说是有重事相托,拿着几十年交情的大帽子往下一压,老朽还真不能不管!”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什么事呢?” 葛白翎哂道:“这几年大家都知道不乐帮的买卖是干得越来越大了,我那位曹兄弟今天虽然是食官禄,却也知道买卖上的规矩,这件事因碍着三位当家的金面,所以他很难启齿,因为知道老朽过去承三位当家的抬爱,有过这么一点交情,所以再三情托,老朽也只好……这叫无可奈何!” “原来这样,我明白了!”风来仪嘴角拉出来浅浅的笑意:“这么说葛老兄是来众生意罗,那敢情好,什么生意还值得老兄亲自上门?说来听听吧!” 葛白翎伸出手摸着颔下的短须呵呵笑道:“抬爱!抬爱!”偏头向身边人招呼道:“来呀,把准备好的东西呈上去给三娘娘先收下!” 他身边四弟子之一立刻答应一声,上前一步,先把身上一袭黑色宽大的披风卸下,这才见在他背上背有一个红色四方漆箱。 这名弟子颇为谨慎地把这个箱子取下来,双手平托,上前几步道:“三帮主验收!” “这是干什么?” 风来仪眼睛转向葛白翎道:“什么东西?” “三娘娘不要见笑,”葛白翎嘿嘿笑道:“这份礼可不是老朽送的,老朽除了这身骨头之外,什么也没有,说得清楚一点,这是那位曹兄弟前此得罪了贵帮,特备的一份请求恕罪的薄礼,我看三娘娘也就给他一个机会,收下吧。” 风来仪先一霎还是面若秋霜,这一霎却又改了笑颜。 “啊,我明白了,葛兄这么说,我知道了,要是你老兄的东西,我还真不便收,既然是姓曹的送的,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对了,这是曹老弟专为孝敬三位帮主的!” 葛白翎眯着两眼笑得令人费解。 风来仪随即转向一边的女婢青荷微微点了一下头,后者立刻会意,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朱漆匣子,显然那匣子分量极为沉重,青荷原先没料到,方一过手几乎坠了下来,第二次聚力,才平托而起。 青荷双手平托着这个四方匣子,一直走到了风来仪面前站住。 葛白翎一笑道:“里面是上好赤金一千两,请三娘娘过目验收!” 风来仪一笑,只在匣子上瞄了一眼道:“不必了,送礼的不嫌多,收礼的人岂能嫌少,请转告那位曹提督一声,就说他的礼物我收下就是!” 葛白翎一笑道:“三娘娘真不愧江湖本色,老朽这里代表我那位曹兄弟谢谢你啦,至于那笔买卖……… 风来仪点点头道:“在此海上,只怕谈说不清。这么吧,就请葛兄转告那位曹大人,就说我们在不乐岛上恭候他的大驾,欢迎他随时造访,见面再谈吧!” 葛白翎一愕道:“这……三娘娘只怕是在说笑话吧,不乐岛人间仙境,岂又是我那位兄弟所能去得的?” 风来仪冷冷一哼,道:“这就是他的造化了,葛兄远道而来,如果只是为这位曹大人传送人情,使命已了,可以请便了。如果还有私人上的交往,就请入内少坐,容我吩咐看酒侍候。” 神鹰老人葛白翎哪能听不出对方这种下逐客令的口气?嘴里嘿嘿笑着,心里却由不住骂道:好个风婆子,你对别人这样。对我姓葛的也能没一点交情?上千两的金子就是这么好拿的么? 心里琢磨着呵呵一笑,道:“三娘娘好说,那可不敢当,老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承阁下看得起,收了我那曹兄弟一份薄礼,而且承蒙于邀我那兄弟岛上一聚,老朽总算不负此行,脸上有光,容老朽在这里先谢谢你啦!” 一面说连连拱了拱手。 风来仪一笑道:“这就不敢当了。” 葛白翎暗骂道:“好个老货,你还跟我装傻。” 心里琢磨着,呵呵一笑道:“能得三娘娘金口玉言,这件生意,八成儿作成了,这就请娘娘赏下一件信物儿,老朽总算受人所托,这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啊,这样……” 风来仪似乎才明白了过来,露出了细密的一嘴白牙,微微笑了一下,道:“老哥哥你大概是很久没有在江湖上走动了,要不然怎会连跟不乐岛上作生意的规矩都忘了。” “什么规矩?” “跟不乐岛作生意的人,很少不赊本儿的,要不然怎么叫‘不乐之捐’呢!” 葛白翎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声一顿,那双大三角眼睛里闪动着熠熠凶光,只是还勉强保持着脸上的笑容。 “老妹子,你可真会说笑话了,就算不乐帮算盘再精,吃遍天下,还能吃到老哥哥我的头上?呵呵,不行,不行,你得给我捎回些什么才成。” 一面说,这个老头儿可真没有要走的意思,非但没有走的意思,简直不退反进,两只手作势往前面挥了一下。 身边的四个人各自移动身子,向前面进了几步。 迎着他们的是船上四名黄衣弟子。 四弟子的突然出现,使得葛白翎一方面的人多少有些感觉意外,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看起来简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风来仪目睹及此,微微点头笑了笑道:“看来老哥哥你是不拿点什么凭证,就不打算回去了。” 葛白翎长笑一声道:“好说,三娘娘你是聪明人,为了几个局外人,可犯不着伤了自己人的和气。” 这话可是说得十分露骨了。一面说时,那双三角眼可就转向一旁在座的朱翠身上,这一眼也就等于说明了所谓“生意”是怎么一回事。 “说吧!”风来仪脸上仍然带着笑:“你要什么凭证,只要你能拿得去的尽管拿去就是了。” 葛白翎点点头道:“岂敢,三娘娘既然这么说,老朽也不能不识抬举。”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干咳一声,目光向着一旁的朱翠扫了一眼,怪笑一声道:“老朽对这位公主真是久仰之至,如能请到这位公主的大驾,过船一谈,三日之后由老朽专程送上贵帮,如何?” 朱翠聆听之下,忍不住倏地由位子站起,正要说话,风来仪却用眼睛制止住了她。 “这也没什么!”风来仪一笑道:“只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好不容易请到了这位姑娘,家门未到,岂能又让你接走了,这件事你不觉得有点不大合适么?” 葛白翎嘻嘻一笑,深深向着风来仪打了一躬身道:“三娘娘多多成全,多多成全!” 一旁的朱翠聆听到此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忿怒,冷叱一声,道:“住口!” 一面说,倏地上前一步,杏目圆睁,道:“你是什么人?谁认识你?不乐岛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去的,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么,真是做梦!” 葛白翎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嘿嘿一笑。 风来仪见状却在旁笑眯眯地岔口道:“听见没有?这可不是我从中阻止,人家东主儿自己不答应,你可怪不得我,回去吧!” “神鹰老人”葛白翎一生自负,在黔省黑白道上,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身软硬功夫,更是罕见敌手,正因为这样,那位权倾一时的内厂提督曹羽,才会折节下交,亲人苗疆,许以重酬地把他请了出来。 曹羽满以为以葛白翎之古怪难缠,在江湖上之声望,即使是不乐岛的三位岛主,也必得买账三分,这才好说歹说地请他出来作个说客。 想不到葛老头儿第一次出面,满以为凭自己的面子,这位不乐岛的三岛主多少也得有个交待,哪里知道一千两黄金送出去,却像是丢进大海,连个凭证都没有,接下去又碰了黄毛丫头朱翠一鼻子灰,风来仪却也对自己下了逐客令。这一切,不禁触发了葛白翎的一腔怒火。 “朱公主,这件事只怕由不得你自己作主了。” 话声出口,右肩轻晃,落在肩头上的那只银色鹞子先是一声尖鸣,蓦地扇动双翅,直起当空,同时间他身躯有似一阵风也似地已经迫近了朱翠身前。 这一阵风力不啻是内功真元的化合,设非朱翠有精湛内功根底,只是对方这一冲之力,只怕也当受不起。 葛白翎显然技不止此,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两只手倏地张开来,往前微微探身直向朱翠一双肩头上按了下来。 朱翠右手轻起,一掌直劈过去,只觉对方随着两手环抱之姿,带来了极大的力道***,一时想要脱出,殊为不易,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儿敢情不是好相与。一念之后,正待施展全身之力,用“双掌开碑式”,拼着两臂为对方拿获之险,也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无如她这里方自动念,身侧疾风忽地袭来。耳边上响起风来仪的声音道:“让我来。” 一条人影蓦地切了进来,现出了风来仪翩然进身之姿。举手,进身,快速地已经取代了朱翠方才的位置。 表面上看来,似乎不足为奇,事实上随着风来仪的进身,却有凌厉的杀着,那递出了的一双手,双双点向葛白翎时腕之间,施展的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铁指金风”之术。即使葛白翎练有护体罡力,也当受不住这般“点力”的攻破。 一惊之下,葛白翎不得不把递出的双手向后一收,身躯后收,足足地退出了三尺开外。 面前的风来仪显然已经取代了朱翠方才站立的位置。一股冷森森的气机,由她身上传出,直袭向葛白翎正面,和对方所放出的真元内炁相互纠葛,迎在了一块。 “哼哼……大妹子你这是成心要跟老哥哥我过不去了,犯得着么?” 说话时葛老头头上那一给子白头发簌簌地颤动着,每一恨发梢上都像是注满了劲道,那双菱形的长三角眼里,隐隐现着凶光。 风来仪这一霎脸色变得雪白,对方的不识相已使她动了真怒。 然而,她当然也想到了对方这个人的不同一般,事情未到最后破裂关头,总要留一分情面的好。 “葛老兄,这件事你万万不该插手,更何况是官家的事情,你更犯不着。姓曹的硬拉你下河,你不能不防,看在我们近三十年交情的面上,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姓葛的发出了狼嗥也似的一声长笑。 “谢谢你啦,我的三娘娘,你这是叫我往边上站不是吗?你的好意我谢谢啦。” “姓曹的事叫他自己来,你又何苦来?”风来仪脸罩青霜:“这件事不瞒你说,不是你我两人就能解决得了的!” “老妹子,你这是存心给我难看,这叫‘羞刀难入鞘’,我已经划出了道儿,除非这个雌儿跟我走一趟,今天势将难以善罢干休。” “哼哼哼!” 风来仪哼出了一串的冷笑,随着她两只手的平伸,身后的人俱都往后撤退开来,一下子就飞出了前舱整个的舱面地方。 葛白翎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 “好,老妹子你这是要跟我翻脸,我只有接着你的了。” “但愿你能接得住。” 葛白翎一面说,也学风来仪方才那个样子,两只手缓缓向两侧平伸而出,大股的罡风随着他探出的手掌,迅速地向两边扩散开来。 原先站在他身边的四个弟子,一齐退向两侧船舷。现场只剩下了两个人对立的场面。 “咱们有话在先,”葛白翎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武功了得,可是多少年来,老哥哥我可也没有把功夫拉下,到底是人家的事,犯不着见真章儿!” “一切都听你的就是了。” 轻轻的一句由她嘴里溜出来了,可是那双眼神儿,有如磁石引针,丝毫也没有离开葛老头身上。 “好极了,咱们就这么说吧,我要是败了,扭头就走,你要是输了,这个雌儿可得听我的。” 一旁的朱翠忍着一肚子的气,拿眼睛看风来仪,倒要看看她怎么说。 风来仪冷冷地道:“这件事恕我不能越俎代庖,那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思才成。” 葛白翎点点头道:“好吧,只要你不插手多事就行。” 风来仪脸上不着一丝笑容,点点头道:“好吧,就这么说吧!” 说时,她平伸向外的一双手,已缓缓地放了下来。 神鹰老人葛白翎肥大袖子的双手,看过去就像是两只展开翅膀的巨鹰,却没有收回来。 两个人的眼睛紧紧地对视着。 海浪似乎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拍向船身,整个船身动得那么厉害,只是站在船板上的两个人,却像是打进地面的两根桩子,一动也不动地钉在那儿。 朱翠看到这里,心里已有数。 大凡高手对招,越是武技精湛者越不喜欢那些不着边际的“恋战”,常常却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酝酿心里已久的厉害杀着,三招两式之间使能决定了胜负存亡。眼前的风、葛二人,看来正是情形如此。 朱翠在细细地观察之后,尤其觉得心惊,他们越是迟迟不出手,越显得出手时的凌厉不同凡响。 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着,白色的泡沫引诱着当空啁啾的大群海鸟,阳光炫耀着散发出醒目的那种“白”。 朱翠乃又联想到,这些动与静,在一对高手如风来仪与葛白翎的眼睛里,都可构成出手的灵思来源,那种出招时的“决”,常常与鸿飞一霎的灵思混为一体,这其间的微妙确是只能意会而难以言宣了。 现场对峙的两个人看过去实在太木讷了,似乎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系。然而谁又能知道他们的心灵深处的动静又如何?谁又能知道他们不是在捕捉着一闪即逝的出手良机。浪花依旧,海鸥依旧。 大船一次一次地抬起来又沉下去,一声清晰的鹰鸣起自当空,在眼前的静寂里,这声鸣叫显得格外惊心,从而才使得各人想起来敢情天空中还留有葛白翎所豢养的那头银翎鹞子。 大家伙俱都由不住抬头向空中望去。 一点银星,笔直地由当空一直堕了下来。 朱翠旁观者清,一惊之下才看见了敢情那只银色白鹞于,正以雷霆万钩的奇快速度向下俯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又是一声嘹亮的鹰啼,这只小小的银鹞,直向着风来仪头顶脑门上力冲下来。 “神鹰老人”葛白翎把握着这一霎良机,倏地一声冷叱,箭矢也似地直向着正面的风来仪身前扑到,其速之快简直与当空的银色鹞子混为一体。 这一人一鹞敢情早有默契,一个空中,一个地面配合恰到好处,堪称天衣无缝。 看到这里,在场每个人都由不住怦然一惊,俱不禁为风来仪捏上一把冷汗。 风来仪似乎在空中第一声鹰啼时,已得到了启示,她甚至于连头都不抬一下,一双瞳子仍如箭状地直直盯向对面的大敌,直到第二次鹰啼时,她才倏地出手,其动作竟然看来与葛白翎不差先后。 那么快速的一个迂回。 在动手过招上,这样的招式简直太离奇了,堪称前所未见,由于转动得过于疾猛,船面上旋起了大片的疾风,这个神妙的招式妙在不但躲过了当中飞鹞的下袭,也闪开了正面的强敌。 葛白翎当然技不止此,在他一经发觉到风来仪的迂回身法之后,紧接着向相反的方向一个快闪,施出了一招“反迂回”。 四只手掌,发出了“波”的一声互接。这一声接掌,声音并不大,可是所加诸在二人双掌上的力道必属惊人。 大船就像是忽然触礁了那样的大大震动了一下。 四只手一经交接,立刻回抽,一个往里,一个往外,像是鞭下的陀螺,旋转出两片疾风,神龙交尾般地直向着海面上落了下去。 大家伙看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呼叫。 朱翠也吃了一惊,不容她再多思忖,风、葛二人已作了第二次的交手。 内功中有所谓的“提呼一气功”,练到功力精湛时,仅仅凭丹田内一气提收,可以超波渡水,眼前二人显然似是熟于此功的健者。 第二次掌上的交接,显然是在海面上,看上去动作较先前舱面上的那一次要快得多。 水面上过招,当然不比陆地,而且最忌浊力,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阳光映照下的海水,泛出千万点闪目的金星。 两个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谁也不甘服输,风来仪三点金波,由侧翼欺身直上,葛白翎扇动大袖,借助风力跃波直起。第二次在海面上又凑在了一块,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 葛白翎的一式虎扑,显然扑了个空,风来仪的“雷火抄手”亦没有落实。看上去双方都像是险到了极点。 这一次失手,已使得他们丧失了继续在海面上逗留的机会。所谓“提呼一气功”,顾名思义是只凭着一口气的运转,自不能作长时的逗留。 是以在这次交手落空的一霎,两个人已同剪水的燕子,双双掠波直起。 大船上各人但觉人影飘忽,定目看时,二人已双双站立船头。 风来仪神色自若地一笑,道:“承教了!”说话时,她微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对方下躯。 各人也都注意到了,葛白翎一双腿脚上显然已为海水打湿。尤其是脚下的那双靴子,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反过来再看风来仪情形就完全不一样,全身上下,包括脚上的那双鞋子在内,连一滴水珠儿都不曾沾上。 葛白翎把这番情形看在眼里,就算是再沉得住气,脸上也挂不住,顿时臊了一个大红脸。 双方动手过招,虽然没有分出胜负高下,可是这么一来彼此功力的深浅已是洞若观火,最起码在轻功上来说,风来仪已是领先一筹。 那只银鹞子兀自在空中辗转翱翔,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一次又一次地低飞下抄,想是识得风来仪厉害,不敢造次攻击。 葛白翎捏口发出了一声长哨,单手往空中举了一下,当空鹞子随即翩翩下落,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手腕子上。 “见识了!”他向着风来仪点点头:“这一次不算,改日我专程还要造访!” 一面说偏头向身后四名弟子道:“走吧!” 五条身影同时腾身而起,像是来时一般模样,一片云似地落在了方才乘来的船上。紧接着松下了两船之间的搭钩,这艘快船掉过了船头,一径乘风破浪而去。海面上,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打量着对方这艘快舟的离去,风来仪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冷冷地吩咐道:“开船!” 就这么大船就起锚了。 ※※※ 夜色朦胧,水天一色。 月光轻吻着海面,海面泛荡着微波。 几只海岛兀自在船顶上盘旋着。 海鸟出现的地方,显示着距离陆地不远,也许在鸟类的心目中,“船”与“陆地”有着相关的意义,就那么眷念盘旋着舍不得离开。 朱翠伏在窗上,凝望着汪洋大海。 那么宁静,那么单调,然而却包涵着大多的神秘。自古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揭开海的奥秘,让生活在陆地上的动物,得窥一些海的堂奥。 这真是一艘巨大建筑,装饰华丽的大船,内舱的布置亦极尽华丽为能事,一色紫红色的红绒筛幔,椅垫,加上红木雕塑的坐椅,就是皇帝出巡的座舟,想来也不过如此。 舱壁上悬挂着一张小小的横幅,所示的水墨丹青画面是一天云海的几座高峰,笔力超逸令人望之作出尘之思。 画面上的题字是“不乐山上快乐多”,下款不见落墨却留有一方朱印”,上面是“琴剑阁主”。不如何时朱翠的目光已由窗外移回了这张小小横幅,她不禁为这幅淡淡的水墨丹青吸引住了。好一个“不乐山上快乐多”,画上所显示的景象,当然是自己将要前往的不乐岛了,有了不乐帮才有不乐岛,现在又加上一个不乐山,加上三位不乐帮主,看来那地方的一切都被冠以“不乐”之名了。 江湖上囿于传说之种种,简直把这个传说中的岛屿形容成了人间地狱,其实真实的情景是否这样呢? 这个答案其实不难明白,只需看看风来仪所下塌的那个别馆以及现在所乘坐的这艘座船便知道了。 朱翠不禁想到了自己此刻所身负的任务实在太重大了,今后在岛上可是一点差错也不能出,而实际上自己所担负的使命却是要摧毁这个帮派,摧毁这个岛屿,这工作毋宁说实在太艰巨了。 她的眼睛随即又情不自禁地由那张小小横幅上移了开来,就在这时,她耳朵里听见了“咯”的一声。声音传自壁角,使得她吃了一惊。 壁角堆置的是她所携带的箱笼杂物,就在她眼睛注视之下,耳边上又是“咯”地响了一声。 这一次朱翠可听清楚了,声音传自那个大藤箱里。 “啊!”首先使她联想到的,是老鼠。 这只箱子自从被风来仪手下人取回来之后,她还从来没有打开过,要是里面藏了老鼠,八成衣服也都被咬坏了。这么一想,她就不顾思索地纵身而前,开了锁,霍地掀开了箱盖。老鼠倒是没有,却有一个人。 一头花白的乱发和胡须,掩盖住这个人的脸,那颗头却是奇大无比,全身球也似地环抱着,独独少了一双脚。 “啊,是你?……” 朱翠惊得叫了起来,可是她立刻压低了声音,无限惊诧地说:“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一面说赶忙观察舱门,所幸门是关着的。 箱子里的那个人,单老人,这才像是刚刚睡醒了觉似的,一面伸出胳膊,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弯腰坐了起来。 朱翠道:“喔唷!我的衣服……” 可不是吗,挺漂亮的衣服,都给压皱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难道说到了不乐岛了吗?” “哪有这么快,还在半路上呢!” 说话之间,单老人已蛇也似地由箱子里爬了出来。 朱翠注意到他出来的姿态确是怪异极了,虽然整个的身子压向箱边,那箱子却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真……”朱翠打量着他道:“你好大的胆,要是被他们知道那还得了?” 单老人打了个呵欠道:“他们不是没有知道吗,这地方好极了!” 朱翠笑了一笑,道:“我还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么个来法儿,原来你竟先已经躲在箱子里了!” 单老人这时已盘膝坐好,干笑了两声道:“箱子里怎么不好?到那里也不用我老人家走一步,跟坐轿子一样,动不动还有人抬着!” 说到这里忽然两只耳朵跟兔子一样地耸了一下,道:“不好!” 话声一落,两只长手在坐椅上倏地一接,“嗖!”一声纵起来,往下一落,已钻到了箱子里,紧接着反手盖上了箱盖。朱翠来不及过去为它上锁,即见自己睡房舱门倏地敞开来。 风来仪一身长披地站在门前,眼睛里充满了灵活的机智,想是对于眼前景象,多少有些意外。 “姑娘你还没睡?” “噢!”朱翠生怕她进来,忙自站起来道:“这就要睡了……”微微一顿反问道:“怎么有事么?” 风来仪点点头,说道:“算了,没有什么。” 说罢回过身来,刚要离开,忽然又触及了什么,回过身来道:“再有两个时辰,船过‘石榴海峡’,那里风景很美,要是你能起来,最好不要错过,我们在那里会停一会的。” 朱翠答应了一声,看着她背影完全离开之后,才过去把房门关上,然后慢慢走向箱子旁边道:“老前辈,你可以出来了!” “我已经出来了!” 可不是吗,人已经坐在梁柱之上了。 朱翠心里一动,暗自折服,这个老怪物真有神出鬼没的能耐。 “天不早了,大姑娘,你该歇歇了,我不打扰你,到外面看看去!” 话声一落,已由梁柱上飘身而下,紧接着房门微启,探头向外观看了一下,蛇也似地窜了出去。 朱翠摇摇头,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房里既藏了这么一个人,总是有点别扭,她可不能像平常那样睡去,只得先静下心来,在床上练了一阵吐纳。身边是欸乃的桨橹声,给人以无比的宁静与和谐感觉,很快地她就进入了无我的境界——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2节 船过石榴海峡,确是风光无限,但见大小千百岛屿,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广大的海面上,妙在这些纯属石质的大小鸟屿,色泽嫣红,吃黎明的天光一照,一座座状如琥珀、玛瑙,交织出一片五色缤纷。这等美景朱翠端的前所未见,由不住暂压愁怀,当下泊舟岛岸畅快地玩了一通。 原来这些石岛最大也不过两丈方圆,小者不过尺许,如其说是“岛”,远远不如说是“礁石”来得恰当,除了供人观赏,谈不到利用价值。人家不能居住,倒是引来了无数海鸟。 风来仪同着朱翠、青荷施展轻功把大小石礁踏玩一遍,由于水面雾气过重,连衣服都弄湿了。老少三人似乎都有些“童心未泯”,在这些礁石间尽情嘻玩了一阵,又捉了一些虾和螃蟹,用竹篓子装着,这才又返回大船。 大船起缆,缓缓离开时,风来仪指着海面上鲜红欲滴的这片琉璃世界由衷地赞叹道:“现在太阳还没出来,如果映着朝阳,那景致更是美不胜收,即使是神仙世界,想来也不过如此!” 朱翠赞美一声道:“难怪叫做石榴海峡呢,看起来真像一颗颗的石榴子儿!” 青荷笑道:“现在时候不对,要是在春天,更好玩儿,这些石头还会变颜色呢!” “真的呀!” 朱翠惊讶地叫着,好像孩子也似地笑了。 青荷道:“可不是么,我去年同三娘娘来过一回,这些石头有的变蓝了,有的变黑了,红的红,白的白,暖呀,可真美极了!” 说话之间,只听见“咕嘟嘟!”响起了一声号角。一艘双帆二桅,铁甲装身的快舫,由远方石榴海峡边划出了一个弧度,其快如矢地直向眼前驰来。 朱翠心里一动,暗忖着这一路上事情还真多,莫非又有什么人来找茬儿不成? 一念未完,即见对方快舟上,“呜嘟嘟!”又响了一声号角。 这一次朱翠看清了,敢情站立在船头上的那个人吹的不是什么号角,是一只大海螺。 这个人头上缠着金色的布,身上也是一派金光,除了他之外,倚立两舷船身还有多人,也都与他一般模样,金衣金帽,连带着高竖当空的一片三角形旗帜,也都是金色,看上去却是气象壮观之极。 朱翠心里想道:常听人说海盗打劫行船之事,莫非对方这艘来船,就是传说中的海盗船么?想着就偏过头来看向风来仪,看看她作何表情。 “这是我们的船!”风来仪一笑道:“也许你还不知道,一入石榴海峡,就算是我们的地盘儿了!” 朱翠这才想到,怪不得他们一个个稳若泰山,如此镇定呢。 想念之中,那艘银色铁甲快舫已风驰电掣地来到了眼前,八只快桨同时向外一探,同时抡起、落下,只一下已把疾飞快驰的船身定在了海上,距离朱翠所乘坐的大船只不过丈许左右,这等熟练的操舟法,的确令人叹为观止,折服十分。 由于船速过疾,停的势子又过猛,一下子涌起了丈许来高的浪头,哗啦一下泼上了大船的船头,整个船头都打湿了。 大小二船都在快速的起伏之中。 小船上立在船头的一名金衣汉子,倏地拔身而起,起落之间已来到了大船上,先是向着风来仪抱了一下拳,紧接着单膝下跪道:“巡海第九小队,属下侯腾参见三娘娘,三娘娘万福!” 风来仪点点头道:“起来吧!” 侯腾应了声遵命,这才打躬站起,再次抱拳道:“刘公算计着三娘娘快来了,特命属下与第七、十一、十三各小队出海接应,属下已在这附近守候了六七个时辰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岛上没事吧?大爷他们可回去了?” 侯腾道:“大爷还没回来,二爷回来好几天了,岛上平安无事,三娘娘请放宽心!” 风来仪点头道:“很好,过来,我给你引见一位贵客,这位就是鄱阳湖的朱公主!” 侯腾神色一惊,立时上前一步,向着朱翠深深一躬道:“参见公主殿下!” 朱翠摇摇头道:“不敢当,请你不要这么称呼我!”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侯腾愕了一下,拿眼去看风来仪。 风来仪一笑道:“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你们先走吧!” 侯腾退后一步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在前面开道吧!” 侯腾说完话退后一步,紧接着身形一个倒折“嗤”的一声,有如金鲤穿波似地已回身到来船之上。 朱翠暗里打量这个侯腾,见他四十上下的年岁,矮黑的个头儿,生得浓眉巨眼,孔武有力,一看上去即可猜知是练有横练功夫的人,然而见他来去身段,敢情轻功也是不弱,由此心忖不乐帮里果然能人辈出,大是不可轻视。 眼看着不乐岛巡海快船消逝之后,风来仪这才命令开船,是时旭日东升,海面上泛染出万顷红光,附近海面上鱼群更为奇观。 朱翠与风来仪并坐船头,面浴海风,目览奇景,只觉得神清智爽。 青荷停立在朱翠身后道:“公主,你可喜欢这里?过了石榴海峡,再走上半天也就到了!看样子我们正好赶上回去吃午饭呢!” 风来仪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早饭刚吃过,又想着午饭啦!到时候别忘了把我们刚才抓的那些螃蟹大虾子拿到厨房,要他们弄点新鲜的吃吃!” 青荷笑着答应了一声。 说话的当口,只听见身后响起了“呜嘟!呜嘟!”的海螺声。 青荷跑过去,由一名船上人手里拿过一管千里镜,抽开来看了看,又回来向风来仪道:“是我们的船,大概是巡海队上的!” 风来仪道:“傻丫头,这已是我们的地面了,还能有什么外来的船么!”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笑道:“不是三娘娘提起,我倒还忘了呢!可不是么!谁敢来这里撤野!” 朱翠嘴里不说心里却由不住晴自忖道:这个不乐帮敢情真是势力庞大为所欲为,居然霸海封疆,显然一方称雄,看来连当今朝廷也莫可奈何他们了。 这么一想,心里倒舒但了一些,才明白为什么大内曹羽以次的那些鹰爪子,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自己全家劫走而无可奈何了! 是时艳阳高张,南海冬暖,时令虽已是到了寒冬,但这里却不曾带出一些儿寒意,海风拂面,只是令人有说不出的舒坦感觉。 紧接着身后的那阵子海螺声响,四面八方都跟着有了回音,一时此起彼应,相互有了联系。 风来仪笑向朱翠道:“不乐帮的规矩是从来不接待外宾。不怕你见笑,岛上至今为上,除了你们这家人家之外,还没有住过外人。第一次接待贵宾,看起来显得兴奋过度,也有些杂乱无章!” 朱翠知道她这话虽是出自玩笑口吻,可是多半却系实情,对方既然主动提起,少不得要探探内情。 “那我可是真有点受宠若惊了!”朱翠笑了笑,接下去道:“我久闻不乐岛并非无客,而是客人来得去不得,不知可是真的?” 风来仪哼了一声点点头道:“这话倒不假,只是这些来客先自居心叵测,也就怪不得我们特别的待客方式了!” 朱翠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风来仪道:“不乐岛如果不是这么紧紧地看守着门户,早已自绝江湖。哼!就拿刚才的那个老东西来说吧,你以为他是好打发的么!” 朱翠道:“这都是因为我而起,这与前辈你扯不上什么关系。 风来仪冷冷一笑道:“这话要看怎么说了,以前我管不着,现在你是我们不乐岛的客,情形就另当别论,不乐帮如今势力庞大,不要说武林中那股乌合之众,就是当今那个昏君,我们也不把他看在眼里,所以,姑娘你大可无忧地住着,我倒要看看谁敢把你们怎么样!” 朱翠当然知道,不乐岛之所以破格收留自己母女家人,显然并非基于武林道义,定是另有隐情,只是权衡眼前趋势,暂时居住在这个岛上,实比在江湖上处处涉险的好,况乎此行更负有秘密使命,对整个不乐岛进行破坏倾覆工作,自然是不能略露痕迹了。 为免让风来仪心中起疑,她不及多思地点头笑道:“这可不是我故意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盛情不可却,只怕以后你们这个岛上太平的日子不多了!” 风来仪微微一愕,冷笑道:“那倒不见得,我就不信什么人能有这个胆子。不乐岛虽然不是火海刀山,却也没有这么便当容人随便进出。就算他曹羽势力强大,当的是皇差,也叫他来试试看。哼!姑娘你只管放心地住下来,我倒不信谁敢来强迫你们出去!” 朱翠一笑道:“风前辈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 说话间,只听见两侧水响,两艘银色铁甲快舟,在左右两侧各十丈的距离处,忽然放慢了下来,配合着大船前进的速度保持一致,继续前行。 朱翠因听刚才的侯腾报告,知道这些船只俱是不乐岛所派的巡海快船,这时暗中打量,果然颇具气派。放眼望去,更见有点点风帆,点缀在碧海青天之间。由这些船只的外面打量过去,似乎都是一般模样,都是比较小巧灵活的;首尾翅起的那一型,风帆的颜色,也是一致的那种蓝白颜色。 这些船只显然都是渔船,这时在艳阳高张下,纷纷撒网捕鱼,看上去倒也是乐融融。 朱翠用眼睛看了身侧的青荷一眼,后者立刻会意,上前一步笑道:“公主可是奇怪这些渔船是哪里来的?这都是咱们岛上的百姓,除了我们岛上的人之外,这里是不允许外船进入的!” 远处海面上现出了一片淡淡黑色陆地影子。 风来仪乎指着那个方向道:“那就是不乐岛了,以我们现在船行的速度,大概再有两个多时辰也就该到了,这一段路波浪很大,姑娘还是到舱里去歇歇吧!” 朱翠正有此意,点点头站起来道:“好吧,我们回头见了!”说罢起身离开,步入舱内。 她心里一直惦念着随行的那个单老人,是以一进来即刻走向箱笼,箱盖揭开,除了箱中衣物之外,并不见老人踪影。 “嗤……”一声轻笑传自身侧。 朱翠猝然…惊之下,蓦地转过身来。 单老人赫然大咧咧地凭窗据案而坐,面前放着一只杯子,另有一个白瓷的酒瓮,敢情他单个儿独斟自饮地喝了起来。 朱翠一惊,赶忙回身将舱门上锁。 “老前辈,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酒是哪里来的?” “自然有人孝顺!” 一面说,单老人高高举起酒瓮道:“大姑娘你过来尝尝,味道还真不差呢!” 朱翠走过去一笑坐下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一定是偷偷进入到船上厨房里去弄来的吧!” 单老人嘿嘿一笑,翘起了红通通一双少足的断腿:“那还用说,大姑娘你不要忘了,我才是真的不乐岛的主人,这些兔患于不应该孝顺我又孝顺谁?我现在已是酒足饭饱,倒有点想瞌睡瞌睡了!”他一面说时,两手伸天地打了一个呵欠。 朱翠这才注意到他两眼通红,说话时酒气熏天,敢情是真的醉了。再向地上一看,嘿!竟然堆着六七个空的酒罐,另有许多吃剩的鱼肉骨头兜在一个布包里,看来非得自己为他善后不可了。 不过眨眼的工夫,椅子上的单老头已然打起了鼾来,一颗大头仰垂向后方,满头乱发垂散着,那副样子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鬼。 朱翠心里颇是责怪单老人的糊涂,这样鲁莽任性,岂能担当大事。 当下匆匆将一干酒具以及吃剩的骨头等物隔窗抛向海里,所幸船行甚速,朱翠掷罐时真力内注,虽是空罐亦深入水内,海水一经贯入,惧皆深沉海底不再现出。 单老人打了一阵子鼾,忽地仰身坐起来。 朱翠才松了口气道:“你可算是醒了,你当这是哪里?要是被别人听见了那还了得?算了,等到了不乐岛以后,你老人家还是躲着我远点,我们各行其事,免得被你牵连。” 单老人嘿嘿笑了一声,两只胳膊往天上一伸,只听见全身骨节克克一阵响。 “这是我近十几年以来,第一次喝醉,姑娘多多担待,以后保证我是再也不会了。” 一面说,向窗外细细注视了一番,一惊道:“已经到了星星海了,再有个把时辰也就到了。” 朱翠原以为他此番酩酊大醉,保不住睡上一天,还要闹出多少惊险,却想不到他竟然说醒就醒,脑子还异常清醒,倒也始料非及,当下心情略放宽松,微笑道:“我还指望着你老人家今后多照顾我呢,千万别再贪杯误事了。” 单老人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我老人家原是沧海之量,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喝醉的滋味,想不到这一次……唉,当真是岁月不饶人,看起来我可真是老了,老了。” 朱翠冷笑道:“你如果还有意收回不乐岛,便不能服老,否则这一趟你是白来了!” 单老人似乎被这句话说得一阵愕然。 “对!我是服不得老的,”他喃喃地道:“我是服不得老的。大姑娘,你说得好,这些话总要时常说给我听听才好。” 说完话神色间一片黯然,向着朱翠点了一下头:“时候还早。我要到箱子里去好好睡一会去。”身子向下一缩,极其迅速,像是一条蛇似地已隐身箱笼之中。 朱翠目睹他进出之功,心里大为折服,如果以此柔软功力而论,只怕当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不禁想到今后虽然自己处身虎穴,到底还有此人暗中接应,如果两者能够密切配合,倒也不容忽视,若然海无颜再能配合来岛,何愁大事不成? 心里这么想着,不禁把暗中的忧虑之情,为之减轻了不少。 当下走到了箱子面前,笑向箱内道:“对不起,你老人家在里面好好睡吧,我可是要上锁了!”一面说,随即把箱子上的锁锁好,她知道单老人已擅闭息之术,就算完全没有空气,短时之内也休想闷得死他,这一点可望无虑。 心里盘算着母亲弟弟的即将见面,确实是有一分难以抑制的激动。 一个人前思后想地琢磨了好一阵子,看看已是日头偏西,这才在榻上调息运神,耳边上却听见嘟嘟的海螺声自四面八方传过来,感觉到自己下榻的这艘大船忽然间慢了下来,倒是波浪较前变得大多了,整个船身动荡得十分厉害。 朱翠心里思索着莫非是地方到了? 揭开窗帘向外看看,才见眼前来到了一片海弯,高高的椰子树在和风里摇曳出一派南海风光,耳边上却闻得“轰隆隆!”连声的炮响,不禁使得她吓了一跳。 是时,门外传来了“笃笃!”一连串的敲门声。 青荷的声音道:“地方到了,三岛主请公主到外面说话。” 朱翠答应了一声,顺手拿起了一领披风披上,又把长剑佩好,这才开门步出。 门外的青荷是时亦加罩了一件猩红色的长披,满脸笑容,一团喜气,见面笑道:“大概岛上已得到了消息,特别鸣炮欢迎呢!” 说话之间,只听见隆隆炮声越加清晰震耳,当下随着青荷来至船头,只见风来仪直立前舱,看见未翠来到,含笑道:“过来瞧瞧热闹吧!” 朱翠道:“正要瞻仰!” 是时炮声较前更响,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磺硝气息,一团团的火光闪自海峡两岸石壁间,朱翠看了一眼,心里已是吃惊,晴付:怪不得多年来无人敢于向不乐岛侵犯,原来这里防守如此严谨,只是这两排岸炮,就使得来者不敢轻易犯境。 眼前只是往空鸣炮以志欢迎之意,设若这些炮管更是集中人力向泊近的来船实弹发射,情势如何,当是可以想知。 原来这处海口,正是不乐岛唯一进入的入口,两面峭壁高达千丈,左拥有抱,独独空出来正中三十丈方圆的一片海弯腹地。最先进入处的海峡之口,不过十来丈宽,亦是眼前朱翠等座舟行进之处,真正当得上“天险”之地。 全岛面积究竟有多大,眼前尚难全窥,大约可见的是四周围皆是高山峭壁,除此海峡入口别无入路,以此而忖,这处海岛多半是个天然的盆地了。 设若不是朱翠这次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在此南海之滨,竟然有这么一个天险的城堡存在。 两岸石壁间的岸炮一阵对空发射之后,随即在两列八艘银甲快舟的接引之下,徐徐向海弯驶入。 蓦地一艘平顶金漆快船迎面驶来。 风来仪向朱翠点点头道:“接我们的船来啦,这就过去吧。” 话声才住,即见对方船上蓦地腾起了一条身影,其快如矢,闪了闪已落在了大船之首。 朱翠看时,只是一个年过七旬皓首红颜,身材略胖的壮叟。这人身材不高,一身紫红衣袍,质料颇是讲究,满头白发挽了一个道士似的道髻,却在发中间插着两枚牙签,再看这人面相,生得浓眉大眼,界隆嘴方,端的是一副魁悟相貌。 只凭这人简单的一式过船身法,已使朱翠心里怦然为之一惊,暗忖着对方老人好俊的身法,越加地使她相信不乐岛可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实在是能人辈出,今后可要万分仔细了。 是时,这个陡然现身的缎袍老人,呵呵大笑着上前几步,向着风来仪拱了一下手,道:“老朽迎驾来迟,三娘娘路上可好?” 一面说,那双微微凸出的炯炯瞳子,向着一旁的朱翠扫视过去道:“这位想必就是闻名已久的无忧公主了?失敬……” 风来仪颔首,微微笑道:“你猜对了,”一面向朱翠介绍道:“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人称‘神剑霹雳手’的刘老爷子。” 朱翠心里一怔,老实说,“神剑霹雳手”这个外号她的确还是第一次听过,不过前此由青荷嘴里获知岛上有“刘公”、“刘嫂”这两个人,想来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位总掌不乐岛一切庶务的“大管事”刘公了,想着随即抱拳还礼叫了一声:“刘老前辈!” 这声称呼使得刘公大为开心,一时呵呵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姑娘一路辛苦,这就请上岸歇歇去吧,府上各人还在盼望着姑娘来此团聚呢!”说着又向风来仪抱拳道:“三娘娘请,请!” 说完转身一拧,平地一朵云似地已飘向来船之上。 风来仪、朱翠、青荷亦相继纵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来船之上,这艘迎宾快船,在刘公举手示令之下,随即直向岛岸边上靠近过去。 朱翠随着风,刘二人来至船头落座,这才看清不乐岛入口的一个全貌。 两列十丈高下的椰子树左右把着,地面上显著地分出青黄二色,黄色是滨水处的大片沙地,青色却是稻田与草地,这黄青二色事实上也正是整个岛岸的分野,看上去极为醒目,很是舒服。 迎宾快船把一行人带到了滨海而建的一座石楼旁边停下来。 这里早已声乐大起。 即见两扇金漆大门敞开来,一行人迈步疾行而出。 为首的这个人,一身灰色丝质长衫,中等身材,蓄着长发,长长的一张瘦脸,下巴上留着五六寸长短的花白胡子,看年岁约在六十上下。 使朱翠一眼认出他来的倒不是他的面相,而是那一只轻若无物垂下来的袖子,敢情他只有一条膀臂,那一只手竟是齐根而断。 这个形象,加深了她的印象,使她立刻就认出了对方是准,宫一刀。也正是不乐岛当今的二岛主。刀上功力出神入化,这一点由于朱翠曾经目睹过他与潘幼迪溪上决斗,留有极深刻的印象。 风来仪等一行数人是时已舍舟登楼,踏上铺有五彩斑斓的细草草垫。 宫一刀一行对面迎上来,老远向风来仪扬手招呼,风来仪快步上前,二人交谈了几句,宫一刀才又随着她转向朱翠面前走过来。 “姑娘久违了,路上辛苦了吧,令堂令弟与府上各人早就盼着姑娘见面呢!” 一面说,这个断臂的老人仰头呵呵笑了起来。 朱翠想起昔日对方力邀自己来岛,自己坚持不允,以致于双方武力相向,设非是潘幼迪在场相助,自己万非其敌,想不到如今自己仍然是来了。虽然说来是出于自己自愿,但到底追于无奈,这时听见宫一刀的笑声,倒像是暗含有讥讽之意,朱翠一时不禁羞红了脸。 风来仪见状冷冷一笑,向宫一刀道:“这位姑娘是我好不容易才请来的,是我们不乐岛的贵客,二兄要是胆敢开罪,休怪我反脸无情。” 她虽是面向宫一刀发话,那双眸子却把在场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显然也有暗示各人之意。 宫一刀聆听之下笑道:“三妹这句话显然多余了,朱姑娘以公主之尊,阖府屈驾,住在咱们这里,咱们欢迎尚且不及,哪一个还敢得罪,果真有这样事,我就第一个饶他不过。” “二岛主这句话又说错了,要是真有这种事,我老婆子第一个就饶不过他。” 说话的是一个瘦容黄脸,表情木讷的老婆婆,一面说一面迎面走来。这婆子手上拄着一根怪样的藤拐,黄发蝇面,模样甚是惊人。 风来仪一笑道:“刘嫂别来可好?” 黄脸婆子点点头道:“托三娘娘的福,身子好得很,越老越硬朗。” 一旁的刘公大声笑道:“我这老婆子身体好得很,足可活上一千年。” “刘嫂”听后绷着脸道:“老不死的,你这是在咒我,我活一千年,你就活一万年。” 所谓“千年王八万年龟”,他们夫妇这么彼此一斗口,倒是把大家给逗笑了。 朱翠因为前此由青荷嘴里听说了这么两个人,知道他们夫妇虽然在不乐岛名分为仆,事实上三位岛主却不敢以家仆视之,除了三位岛主之外,刘氏夫妇在不乐岛的权力最大,举凡岛内一切,事无巨细他们都可当得上半个家。 除了刘氏夫妇,另有郭、李、晏、娄四位“管事”,看来也都不是易与之辈。 一行人穿过了滨海而设的这座迎宾石楼,却有一道五色斑斓石子所筑的长长雨道,直通向内,道旁种植着高耸的椰子树,问以各色奇花异卉,人行其间,真有说不出的舒坦,洋洋暖风,更给人以置身江南之春的感觉。 朱翠一面行走,一面四下里打量着岛内的形势,心里禁不住暗自惊叹。 敢情这个不乐岛事实上真的就是一个由三面崇山峻岭所形成的盆地,整个岛内的面积并不大,不过三数百亩见方,可是建筑开发得已臻十分完整,除了正中核心一系列的高大建筑,画栋雕梁,碧瓦飞檐,有如深宫禁院。即使外围的岛民居处,也看来整齐干净。青一色的黄石建筑,间以青陌,黄沙,碧海,真个好一处蓬莱仙岛。 朱翠才注意到,自己等一行所踏行的这条五彩斑斓石子雨道,其实并非仅有的一条,只不过是同样的十二条甬道其中之一。十二条同样格式的雨道,呈放射状地向四面分开来,核心总结处,却是一座高大的红楼。 好雄壮气派的大楼。 阳光之下,楼面炫耀出一片五彩奇光,也不知其上镶嵌着些什么物什,反映出来的光彩,五彩缤纷,点点晶莹,令人不敢逼视。 朱翠心里其实早已激动莫名,想到了离别经年的母亲弟弟,真恨不能立刻见面,互话别情,只是她却不愿在风来仪宫一刀面前现出这番渴望,宁可把这番激动深压心底。 风来仪自然知道对方心里的感触,当下望向刘嫂道:“朱姑娘的住处可安置好了?” 刘嫂点点头,道:“这还用三娘娘关照么?”一面向朱翠道:“姑娘请跟我来吧!” 朱翠点点头道:“有劳!”说时目光视向风来仪,看看她有什么话说没有。 风来仪微笑道:“你们家人分别日久也该好好聚上一聚,刘公刘嫂负责一切,有什么事只管与他们两个商量就是,过两天我们再设筵与你接风。” 朱翠道:“这就不敢当了。” 当下遂同着刘嫂转向另一条横出的岔道,那风来仪等一行人仍是按原路前行。 刘嫂踽踽独行在先带路,并不与朱翠多说,后者默默在后跟随。这才见好一番建筑气势,敢情那十二道发自正中红楼的放射形道路,只是十二道主线。主线与主线之间却联系着无数支线,无不是花树相间,翠柏成行,这其间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无数楼阁,却是形状各异,无不坐拥花城,各擅胜场。 刘嫂看来虽是七旬之人,手上还拄着藤拐,然而却绝非老态龙钟,反之步履则刚健得很,她只管独自前行,却并不与身后的朱翠打上一声招呼。 这样反倒与朱翠一个静心观察的机会,她只当不乐岛为不乐帮巢穴所在,必然暗藏阵势非常,哪里想到凭自己观察所见,竟然丝毫也看不出一些端倪。 前面的老婆婆刘嫂来到了一排亭子边站住。 面前哗哗水响之声不绝,敢情有两道喷泉绕在石亭左右向空中穿出,各喷丈许高下,洒向地面时,有如喷珠溅玉,汇成了大片浅水溪流。 那亭子亦设计得十分古雅,一共是三层,亭亭相衔,亭子那一头花开如锦,景致又为不同。 朱翠暗自感叹道:好一番洞天福地,人但闻“不乐”之名,想象中必是一片穷山恶水,哪里却又会知道竟是如此奇妙景致,三个老怪物居住此间,莫怪乎乐不思中原内陆了。 是时刘嫂面向亭前,正在打量着悬挂亭檐的一方翠绿匾额,似乎期待着朱翠的同观共赏。 朱翠忙快步跟上去。 浅水面上设置着一座座不同颜色的石踏,环绕着这排石亭,有如梅花数点。 朱翠一眼看去只觉得这些石踏设计甚美,却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她于是快步上前,不意脚下方自一踏上去,眼前景象立刻有了变幻,倒像是这一脚并非踏在石踏而是踩在了流沙上,只觉得身子向下为之一沉。 这当口,即见亭前正在观望匾额的刘嫂,蓦地快速转过身来,眼前杖影一闪,“呼”的一声,这一杖挟满了风力,直向着朱翠搂头盖顶地直劈下来。 朱翠不禁大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刘嫂竟然会有此一手,一惊之下,她身子倏地向左面一个快闪。 眼前疾风扫肩而过,“呼”的一声,端是惊人已极。 那婆子一杖落空,一声怪笑道:“好身法,还有这个!” 话声出口,脚下更不迟疑,身形乍转,如影附形般又自袭了过来。 朱翠心中吃惊的是眼前这个亭子,仿佛是大有名堂,只是不容她细思慢想,刘嫂已经二次进招,掌中藤杖有如一条出穴之蛇,吞吐之间,直向着朱翠前心上扎了过来。 这婆子端的力道精湛已极,藤杖上内力透梢而出,真有裂肤透骨之势。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眼前之势,已顾不了许多,对方既然莫名其妙地向自己施以杀手,自己也只有放手一搏了。刻下情势,她如果移身换势,保不住为阵法所困,如说硬接对方这一招,却是险到万分。 危机一瞬间,对方这根藤杖已至胸前,眼看着裂衣直入,真正是间不容发。 观此情景,想要躲开这一招,已是不可能,朱翠冷叱一声,左手倏地向外一分,噗一下已抓住了对方杖身,可是力道还不足以将杖势制服。猛可里,她身子向下一坐,右手就势扬起,两根手指倏地分开来“二龙抢珠”,直向着刘嫂一双眸子上力插过去。 这一手确是厉害得紧,眼前情势自然是刘嫂占了优势,那根藤杖果真力插之下,朱翠必将落得洞腹穿心而亡,只是刘嫂这双眸子也别想要了。 “好招法!”随着这声呛喝,刘嫂的身子蓦地向后一倒,就势藤杖力挑,朱翠也就变得借助她这一挑之势,整个身躯直拔而起,足足起来了两三丈高下,在空中“细胸巧翻云”猝然一个翻滚,四两棉花也似地落向一旁。 刘嫂这一挑之势,倒是把朱翠救开了眼前之险境,却也显示出了她超人的轻功绝技。 把这些看在眼里,刘嫂一时桀桀有声地笑了起来。只见她瘦躯拧转,“嗖!”一声已落向朱翠身边。 朱翠虽然眼前脱离了险境,却已是惊弓之乌,这时见状慌不迭双掌猝抡,正待以“小天星”掌力向外击出,刘嫂一声怪笑,瘦躯突地向后移出了丈许。 “对不起,对不起,姑娘不要见怪。” 刘嫂一面说这才走了过来:“因为姑娘在江湖上名气太大了,我老婆子这才失礼地伸量伸量,难得,难得!” 朱翠自一见面开始,即对这个刘嫂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么一来,更增加了对她的恶感,当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刘嫂这才迈步向前,站在旁边,以手中藤杖指向前方道:“姑娘府上全家,俱都安置在前面翡翠谷中,那里不便打搅,姑娘请自便吧!” 朱翠点点头道了声,“谢谢!”前行数步,又行停住。 原因是这一排三座亭子内外埋伏的阵势,她还没有摸清楚,冒险步入便是不妙,只是素来要强,又不欲在刘嫂面前示弱,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 刘嫂见状却在旁道:“这流水浮亭一阵最是奇妙,姑娘只怕破它不易,现我只告诉你‘尺’‘比’‘南’‘天’四个字,你自忖量一下,也就可以通过了,真要过不去时,我再来助你便了!” 说罢,便不再与她多说,随即转身自去。只是她却没有走离很远,立在一棵柏树之下,远远向朱翠打量着。 朱翠只是看望着面前的流水浮亭发愣。 刘嫂看到这里,嘴角情不自禁地浮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又过了一会儿,正待出声向朱翠示警,却见后者忽然纵身亭前石踏,身子一连五六个快速闪动,又自消失彼岸。 看到这里,刘嫂才情不自禁地又为之连连点头暗自赞许。 翡翠谷内百花似锦,在一片占地颇大的山谷里,坐落着大小三座楼榭。花树之间每每以羊肠小径相连接,地面上是如茵的草坪,阳光下文织出一片碧光,可能这就是“翡翠”二字的由来。 朱翠心里真有无比的激动。打量着眼前这片美丽的山谷,想到自己一家人虽说不幸落入不乐帮之手,能够被对方这番礼遇,安置在眼前这块地方,到底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接着她又观察到,翡翠谷四周建有多座茅亭,亭与亭之间建有小径,植以时花,粉红黛绿甚是可人。看到这里,朱翠心里便有了个印象,暗忖着:不乐帮表面上似甚礼遇地把我们一家人安置在这片美好地方,看来与岛上别处更似隔绝,其实这里却设有厉害的埋伏,如非经过对方专人的导引,自己家人万不能如意进出,这一点只观诸方才自己所遭遇的“流水浮亭阵”即知。 想了一下,她遂向谷内走去。 眼前一道曲折长廊,廊顶覆罩着盛开的紫色喇叭花,阳光之下有如一条紫色卧龙。 朱翠这时已难抑制内心的激动,慌不迭纵身向廊,暗忖着这时午时已过,可能母亲正在午睡,自己倒不可一时莽撞,打扰了她的清梦,又想着自己来到了不乐岛不知道家人知不知道? 想着,足下正待跨前。忽地前道人影交闪,现出了两条人影,其中之一,长剑一指,正待出言不逊时,忽然,呆了一呆,继而脸色狂喜地趋前拜倒。 “卑职马裕,参见公主!” 另一人是时也扑地拜倒道:“杜飞参驾,公主金安!” 朱翠先是一惊,这时定睛再看,始认出了二人是家中侍卫马裕、杜飞,年许不见,二人都留了胡子,也许是长时的内心忧虑,看来较诸过去显得老了许多。 “原来是你们,”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伤感:“快请起来,娘娘他们呢?” 二侍卫垂手侍立一旁。 杜飞道:“回公主的话,娘娘与殿下均安,我们已听说公主要来,却是不知详细时日,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想不到,好了……这下可好了。” 马裕道:“娘娘与小王爷殿下想念公主,天天挂念,这次可盼望到了!” 朱翠微微含笑道:“家中各人都好吧,新凤这个丫头呢,怎么没看见她?” 杜飞道:“啊,刚才还看见她跟小王爷殿下在玩呢!卑职这就去叫她去!” 一面说抱拳躬身而退。 朱翠道:“这里就只住着咱们一家人么?” 马裕躬身道:“是的,不乐岛的人对我们很是礼遇,平日侍奉饮食都有专门的人,除了他们的总管刘氏夫妇偶尔来一趟,岛上人很少打扰。” 朱翠点点头,随即前行,马裕在侧边陪侍前行。 “公主这年来可好?老王爷的下落……如今是?……” 听了这句话,朱翠的脸色忽然一阵黯然。 马裕这才忽然觉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止住了话头,干咳了一声道:“娘娘的行馆就在前面,卑职这就头前带路吧!”一面说便大步前进。 即听得一个幼童的声音大嚷道:“我姐姐她在哪里?快带我去……” 紧接着前道亭角里,忽然转出了一个稚龄的小孩,正是小王爷朱蟠,身后跟着服侍他的宫嬷嬷与女婢新凤。 朱蟠一手持弓一手搭箭,想是正在后面院中习射,听说姐姐回来便一径跑来。这时乍见朱翠,先是呆了一下,立刻扔下了手上的弓箭,飞快地跑了过来。 朱翠赶上几步,姐弟二人紧紧地握住了手。 “姐姐,姐……” 嘴里大声叫着,想是过于兴奋,朱蟠竟自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禁触动了朱翠的伤怀,眼睛一红,情不自禁地也为之落下泪来。 新凤刚刚同着宫嬷嬷赶过来,见状都呆住了。 那新凤过去原是朱翠小时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二人名是主婢,其实却有如姐妹一般的情谊,这时乍然见面,更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说它不出。 呜咽着叫了一声“公主”,新风己拜倒地上,宫嬷嬷也跪下请安。 到底是年岁大了,可不像小女孩那么好哭。宫嬷嬷见过了礼,狠狠地盯着新凤骂道:“头片子,公主回来可是件喜事,咱们应该给公主道喜才是,你这又哭的哪门子,真是不懂事!” 她虽是嘴里这么逞强好胜,却也由不住有点声音发抖,再说下去也保不住穿了帮儿。 朱翠听她这么说,想想也是,随即转悲为喜,搀起了新凤道:“不许再哭了,娘娘呢?快带我见她去吧!” 新风抹了一下泪,绽开笑容道:“娘娘刚才还记挂着公主,这会子想是午睡还没有起来呢!我去看看去!” 说着刚要转身,朱翠叫住了她道:“不用了,既然这样,等一会我再去,我们进去再说吧!” 新凤笑道:“您住的房子我早就整理好了,走吧!” 朱蟠拉住朱翠道:“姐,你这次回来,可不会再走了吧!新凤她不好好教我练武,我要你教我。” 朱翠看着他道:“一年多不见了,你还是这么皮,不过看起来身子骨儿倒像还不坏!” 宫嬷嬷笑道,“好说,小王爷可能吃着啦,顿顿都是三碗饭,力量可大着哩!” 一行人边说边行,直来到了一座楼头之前。 这座楼占地极大,院子里花叶扶疏,另有假石山、凉亭点缀其间,虽不若昔日鄱阳王都,落难时能有此下脚之处已殊是难能可贵了。 朱翠刚要踏步进入,却见一掌飞星史银周远远走来,抱拳恭声道:“公主回来了?” 一面说正要大礼参见。 朱翠赶上一步扶住他道:“史大叔不用多礼,一向可好?” 史银周道:“托公主洪福,贱躯粗安,公主请进去再说吧!” 一行人步入厅内,落座之后,新风献上了香茗。 史银周道:“不乐帮刚才派人送来了公主的随身行李,我这才知道公主敢情已经到了这里!” 朱翠心里倒是一直在记挂着这件事,主要是为藏身箱内的单老人担心。 “那些东西呢?” “这就送来了!” 话声方住,即见两个小厮挑着几件行李,正自来到厅前,宫嬷嬷与新凤忙过去接过来,暂时搁在厅旁。 史银周叹了一声道:“那一天公主离开之后,我们就落在他们手里,以后辗转来到了这个岛,一住就到了现在,也不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现在公主你也来了,总能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宫嬷嬷也在一旁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这个闷葫芦要是再不揭开,我可要疯了!” 朱翠很惊讶地看了他们各人一眼,这才发觉到他们敢情对眼前的一切竟是一无所知,她心里盘算着正不知要如何告诉他们。 宫嬷嬷又念了一声佛道:“这里的三位当家的也真奇怪,既然救了我们,平常却是又老不跟我们见面,这个地方可真静,连个闲人都没有,真把人给闷死了!” 朱翠原来想把不乐帮对自己一家人的阴谋道出,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暂时不要说出的好。 “他们对你们可好?” “唉!”宫嬷嬷叹了口气道:“好吗是够好的了,一天三餐鸡鸭鱼肉,就是不跟我们照面,真是奇怪!” 朱翠一惊道:“这么说,来这里一年多,你们就没跟他们见过面?” “可不是,”宫嬷嬷瞪着两只眼:“这里的头子,那个姓高的老头,来过一回,见了娘娘一面,大概也没说什么,后来听娘娘说起,只是叫我们安心住着,少什么东西只管关照,他们一定会送来,娘娘再问其他别的,那个姓高的老头只是笑而不答。公主您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新风也纳闷儿地道:“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抓住刘嫂问,您猜猜她说什么?” 朱翠含笑看着她,道:“她又能说什么?” 新凤“哼”一声道:“说的那话可气人啦,她叫我们这辈子就安心住在这里吧!那个老东西!” 宫嬷嬷冷笑道:“哼,你还别说,那个老东西可厉害着啦,你我两个人加起来,也斗不过她一只手!” 史银周轻咳了一声道:“公主来了,这就好了,以卑职看,不乐帮这种情形有些反常,别是?……” 朱翠道:“大叔有什么话只管说!” 史银周点了一下头:“照说,人家把我们由虎口里救出来,我们是不应该怀疑人家的,可是这一年多我暗中观察下来,发觉很多地方不对,我看不乐帮对我们也未见得就安着什么好心!”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大叔这话说得不错,我们如今是墙倒众人推,大家还是小心着点的好!” 新凤一惊道:“这么说,不乐帮他们真的打算?……” 朱翠冷笑道:“情形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这里面很复杂,有好也有坏,我现在来了,大家慢慢再想法子,总不能坐以待毙!” 新凤笑道:“是啊,公主来了,就好喽!” 说时就见两名宫妆侍女现身门前,道:“娘娘来了!” 全屋子人俱都站起来。 朱翠姐弟听说母亲到了,赶忙迎出,即见身着素雅的沈娘娘已现身门前。 朱翠忍不住唤了声“娘娘”,已自扑倒母亲膝下,紧紧抱住母亲双腿痛泣了起来。 沈娘娘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面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梢,含笑道:“真是翠儿回来了,别是在作梦吧!” 小王爷朱蟠大声嚷道:“不是梦,是真的,娘娘看太阳还在天上呢!” 这几句话倒是把大伙儿都给逗笑了。 沈娘娘拉着女儿的手,把她扶起来,道:“娘一天到晚地念佛烧香,保佑你平安归来,总算把你给烧回来了,好孩子,来,到屋里说话去。” 她们母子女三个进去,史银周以次各人俱都上前见礼,不敢打扰,静静退向厅外。大厅里只留下新凤、二女侍恭立在一旁。 沈娘娘落座之后,新风献上了茶。 “好孩子,你是多早晚到的,怎么不先来看看娘呢!” 沈娘娘一面说,那双明亮的眸子只是在朱翠身上转着:“瘦了,比以前瘦,这一年多大概吃了不少苦吧!” “娘娘太记挂我了!”朱翠道:“我很好,倒是您看起来比以前瘦些了!” “哪能不瘦呢!”沈娘娘说:“一个心分成了八份儿,想你爹,想你,想未来,还有咱们鄱阳湖的老家……” 朱翠心里也着实难受,眼圈一红差一点落下泪来。 “你刚从外面来,总听见一些消息吧,你爹他现在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朱翠不敢说出实情,强忍着心里的难受,摇摇头,眼泪夺眶而出。 “噢……别是……” 沈娘娘看着女儿这个表情,心里忍不住一阵子激动,蓦地用力抓住了朱翠的手:“别是你爹他……” “娘娘……您……”朱翠终于泣不成声:“您别问……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会说!” 沈娘娘身子后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眼泪情不自禁地汨汨淌了下来。 朱翠吓了一跳,趋前跪倒位道:“娘娘保重!” 朱蟠却睁大了眼道:“娘娘哭了!” 新风与两名女侍俱都跪了下来叩头道:“娘娘万安,娘娘保重!” 良久,沈娘娘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用手绢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其实我也猜出来了,你就是不说,我也应该知道。前一阵子,我老是作梦梦见他,有一次梦见他全身是血,我就知道这是不祥之兆,果然……孩子、这是多早晚的事?” 说时,两行们水忍不住又自汨汨地淌了出来。 朱翠缓缓地摇了一下头,泪眼模糊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人家这么传说罢了!” 沈娘娘轻轻一叹道:“这就对了,那个昏君,他是不会留你爹的活命的,他是死了……他是……死了……… 想起了夫妻一场,眸子里的眼泪可就忍不住再次涌出。 “娘娘……你忍着点吧!身子要紧!”朱翠劝道:“您要是再病了,我们可真是活不下去!” 说着,她终于忍不住抽搐着哭了起来。 沈娘娘也哭了。朱蟠见状也大哭了起来。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哭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3节 屋外仁候的史银周等人,隐隐听见传出的哭声,俱都吃了一惊,又不敢贸然进入,勉强在屋外盘桓了一会,直到堂内悲声渐歇,才敢上前叩门,新风抽搐着开了门。 史银周看着她惊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新凤忍着悲泣道:“是老王爷……不好……了!” 史银周顿时一呆,其实王爷被擒下场如何,各人肚子里雪亮,只是事情未经证实之前,总不愿往坏处想,听见新凤这么一说,史银周、马裕、杜飞都呆住了。 “唉!”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史银周又重重地跌了一下脚,一时再也忍不住垂头哭泣了起来。杜飞、马裕也都低头落泪。宫嬷嬷更是不得了,这一哭真有惊天动地的趋势。 沈娘娘等好不容易止住了悲伤,被他们这么一引,又重起悲声,于是内外一体,沉陷于愁云惨雾之间。 穿着白色的沈娘娘像是一棵不染纤尘的水仙花。 朱翠也改了衣妆,除了白色的孝服之外,发上还加多了一朵白花。 这一家人一夜之间都改了衣着,虽非像一般丧家那样披麻戴孝,却也部全身缟素,任何人只要一踏进翡翠谷与他们一经接触,立刻就会为他们这种淡淡的悲伤情绪所感染。 客居在外,一切从简,对于故世的王爷,他们所能表示的哀情也只能如此了。 从母亲房里出来,回到了自己居住之处,只见史银周、宫嬷嬷、马裕、杜飞、新风等几个人都仁守在这里,每个人的表情都甚是严肃。 各人陆续向朱翠见礼之后。 史银周道:“今天我们大家来参见公主,就是要听凭公主的差遣,对于眼前今后的一切,还请公主给与指示才好!” 朱翠坐下来,向着各人微微含笑道:“你们大家都请坐下,现在我们逃难在外,同舟共济,实在不必要再有这么多规矩,都请坐下来!” 各人聆听之下,彼此对看一眼,史银周轻叹一声道:“公主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坐下来吧!” 各人这才领命,拘谨地就椅子边上坐下来。 朱翠点点头道:“既然你们都识大体,我还要请你们以后改一改称呼!” 微微停了一下,她才接道:“除了对娘娘的称呼更改不易之外,以后希望你们称呼我为姑娘,不用再叫我是公主了,这两个字一听在我耳朵里,就由不住使得我心惊肉跳,好别扭的!” 史银周怔了一下道:“这个……” 宫嬷嬷老泪纵横地道:“这可是万万使不得,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儿?虽说是逃难在外,这主仆上下的礼却是废不得的!” 各人俱以为宫嬷嬷所说甚是,一致附议赞成。 朱翠颇不为然地道:“现在在不乐岛还看不出来,要是有一天流落江湖,只因出口不慎,可就有难以臆测的危险,与其那时涉险,倒不如从现在起就改过口来的好!” 史银周点头道:“公主说得甚有道理,既然这样,我等姑且从命就是,从今日起改过称呼就是。” 朱翠点了点头道:“还是史大叔识得大体,不但对我的称呼要改,对我弟弟的称呼也要改!” 史银周点点头道:“职等遵命,姑娘这次来了,对于当前的形势一定有所高见,卑职等这年来困于海岛一隅,真正成了井底之蛙,唉!说来真惭愧,如今可真是仰入鼻息,苟且偷生了!” 朱翠叹了一声道:“我们都是一样!但是我总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转眼看了现场每个人一眼,安慰地道:“我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你们的心情确实够苦的,但是到底我们还应该庆幸没有落在曹羽那个老贼手里,要不然只怕我们早已失去了性命……如今能够安然保住性命,还能在翡翠谷中有这样的享受,实在已是难能可贵了!” 宫嬷嬷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敢情。不过公主,噢,姑娘……我就是想不透,不乐帮这三个帮主,把我们弄到岛上,又为了什么?” 朱翠冷冷一笑道:“这话实在难说得很!” 杜飞道:“最让人莫名其妙的是,他们既然救我们来了这里,为什么却连个面都不给我们见,而且,公……姑娘可曾注意到了?这里四面都有埋伏!” 朱翠点点头道:“我注意到了!怎么,你们莫非?……” 大家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地转向宫嬷嬷。 宫嬷嬷脸色发红地呵呵笑道:“公……公主,姑娘,是这么回事,这翡翠谷里,我实在憋得快发疯了,那个姓刘的老婆娘又再三地关照我们说是不要离开这片山谷,那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想出去逛逛,谁知道这一逛……可就……” 朱翠道:“中了埋伏?” “可不是……”宫嬷嬷红着脸道:“原来这四周围都设有厉害的埋伏,只能进不能出,我因为不知道,可被他们给整惨了,一直困在里面整整一天,要不是刘嫂把我给救了出来,可直……” 朱翠聆听之下,默默不发一言。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道:“从这件事看来,不乐帮又好像对我们没有安着什么好心,可是有时候看起来又不像,真叫人纳闷!” 朱翠苦笑道:“这件事我一时也不能确定,这里三位帮主每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他们势力极大,据我最近所知,他们在江湖上共有十七处‘跺子窑’,专门干着营私舞弊、没有本钱的买卖,只从这一点看来,他们就像是对我们没有安着什么好心!” 史银周呆了一下道:“那我们就得快想法子离开这里!我看是越快越好!” “当然得想法子离开!”朱翠慢慢地道:“只是谈何容易,除非能一举铲平了整个的不乐帮,这件事我已有了打算,你们只静下心来,只管留心保护娘娘与小主人的安危就是!” 史银周等原想由朱翠嘴里多少套出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无如朱翠并无意道出,他心知这位公主一向缜密谨慎,事情不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她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多问。 当下朱翠又询问了一下别后经过,以及关照了一下各人今后职司,随即解散自去。 在睡房里俟到天色近晚,朱翠带好了佩剑,走出房外,新凤一眼看见,快步过来道:“姑娘,你上哪里去?” 朱翠微笑道:“你跟我来!” 二人步出楼外,只见翡翠谷已笼罩着一片沉沉的暮色,像是有大片的雾气充斥着整个空间,因此使得寻丈之外的景物看过去都意态模糊。 “好大的雾!”朱翠道:“这里一向都是如此么?” 新凤点点头道:“差不离儿,有时候雾更大,对面不见人,只是来得快去得更快!用不了半个时辰,又都会退光了!” 朱翠怅怅的道:“这么看来,这翡翠谷可真是一处天险所在了。走,你陪我到四下里转一圈去!” 新凤点头道好,遂前行带路。 二人一径来到了一处山坡前,只见大片松柏翠叠云集,生得极为茂密,却有一个小小的尖顶茅亭,自翠障中露起一角。 新凤一径来到亭前,转向朱翠道:“这亭子古怪得很,公主你看看就知了!” 朱翠一脚踏进,四下打量了一阵,又自步出道:“你说的没错!” 新风道:“怎么啦?” “这个亭子是有些古怪!”朱翠道:“好像暗晴控制着一个阵门,只是一时还看不出来,我们再到别处瞧瞧去!” 新凤答应了一声,继续前行,眼前遂来至一处山崖,只见哗哗水响声不绝于耳,敢情双崖将峙之间牵联着一道小小铁索软桥,一道瀑布斜挂眼前,水势虽然不大,也只到近处才能听见水响,却十分富有诗情画意。 两崖之间的距离,亦不过只有两三丈宽,只是看上去却险得很!有一行约数盏高挑长灯插立在对面崖边,看过去颇具诱惑,在朦胧的雾气里,尤其有神秘的美感。 朱翠看了看,随即向那个铁索软桥上踏去。 新风追上一步道:“公主小心!” 朱翠回过头道:“怎么了?” 新风道:“山那边就出了翡翠谷了,刘嫂特别关照要我们不要过去!”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只到桥那边看看就回来!” 新风道:“我还是跟您一块去吧!这里静悄悄怪怕人的!” 一面说就向着朱翠身边偎近过来。 朱翠打量着她笑道:“亏你还练过功夫呢,我看你胆子比老鼠还小!” 新凤笑道:“不是怕……是……公主,这里黑黝黝的,咱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听她仍是一口一个“公主”,情知她是从小叫习惯了,一时难以改口,也只有任着她了。 当下冷冷一笑道:“没出息的东西,既然这样你就回去等我好了!” “不不不……”新凤道:“我还是跟着您吧!” “好吧!”朱翠关照她道:“我只看看就回来,有什么害怕的,我就不信这个阵能有多厉害,真的就能把我给困住!” 新凤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朱翠瞪了她一眼,新凤着实就不敢吭气儿了。 一阵风吹过来,铁索软桥嗦嗦地直打抖,站在桥上真像是有要被吹下去的那种感觉。 朱翠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一身是胆,决计要去探一下对岸的神秘。当下轻轻招呼新凤道:“走!” 声出入起,有如一只夜莺般的轻巧,只一下已落向对岸,新凤原是不敢,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纵身而起,扑向对岸。 眼前是一列七盏高挑桶状“气死风灯”,婆娑的灯光,映照着眼前两股碎石小道。雾色迷蒙,这一切看起来都深具朦胧,有一种朦胧的美。 朱翠打量了一下眼前形势,微微一笑向新凤道:“我只当这里埋伏着什么了不起的厉害阵势,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你跟我走,绝对错不了!” 新风惊讶地道:“公主岂非已经看出了什么窍门儿?” “当然!你放心跟我,包保没错儿的!”原来昔日朱翠在不乐帮行馆居住时,曾经目睹过那里的阵势奥妙,当日借助海无颜与风来仪的来去,然后她仔细深思,即为她想出了那阵势通行之法。这时,她目睹眼前景象,几乎和那夜行馆所见并无二致,于是联想到定然如出一辙,是以宽心大放。 “这是一个虚实于间的两仪阵势,虽然晴藏着生死的杀着,却是难不住我。” 这时,朱翠右手后盘,“唰!”一声,已把背后一口青铜长剑拔在手里。 新凤紧张过甚,早已把鸠形短杖撤在手上,睁着两只大眼睛,只管骨骨碌碌在四下里转个不停。 朱翠这时四下暗察了一遍,越加地认定所料不差,当下妙目微转看着新凤道:“你看看眼前一共是几条路?” 新凤看了一眼,立即答道:“当然是两条路!” “哼,那你就错了!” 一面说,朱翠向前跨了一步,忽然纵身而入,她身法奇快,只见她轻灵的身势,在里面一连快速地三四个起落,像是采取四角跳跃之势,一连在四个角落里各插上一足,最后手起剑落,只听见“咔喳!”一声,将一棵柏树尖梢一剑斩了下来。 紧接着朱翠的身子,翩若惊鸿般地,又自反折了回来,再如春风一袭,轻飘飘地又落在了新凤身边,看得新凤内心好不佩服! 朱翠身法站定之后,挑了一下眉毛,看向新凤道:“傻丫头,你现在看看是几条路?” 新凤内心狐疑地依言向眼前一打量,顿时大为骇异,敢情眼前景象竟然大异方才。刚才明明所见的两条羊肠小道,却只剩下了一条,那七盏明灯,却也只剩下了一盏,高高掩在道边。 新凤大为惊奇地道:“咦,是怎么回事?” 朱翠初试身手,即奏了功,心里大为高兴,得意地看着新凤笑道:“你当然不知道,刚才我们所见的是他们的障眼法,现在门户已现,更用不着担心,来,我们进去瞧瞧!” 话声一落,随身落向那条小道道口。新凤亦快速跟进。 二女身子一经落定,顿觉面前景象一变,方才消失的那条小道,又自重复现出,依然是七盏长灯一字形排开。 新凤吓了一跳道:“啊,这……” 朱翠虽自觉出与前番在不乐行馆所见显然不同,只是眼前情形已势若骑虎,不得不硬闯下去。 当下朱翠拔剑在前,新凤后随,二女匆匆前进。一径前进了十数丈左右,沿途所见,尽管是夜色朦胧,却亦能感觉出四面花光缭绕,景色可人之极! 朱翠只当是自己已经破了对方阵门,眼前大可毫无忌惮地长驱直入。 无奈一程沪了下来,算计着以二人脚程,少说也走了三四里路,可是二人停下脚来驻足观望时,才恍然为之吃了一惊!敢情折腾了半天,却从未能离开上来那片方寸之地。 这一惊,不禁使得朱翠大为骇然! 新凤似乎也发现了不妙,看着朱翠道:“怎么?……” 朱翠摇头道:“用不着担心,这点雕虫小技还难不了我。” 话声方出,只听得旁侧草丛里“哧”地出了一声冷笑。 朱翠猛一偏身,探囊取物,打出了一掌暗器“黑星子”。前文曾经交待过,她这暗器“黑星子”乃是六角状,通体黑亮沉实,一出手即呈梅花形状,随着出手的角度,渐次扩大,五外三中,那片地方丈许内外便会在照顾之中。 朱翠心里琢磨着即使是这人具有非常身手;能够躲得过自己这一掌暗器,可是他却势将非得暴露出身形不可,只要他一现出身子,自己就可给他一个厉害。 她这个想法确是甚合道理,无奈天下却偏多出乎常情之事。眼看着她手上八点暗器一闪而逝,紧接着草丛里劈叭一阵乱响,显示着这些暗器全数落了空,只是除此之外,却别无异音,甚至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朱翠心里可真有些惊讶了! “哼,我看你往哪里躲?” 心里这样想着,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紧接着飞星天坠般地往下落去。 在对手过招上来说,这一手叫做“占巢”,凡是施展这一手功夫的人,出手必然狠毒,否则就无能逼出巢穴里的狐狼。 朱翠认定了暗中那个人必然还盘踞在原来地方,是以身子一跃落下,掌中剑猝然间舞起了大片光华,纯以剑上内炁向下挥斩过去。这一手果然厉害,暗中那个人似乎没有想到朱翠有此一手。“哈!”她出了一大口气,朦胧夜色里,猝地弹起了一团身影。 好快的身法,像是一枚弹子般猝然射向当空,只是这枚弹子未免太大了一些。 月色朦胧里,大约地看出了这人屈腿抱膝的一个轮廓。那么奇怪的身法,滴溜溜一路斤斗云也似地翻了出去,朱翠追上去的一剑虽说是够快的,却依然是落了个空,剑身紧紧擦着这人的臀部削了过去,依然是落了个空。 眼看着这个肉球也似的身子,一路翻腾出六七丈开外,霍地在空中展开了躯体,像是一只坠枝的老猿,双手同时向外一伸,已勾着了当空横出的一截老树枝丫,紧接着秋千也似地一个车轮打转,已骑身其上。 这般身法休说是武林罕见,即使是觅诸猴猿群里亦是难能。 朱翠几乎看傻了,新凤更别说了,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的惊骇。 那人身子在空中横枝上一经坐定,垂着两只腿,淡月稀星之下,朱翠这才霍然发觉对方双腿下端,敢情少了一双脚。 散发,大头,半长不短的布衫。 “啊,单老前辈!” 这只是朱翠心里的声音,“单老前辈”四个字还未出口的当儿,树枝上的单老人忽然“嘘!”了一声,仿佛向着朱翠这边摆了摆手,意思是要她噤声。 朱翠心中一愕,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眼看着高处树干上的单老人身子一缩,两手把树身子倏地平荡直起,“唰!”一声,箭矢也似地射了出去。这一次较诸前一次身法更快,身子一经落下,花草丛里不过一阵颤抖,随即消失无踪。 朱翠自然知道对方异诡莫测的“地堂功”,即蛇鼠亦无以过之。新风却是第一次目睹,简直就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地吃惊。 “啊……这……公主,他是人还是……鬼?” “别胡说……”朱翠轻声斥道:“当然是人,回头我再跟你说!” 说话之间,只看见远方灯光一闪,一道孔明灯光劈面直射过来。 朱翠一惊之下,拉着新凤猛的一转,纵出三丈开外。 她二人身子方自转开,即听得一阵弓弦响声,叭叭叭叭!一连发出了几样暗器,并非是箭,却是一种特制的弹丸,每一枚在空中却划出了碧森森的一溜绿光,其中一枚就擦着朱翠身边划过去,朱翠用剑一格,轰然一声爆炸开来。 只听得一连串轰轰爆炸声响,几枚弹子在附近炸了开来,由于距离尚远,声势尚不足以惊人,但是每一枚弹丸经爆炸开来所冒出的绿色火烟,却是二女前所未见的花招,大蓬火光一经窜起,照得远近都光亮十分,足足经过一段相当时间才恢复原状。 紧接着远方灯光乍现,一人居高现身道:“原来是公主驾临,失迎失迎,公主初来敝处,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这岛上的规矩!” 说话者由于距离甚远,尚不能看得很清楚,约莫可以看见的这人的一张瘦削雷公脸,尖嘴猴腮,其貌不扬。这人一身火红色半长不短的衣靠,手持一面朱色胎弓,身上另外的配件甚多,口音尤其难懂,似百粤口音,又有些不尽然。 朱翠想不到被对方一上来就看破了行藏,甚是后悔有此一行,对方这人是谁,她也不认识。 一旁的新凤偎近过来小声道:“这家伙叫郭百器,最是可恶,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公主可要防着他一防!他是这岛上的管事之一。” 朱翠并没听过这么一号管事,心中正盘算如何对付。 郭百器却呵呵笑道:“在下郭百器,在岛上贱称火器营管事,负责全岛安全巡夜工作。嘿嘿!朱公主你是方来不知道,除了本岛各职司外,这里是有宵禁,一般人是不可随便出入的,尤其是公主所居住的翡翠谷内外,为本岛严格管制之处,环谷四周都设有厉害的禁制,是不可任意进出的。” 朱翠冷笑道:“是么,这一点贵岛风三岛主并没有事先告诉我,失礼了!” 她语气不亢不卑,有意施展“千里传音”将语音传出,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了郭百器耳膜之中。 原来这个郭百器出身绿林,原是海南地方恶迹昭彰、打家劫舍的一名巨盗。其最大的长处,在于擅施兼制百家火器。也正是因为这点被不乐帮看中,以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因而留用岛上,担任了一面的专职,他为人阴险狡诈,善于察言观色,顺风转舵,每年两次借故采办火器原料之名入走中原,大事搜刮财物,犯案累累,事后潜逃海岛,官军亦无可奈何。 这一次拘禁鄱阳王家属于岛上翡翠谷,郭百器早已动念榨财,无奈岛主有令,除有专门使命经认可者,余者皆不许擅入。郭百器不得不遵守规令,然则内心却天天动着擅入之念。 今夜他是巡夜之便,又往翡翠谷外刺探,却是无巧不巧正逢着朱翠主婢越谷刺探。他在朱翠来时先已在暗中见过,是以一眼即能认出,不禁心花怒放,自以为天赐良机,正可人财两得。 他原来没有把朱翠一个姑娘人家看在眼中,直觉地认为即使她会一些武功,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而已。直到此刻朱翠以“千里传音”的内功,将话声清晰地传向耳边才使他略觉意外,只是好不容易等着了这个机会,他可不愿意就这么轻易放过。 聆听了朱翠之言,郭百器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 一面说即见他身势微微摇动。 透过朱翠与新风目光所见,只见这个郭百器人影有似鬼魑一般地连连闪动了几下,似乎时东又西,形同幻影一般地令人难以捉摸。 朱翠自然知道,这是对方借助阵法的奥妙才有以致之,心念未动,正思细观,眼前灯光乍现,对方郭百器已霍然站在眼前。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五六。 朱翠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郭百器非但是生就的一张雷公脸,而且红发红髯,相貌实在怪极,尤其是尖起的头顶与尖出的下巴,一经对称,简直就像是一枚红皮的橄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看看他那一身披挂,更是式样齐全。除去各式怪样暗器火器配备之外,在后颈上还插着一盏琉璃六角灯,散发出黄澄澄的光华。 “朱公主!”郭百器笑咧着一嘴发黑的牙齿道:“你是才来乍到,大概不清楚这里的规矩,嘿嘿……” 一面说,他那一双眼睛溜向了新凤,耸了一下肩头,冷冷地道:“这位姑娘可应该清楚得很,说得再明白一点,你们可是明知故犯。哼,如果依照岛上的规矩来说,可就是格杀不论。” 朱翠冷笑道:“原来这样。那就请便吧!” 说时,长剑微起,向前一指,剑尖上透出了一股凌人的冷森森剑气,直指向对方。 郭百器立刻有所惊觉,倏地后退一步,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嘿嘿笑道:“很好,很好,在下久仰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恨是无缘识荆,既是公主有心赐教,倒要讨教了。不过有言在先,在下的花样很多,要是冒犯了殿下,可怪不得我!” 朱翠乍观对方其人,已种下了恶劣印象,尤其是此刻对面谈话,见他狡诈神态,一副油腔滑调神情,更增恨恶之感,巴不得立刻与对方一个厉害,这时听了对方之言,实在万难再忍,当下冷笑一声道:“郭管事请吧!” 话声一落,脚下倏地一个快速抢进,掌中剑霍地舞出了一个“乙”字,这一剑妙在上下兼顾,“平肩”“削腹”直向郭百器身上削了过去。 郭百器冷哼一声道:“好招!” 收肩,收腹,一招“老子坐洞”,腰弯得像个大蛤蟆,朱翠的剑擦着他的身边划了过去。 正当朱翠第二剑待要挥出,面前的郭百器身形一摇,背后那杆高挑琉璃灯,忽然光华大盛,像是加大了好几倍那样的明亮耀眼。俟到朱翠定目瞧时,对方已退出了数丈之外。这种身法大异寻常! 朱翠这才忽然明白,敢情是对方借助于阵法的安排,才会这般进退自如,相形之下,自己自然是吃了大亏。无奈既已出手,少不得也要与对方见上一个真章儿。 郭百器虽然觉出朱翠剑法惊人,但是仗着自己熟悉于眼前阵法,既可灵活运用,最后必能制胜对方。待将对方制服之后,还不是予取予求,要怎样便怎样!这么一想,顿时勇气百倍。 朱翠一招落空,眼看着对方势若飘萍般地闪向一隅,其实她不知道这只是阵法下的一个错觉而已,事实上郭百器就在她身边咫尺之间。 她这里正待向着幻觉中的郭百器身边纵去,忽然右身边一股尖锐刀风扫过来。 朱翠虽说是困于眼前的阵势,一时还不易弄清,但是她本身内功精湛,敌人一经近身,便立刻有了感觉,以眼前情形来说,几乎无须回答,即可猜知对方兵刃来袭的准确部位。 她身子快速向前一俯,掌中剑倏地弹起,“当”的一声脆响。两般兵刃,猝然在空中交接之下,溅出了几点火星。 也亏了这一次的兵刃交接,才使得朱翠了解到对方的真实藏处。紧接着,朱翠“唰”地一个快转,霍然发觉到近在咫尺的郭百器,左手倏翻,运指如电直向郭百器一双眸子上用力点了过去。郭百器显然是吃了一惊,身子往后就倒。朱翠一声清叱,长剑一收,正待运施剑炁功力,将一片剑雨向对方身上绞去。 岂知这个郭百器果然阴险万分,全身上下真是包罗万险,什么怪名堂都有。 就在朱翠身子方一欺近的当儿,郭百器弯下的身子已蓦地折起,随着他翻出的一只衣袖,“轰”的一声轻响,即由其袖管里喷出了大股火光。这片火光直向朱翠头脸上喷来,其势至猛,由于事发突然,简直连闪都已不及。 朱翠一惊之下,吓得花容失色,自付着必将被火势所的,烧得面目全非。 蓦地,由斜刺里袭来一股强风,不偏不倚地正好按在了这股火焰尖峰上,两下里一迎,火势顿时熄灭无形,连烟都没有冒上一缕。 原来这股火焰只是经郭百器所配制的独特玩艺儿,看起来唬人,并不像真的火焰那般的人,见风即熄。想不到郭百器第一次施展,即吃第三者看穿。 郭百器并不知这股风力来自暗处,只以为幻术为朱翠看穿,心里吃惊不小,更加不敢对朱翠小看。 当下冷哼了一声,脚下滑动,颈后长灯配合着他巧妙的步法,幻出了一长串的灯光,借着灯光的掩饰,郭百器已遁出二三十步以外。 朱翠在对方退身之始,多少已看出了一些幻术,当下急步上前,撩出一剑,却没有能伤着对方,为此却也使得郭某大存戒心。 郭百器一声狂笑,用手里的长刀指向朱翠道:“大胆的丫头,你私闯禁地,郭某已对你手下留情,你却还不领情么。嘿嘿!你要知道,你们主婢性命此刻全在我郭某人的手里,姓郭的要你们死,你们便活不了。嘿嘿!丫头要死要活现在看你的了!” 一面说只见他身子连连转动,一连变幻了几个地位,随即将眼前阵势发动。 原来这阵势出自当年金乌门主“醉金乌”云中玉设计,内涵极丰,前此未见。如今岛上习得此法者,不过三位岛主,以及其嫡传弟子、刘氏夫妇等数人而已。 郭百器因为负责岛防巡海任务,经高立认可,才经刘公把阵法传授与他,这时才得如意施展。 朱翠过去从师,虽然习过阵法之观变破解,无奈眼前这个阵法大过玄奇,想要破解大是不易。 这时阵法一经发动,朱翠等二人立刻就感觉暗含的压力,仿佛整个脚下所站地面,都向一边偏斜过来,二人一时由不住都乱了脚步。 新风拉住朱翠的手,失色道:“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冷笑着道:“沉着点气,死不了的!” 话声才住,忽然肩上一紧,竟吃一双怪手紧紧抱住了肩头,身边上响起郭百器桀桀笑声道:“大姑娘,你认栽了吧?” 利用着阵法的掩饰,郭百器确实占尽了便宜,一时得意忘形,居然动起“禄山之爪”。 朱翠几乎为之当场气昏,只觉得对方手触之处两处穴脉上既软又麻,才知为对方拿住了穴道。 新凤就在身边,乍见公主被擒,既惊又怒,一声娇叱,奋不顾身而起,掌中鸠形短杖搂头盖顶点向着郭百器当头犹打了下来。 郭百器原思就此把朱翠擒住,一番轻薄之后,再软硬兼施向对方榨些油水,眼前新凤,他却是没有放在心上。无奈朱翠虽为他拿住了双肩,本身功夫并未失,一扳之下竟然丝毫未动,新凤杖势又到,只得暂时松开双抱,反身纵入阵内。眼看着灯光一连闪动,竟然又被他遁出了五六丈外。 朱翠在他双手乍离肩头一霎,忙自提气活血,右手抬处,发出了一枚弹指飞针。 郭百器哪里料到对方在失势之际竟然还有此一手。像是被虫咬了一下一阵疼,这枚小小飞针,已中在他左肿侧后。 郭百器只觉得伤处一麻,立刻如常,并无异状,越是这样,他才越知不妙,当下赶忙运指一点,定住了后肿伤处穴道,不使血液逆流人心。可是这么一来,左面半肩便失了灵活。 经此一来,他才知道这位公主敢情不是好欺侮的,把原先企图染指对方的心意大大打消了一个干净。色心既去,恶意更张,郭百器恨得狠狠地咬着牙,身子一连串地打转,隐身子严密阵势包围之中。 “好,你居然敢暗算我!”郭百器手中长刀指向朱翠道:“我不叫你跪下讨饶,谅你也不知道我‘毒手神弹’郭百器的厉害!” 说时,右手挥处,一连串发出了几颗大如雀卵的光亮物件,直向二女立身之处掷来。 朱翠情知对方阴险,前此已几乎上当,这时见状哪里敢粗心大意?当下慌不迭打出了一掌暗器“黑星子”,迎着空中飞来的一串暗珠击去。 两般暗器一经交接之下,耳听得劈拍一阵爆响,炸开了一天流焰,火星四射,其势端的惊人之极! 朱翠与新凤看得大为惊心,论及对方这些奇奇怪怪的暗器,却是令人防不胜防。 眼看着这一连串爆炸之后,对方郭百器身形闪动之间又复隐于无形。 现场只剩下插在郭百器颈后的那一盏灯,即使这盏灯,也变幻莫测,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串飘忽不定的光影,只管滴滴溜溜围绕着二女四周打转不已。 朱翠心情十分懊丧,她确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阵势如此微妙,一任自己仔细端详,却也是无能破解得开。眼前情形可真是一筹莫展,虽不见得有性命之忧,可是万一惊动了风、宫等人,总是自己脸上无光,早知这样,自己实在应该听从新凤之劝,不该单身涉险。 心里这么想着,朱翠便深为悔恨,还不得不全神贯注,生恐对方又施暗算。 正当她自期自艾的当儿,忽然耳边上响起了一声轻笑,像是有人附唇她耳上道:“傻丫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朱翠心里一震,这声音好熟,立刻使她想到了断膝的那个单老头儿。 “用不着担心!”暗中声音道:“有我老人家在这里,谁也不能奈你何!” 一点都不错,正是单老人的声音。 朱翠顿时精神一振,忙自向四下运目观察,哪里又能发现单老人藏身之处。 “你用不着找我!”单老人的声音道:“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你只听我的话,照我所说出招行事,就保险你万无一失!” 他这里话声方住,只见正面一排灯光猝然现出,共是一串七盏长灯,并且现出了七条人影。七个人看来如同一人,正是“毒手神弹”郭百器。只见他手中长刀,向朱翠冷冷笑道:“姓朱的丫头,你听着,要死要活现在可全听你一句话了!” 朱翠正要出言骂他,耳边上忽然响起了单老人的声音道:“问问这个猴儿看他打的什么主意?”朱翠只得依言,冷冷道:“说吧,你想怎么样?” 毒手神弹郭百器嘿嘿一笑道:“三位岛主早有明令,任何人擅闯禁区,格杀勿论,眼前我要杀你,可真是方便得很,即使三娘娘对你有爱重之意,嘿嘿,人死不能复生,碍于帮令,她老人家也不能编派我的不是!你说是不是?” 朱翠冷笑道:“少说废话,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吧?” 郭百器冷森森地笑道:“好说,听你口气,现在倒像是开了些窍。这样吧,谁叫我们在这里见着了呢,多少应该有些交情。” 在他说话时,朱翠极力的想辨别他的立处,无奈神奇的阵法显然有“分光移影”之妙,致使透过朱翠新凤二人目光所见之眼前景象,虚实莫测。七盏灯,七个人,看来一般无二,由于七个人站立七处,简直无能辨出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毒手神弹郭百器自忖此阵出自不乐岛“大师祖”云中玉手创,变幻万端,有鬼神不测之妙,更妙的是阵内即使吵翻了天,阵外也休想有一些知觉,自忖着自己正可为所欲为,不愁为任何第三者所察觉。有了这个“定心丸”,郭百器才敢这般放肆! 当下,他冷笑了一声道:“大姑娘,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还会不明白么,府上的金子宝贝多得是……这个……大姑娘你就说个数目吧!” 朱翠心里一动,暗然吃惊,忖思着原来这个郭百器竟是动着这个念头,居然背着主人,暗中向自己诈起财来了,这一点倒是她想不到的。 心里这么想着,朱翠却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原来足下是这个意思,哼哼!足下你也太瞧得起我们寡母孤儿了。” 郭百器竟佯装听不懂对方话中挖苦之意,打了个哈哈道:“本来是嘛,像瘦了比骆驼总要胖些吧,姑娘你那里松松手,我们可就受益不浅了!” “你说吧,要多少?” “不多!”郭百器竖起了个手指头:“就一个整数吧,一千两!” 朱翠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个数目不大!” 郭百器一笑道:“当然,这是第一次嘛,总还有些交情,也许下次嘿嘿……” 朱翠正不知如何对付,所幸这时耳边响起了单老人的声音。 “这小子真是财迷心窍,也罢,”单老人的声音道:“今夜就借着你的手,送他回西天吧!” 说到这里,单老人话声微微一顿,随即道:“这个阵乃当年先师手创。哼哼,布施这个阵势之时,我也曾在场,是以前后内外我都清楚,这小子述要在我面前卖弄,岂非是不知死活。废话少说,现在第一步,你先要把他背上的那盏灯打破了再说!” 毒手神弹郭百器见对方不发话,只是作沉思状,只以为她已答应,心中正自后悔,应该刚才开价高一点才好。又以方才为对方暗器所中,当时一麻即失去了知觉,哪知现在却又有些隐隐作痛。他一生在暗器里打滚,却没有料到会为人家暗器所中,自是大感面上无光,眼前之感觉立刻使他想到对方所发暗器之大异寻常,有心想出口向对方询问,又有点碍难出口,生怕为对方以此要挟,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开口,是以没有吭声。 朱翠既听单老人传声相告,便自全神贯注,以备随时出手。 是时单老人传声又道:“这阵势之内是以七数为杀着,每一正必有一反,又按先天小八卦乾坤排列,至为微妙,今夜传你自是已来不及,好!现在你听我说,对方七个形象之中,另有第三个乃是真身,现在你马上以暗器破了第二只灯,立刻向第三个身子出手进攻,便可收功!” 朱翠听他这么说,自然心里有数,当下冷笑一声,假意向郭百器道:“你所开的价钱,我可以给你,只是眼前第一步,你却要先把这阵势撤了才可!” 毒手神弹郭百器好不得意,“哈”地笑了一声道:“朱公主,你说得好轻松!” 一面说时,他身子轻轻一晃,七具形象同时移动,向朱翠身前落去。 郭百器自忖有阵法掩护,又以七具形象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对方万万看它不透,是以才毫不经意地跃身朱翠近侧。 哪里知道朱翠得了单老人暗中传声秘告,已经认清了他的伎俩,只是故意出声要他分神而已。 郭百器不知进身,正好中了朱翠的智谋。当下即见朱翠一声清叱,扬手先自发出了一枚暗器黑星子,直向着当前第二盏明灯上打去。 “波!”的一声,灯光应手而灭,由于暗器出手的劲力过大,将那一盏琉璃灯打了个粉碎。 郭百器真是作梦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看破了眼前形象,当时大吃一惊,慌不迭闪身就退。 朱翠既得单老人事先关照,当然放不过他。 眼前就在她暗器方一出手的同时,身子已霍地腾起,一式“飞鹰搏兔”,直向着郭百器掩身七具形象中的真身扑过去。这一势朱翠因为有备在先,早已蓄好了势子,灯盏乍破,郭百器惊魂未定之际,朱翠又乍然临近,长剑翻处,形成了一片剑雨,兜头直向郭百器挥斩下来。 郭百器一声怪叫,仓惶间横刀就架,朱翠自是放不过他,剑身一偏,用“微风燕子斜”一招,锋利的剑锋,像是打了一道闪电般的明亮,闪烁着直由郭百器左肩挥落下去。“嚓”地一声,血光溅处,郭百器的一只左臀竟吃朱翠这一剑连肩劈斩了下来。 毒手神弹郭百器一生为恶横行,心毒手辣,想不到现在碰见要命的克星。 这一剑好厉害,几乎要了他的命!随着朱翠的剑势走处,郭百器一只左臂倏地飞出了丈许以外。大股的血,直由郭百器断臂伤处直喷了出来。惨叫了一声,郭百器思忖着生死存亡的一霎,顾不得所受伤势何等严重,蓦地往地上一倒,一个骨碌直向外面翻了出去。 虽然在如此情况之下,郭百器却仍然忘不了出手暗算敌人,随着他滚动的身势,右手转处,却把一口长刀倏地直飞了出去。这口刀划出了一道银虹,匹练也似地直向着朱翠前心扎了过来。 这种情形下,自然难望伤人,朱翠横剑一击,“当啷!”一声,已把来犯的刀击落在一边。 妙在总不过这么一霎间的耽搁,竟然已失去了郭百器的踪影。 朱翠正待压剑前追。耳边上响起了单老人的传声道:“这小子是用阵法里附带的七巧掩身之处,暂时掩藏住身子,你只要守定眼前,就不惧他插翅而飞!” 听他这么一说朱翠就按步不前。 单老人随即又传声道:“这家伙失了身后那盏灯,阵法已无能控制,加以他刻下身负重伤,定难逃开,你可以亮起灯光搜上一搜,他就无影以遁了!” 朱翠一听有理,随即向一边直了眼的新凤道:“你身上可带着千里火没有?” 新凤摸出来道:“有,在这里!” “快亮着了!” 新凤答应一声,手里千里火迎风一晃,“叭嗒!”一声顿时亮起了栲栳大小的一片灯光,黑夜里附近两丈圆内外一时便全在观察之中。 朱翠道:“他跑不了的,我们搜!”——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4节 新凤自然知道的一让对方逃脱了的后果,心里也是发急,听朱翠这么关照,立时答应了一声,一面将手中千里火高高举起,向前大步就走。 火光照处,附近景象立时清晰出现眼前。面前是一行花树,一片岩石,另有一道曲径通向前面,新凤照了一下,正要向小径上踏去。 “慢着!”朱翠仔细聆听了一下,似乎为她发现了什么,随即关照新凤道:“到石头上面瞧瞧去!” 新凤依言折回身子,——面高举千里火,正待向当前的巨大岩石上纵身上去,蓦地,当头石上“轰”地一声大响,一蓬火光冒起,无数火丸兜头盖顶直向朱翠新凤二女全身猝然射落下来。 朱翠原来听视之觉至为灵敏,方才留心细听之下,发觉到头顶岩石之上有沉浊的喘息之声,立时有所警觉,心里先已存下了仔细,这时见状蓦地一推新凤,双足着劲,施出全身之力,倏地向外纵出! 二女身子方自纵出,只听得身后一阵劈啪响声,爆发出圈圈赤火烈焰。 火势乍明之下,一条人影乍然由岩石上纵身而下,头也不回地直向着那道曲折小径上扑去。 朱翠只由这人影上立时察觉出正是那个毒手神弹郭百器无异,原因是他少了半边臀膀,自是一看就知。 郭百器想是知道自己身处危境,方才由于存心想向朱翠行诈,恐为外人所见,是以把手下各人悉数遣开,此时再想召集已来不及。他这时忍着断肢残身的奇疼,只想要暂时脱身,哪里还敢再作逗留?却没有想到身后那个要命的女杀星硬是放他不过。听见了身后脚步声,郭百器真的是亡魂丧胆。 这个人当真是鬼计多端,身上附件更是无奇不有,随着他回身一现的同时又自抛出了一把物什。 只听见“哧哧!一阵响声,一阵白烟由地上升起,立刻阻拦住了朱翠、新凤前进的视线。 郭百器想不到最后这一手居然奏了效果,自恃着总算死里逃生。 他又哪里料到,生平作恶大多,天地鬼神难容,逃过了一关,又来一劫。就在他发步狂奔的当儿,忽地一阵风吹向眼前,现出了鬼擅也似的一条人影。郭百器根本连这人的脸面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仿佛只看见一个大头散发的老人,忽地现身眼前。对郭百器来说,现在早已是惊弓之鸟,还来不及容得他看清是怎么回事,已吃对方这个大头“鬼影”迎面一掌击了个正着。郭百器“啊唷!”一声,一个倒栽,摔了出去。 紧接着这个大头鬼影,轻若无物地已自升空直起,轻飘飘地落在了暗处一隅。 郭百器被对方这掌打了个满脸发花,在地上打了个滚,方自欠身坐起,已为朱翠自后面赶上,起手一剑中后心,一命呜呼! 面前人影一闪,那个已消逝的大头电影又复现身眼前,正是藏身箱笼,为朱翠掩饰携来同往的单老人。 双方乍见,朱翠有见于先,自然并不惊奇,新风却吓了一大跳。 单老人一声怪笑道:“干得好!这家伙的尸体可是留不得。你杀人,我来移尸,去去就来!”说时单手一拎,已把郭百器的尸体抡了起来,暗影里只见他前去的背影一连转了几转,随即消逝无踪。 新凤惊吓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他是谁呀?” 朱翠道:“回去再告诉你!” 一面说朱翠拉着新凤掩身暗处,不大的工夫,即见单老人去而复还。 双方才一见面,单老人即说:“你们得快点回去了,想不到这个老厌物还活着,我可不愿意见着她,快跟我来!” 说罢身形一转,已纵出三数丈外。 朱翠听他这么说,情知他必有所见,当下不敢迟疑,忙自向新凤一打招呼,施展轻功,快速纵身过去。 即见前行的单老人身法至为怪异,时东又西,时左忽右,有时明明前进,有时却又故意后退。朱翠情知他熟悉阵法,是以紧紧相随,新凤又紧跟着她。一阵紧跟之后,朱翠这才发觉到跟前这个阵势,敢情大有文章,若不是由单老人前导,自己就算是再费心神也难以猜透,由是大大存了戒心。 且说二女在单老前导之下,一阵蝴蝶穿花似地穿行之后,忽然眼前一亮,已来至一处涧谷。眼前是潺潺流水,两岸之间牵以铁索飞桥,正是二人来时所经。记得来时不过一瞬间的事,却竟然绕上了这么一个大***。 单老人这时坐身桥前,向着二女点头道:“你们快回去吧,有人问起只当不知就是,我可也要走了,免得给那个老贫婆看见又自生厌!”说罢,身子霍地向下一缩,随即蛇也似地消逝于草丛中不见了。 朱翠忙即示意新风,二人快速纵身铁索桥上,匆匆赶回彼岸,来到翡翠谷内。忽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声音,朱翠立即警觉到有人来了,当下一拉新风,二人双双掩身子于一方岩石之后。身子方自藏好,只见眼前人影连闪了两下,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其中那个女的,黑发蝇面,手持着一根藤拐,正是不乐岛总管之一的刘嫂,那个男的四十来岁,生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里却是精光四射。 只见二人现身后,那个中年男子向内张望了一下道:“奇怪,没有人呀!” 刘嫂哼了一声道:“你太多心了,除了三位老人家以及我们有限的这几个人以外,谁还能来去自如?只是,郭管事既然发动了阵法,他本人却不在这里,未免太大意了!” 黑瘦男子冷笑道:“姥姥,不是我说,这巡海火器营的任务这么重要,交给他来负责,未免……哼,姥姥往后看吧,早晚要闹出事来!” 刘嫂道:“怎么,莫非郭百器这个人靠不住?” 黑瘦男子耸了一下肩,冷笑几声道:“这个……姥姥往后看吧,外面对他的传说很多,去年我同大爷走了一趟,听见了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奇怪,难道大爷会不知道?” 刘嫂嘿嘿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郭百器这两年来弄的油水不少,你看得眼红了,是不是?” 黑瘦汉子嘿嘿一笑道:“姥姥这话说到哪去了?想咱们哥儿几个能够在岛上当差,还不全靠姥姥跟刘公大力关照,只是……” 刘嫂不等他说完,哼了一声道:“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过两天有个机会,要选几个人去一趟西藏,你要是愿意,我就把你报上去。” 黑瘦汉子只是一怔,继而狂喜道:“姥姥是说往布达拉宫……” 刘嫂斥道:“小声!” 黑瘦汉子忙以手遮口,连声道:“是是是!”四面打量了一眼遂又道:“还好,这里没有什么外人。” 刘嫂冷冷地道:“你心里知道了就好,这一趟可是肥差,岂不比在岛上混要强得多,只是……” 黑瘦汉子得意地缩了一下头,嘿嘿笑道:“姥姥的意思,在下省得,万一事成,兄弟当然有一番孝敬……” 刘嫂哼了一声:“这是后话,一切就看你的心了!” 说罢转身自去。 她仍是按来路铁索软桥回去,黑瘦汉子躬身抱拳,满脸笑容地打了一躬,这才得意洋洋地退身自去。 容得二人走后,朱翠才与新凤现身出来。 新凤吐了一下舌头道:“好险呀,差一点就被这个老婆子看见了!” 朱翠道:“这个刘嫂武功绝高,今后对她可要千万提防,倒是那个黑瘦的家伙又是谁,你可知道?” 新凤点点头道:“知道,他叫娄空,也是这岛里的管事之一,连同刚才死的那个姓郭的,还有两个人,一共四个人,外号叫‘四毒蝎’,谁都知道这四个人是刘公刘嫂手下的死党,坏透了!” 朱翠前此由风来仪女婢青荷嘴里听到了一些,悉知不乐岛上除了刘公刘嫂这一对总管事武功惊人之外,另外还有郭、李、晏、娄等四人武功俱都不弱,那个郭百器自己已识过了,确是险狠难当,若非是单老人在暗中相助,说不定早已遭了他的毒手,其他三人既然与他也是同一伙,又联称为“四毒蝎”,可以想知亦是穷凶极恶之辈,今后遇见这些人却是要格外仔细小心才是。 当下主婢二人返回居处。新风自然忘不了适才现身的单老人,朱翠便将结识单老人的一番经过,以及单氏的出身经历,大致地说了一遍,只把新凤听得目瞪口呆,真是又惊又喜。 朱翠特别告诫她有关此事,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主婢两人又说了一些今后的计划,新凤这才辞别朱翠自去。 ※※※ 由于有了方才一番生死格斗,朱翠暂时不便再到处闲逛,倒是刚才刘嫂与那个娄空一番对话,其中提到西藏的布达拉宫这件事,不禁使她联想到了海无颜将要着手的那件任务。 海无颜曾说过,他将要在布达拉宫解决一桩私藏的宝藏纠纷,井说此事不乐岛已插手,白鹤高立势在必得,这时证诸刘嫂的话,看来是一点也不假了。 由方才刘嫂话中所透露,大概可以猜知,白鹤高立虽然武技超群,然而在他着手夺取这件宝藏事时,必然发觉到了相当的阻力,是以才会想到“搬讨救兵”,向岛内传令支援。 朱翠忽然心里一动,觉得这正是一个倾覆不乐岛难得的机会,大可以趁白鹤高立以及几个精锐人物不在岛内时,对不乐岛内部从中破坏,以期消灭岛上的实力。只是,朱翠却觉得这项工作施行起来太难,首先克服自己心理上的障碍即不是件易事。 一阵微风吹过,窗外的平台上落叶萧萧。落叶声中,夹杂着轻微的一丝异声。 朱翠霍地有所觉察,口中叱道:“是谁?” 门外人声一笑道:“除了我老人家,半夜三更又会是哪个?大姑娘,我可以进来么?” 朱翠立刻听出来,道:“是单老前辈么,等一下!” 一面说遂即开了房门,单老人就像一阵风似地,嗖一声钻了进来。 他一进门呵呵笑道:“过瘾,过瘾,来,大姑娘,给我来碗茶吧!” 朱翠答应着,忙自亲手为他斟上一碗,不免奇怪地道:“你老人家这是从哪里来?” 单老人先不说话,把倒好的一碗茶拿起来一饮而尽,咂了一下嘴道:“杭州三十六号小龙井,好茶!好茶!” 朱翠由暖壶里又为他斟上了一碗茶。 单老人接过来呵呵笑道:“看起来你们在这里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怕高立那个老兔崽子回来以后,就不同了。大姑娘,你可要心里先有个提防,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朱翠冷冷地道:“这个无需你老人家关照,我知道!” 想到了刚才单老人暗中救助之功,遂即当面向他感激。 单老人道:“用不着谢我,我这是在为自己清理门户。哼!这些小子们平素无法无天的行为我听得多了,往后谁也跑不了,一个个拿他们开刀!” 朱翠道:“你老这是从哪里来?” 单老人笑道:“刘老婆子自以为了不起,在这里作威作福,我刚才开了她一个小玩笑,她虽然追了我半天,到底没有让她摸着一点根底。” 微微一顿,他才接下去道:“话虽如此,这个老太婆一身轻功,倒也着实不可轻视,姑娘以后要是遇着了她,可要千万仔细!” 朱翠随即将日前来时与刘嫂的一番邂逅道出,轻轻一叹道:“看起来这里阵势,比起肇庆那别馆来,还要厉害得多!” 单老人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因为这里的阵势是我那云老恩师亲手布置,自是千奇百幻,厉害无匹,肇庆别馆里的阵势,却是出自后人之后,当然要差上一截!”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注向朱翠道:“你道这阵势厉害么?” 朱翠点头道:“实在厉害,今夜若非你老人家现身引导,只怕我一辈子也转不出来!” 单老人点头冷笑了一声:“你这话倒也并非夸张,据我所知,先师云中玉当年为建立此海外基业,不受外力所侵,一共在此不乐岛前后布署了十一堂阵势,这些阵势布署之时,足足花费了他老人家三年时光才行完成,自那时以后再也不虞为外人所侵,这也就是为什么至今不乐岛仍能屹立不摇,胆敢横行天下的主要原因!” 朱翠吃惊地道:“照你老人家这么说,莫非当今就没人能破得这些阵法不成?” 单老人冷笑着摇摇头道:“难!很可能正如你所说,只怕当今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破此阵。当然,除了一人之外!” 朱翠一惊:“谁?” 单老人冷冷地道:“那人就是我!” “啊,那可太好了!” “只是姑娘,”单老人冷笑道:“你如果指望我会亲手来破这些阵势,那可是梦想。” 朱翠微感失望的道:“这……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单老人道:“这是先师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东西,我身为他嫡传弟子,也只能在有关的几堂阵势里畅行自如,到了三位岛主本身所居住的地方,便不得其门而入了!” 朱翠道:“原来这样!” 她不禁心里想到,怪不得外面把这不乐岛形容得那么可怕,不乐帮更对外扬言,没有任何人能活着离开此岛,想来必是种因于此了。 单老人顿了一下,讷呐地道:“再者看吧,第一步,我得光把你教会,让你能自由通行自如,这一点说来容易,只怕也得要花上你一两个月的时间,还得用心苦记才行!” 朱翠怔道:“要这么久?” “哼!还久么?”单老人冷冷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白天人多,进出不便,只有晚上,以后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我来找你,咱们实地走走,时间一长,你就自然熟悉了!” 朱翠虽然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即把不乐岛都摸清楚,但听他这么一说,却也知道事情是急不来的,只得点头答应。 单老人遂又说道:“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我会主动来找你,你用不着找我,你也找不着我,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 说到这里,正待起身离开,忽然神色一凝,道:“嗯,有人来了!我得先避一下!” 一面说时,身形一个倒折,有如飞天蝙蝠般,整个身子已倒翻了起来,紧跟着他手膝并用,向天花板上一贴,唰唰一阵游行,活似一只大守宫般地,已隐向一根巨梁之内。 这种身法的施展,朱翠确信以前不曾见过。 她的惊奇还没有来得及平息,身边上已听见了极为轻微的一丝异声。 根据朱翠的经验,她确信有人来了。使她更惊异的是,这个人的轻功显然极佳,与先前单老人来时一样的轻微。 朱翠居住的地方至为宽敞,卧室之外,另有会客专用的内厅,廊外是一方露台,两侧左右联结着抄手游廊,此刻,朱翠就坐在廊内。 不容她起身察看,内厅的两扇门扉,忽然地自行敞了开来,一个长身女子飘然进入。 随着她进入的身势,两扇廊门又自合拢,门扇的一开一合,显示此人高超的内元真力。 来人正是本岛岛主之一的“妙仙子”风来仪。 朱翠没想到她意会忽然在此时此刻来访,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由于方才自己杀了对方手下一人,一时心虚,只以为对方是兴师问罪来的,心里未免有些忐忑不安,忙自位上站起。 风来仪一身随便家居衣着,长发一束斜垂胸前,黑色的及地长裙外罩着一件天青色的短披,脸上神色并无不悦,反倒一派轻松自在。 “翠姑娘你好,怎么,这个地方你还住得惯么?”一面说,她笑嘻嘻地执起朱翠双手,上下打量了一眼:“对不起,你知道我不在岛上的这段时间,上上下下许多事都有待我返回料理,所以这两天没来看你!” 朱翠听她这么说,心里略为放松,道:“前辈太客气了,这里一切都好,家母与舍弟亦看来健康,多劳费心,实在愧不敢当!” 风来仪松下了她的手,一面坐下来道:“不要这么说,既然这样,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这里不比肇庆行馆,人多事杂,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要是他们照顾不过来,你只管跟我说,我可以吩咐他们马上送过来!” 朱翠摇头道:“你太客气了,这里什么东西都不缺少!” 风来仪笑道:“那就好,令堂的心情可好?你要多多开释她,再怎么,住在这里是安全的,曹羽那帮子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里。” 朱翠微微一笑道:“话是不错,可是风前辈又为什么要这么厚待我们?我们在这里要住到什么时候呢?” 风来仪先是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面色微寒地道:“这你就不要操心了。” 忽然她自位上站起来道:“我今天晚上来找你,是要你到我那边去坐坐,我填了一首新词你看看可好!” 朱翠原是不想跟她走得太近,可是转念一想难得有这个机会,倒不如好好地把这岛上情势观察一下,这么一想也就欣然答应。 风来仪似乎很是高兴,瞅着她道:“有机会我会好好带你到各处去走走,这里好玩的地方很多,你看了以后一定会觉得这里虽岛名不乐,其实人民生活却很是快乐,咱们走吧!” 说完转身向外步出,忽然在壁边站住,两只眼睛注视着壁上,忽然回头一笑道:“倒是想不到,翠姑娘你还练有这门功夫啊!” 朱翠听得吃了一惊,兀自镇定道:“怎么?……” 风来仪含笑着一指墙上道:“啊!你看,这是什么?” 但见她手指处的墙壁,现出了两个清晰的掌印,由是一路而上,直达屋顶,正是方才单老人施展壁虎游墙时所留下来的。那掌印并非染有泥迹,只是掌心湿润所留下的正常纹路,只在某一个特别的斜度之下才得现出,正面而视反而难以看见。这一点点珠丝马迹,亦难逃风来仪观察之中,足见其人凡事之细心了。 由于那掌印只是中心的一小部分,看上去实不易辨别男女,这才使朱翠略放宽心。 心念微转,她杏目微乜,向着风来仪浅浅笑道:“以你所见,我这又练的什么功夫?” 风来仪芜尔道:“你考我不住的!你所练的这门功夫,我们叫它作‘守宫盘龙戏’!” 一面说两只手掌霍地向着所现出的掌印上一按,整个身子向前一吸,已自贴向墙上,遂见她掌膝互施,一阵瑟瑟声已爬向室顶。朱翠正自担心她会看出单老人藏处,却见风来仪手掌轻收,飘飘然已自屋顶落下地来。 “了不起,了不起。” 一面说时,风来仪满怀诧异地目光频频在她身上转着:“想不到你的内力气功,竟然练到如此精湛地步,佩服!佩服!找一天倒要与你好好印证一下!” 朱翠听她这么说,心里总算松下了一口气,倒也不得不佩服单老人暗中掩藏的巧妙。 说话之间,二人已步出凉台。蓦地,一条人影快似奔电般地来到了眼前。 这人一身长衣,满头白发,个头儿不高,看上去矮胖矮胖的。 朱翠先没有看清,容到定目再看时,才认出了来人正是不乐岛上的那位大管事刘公! 刘公乍见风来仪一笑道:“原来三娘娘也在这里!” 一面说随即也向着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公主万安!” 朱翠回礼,尊称了他一声:“刘老前辈!”顿了一下随即请示道:“深夜来此,可有什么事么?” “这个……”刘公笑了笑道:“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例行巡视一下罢了!” 一面说,只见他移向风来仪面前小声地向风来仪诉说了一些什么,后者面色微微一惊,随即又恢复原状,接着风来仪又关照了一些什么,刘公遂退下。 遥遥向着朱翠举手为礼,但见他矮胖的身躯,有如一缕轻烟也似地倏地升空而起,随着当空的一袭微风,他身子有如斜风中的燕子那般轻巧,翩翩然已落身子数丈外的大树之梢。 夜色昏暗里,刘公身躯再一次地拔起当空,随即掩没于沉沉夜色里瞬息尤踪。 朱翠目睹之下,不得不由衷地赞佩这个刘公,好俊的一身轻功。 风来仪似乎已看出了她的感应,当下微笑道:“你看他这身功夫如何?” 朱翠点头道:“高不可测!” 风来仪道:“实在说起来,他的一身功力,并不比我差,尤其是一身轻功,只怕连我也望尘莫及!”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以后你要碰上了他,动手过招时可要千万小心,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翠心里一动,含笑道:“他为什么会跟我动手?” 风来仪道:“你才来也许还不清楚,这里的规矩很多,谁要是不小心偶有所犯,他职责所在,便不得不出面干涉了!” 朱翠点点头道:“原来这样,我将尽量不冒犯他就是!啊!对了,刚才他来这里,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风来仪一双眸于在她脸上转了一转:“是发生了点事,我们这里的一位海防巡营管事,忽然失踪了!” “噢,”朱翠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力持镇定道:“失踪了。” 风来仪目光茫湛地注视着她,接下去道:“也许是我们这位大管事太多疑了,竟然以为他死了!” 朱翠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她知道这个风来仪心细如发,只要一句话对答不当,或是神色有异,必将会为她看出破绽,倒不如什么也不说的好。 朱翠的这一点心思,果然发生了效果。风来仪实在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态,逐轻轻含笑道:“来,我们去吧!” 朱翠是怕她继续追问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见她中途打住,也就不再多说。 当下二人步出楼廊,肩并而行。夜色里,翡翠谷嫩致如画,点点灯光明灭搂阁,给人以无限神秘之感,风来仪脚下放快,一径来到了前面亭子站住。朱翠跟过去,发觉到这个亭子正是方才与新凤去过的那个亭子,当时只是发觉出有些古怪,并不知其奥妙,既然现在风来仪主动带她来这里,倒要问问她看看内中藏有什么奥妙了。 二人先后走进了亭子。风来仪抖手亮起了火折子,就着亭内正中所悬挂的一盏灯盏点燃,一时光华大盛。 朱翠左右看了一下,说道:“这亭子好怪!” 风来仪含笑点头道:“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亭子的古怪,这就证明了你的阅历不同一般,你倒说说看怪在何处?” 朱翠站起来走下亭子,在外面观察了一阵子,又走上来向外面看了一阵,摇头苦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看起来像是控制什么阵势的一个总坛所在!” 风来仪一笑道:“这就很难得了!” “是么?”朱翠好奇道:“可是这阵势太神妙了,我竟然看不出一些端倪!” 风来仪冷冷地道:“你说得好轻松,我不妨告诉你吧,当今武林,只伯识得这个阵势的人还没有几个。”微微一顿之后,她才又接下去道:“除去本岛的几个首脑之外,我还不知道谁能有这个本事看穿这些阵势的微妙,你来看!” 一面说时,只见她双手比着一个奇怪的姿式,向着亭子四面各自比划了一下,忽然向后退开一步。 朱翠暗中记下她这几个动作,见她单足在地上跺了一下,顿时眼前一花,定神再看时,敢情亭外景象已较前大不相同。虽然是在夜晚,朱翠却能清晰地辨别出环绕着这个亭子的四周,共显现出八处通路,俱足以亭子为中心,向外发射直出。 风来仪一笑道:“你可看见了?” 朱翠道:“八卦两仪阵?” “你猜错了!这是‘青奇八象’!”风来仪一面微笑着:“这个名字你大概以前也没有听过吧!我们现在所要走的是第一条路!”说罢一拉朱翠衣袖道:“快!” 俟到两个人双双纵身而起,落向第一条道路上时,朱翠本能的回身一看,显然景象全非,敢情那方石亭虽然屹立如故,只是除了自己眼前所踏行的这条路以外,其他七条道路全然无踪。 夜色沉沉,除去自己二人行走的这条道路依然清晰如故之外,四周别处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大雾一般地混淆不清,濛濛然无从所见。 经此一变,朱翠才算是真正地认识到这个阵势的奇妙厉害,凭自己多年来于此道的认识,对于眼前所显现的一切,竟然是“不着边际”。有此一见,不禁令她大失自信,益加地感觉出未来道路布满荆棘,想要把这个岛内的所有十一堂阵势全摸清楚,实在是大非易事,想到这里,真是打从脊梁骨向外直冒凉气。 眼前这条路去势极长,其间并非全然畅通,只是风来仪轻车熟路,行走起来极见轻巧,差不多每走上一小段皆有特殊步法与变化。 朱翠先还是留心紧记,可是一程走下来,不得不知难而退,打消了紧记的念头,敢情这些步法与变化太复杂,若非是别有窍门,仅凭紧记简直是不可能之事! 二人一前一后,瞬息之间已前进了百十丈远近。 风来仪停步在一道溪流之前,只见隔溪对岸,是一片青山,树障重重,杂花满目,可惜是夜晚,只见花树而难见其美,只是那背山面海的超然景色,亦不难想见是何等一番气势! 至此,朱翠耳中已隐约听见澎湃的浪潮声,夜深人静,甚至于听得见海鸥戏潮的啁啾声,心胸顿时为之大为宽阔。 风来仪站定之后笑向朱翠道:“你可喜欢这里?” 朱翠还不及答话,即见风来仪东西各比了一掌,纵身跃过眼前溪流。 朱翠忙自跟进,身子方一跳过,眼前顿时又自一亮,皓月下一楼如画,背山濒海而建,却有一道极尽迂回的石板小道婉蜒而上,直指楼前,小道之间点缀着不同式样的茅亭,共有七座之多,每亭之内皆悬有明灯一盏,看过去有如一串明珠,闪烁在夜色之间,尤其醒目好看! 风来仪指着那座楼道:“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来吧,我们来活动活动一下身子吧!” 话声乍落,她身子已如同风飘桐叶般地拔了起来,随着她开合的双臂咕噜噜一阵风声,已落身在为首第一座茅亭之上。 朱翠这时也施展身法,蓦地拔身而起,向着风来仪所落足的茅亭之上落去。 她身子方自一落下,风来仪已第二次拔身而起,向着第二座茅亭落去。两亭之间距离甚远,风来仪竟然只凭着一次纵身,就落向对面亭上,这等轻功,的确是当世罕见! 朱翠情知对方这是在伸量自己轻功,明知自己轻功比对方不及甚多,却也不甘心示弱,当下强自由丹田提吸出一股真力,施展出“巧燕穿云”的轻功绝技,连续三个起落,一直扑上了第三座亭子。 她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轻功竟然会有如此造诣,虽然暂时没有让自己丢人,却已是精疲力尽。 站立在第三座茅亭之上再向前一打量,才发觉到风来仪敢情早已到达了尽头,高高站立在最后那座茅亭顶尖,正自向着自己点手相招。 朱翠暗暗地叫了声苦,更发觉到余下的四座茅亭敢情每一座距离看来都长短不一,越向后距离愈远,起先不过是五六丈距离,到达最后怕有八九丈之远,如此距离,就算是自己再苦练经年,也是万不能及! 把这些看在眼里,朱翠不禁心里有气,暗忖着:好个婆娘,你明明知道我武功不如你甚远,前此早已较量过,何以现在硬要我当面出丑。 本想由亭上飘下来,干脆走过去,可是无奈她生平好强惯了,尤其在这种节骨眼上更不能认败服输。无如以自己能力实在无把握飞越过八九丈的距离,况乎又是在夜晚,即使勉强能达到这个距离,若非能一次落足在茅亭顶尖之上,否则亦将难免出丑。 这一霎,她可真是举棋不定,不如如何是好了。 却见远处亭尖的风来仪扬声说话道:“翠姑娘,不必勉强,这也实在是难了一点!” 朱翠听她这么说,更不禁激发了好强好胜之心。 当时她一面打量着对亭落脚之处,一面在运功调息,正待拼着出丑也要试上一试,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丝笑声。 “你放心吧,有我在这里你出不了丑的!” 一听这声音,马上就认出了是谁,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单老人竟然又出现了。对于朱翠来说,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然而,她立刻又想到,这个时候单老人是千万不宜现身的,风来仪何等人物,一个不慎为她看出了破绽,那还得了? 这么一想,朱翠不禁暗自为他担起忧来,心里由不住暗自责备。 暗中的单老人,却传声嘿嘿笑道:“大姑娘你只管跳吧,用不着为我担心,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就是!” 朱翠惊心少定,又怕风来仪生疑,当下强自提起一股真力,运出全身劲力,陡地直向对亭上纵身落去。两亭之间,距离约在七丈之间。朱翠这一奋身直跃,确实没有把握能够跃上亭尖,然而她却是意外地达到了。待到她足尖落实在亭顶圆珠上时,由不住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 远处风来仪笑赞道:“好身法,翠姑娘,还有三个亭子,你何妨都试试看?” 她的话声方落,耳边上立刻又接上了单老人的传音。 “她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都有我呢!” 朱翠听他这么说,只得把牙一咬,倏地纵身而起,直向对亭再一次纵身过去。她身子方自纵起,蓦地后面胯骨地位一紧,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风力硬生生地顶了出去,这股力道显然甚大,以致于除了朱翠本身力道之外,还足以把她推出丈许以外。 就这样,朱翠便轻飘飘,极其从容地落在了第五座亭尖之上。她身子方自站定,身后一股强大的疾风又自袭到,使得她不得不向着第六座茅亭上纵去。和前次一样,她继续跃向第七座,也就是最后的一座亭子。 这一连串的轻功施展,看来一气呵成,丝毫不带牵强,看在风来仪眼中,的确惊讶极了,以她对朱翠的过去认识,万万想不到她的轻功造诣,竟会是如此之高,简直较诸自己也并不差。一惊之下,风来仪几乎愕在了当场。 良久之后她才感叹着点了一下头道:“翠姑娘,你好一身轻功,以前我竟是没有看出,真是失敬了!” 朱翠随即由亭顶上飘身下来,心中有愧,却是连一句客气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向着风来仪神秘地笑笑而已。 殊不知这一笑,却又令风来仪大感讳莫如深,心中盘算道:看来这位公主轻功既属一流境界,别样功夫也差不训哪里,何以竟会向我轻易认败服输?难道说她之来到不乐岛,还会存有什么异图不成? 然而,转念再想,以不乐岛如此神奇阵势,高手如云,对方孤单单一个单身少女,纵然智艺超群,在自己监视之下,又能如何?况乎她一家老小生命,全在不乐帮掌握之中,岂又能兴风作浪不成? 这些问题略一过脑,风来仪随即一笑泰然。 “你看,”她手指着渐次高起来的石阶道:“这里是一百零八磴台阶,走完之后就到了我所居住的‘观海搂’了!” 朱翠在她说话时,已自感觉到冷冷天气,耳中亦不时听见澎湃的海涛声,顺着风来仪的手指向上望时,讶然惊觉到敢情二人所立处,已将是一峰之巅,风来仪所谓的“观海楼”,事实上已是一峰之顶,只是这一带峰峦起伏,层层相叠,非到近处是难以窥知罢了。 夜深如水,当空明月冰盘也似地悬在天上,如银月夜映照着眼前一切,几疑处身子琼瑶月宫,确是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朱翠看在眼里,心中确是暗暗折服。 如此居家环境,如非是她亲眼看见,简直是难以想象。风来仪能够居住在这里,日夕感染此大自然钟灵气质,焉能不智高灵敏,实在令人由衷钦慕。 能够居住在这里的人,当然绝非凡夫俗子。 下意识里,朱翠便又对于风来仪这个人倾生出无限敬慕之心,在她想象里一个居住在如此环境里,而有高超意境的人,似乎不应该是个杀人越货的坏人。这种感触似乎早已不只一次地在她脑子里滋生,她真怕这样下去,有一大也许就会消蚀了对于她甚至于整个不乐帮的敌意。 风来仪微微一哂:“你在想什么?” 朱翠一惊道:“啊,没什么,我只是忽然发觉出这个地方太美了!” 风来仪道:“是么,那么等一下你会更觉得美,我们走吧!” 话声一落,她身子已自轻盈地纵了起来,直落向石阶之下,朱翠也即纵出落下。 二人并肩而立。 风来仪一笑道:“这里台阶虽然总数一百零八级,但是你要一级级地走上去,却是求快不能,你信不信?” 朱翠也不答话,倏地举步,越级向上直跨过去。 说也奇怪,她虽是大大向上跨出一步,可是俟到她脚步落下之后,才发觉到此身仍然停留在原阶之上,所不同的是站立的位置略有偏差而已。 一惊之下,朱翠倏地纵身直起,再一次向上落去。 她身子才自纵起,就听见身边的风来仪一声叱道:“不要……” 紧跟着朱翠的身后。风来仪突地拔身直起,直向朱翠身后袭去。 朱翠身子方自纵起,只觉得眼前景物似乎全数倒转过来,而自己落身之处,却是漆黑一片。心中正自吃惊,耳边上已听见了风来仪呼叫之声,同时间只觉得右腕上一紧,已吃风来仪紧紧抓住。紧接着又吃风来仪硬生生地把她身子拉了下来,感觉着就像是螺丝儿般地一泻直落了下来。 容到二人落地之后,朱翠再一打量,才发觉到敢情还是原来第一阶石级,真有点令人匪夷所思。 风来仪这才道:“刚才我要不是拉你一把,现在你必然已经困于阵内,这个阵势较诸刚才我们来时所经过的那个阵义要微妙得多,就是我通晓阵法,能把你救出来,只怕你也难免要受到伤害。” 朱翠由于前此已见识过这里阵法的厉害,听她这么说并不认为她是夸大其词,心里既惊又愧,尽管她生性要强好胜,也不得不暗自吃惊,未敢造次。 风来仪见她寻思不语,面有羞色,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未免太好胜了,你以为这里阵法如此容易被人认出来么,果真这样,不乐岛也就毫无神秘可言了。” 朱翠冷笑道:“瞧你这么说,难道就没有人破得了啦?恐怕不见得吧!” 风来仪挑了一下眉毛:“话当然不能这么说,不过我确信目前还找不出一个能破得了这个阵势的人!” 朱翠摇摇头道:“我不相信!” 风来仪一笑道:“随你怎么想吧,怎么,你还有兴趣到我那里去看看么?” 朱翠道:“正要拜访!” 风来仪道:“你不必懊恼,只要留意我前进的身法,三五次以后也许你就知道怎么走法了。” 朱翠心里着实懊恼,聆听之下未置可否,却听得身边又传出了单老人的声音道:“大姑娘,这个机会可不能失去,不只你要用心学,连我也要瞧瞧,你只留意她的动作,我会随时提醒你就是了!” 听见了这些话,朱翠心里算是踏实多了。 是时风来仪己开始了她离奇的步法,只见她两只手缓缓向两侧平伸而出,身子风摆残荷般地摇了几下。 朱翠留意到她脚下的步子左四右三踏了七下。 就在这当口儿,她身子已轻轻纵起,拔上了数尺之外。 朱翠学样儿地双脚也踏了七下,随即缩身而起,果然起势如鹰,只是到一定的高度,忽似有一阵天旋地转的变动,便又落了下来。 身子落定之后,朱翠才发觉到,敢情寸步未移,仍然站在原来位置。 风来仪咯咯一笑,道:“这事情是急不得的,你只不要贪功太切也就是了。来,再试试看!” 朱翠只觉得脸上一阵子发热,仿佛连耳根子也都红了,所幸天黑,看不见就是了。 “这步法叫‘量九论七’,要想迈上七步,须往九步处落身!” 自然声音发自单老人,朱翠正在连思这个问题,听对方这么一提,顿时大为领悟,当下再次重来,左四右三两双脚一连踏了七下,霍地拔身而起,却向第九瞪石阶上落了下去。 这一次果然发生了妙用,她身子一经缩起,只觉得飘若燕子,极其轻灵,徐徐飘动,已然落在了风来仪身侧旁边。 风来仪似乎甚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果然聪明,只是……奇怪,你怎么会知道金乌门的‘内三元身法’的呢?” 朱翠心里登时一怔,随口道:“你说的是‘量九论七’步法?” 这句话不过是才刚刚由单老人嘴里听到,一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风来仪一听之下,似乎又为之一怔,却是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脸上才又带出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很好,你既然知道这种步法,看来眼前这个阵势,你应可通行无阻了!” 朱翠苦笑道:“你未免把我看得太高了,老实说,我可是一点头绪也抓不着,还是请你带路吧!” 风来仪微微一笑,心里想到:哼,你以为这一次有这么方便,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丫头又能精到哪里去? 想着点头道了声好,身子有如蝴蝶穿花般地向上升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5节 百十磴台阶,不过转瞬之间,已为她升到了尽头,回头向着朱翠点点头道:“你试试看吧,除了你刚才所说的‘量九论七’以外,这里面还有点别的身法,我想你已经留意到了!” 朱翠思虑着未曾出口,却听得耳边上单老人的声音道:“她说得不错,除了刚才量九论七之外,这里面还掺了‘七巧’身法。哼哼,我这个小师妹她是故意的在考你,这是我们金乌门不传的绝技,我如果告诉你怎么走法,反倒要引起她的疑心了,那时逼问你如何知道,就糟了!” 微微停了一下,单老人才又接下去道:“不过,当然我们也不能丢这个脸,什么七巧你姑且不论,只听着我说的步法往上就是!” 朱翠听他这么说,心里才算安定了下来。 风来仪见她沉思不语,得意地说道:“怎么,你要是看不清楚,我再走一次如何!” 朱翠摇头道:“不必了,你这种身法实在太难了,想必是贵门独特不传之技,我自然难以窥出,不过,我也许可以试试看!” 话声一毕,随即施展“量九论七”身法,向上缩起,落身于当前石阶之上。 她身子方自落下,耳边上已听见单老人传声道:“行了,这身法只适用于起步之时,再下去可就不灵了,你学过轻功中的‘云中三影’身法没有?如果学过,就举手掠一下头发!” 朱翠依言掠了一下长发。 单老人笑道:“这样就好,开始之时你就施展这种身法,当中怎么出步,只要听我关照就是!” 朱翠聆听之下,身躯向下一矮,随即施展出“云中三影”身法。只见她身躯摇处,瞬总之间幻变出三条不同身影,耳中却听得单老人关照道:“左五右三,螳螂步,一中、跳,两翼飞!” 这种“读招指数”身法,朱翠昔年在师门时,亦甚熟悉,练习时只由师父报出身法名目,便能自解触化为手眼身部。正因如此,现在经由单老人口中报出,便立刻会意,当下毫不犹豫地施展开来,瞬息之间已揉升了三四十级石阶。 单老人并不迟疑地立时又接报下去:“半吞一吐气长虹,犹似刘海戏金蝉!” “刘海戏金蝉”亦乃上乘轻功步法,朱翠自然习过,当下依言施展而出,其中间合着“量九论七”的身法,果然轻便伶俐,霎时之间,便又上升了数十阶。 她身子才一站定,即听得耳边上单老人嘿嘿笑道:“好身法,想不到你如此聪明,一点就透,最后这几级石磴,只须以左右交叉身步,配合量九论七身法,便可上升至顶!” 朱翠依言缩身,只见她身子一阵左右摇晃,升至顶上石阶竟是出奇的轻松。 风来仪目睹之下,微微颔首道:“你竟能举一反三,混合运用身法,实在难能可贵!我倒是没有想到,以如此简单身法,也能通行无阻,可见你心思灵巧,甚明通变之理。” 说到这里微微点头道:“实在说起来,你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我发现越来越喜欢你了。来,我们到屋里说话!” 一面说,随即转过身来,向楼内步入,朱翠这才注意到眼前已是来到了高峰绝顶之处,阵阵天风冷入肌骨,声声海涛发自谷底,与峰上松啸汇集成一片悦耳乐章,听在耳中绝无烦躁,只是和谐的节拍,单调中涵蓄着某种启发,一次次探讨着什么。她的智灵在这一霎间,似乎得到了补充,思想变得尖锐而敏感多了。 星皎云净,月色如银,皓月下这里的一切益见分明,两弯回廊,一拱石门,庭院并非深阔,只是看来幽静雅致,两盏长燃灯分置在大门两侧,透过影遮的云母石片,火光流离,宛若颤金,足行其上,仿佛踏金而行,萧萧山石木影。原该是几许阴森,只因为这里天光特别好,明月当头,海波在侧,两相映衬之下,只见美的一面,那阴森反倒变得可爱而雅致了。 二人通过石门直驱而前,忽听得“咭”地一声,一点黑星,直向朱翠脸上袭来。 朱翠还未能看清来的是什么玩艺儿,即见身边风来仪一声叱道:“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点黑星,有如一粒弹丸般地已向着朱翠头上射来,星月光辉中约莫看出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蝙蝠。 由于来速太快,朱翠简直难以闪躲,听见风来仪呼声,右手倏地骈中食二指,直向着这只蝙蝠身上点去。 虽是仓促之间,她运施在手指上的力道却也不容忽视,指力一探,耳听得那只大蝙蝠“吱”的一声尖叫,倏地斜过翅膀一泻如箭般地直向左侧黑如墨染般的涧谷中直坠了下去。 然而似乎这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这只蝙蝠投身落涧的一霎,空中又有一连几声尖鸣,五六点黑影,自不同的四面八方一齐聚集过来,作交相投射状,直往朱翠身上射来。 朱翠这一次由于有了心理准备,两只手左右同时向外一分,各自发出劈空掌力,两侧来犯的巨蝙,首先吱吱怪叫一声,被击得两侧分开。 而此其时,风来仪已纵身而起,起落之间,快若飞隼地已落身朱翠身边,霍地运施双袖,回身一转,已将来犯眼前的众蝙全数击开眼前。 耳听得空中响起一阵凌厉的蝙鸣之声,大团的黑影簇拥着,皓月下有如一片黑云,却夹杂万干闪烁的荧荧碧眼,这么大片的蝙蝠群,却是朱翠从来也不曾见过。 她的心这一霎陡然潜升起无比寒意,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风来仪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向空中注视着,以她这等功力,脸上竟然也显示着无比的惊惧之色。 两个人只是向空中注视着。 这时四山齐应,全在尖锐凌厉的鸣叫声中,朱翠从来不知道这蝙蝠的鸣叫声,竟然是如此惊人心魄,一只蝙蝠固不足畏,众多蝙蝠便足吓人了。 空中这大片黑云般的蝙群,由其眸子所显示的点点碧光,少说也在数万之数,果真是向着二人一举全数发难,就算二人武功再高,也是万万难以抵挡。 偏偏那大片蝙云,只是停空,并不移动,数十万只蝙翼所煽出的风力,更形成一股巨风,上下充斥,其音轰动。 朱翠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等阵仗,简直看直了眼,两只脚禁不住又向后退了几步。 面前有几只蝙蝠,交叉着散飞过去。 风来仪转视向朱翠,微微笑道:“你最好不要动,过一会也就没事了!” 朱翠不便显示出自己的情怯,只向着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再次向天空中注视过去。 那片黑云,总算缓缓向一边移动了。 风来仪这才像是松了口气,道:“你以前可曾见过?” 朱翠摇摇头,再向空中望时,那片蝙蝠云显然已向海面上空移去。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不要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也是生平第三次,”微微一顿,她才又接下去道:“想不到这群畜生,竟然来了这里。” 似乎她忽然触及了什么,脸上的那一片笑容也为之消失,暮地眼前人影闪了一闪,现出了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好快的身法,只晃动间,已来到了眼前,现出了来人,长脸,独臂,一身灰白长衣。 朱翠先是一惊,定目再看,始认出了来人竟是此间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噢,原来朱公主也在这里?” 乍然发现朱翠在场,似乎有些意外。 “宫岛主!”朱翠以武林规矩,向他行了一个抱拳礼。 宫一刀后退一步,单手竖掌道:“草野村夫,不敢当!公主太客气了!” 风来仪点头道:“二兄你来得正好,方才情形想必你也看见了?” 宫一刀嘿嘿冷笑道:“当然看见了,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看这……” 风来仪笑道:“我们进去再说!” 三人陆续进入。 有了前此的见识,朱翠满以为这里定然较前更为华丽,谁知却并非如此。 石堂里布置得出奇的简单,除去两列石板长座外,就只有一个圆形的蒲团,倒是四面轩窗,各垂细竹软帘,看上去既雅且美。 通过这间堂屋,两侧有双廊环抱,可以各通楼阁,却在沿廊两侧摆置着百十盆各式的奇花异草,整个厅堂里散放着郁郁清芬,给人以“神清智爽”的感觉。 风来仪、宫一刀与朱翠三人,各自在石座上坐下来。 宫一刀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先师的偈语,竟然真的应验了,这批畜生又回来了!” 风来仪道:“这件事天亮以后要好好调查一下,看看它们确实栖息之处再定方策,否则贸然动手,只怕对我们不利!” 宫一刀点点头道:“三妹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刚才我立在峰上,看见它们似乎是向西北方移动,那里群岛散立,尚不知还有多少藏匿其间,事不宜迟,我这就同刘公走上一趟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能亲自走上一趟,我就放心了,不过千万小心!” 宫一刀已经站起来,听风来仪这么说,不禁“哈”的一笑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上一次险些丧命,这一次是万万不会再上当了!” 一面说,他遂向朱翠竖掌作别退出,前行几步,忽然转向风来仪微微颔首,后者微微皱了一下眉起身跟过去。 二人在门外石阶处低声说了几句,宫一刀匆匆退下,朱翠虽没有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察言观色,却知道必然发生了些什么。 须臾,风来仪转口,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喜欢我这个地方么?” 朱翠道:“嗯!实在不错,这么大的整幢石楼,莫非只有你一个人独住在此?” 风来仪道:“可不是么,我这个人生性喜静,人多了还真不习惯。” 微笑了一下,她才又接下去道:“实在跟你说吧,今天请你过来,实在是想听听你的琴瑟,我这里除去琴瑟之外,签管笛萧各样乐具倒也齐全,一个人玩奏未免单调,难得遇见你这个知音,玩起来就有意思多了!” 朱翠未置可否地笑笑道:“谢谢你瞧得起我,比起你来,我这点本事可就差远了!” 风来仪站起来道:“来,我们上楼去!” 楼上有两间敞室,一间陈设着笙管琴萧各种乐器,另一间却是风来仪的画室,内里纸帛尺幅,油彩画具无不齐备,一幅水墨丹青,悬挂在壁间,观其功力俱属可观!朱翠在主人示可之后,缓缓步入画室,迎面案上见一幅素帛,画的是一只展翅雄鹰,笔墨之苍劲,真有“力透纸背”之势。 画上题诗为“敛翼俯沧海,昂首击太虚”,短短十个字,写出了作者无比气魄壮怀。 朱翠不得不暗自佩服风来仪如此胸襟,不禁暗惊道:好狂的口气!对方虽系一妇人女子,其心志抱负即伟丈夫亦不能望其背项,以其作品反映其人,亦可见其“不甘寂寞”“必有后谋”了。朱翠心里想着,不觉凝目于这张画久久未移。 风来仪道:“这是我昨天才完成的,你喜欢么?” 朱翠点点头,用手指了一下那首诗道:“尤其是这一首诗,太好了。” 风来仪一言不发,坐下来抽出狼毫在画上写下“朱翠女侠一哂”。下欵是“风来仪大风堂适作”之字样。落印数方,其中一方是阴文,刻的是“发华心不老,有笔利如刀”。 朱翠道谢收下之后,道:“风前辈才艺武功俱都杰出,令人可敬可佩!” 风来仪微笑了一下道:“你也喜欢画画儿么?” 朱翠点点头道:“画是画一点,只是这方面的成就比起乐器来,更是差上了许多。” 风来仪笑道:“这就够了,听你这么一说,大概也就差个到哪去了,想不到你我倒真是志同道合。” 说时,那双微存怜惜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瞟向朱翠的身上,颇似有所感慨地道:“这十五年来,我一直都在留意找寻一个像你这样讨我喜欢的姑娘,想把这身功夫,外带一肚子文墨倾囊传授给她,可是这许多年来我竟然是一个也没有遇上,直到今天发现了你,然而你……” 摇摇头,下面的话却一时接不下去。 朱翠几乎脱口而出,自承作为她一个受教的弟子,然而此举牵扯太广,连带着可能破坏了自己整个计划,却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于是话到唇边,又吞到了肚子里,只看着她笑笑没有说什么。 风来仪道:“一个到了我这般年岁的人,原该万事都看开了,我却是何等不幸,到如今仍不能抛开名利二字!” 朱翠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前辈,你可曾自己想过……” 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把心一硬,冷笑道:“不是前辈你说起来,我也不敢说,这不乐岛、不乐帮在江湖上的声名传说可是并不好呀!” 风来仪鼻子里轻轻一哼,没有说话。 朱翠试探着道:“在我没见到你以前,想象中的你,显然不是这样的,以前辈如此才智、武功,竟然沦为盗霸生涯,实在……” 风来仪倏地眉毛一挑道:“你不要再说了,你……” 一霎间,她眸子里逼现出无比锋芒,那副样子就像是立刻就要发作,只是在她接触到朱翠那双眸子时,显然这番盛气却又发作不起来,随即把眼睛移向一边。 “来吧,我们来玩琴吧!” 一面说,她站起来走向邻室。 朱翠跟进来,忽然风来仪转过身来,冷冷一笑道:“你的心我知道,不过我要特别警告你,这个地方可不是你所能任性胡来的地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停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我们这里死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的一双眸子紧紧地盯向朱翠的脸,接着一笑道:“我们已经有明显的迹象显示出,这里的一个管事郭百器叫人给杀了。” 朱翠细眉一挑,冷冷地道:“难道你疑心是我下的手?” 风来仪淡淡地笑道:“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事,我们会查出来的!目前我们不会疑心到是你。” 朱翠一笑,故示大方地道:“这么说,不乐岛也并非传说中的那样,任何人不能妄入了。” 风来仪冷冷一笑,摇摇头道:“不会是外面人干的,总之,我们会查出来的!这里四面环海,布阵严慎,就算是有人能侥幸潜进来,要想出去,却是梦想。” 她一面说,一面步向石案边坐下,珍琼地拨了几下琴弦,摹地,她长眉一挑,仰起了脸。 朱翠方自发觉她神色有异,风来仪已经双手按动,整个人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朱翠心里一惊,赶忙跟着纵出。 比起风来仪的这般身法,她是慢得多了。 她虽然快速的来到院子里,却仍然失去了风来仪的踪迹,过了一会才见人影连闪,风来仪去而复还。 朱翠奇怪地打量着她道:“有什么不对?” “一只海豚。” “海豚?” 风来仪道:“这也是常有的事,这岛上有成群的海豚、海狗什么的,不过这一只竟然能够潜上顶峰,也是怪事!而且行动竟是出奇的快。”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想到了单老人,他惯于地行,误把他当作海豚,也是可能之事。 二人又回到了搂上琴室。 在琴弦上轻拨了几下,风来仪有点意兴索然。 “今天不弹琴了,改天再玩吧。” 兴头一失,似乎对什么事都没有了劲儿,二人又谈到了些别的,朱翠随即告辞离开,风来仪送她到了石阶前,微微颔首道:“这条路来去一样,我也就不送你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走法,以后可以常来玩玩。” 朱翠告辞离开,她果然天性敏悟,方才来时虽然只经过了一趟,却能把各处细节留记脑海,再一回思,更加融会贯通,是以很轻易地通过石阶,一径扬长而去。 ※※※ 不乐岛共有十一堂微妙阵势,无不千奇百绝,变化万千,妙在各自独立,互不相干,一个陌生者如不经主人指点,即使通过一阵也属妄想,更逞论兼及其他了。 朱翠总算适逢因缘良机,得到了最具权势之一的岛主风来仪垂青,尤其难能的是暗中更得到了单老人的协助,破格指导,终将一一融会贯通。 日子似乎极其平静地悄悄溜去了。 外表的平静,并不表示真的平静。事实上积压在朱翠内心的激动之精,有如待发的火山一般,随时都将可能要爆发出来。 她内心深处痛楚极了,尤其对海无颜的盼望,更是日益迫切,一切大事都有待他出来以后才能着手进行,然而海无颜其人,却是杳如黄鹤。 如果说相见使感情甜蜜,离别使感情尖锐,那么,朱翠的感情此刻早已是十分尖锐了,那么,身负奇技,侠骨热血的海无颜又在哪里呢? 缓缓的拉萨江水像一匹缎子那般地流过。 寒风朔朔,虽然没有落雪,那股子冷劲儿却是够瞧的。冷风像是大片的刺棘,一根根都刺进你的肉里,身上披着厚厚羊皮袄,头上缠着布或者戴着皮帽子的那些行人,一个个丧魂落魄也似地行着,即使彼此照面,谁也不会想到与对方打上一声招呼。 河水两侧,草都枯黄了,却仍然散畜着大片的家畜,像是犁牛、骆驼、牛、马、驴、骡、羊……还有猪!这么多,这么杂的畜牲群,却是彼此各不相犯,各有所属,只是静静地嚼食着。 看到这里,你会忽然兴起一个念头,那就是“生命”与“食”的关系实在大密切了,即使万物之灵的人,生命的意义也常常离不开一个“吃”字。 沿着拉萨河的静静江水,往前走进去,大概里许光景,可就看见了这个镇市,扎什。 “扎什”是当地一句藏语,翻译过来意思是“滚石”,根据书上的记载,那是这么一个意思…… 几千年以前,拉萨河水又猛又疾,由于全藏地势属高地,附近高山极多,水由高处下投,带来山上数不清的巨大石块。 高山“滚石”,滚滚在尚称平坦的这块土地上,于是就成了“扎什”这么个地方。 高山上不但泼下了石块,也滚下了山里的藏金和珠宝、宝贝,以此致富的人多不胜数,原本荒僻的野地,忽然涌来了大批的淘金客,地方就是这么繁荣起来的。 今天,虽然不再有滚石下落,不再出现黄金宝贝,也不见如狂如痴的淘金客,然而一个镇市的成长兴起,自有延续不坠的生命价值。 大块的石板铺道,那么坚实的青色石质,看起来真比铁还要坚硬。 西藏人的鞋看起来也是别具一格,尖尖的头,高高地翘起来,有皮质的有布质的,后者先用桐油淋过,干后坚硬如石,鞋底上通常钉上儿个大头钉子,走动起来叮叮有声,尤其是行走在这种青石板路上,更是其声嘹亮,乍听起来似甚吵人,听久了也有一种和谐的感觉。 冬日的太阳懒懒地悬挂在对面的山颠上,阳光并不能把山上的积雪融化,却反被蒸腾而起的漫天云气所包围。望不尽的白雪,似乎立意要给当空的这枚老日头几分颜色瞧瞧!两者互不相让。 毕竟大阳的威力无匹,融化了的雪水,化为千百道瀑布,从各方奔腾直下。然而入夜的寒风,却能使融化了的雪水复结为冰,新的落雪重新点缀了光秃的山脊,大自然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自相矛盾生生不息。 狭长的石板路上迄通串行着骆驼,驼背上各驮着四个沉重的竹篓,篓子里装的是盐。 西藏地方境内多湖,湖多咸水,长久以来,藏人皆擅于以湖水制盐,制好的盐用以交换另邦几个小国如尼泊尔、不丹之麦。 眯着两只松他眼皮的昏花老限,老喇嘛班克善打房着面前这两个来人行客,用着生硬的汉语告诉他们,说这个地方最近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班克善用力地吸着长竹杆的旱烟,黄白色的烟雾一缕缕地由他发黑的牙缝里钻出来。 “你们汉人又来了!”他说:“每一次你们汉人来,这里就会流血,看看现在你们又来了。” 两个汉人显然经过一番乔装,尽量把自己打扮成商人模样,在这个地方,汉商是少见的。 二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一个矮矮的个头儿,一对招风耳,一副猴头猴脑的样子,头是虽然戴着瓜皮小帽,看起来却不斯文。 少的那一个,其实也并不十分年轻,总有三十开外的年岁,看起来却文质彬彬,丰采神俊,一身湖色的缎袍子,腰上扎着红绦。 他们两个的马,就拴在外面,另有一匹驮货的骆驼,也系在那里,显示出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商旅,是专门到西藏来作生意来的。 听了老喇嘛班克善的话,老的那一个嘿嘿笑了几声,用着浓重的陕西口音道:“老喇嘛你这话从何说起呀,鹅们是生意人呀。” 他虽然一直都在注意,可是一到说“我”这个字时,总是由不住把“我”说成“鹅”。 老喇嘛呵呵笑着,喷了一口烟道:“生意人……前几天来了很多汉人,也带着骆驼,说是作绸缎生意的,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多的人作生意?” 小老头被他这句话一下子问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所幸年轻的那个人够机伶,立刻接住了话头补上去。 “那是因为冬天到了,他们要抢买一批皮货回去,到京里好发上一个利市。” 老喇嘛睁起松弛的眼皮,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缀缓地点着头道:“说得也是,今年皮货很好,先来的倒是可以发上一个利市,二位客人也是买卖皮货的吗?” 年轻的客人摇摇头道:“不是!我们是采买宝石的。” 老的一个笑着接道:“小生意,小生意。” 老喇嘛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你们来得还早了一点,再过些时候天气更冷一点,河水一干,露出了河床,那时候什么石头都露出来了,玛瑙、琥珀、珍珠,嘿嘿!什么好东西都有。” 年轻客人微微一哂道:“对了,这些东西就是我们要的,我们还搜购黄金。” “有有有……”老喇嘛挤着眼睛道:“不过,采金的都是官办的,恐怕私人很难买卖吧。” 老的那个客人立刻说道:“听说布达拉宫里,有人卖金子宝贝,你知道这回事不?” “这个,不会吧?”老喇嘛摇摇头道:“你听谁说的?” 小老头嘻嘻笑道:“我只是听人家说罢了。” 老喇嘛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们两个客人,既然是来买金银珠宝的,我倒要告诉你们,你们的行动最好不要让人知道,要不然这话要是传到了布达拉宫里,那可就不好。” 年轻客人略微扬了一下眉毛道:“为什么?” “哼哼!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 他一面说,吱吱有声地吸了几口烟,吐出来之后,才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不知道,现在布达拉宫是由扎克汗巴喇嘛统管……” 说到“扎克汗巴”这个名字时,他情不自禁地左右看了一眼,才又干咳了一声道:“你们汉人可要小心一点,扎克汗巴权力很大,他对你们汉人很坏,尤其不喜欢来这里采玉的汉人,要是被他知道了,你们两个人一定不能活。嘿嘿,你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吧。” 两个汉人对看了一眼,对于老喇嘛嘴里所说的“扎克汗巴”其人,他们并不陌生。 年轻的汉人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个扎克汗已大喇嘛,我们也听说过,只是他又为什么要跟我们作对过意不去?” “作对?哼哼1”老喇嘛眼睛里冒着怒火:“如果他只是把你们赶出去,算是你们的运气。我看,多半他是会要你们的命,把你们的头砍下来,挂在宫外的大松树上,嘿嘿,那里松树多得很,你们有时间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算一算到底有多少人头。” 听了这些话,年轻汉人倒没有什么反应,那个小老头却像是忍不住大为光起火来。 “他娘地,这算是什么,难道鹅们汉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随便让你们杀?” 一面说他生气地站起来,大声道:“鹅就不相信,看看谁敢跟老子动刀?” 他越说越有气,还待再发作时,年轻的汉人看了他一眼,他便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 老喇嘛似乎没有想到对方这个小老头脾气这么大,惊得一惊,干笑了几声,只管吱吱地抽烟,不再吭声了。 小老头还要再说什么。 年轻的客人随即站起来道:“多谢大师父你的关照,我们这就不多打扰了。” 一面说,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块银子,总有二两多重,恭敬地放在了老喇嘛的足前。 老喇嘛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突变道:“哎唷唷,太多了,太多了。” 小老头摆着手道:“不多,不多,你陪着鹅们谈了这么久,这些钱就算供奉给菩萨吧。” “阿弥陀佛……”老喇嘛双手合十拜道:“两位客人这么说,我就收下了,二位客人这是往哪里去?如有我老喇嘛能够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年轻汉人点点头道:“大师父不必客气,我们不过是四下走走罢了。” 老喇嘛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眼睛发直,怔了一下,两只手拉住二人道:“快进来躲一躲。” 二人一怔,不由自主前进了几步。 老喇嘛抢上去就去关门,却是慢了一步。 耳听得一阵飞蹄之声,两骑灰白色的壮马已来到门前,马上二人各着彩披,头上戴着高高的黄色帽子,表情凶悍,敢情是两个黄喇嘛。 老喇嘛庙门还未曾关上,来人之一早已飞身自马背上腾起,好快的身法。只听“呼”的一声,黄影闪处,已来到了门前。身落掌现,施展的是习见的“双撞掌”式,只是内力猛劲,掌势一出,耳听得两扇黄铜大门“嗡”的一声大响,霍地反弹了开来。 那个老喇嘛原是正在关门,被这股反弹之力撞得霍地向后一跄,足下没有站稳,直挺挺地直向后面倒了下去,所幸那个汉人小老头就站在他背后不远,见状倏地上前一步,右掌蓦地向前一推,正好抵住了老喇嘛的后背,这一下恰到好处,老喇嘛身子晃一晃,总算没有倒下去。 眼前人影闪烁,两个黄喇嘛已现身眼前。 老喇嘛乍见二人,似乎有些慌张失措,先是双手合十,向着二人膜拜了一下,咕哩瓜啦地说了几句藏语。 二喇嘛自一进入,四只眼睛已盯向面前的两个汉人,老喇嘛说了半天,他二人理也不理。 只见二喇嘛一胖一瘦,却都是身材高大,面现狞恶,每人一袭红黄相间的敞披袈裟,衬托着头上那顶又高又尖的帽子,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两个无常鬼似的!没看老喇嘛说了半天,两个喇嘛连正眼也没看他一眼。 其中那个瘦喇嘛,蓦地上前一步,伸手指向对方两个汉人,大声道:“你们两个汉人从哪里来的?” 年轻的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小老头儿先自一声狂笑道:“奇怪了,鹅们从哪里来的。又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这个喇嘛说话真是好没有来由!” 话声才住,即见那个瘦喇嘛一声怒喝道:“该死的老狗,佛爷问你话,还不好好回答,惹火了佛爷,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小老头聆听之下,挑着他那一对黄焦焦的老鼠眉毛,嘻嘻直笑,一面向那个年轻的汉人道:“兄弟,你可看见了,鹅们不惹事,人家却来惹鹅们,呵呵,没别的说了,只好放开了手,先把这两个点子给除了,免得以后碍手碍脚的。” 年轻汉子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慌些什么,还怕他们两个跑了么?” 一面说,他徐徐走过去,先把两扇大门关上。 两个黄喇嘛见状俱是一惊。 瘦喇嘛最是沉不着气,一声怒叱道:“小狗,你想死么?” 话出声起,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年轻汉人身后,右掌一吐,夹着甚为强劲的一股掌风直向年轻汉人后背拍按了下来。 年轻汉人就在他手掌几几乎已经触及到背上的一刹那间,蓦地一个快速转身,“刷”地一声拧过了身来。 回身出手,看来连成一气。“噗”地一声,已叼住了瘦喇嘛递出的手掌。 瘦喇嘛似乎是大吃了一惊,一声断喝左手倏起,施展的竟是一手密宗的“大手印”,五指下曲成空塔状,蓦地直向着年轻汉人头顶上按下来。 他哪里知道年轻汉人的厉害,这一式大手印才刚刚递出了一半,忽然就觉得被对方擒住的那只手掌蓦地一麻。 这本是极快的一个转变,瘦喇嘛方自觉出手上发麻,一股极大的力道,已由这个年轻汉人手上吐了出来。 一股劲道的气波,霍地把瘦喇嘛身子高高地弹了起来,足足飞起了丈许高下,一起一落,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一尊佛像身上。那佛像是尊盘坐的巨大观音,瘦喇嘛身子一落,却是正好坐在那佛像盘起的膝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瘦喇嘛身子方自受制落下的一霎,另一边的那个胖喇嘛,却也待机发动。别看他身高体胖,动作还真利落。随着他的一个虎扑之势,胖喇嘛已闪身而前,张开的双手活似一对巨大的螃蟹钳子,倏地向着年轻汉人双肩上直压了下来。 只是看来很奇怪。胖喇嘛的进身姿态不谓不快,双掌上力道亦不谓不猛,奈何对方这个年轻汉人显然别具神功,像似在他环身四周,围绕着一层韧力极强的无形劲道。这股无形劲道,显然具有十足的反弹之力,胖喇嘛偌大的身子,竟然无能趋近,就在他身子方一袭近的当儿,蓦地反弹了出来。“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在退到第四步时,胖喇嘛总算拿桩站住了脚,却已是惊吓得面无人色。 是时,那个高坐在观音膝座之上的瘦喇嘛,嘴里咕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藏语,反手一探,已把深藏于袈裟之内的一口“三尖两刃刀”抡到了手上。 瘦喇嘛显然是动了真怒,兵刃一到手中,倏地自高而下,“嗖!”一声窜了下来。 人到刀到。明晃的刀身,在一片炫目的寒光里,嗖然有声的,直向着年轻汉人当头直劈下来。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这一刀显然也是白费。刀光闪烁着,即见这个人蓦地探出了右手,一出一回,不知是怎么回事,瘦喇嘛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却已到了对方这个年轻汉人手上。这么一来,胖瘦两个喇嘛才像是忽然明白了对方的厉害,先时的一腔自负傲气,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胖喇嘛虽然手里早已握住了兵刃三尖两刃刀,却是不敢贸然再上,一对黄眼睛珠子,只是骨碌碌地在对方这个年轻汉人身上打转。 不经意,面前人影一闪,对方那个汉人小老头儿,活似一只猴儿那般灵活地来到了近前,当胸一把,直向着胖喇嘛身上抓来。 胖喇嘛一惊之下,再想抡刀却已是晚了一步,只觉胸头一紧,已被对方抓了个结实。 这个小老头儿别看又干又小,手上的劲头儿却是相当够瞧的,一把抓上去,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着了一把钢钩那个样,痛得差一点叫了起来。 小老头这一把,显然还附带的有“拿穴”之功,是以在他五指力收之下,胖喇嘛尽管痛彻心肺,却是丝毫动弹不得,一时间全身连连打颤不已。 “说!”这一次该小老头儿神气了:“你们是哪里来的?要是胆敢有半句谎话,老子马上生劈了你。” 胖喇嘛只痛得脸上成了猪肝颜色,肥胖的下巴,就像是个猪尿泡那样地连连打颤。 “我说,我说,请先放手,才好说话。” 小老头怒声道:“不行,老子就要你现在说,他娘的,你倒是说不说呀!” 一面说时,五指又加了一成力。 胖喇嘛“啊”地痛呼了一声,胸前立刻涌出了一片血渍,小老头如若再加上一成劲道,保管五根手指头一齐都插进对方肺里。就算是铁打的汉子,料他也挺受不住了。 “我说,我说,”胖喇嘛斜歪着身子,一时连口涎都淌了出来:“布达拉宫……我们是布达拉宫来……的……我已经说了……你放了我吧。” “哼,没这么好的事。” 听见了“布达拉宫”,小老头和那个年轻汉人情不自禁地对看了一眼。 “我们与布达拉宫的人无怨无仇,干什么要来找我们麻烦?”年轻汉人在一旁插口道:“是扎克汗巴叫你们来的,是不是?” “该……” 胖喇嘛脸上变成了猪肝颜色,瞅牙咧嘴地道:“是……他老人家要我们留意……留意不认识的汉人,说是……这些……” 忽然一线银光发自一旁瘦喇嘛手上,状如蛛丝,正中胖喇嘛前心,后者身子一阵急颤之后,登时咬牙膛目而亡。 瘦喇嘛自然知道现场这两个汉人的厉害,原来他们二人负有密令,乃系王叔扎克汗巴身边十二亲信之二。扎克汗巴对手下极为严厉,胖喇嘛果真吐出了所负使命,二人即使平安返回,也是死命一条,是以这才在情急之下,施展出扎克汗巴所秘制的最恶毒的暗器“穿心毒线”,出手之间即将胖喇嘛毙于手下。 所谓的“穿心毒线”,实在是一门别出心裁的特海暗器,称得上前所未闻。暗器本身是一道极细的柔钢软链,长可盈丈,施用之时只须向外一抖,随心而发,并可自由收回,缠绕于中指下端,体积极小,细若游丝,设非是白昼强光之下,或可为人发觉,若是黑夜之间,便是目光再好亦难发觉,又以毒线尖端,设有一枚小小毒针,针内设有毒囊,内盛剧毒,一经中人,在极为短暂的弹指之间,便可令对方心脏麻痹而亡。 瘦喇嘛对同伴一经施展出这类穿心毒线之后,身躯绝不敢丝毫逗留,蓦地拔身直起,直向着一扇半敞的窗户扑了过去。 他虽然身法奇快,但却仍有比他更快的。瘦喇嘛身子方自腾起一半,只听见头顶上噗噜噜一阵衣衫荡风之声,一条人影居然后来居上抢先他一步落在长窗之上。恍惚里,瘦喇嘛看见正是那年轻汉人,对方武功之高,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一惊之下,瘦喇嘛大吼一一声,右手向外一探,再次发出“穿心毒线”暗器。 这暗器,当初扎克汗巴赠与之时,曾嘱咐非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施展,因普天之下,擅长此暗器者仅此一门而已,而此刻瘦喇嘛却已是第二次出手。 一丝银光,发自瘦喇嘛手上,直向对方那个长身年轻汉人心上穿去。 原来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汉人正是海无颜,与他随行的那个小老头却是前此在肇庆不乐行馆遇难,多承海无颜仗义打救脱险的铁马钢猴任三阳!二人此番入藏,旨在寻觅邵一子所交嘱的那一批宝藏,不意方一入境,即与实力强劲的扎克汗巴手下所遭遇。 胖瘦二喇嘛武功原是不弱,无如这一次遇见的对头太过厉害,活该遭难,也算是命该如此。瘦喇嘛“穿心毒线”一经出手,只觉一股绝大的劲力传自对方身上,劲道极大,两相迎撞之下,瘦喇嘛简直把持不住,一个倒栽由空中直跌了下来。 值此同时,海无颜的一只手已飞快递出,只一下已拈住了毒线线身,一收一弹,狰然一声,已深入对方体内,是以瘦喇嘛身躯“扑通”落地之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番情景直把一旁观看的那个老喇嘛吓得魂飞魄散,就在海无颜飘身落地的一霎,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两位大老爷……饶命!” 海无颜一笑道:“老喇嘛,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快请起来吧,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是他们先下手的,这两个人都死了,还得麻烦你一下,把他们都给料理了。” “是是……” 老喇嘛一面说,两片手巴骨只是克克直打颤。 铁马钢猴任三阳这时缓缓走过去,他早已对瘦喇嘛所发出的“穿心毒线”感到兴趣,这时便自瘦喇嘛手指上解了下来。 “这玩艺儿好厉害呀,鹅老人家谢谢啦!” 一面说,也学瘦喇嘛的样,将那根细若游丝的毒线,缠到手指上,喜得咧嘴直笑。 老喇嘛这时把两具尸体拉在一边。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两具尸体的脸都已变了颜色,黄中带黑,瞪目咬牙,状极狰狞。 老喇嘛打量着这两具尸体,神色间一片慌张。 海无颜料必他有所见,当下安慰他道:“你不用害怕,人是我们杀的,与你没有关系,看你这个神态,好像你认识他们两个似的。” “是……”老喇嘛木讷的点着头道:“认识,认识……二位大爷……你们可是闯了大祸了……” 任三阳道:“闯了大祸?闯了什么大祸?” 老喇嘛结结巴巴地道:“这两个喇嘛不是普通的喇嘛,二位大爷你们不知道呀,他们是黄衣队的呀,老天,这可不得了啦!” 一面说这个老喇嘛只管注视着地上的尸身,急得团团打转,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海无颜见状微微一笑,他本来急于离开,见状反倒沉下了气,当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人是我们杀的,与你无关,”海无颜慢慢地道:“你刚才说什么黄衣队?” 老喇嘛想不到对方闯了如此大祸,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一时大为惊讶,一对发亮的眼珠子,只管频频在二人身上打着转儿。 “老天爷……你们连黄……衣队,都不知道?” 任三阳一笑道:“可不是吗!不但黄衣队,连黑衣队,红衣队,我们都不知道。” “黑衣队?红衣队?”老喇嘛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傻了脸。 海无颜一笑道:“他是胡乱说的,你用不着紧张,只告诉我黄衣队是些什么人吧。” “是……”老喇嘛叹息了一声,神色沮丧地道:“是布达拉宫的人呀,是扎克汗巴老祖宗的人呀,你们杀了他的人,要想活着走出西藏,那可是太难了呀……太难了……” 他可真是吓得不轻,一面说竟然情不自禁地咧着嘴哭了起来,哈拉子都淌了下来。 “你们想想看,人死在我这里,我也活不了呀!扎克汗巴这个杀人大王要是知道了!我可是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越说越伤心,这个老喇嘛竟然咧嘴大哭了起来。 任三阳忽然大喝一声:“不许哭。” 这声喝叱声顿时就停住了哭声,吓得往后一跄,瞪着对方。 任三阳叱道:“他娘地,一再告诉你,人是鹅们杀的不关你的事,你他娘的哭个鸟呀。这里就鹅们三个人,你不说出来又谁知道?再哭老子先宰了你这个老畜生,也用不着等他娘的什么扎克汗巴了。” 他这一口乡音,老喇嘛听得似懂非懂,无论如何都是被吓得不敢吭声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6节 任三阳原是吓吓他的,想不到这一来还真有用,对方果然被吓得不敢吭声了,当下也就干脆唬人唬到底。 “现在你给鹅们坐下来,好好地听说,要是再大哭大闹,哼哼,可休怪鹅老人家对你不客气。” 老喇嘛虽不能全懂他说些什么,但察言观色却也差不多明白了一个大概,只管眼巴巴的向对方瞪着。 任三阳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凳子,老喇嘛就规规矩矩地过去坐了下来。 倒是一旁的海无颜有些不忍地安抚他道:“你先静一下,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的。” 任三阳道:“既然是布达拉宫扎克汗巴那个老混蛋的人,平常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早就该死了,你刚才说什么黄衣队来着?” 老喇嘛愕了一下,才算明白对方的意思。他长叹了一声道:“我好心地告诉你们,你们竟然不听,黄衣队的喇嘛在我们西藏比神仙还厉害,谁敢惹?他们抢劫、杀人、放火什么坏事都干,谁要是惹了他们,那可就不得了啦!” 海无颜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老喇嘛想了想道:“人多啦,总有七八十个,这两个人就是黄衣队的,他们两个一个叫章呼加、一个叫班赤,我们这一带几百里的喇嘛庙都归他们两个管,每年四季,都得按规定交出税银子,少一个都不行。”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么说来,这个扎克汗巴果然是可恶极了,你们这些人难道就甘心受他们剥削不成?” “大爷呀,”老喇嘛提起来,像是有一肚子苦水:“我们哪敢呀,不要说我们几个小庙了,就是整个西藏,连蒙古都算上,谁不知道这位老祖宗活佛爷的厉害呀,他要是杀起人来,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里的老百姓可真是可怜极了。” 提起了这些冤情,老喇嘛的胆子似乎大了不少。只见他屈着手指头算道:“二位大爷听听这算是哪门子的王法?我们喇嘛庙要缴庙税,开小店要缴店税,骡子马骆驼畜牲每一样都跑不了,种地的有地税,就是人死了也要缴埋葬钱,更不要说别的 任三阳嘿嘿一笑道:“你们这么多人可以联合起来抵抗呀,为什么不反抗?” “大爷这是说笑话了。” 老喇嘛摇摇头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这位活佛老祖宗到底有多厉害,去年我可见识过一回,说他是神仙托胎转世吧,还真有点像……” 任三阳挤了一下他那双猴眼:“你是说他身上有功夫?” “咳,可厉害了!”老喇嘛道:“岂止是功夫?大家都说他是神仙转世的!本事可大了,那一天在庙会里,大家都亲眼看见了,他一个人亲手打死了三条牛,三条大犀牛,这可不是瞎吹的哟!” 任三阳听到这里神色微微一变,看了海无颜一眼,再转向老喇嘛道:“你把他杀牛的事说出来听听。” 老喇嘛面色犹带惊悸地道:“老天爷,那可是我亲眼看见的,三条大犀牛,被他一手一个,都给杀死了。” 任三阳似乎特别注意听,插口道:“他是用刀杀的吧?” 老喇嘛摇头道:“哪里是刀器,用手,每个牛肚子上一巴掌,这么又大又壮的牛,竟然活生生地倒了下来,鼻子眼睛里到处往外冒血。” 任三阳脸上立刻现出了无比惊异之容,转向海无颜道:“兄弟!这可能么?” 海无颜哈哈地道:“这是‘五行掌力’,想不到这个扎克汗巴如此厉害,倒是出人意料!怪不得他敢在这里如此作威作福 说了这几句,海无颜随即站起来,向任三阳道:“我们也该走了!”一面说,取出了一锭银子,双手交向老喇嘛手上道:“这点钱,算是酬谢你为死的两位多辛苦了。” 老喇嘛这一次没有再客气,着实地收了下来。 二人别了老喇嘛,走出庙外,一阵寒风袭来,任三阳打了个哆嗦道,“啊唷,好冷!”这才想到敢情肚子早就饿了。 前面不远就有一个饮食摊,这里叫“食园子”。 高高的羊皮篷子搭出去老远,四面也是同样的羊皮围着,围子外面拴着一串串牲口,马、骆驼、骡子、驴子什么都有。 海任二人拉着牲口一径来到食园子面前,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由二人手上接过了牲口拴上,为他们撩开了帘子,二人这才进来。 篷里篷外感觉起来可是差多了,外面是冬天,里面简直是夏天。红红的火焰,由当中一个大炉子传出来。火上烤的有全羊半牛,铁板上置着此地人主要粮食“馍馍”,皮桶子里盛的是羊奶、骆驼奶!喝骆驼奶、吃馍馍、兽肉,就是本地一等一的享受了。 眼前这个地方,地当要冲,各方商旅云集。虽是藏人占绝大多数,但间或介有蒙族客人来往,是以饮食较趋于大众化。 海无颜与任三阳大概是这里面众多吃客当中,仅有的两个汉人了。 时近黄昏,正是晚餐时间,各方商旅云集,食棚子里乱哄哄的。一群西藏人正在炉边上喝茶吃肉,另一边几个蒙古人正在炉边烤肉,棚子里通风设备不良,弄得到处乌烟瘴气,像是洒下一天大雾似的。 海无颜与任三阳因为穿着本地人装束,倒也不曾引起别人注意。 两个人进来之后,找到了篷边一角蹲下来。这里实在很简陋,连最起码的座位都没有。大多数的客人全都蹲着吃,虽有一圈矮木坐凳,却是高不及膝,早已被人占满了。 任三阳这一次与海无颜同行,早已把他脾气摸得十分清楚,知道他生性最是喜洁,像是这种场合,必然为其见弃,不禁侧脸看着他道:“怎么样?老弟台……” “就将就一下吧!”海无颜一面说,就在那个角落里盘膝坐了下来。 任三阳嘿笑道:“你能将就,鹅还有什么不能将就的,有什么办法!这叫做入乡随俗。” 该时,他也学样儿,盘膝坐了下来。 一个像是罩着整块桌布的毛头小伙计走过来,一人发给他们两大块“馒头”,这种“青棵粉”制成的食物,又重又沉,好处是经饱,又能久置不坏,外出之人只要备上两个这玩艺儿,加上风干的肉脯,吃一顿准保一天都不饿,只是一经冷冻之后其坚如铁,牙不好的人休想咬得动它。 任三阳最怕吃它,所幸这时的馒头是新烤出来,吃起来还有松软的感觉。 二人要了大块烤肉,蘸着盐水倒是吃得很香!任三阳早年走南闯北,哪里的风俗都懂一点,西藏也不是第一次来,还能应付几句藏语。自然如果以此就能冒充西藏人还差得远。 二人吃饱了饭,海无颜闭目养神,任三阳却闲不住站起来,溜向一边,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藏语,向这里的伙汁打听一切,包括往拉萨的路程怎么走法。 忽然身边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这可遇见了俺老乡啦,难得,难得!” 任三阳偏头看时,敢情不知何时身边站着一个黄不拉咭的糟老头儿。 看老头儿这身装束,可真是好德性。里面一身灰布大褂,外面罩着羊皮统子,却是长仅及膝。这老头儿看来端的岁数不小了,头发俱都花白,戴着一顶破毡帽,后面的头发却结着像是马尾巴样子的一大截,无论汉蒙满回,可都没有这样的装束,身材高矮倒是与任三阳差不多。 任三阳心里正自纳罕,刚才曾经仔细地把这里人都看遍了,居然会没有发现这个人来,也不知他忽然间从哪里蹦出来的。 对方这么说,任三阳也就向着他点点头,老头儿耸了一下背上背的一个包袱,眯着两只眼道:“老乡,你是要去拉萨城里吧?那敢情好,我也要去,等我吃饱了,我们结个伴儿一块走吧。” 别看这个黄干的老头儿不起眼,在他鸟爪子也似的那只右手上,却戴着碧绿的一个大马镫戒指。 任三阳半生从事黑道上生涯,金银珠宝司空见惯,算得上相当识货的行家。眼前这个干老头儿的手一入其目,顿时令他心里怦然一动,立时认出是一块上好翡翠。其次,在任三阳明锐的眼角瞟视之下,立刻为他发觉到,这个干老头的另一只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名贵的戒指,猫眼石的。光只是这两枚戒指,无论到任何一家珠宝店去估价,少说也要上万的银子。 戒指本身虽名贵,倒也不足令人吃惊地步,妙在出现在这个黄干的老头儿手指上,就不能不令人大吃一惊了。 干老头非但手上的两个戒指身价不凡、拿在手里的一根细长旱烟袋杆儿,更非平常之物。寻常旱烟袋杆,只不过在竹子身上打转,像是湘妃竹就称得上很名贵的了,而眼前拿在这个干瘦老头儿手上的旱烟袋杆儿,竟然是清一色的黄玉杆儿,白铜烟锅,汉玉的烟嘴,看上去端的十分名贵了。 只是这烟杆儿尽管身价名贵,却也同那两枚戒指一样,错在选错了主子,拿在眼前这个瘦黄干瘪的窝囊老头儿手上,可就不衬其名贵了。 话虽如此,他们却带给任三阳无比的震撼的感觉。 “嗯,”他一面打量着干老头那张黄焦焦的脸,微微点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倒是巧得很,还没有请教老人家你的高姓?” “胡!”干老头喷出了一口烟:“古月胡,兄弟你呢?” 任三阳走到哪里都被人称兄道长,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兄弟,打量一下对方果真像是比自己要大上几岁,也就认了。 “鹅姓……”一面说,任三阳打了个哈哈。 依他道上的规矩,是不轻易把姓氏告诉人的,就这么干笑了几声,算是把这码子事给岔过去了。 干老头倒也不介意,用手里的旱烟袋指了一下角落里的海无颜道:“那边上的一位,想是跟老乡你一路的吧,你先过去,我这就过来请教。” 任三阳心里不禁又是一动,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好了,候教了。” 干老头点点头往里面拿吃的去,任三阳不禁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 对方虽是又瘦又小的身材,却背着这么老大的一个包袱,以致使凡是挨着它的人,都被撞开来。 干老头脚上穿的是一双“老翻毛”,一条青绸子裤,又肥又大,裤脚却用带于紧紧扎住,这身装扮即使在不懂得穿衣服的西藏人看起来也显得太邋遏了。 返回到原来坐处,海无颜已睁开了眼睛。 任三阳一面盘膝坐下道:“刚才那一位,想必你已经看见了?倒要防一防。” 海无颜点头道:“我看见了。” 任三阳摇头一笑道:“鹅是越活越回去了,在江湖上跑了半辈子,才知道见识阅历都不行,凭良心说,比起兄弟你差远了。” 海无颜摇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江湖上的事原本就变幻无常,今日之是难免为明日之非,就像眼前这一位,我就拿不准他的斤两。” “说得也是!”任三阳道:“鹅也正在纳闷儿呢。” 说话之间,只见那个干瘦老头,手上拿着食物,正自向这边走来。 见面露牙一笑,露出两颗金牙道:“二位都饱了?坐在这儿消化食儿呢!” 任三阳似乎已对此人发生了兴趣,他是老江湖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把这个人摸清楚,当下呵呵一笑。 “好说,好说,老兄你请坐,你请坐。” 一面说把身子往里挪了一些,空出了地方让对方坐下来,干瘦老头连连点头称着谢,一面蹲下身子,把背后的那个大包袱卸下来。 大包袱里面也不知包的是些什么东西,放在地上“碰”地一声,敢情分量相当的沉。 任三阳装着挪身子,用胳膊时子在那个大包袱上碰了一下,只觉得里面硬梆梆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干老头儿放下了包袱,干脆就坐在上面,这才见他手里拿的是油饼,卷着大块的烤羊肉和大葱,别看人瘦,还是真能吃,风卷残云似地,没几下子就把像是儿臂般大小的一卷子饼吃下了肚。 任三阳奇怪地道:“咦,老乡,这油饼你是在哪买的?” 干老人呵呵一连笑了几声,把一碗浓茶喝下去,这才清清嗓子道:“我不说你当然不知道了,出去往南走,有家隆记油号,是汉人开的,他们那里卖饼和杠子头,每回经过那里,我都买他一大蒲包,够我十天半个月吃的!怎么,来一张吧!” 一面说就要开包袱拿饼。 任三阳按着他道:“不用,不用,鹅只是问问罢了,既然知道了地方,等一会路过那里去买就是了。” “晚了!”干老头饼下了肚,精神抖擞地道:“老隆记的买卖我最清楚了,一天只开一回,一百张饼,两百个杠子头,卖完了就拉倒,这会儿去八成是没有了。” 说时他已打开了包袱,由最上层拿出了一个蒲包,里面果然装着满满的饼,还有杠子头。 干老头用油纸包了十来张饼交向任三阳道:“喏喏……拿着吃吧,这又不值什么钱。” 任三阳还要客气一番,两个人推让了起来,这里面却小有插曲。 任三阳的手表面上托着饼往外推,却把翘起来的两根手指向对方干老头手上“分水穴”上拿去。 当然,他的手极巧妙,对方这个干瘦老头设非是武术行家,便万难看出来。当然,果然他不懂武术,任三阳一测即知,也就不会真的对他下手。 任三阳虽然论武功不及海无颜与不乐岛三位岛主甚远,但却也不可轻视。 他因为认定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儿不是好相与,这才会有此一探。 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干瘦老头竟然会没有中他的道儿,任三阳自信极见灵活的手指,竟然连连都接了空儿,简直不知道对方这只手是怎么躲的。 这本是瞬息间事,任三阳心中方自一怔,一包油饼已到了手上。突然间,那包饼像似重有千钧,任三阳猝惊之下,力贯双臂,用力地向上一扳,才算没有当场出丑。倒是那股沉重的力道,只是猝然一现之后,立刻隐于无形,十来张饼经任三阳这么大力往上一抬,俱都破空而出,飞了起来。 这本来是当事者二人都没想到的事情,任三阳见状益加地慌了手脚。 说也奇怪,那猝然飞向天上的第一张饼,却是无巧不巧地落在了一旁默坐未语的海无颜摊开的手上。第二张,第三张,所有的饼层层有序地全数都落在了他手上,就连那张包饼的油纸都不例外。干老头先是愕了一下,立刻呵呵笑道:“这敢情好,全扔不如全接,小兄弟,真有你的。” 海无颜转身把饼交向发愣的任三阳道:“却之不恭,我们也只好收下了。” 一面说他随即站起,向着面前干瘦的这个小老头道:“这些饼不便白收,这么吧,就算我们向你老人家买的吧。” 手腕轻振,一串制钱已自掌上飞起,直向对方老人手上落公。 瘦老头一声干笑道:“好说。” 一伸手,“唏哩!”一声,已把空中落下的这串制钱按到了手上。 接是接着了,却只见瘦老人那张黄焦焦的脸上一阵子泛白,瘦小的身子微微摇了一下,却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多谢盛情,我只好收下了。” 说着,便把手上的一串制钱揣进了怀里。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盛情,盛情!”转向任三阳道:“天不早了,我们先走一步了。” 任三阳哪能看不明白?海无颜手底下的功夫,他岂能会不知道?仗着那小小一串制钱由空中落下,如无千钧力道,万万是接他不住,对方小老人竟是接住了,只此一点,已足可证明对方是何等样的角色了。 双方虽然是在作一番表面上的客套,可是这般出手也透着新鲜,自然惊动了篷内的众多吃客,一时俱都往这边挤来,只是海任二人已向外步出。 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在一阵微微发愣之后,随即又回复自然,这时若无其事地呵呵笑着,嘴里说着道地的藏语,把围观的人群纷纷赶走,他若无其事地又坐到了那个大包袱上,继续抽他的烟。 他当然不会真的无动于衷,仅仅只保持了一小会儿工夫的镇定,随即背起了他的大包袱,向棚外步出。 马在缓缓地走着。 尤其是驮着像是沉重行李的那只骆驼,似乎永远也快不了,每走一步,拴在骆驼脖子上的串铃,就会发出叮叮的响声,听在耳朵里,有说不出的一种宁静感觉。 静静的拉萨河水,永无休止地向前面流着。 水流水无休止,使得河床低陷,当此初冬光景,有些地方水浅得都看见了河底,游鱼可数,引来了不少人沿着河岸在叉鱼。 空气是那样的稀薄,但却是最新鲜清洁的。 海无颜跨马在前,他似乎一切事都胸有成竹,根本就没有见过他遇事张惶失措过。比较起来,一向老谋深算的任三阳反而显得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不时地扳着马鞍,频频回头张望着什么。 风吹过来,给人的感觉,有似万针齐发,痛得紧。 空中那只白头兀鹰,盘旋着有老半天了,忽然一声尖鸣,束翅而下,紧接着,黄草丛里一阵子劈啪振翅扑打声,大兀鹰再振翅飞起之时,爪子上已多了一只兔子,眼看着它疾腾猛升而逝。 任三阳由不住叫了声:“好家伙!” 身后忽然叮叮叮地响起了一阵子铃声,任三阳立刻回过身来,却见两只“飞骆驼”,快速地由身后赶过,紧接着掠过二人直驰而前,身后扬起了十丈黄尘,像是一层烟雾般的,瞬息之间,已吞噬了前去的背影。 两匹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任三阳眨着一对黄眼睛珠子,不禁道:“唷!老弟台,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玩艺儿呀?” 海无颜冷冰冰地道:“难道你第一次见过飞骆驼?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任三阳干咳一声道:“不是的!飞骆驼谁还能没见过!鹅是说骑在骆驼上的那两个人可透着有些儿玄。” 海无颜点点头道:“是布达拉宫的喇嘛?” “可不是吗!”任三阳睁圆了一对眼:“敢情你也注意到了?” 海无颜道:“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各不相犯,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轻轻挟了一下马腹,两匹马又自继续前行。 “记住!”海无颜关照他的伙伴道:“不要再多事了,我们此行的身分,应该越隐秘越好。” 任三阳一笑道:“这个鹅知道,不过话可得说在头里,要是这些兔崽子真敢撒野欺侮人,那鹅们也不能太客气了,到时候,你只管在马背上看热闹,一切都有我呢!” 一面说时,他情不自禁地四下又打量了一眼。 “你是在找谁?”海无颜微笑道:“是找那个背包袱的小老头儿?” 任三阳笑道:“可不是,刚才情形你也没说,鹅心里可一直在嘀咕,那个小子,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好东西,你看……” 海无颜道:“是不是好东西,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知道了,走着瞧吧,他放不过我们的。” 任三阳呆了一呆道:“这么说,这个老家伙也是为了那档子事来的?” “往后看吧。” “兄弟,”任三阳道:“刚才你伸量了他一下,这个老小子他到底是什么路数?” “还拿不太准,不过相当扎手!”海无颜喃喃地道:“他竟然能接着我的‘金风劲’,就证明不是易与之辈。不过,能不能接得下来我们,他心里应该有数!他要是再来可就有点不知自量了!话虽如此,来则不善,善则不来,我们倒是不能不防着他一点。” 任三阳点点头道:“不错,看起来这个老小子还很有两下耍子,只是凭他这分扮相,鹅还是真想不起来武林中有他这么一号!这倒是怪事。” 海无颜其实心里想到了一个人,只是还不能确定罢了,当下微笑了一下,继续策马前行。 二马一驼继续前进着。 黄草地里散播着淡淡的一层烟雾,牧畜的人正在把牛马羊群往回家的路上撵。 前行了约有一箭之程,即见不远处有一座四角驿亭。西藏的建筑多属佛教性质,这个小小亭子,看来也是如此,亭顶上雕塑着盘膝打坐的四尊佛像,一色的黄琉璃瓦映着彤云,交织成一片绚丽的颜色。 亭子外拴着两骆驼,亭子里坐着两个人。 黄衣,尖帽,正是刚才快速飞驰过去的那两只飞骆驼,却没有想到竟然会停在了这里。” 任三阳立时勒住了马道:“唷!兄弟,看见没有,这不是刚才过去的那两块货么?” 海无颜瞅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快速地策马过去,不容坐骑来到亭前先已腾身而起,极其轻快地已飘身入亭。 任三阳见状料知有故,忙即快马跟上,纵身入亭。 却见海无颜正注目座上的两个黄衣喇嘛。 任三阳原以为海无颜一经入亭,必将会施展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猝然向亭子里的两个喇嘛出手,是以他一经入亭,即刻施展“横身打虎掌”,陡地跨前一步,向着二喇嘛其中之一的背上击去。 原来那两个坐着的喇嘛,即使在任三阳动手出招之时,依然纹丝不动。 任三阳招式方自递出,忽然觉出情形有异,只是招已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这一式“横身打虎掌”好不厉害,双掌上力道万钧,只听见“嘭!嘭!”两声,先后俱都击在了那个黄衣喇嘛背上。 中掌的黄衣喇嘛,上半个身子一时剧烈地摇荡了起来,那副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倒翁,奇怪的是坐着的臀部,就像是被什么胶之类的东西粘在位子上的,任由他上身摇动得这么厉害,却不能把他与股下的座位分开来。 任三阳心中一怔,这才发觉到海无颜的一双眼睛,微似责备地正在盯着自己。 “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他们早已经被制住了。” 一面说,海无颜已自移步走向另一个黄衣喇嘛前面,任三阳心里一动,忙自跟上。 却见这个喇嘛,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圆瞪着一双铜铃大眼,一张长脸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粒,下颚紧咬,满脸痛苦模样。 任三阳眉头一皱,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子一转,随即又来到了另一个喇嘛面前。这个喇嘛正是为他方才双掌所击,由于任三阳所施展的掌力过于疾猛,到此刻为止,动荡的身势兀自未能平息下来。 这个喇嘛虽然坐势一如前者,只是表情却更见狰狞,只见他怒目凸睛,面前血渍一片,七孔见血,敢情已经死了。 海无颜看着任三阳叹道:“我原可救他一命,你何忍加速其死,岂不罪过。” 任三阳眨着一对黄眼珠,只管瞧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身形一闪,来到了那个未死的黄衣喇嘛面前。 “鹅知道了,”他一面打量着这人的脸,缓缓地说道:“八成儿是教人给点了穴了。” 海无颜摇摇头道:“并不是这么简单,你再看看。” 任三阳伸手在这个喇嘛身上轻轻推了一下,后者身子微微摇动了一下,脸上立刻现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吓得他赶忙把对方身子稳住。 “这是怎么回事?” 凭着他数十年的江湖阅历,竟然会摸不清眼前是怎么回事!不觉转脸看向海无颜。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个人是存心在伸量我们的功夫,你把这个喇嘛的帽子摘下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知道了。” 任三阳依言摘下了这个喇嘛的帽子,顿时神色一凝。 敢情就在这个喇嘛的光头顶上,印着一个清楚的掌印。掌印是鲜红色,和一般情形不同的是:这个掌印竟然是凸出来的,鲜红欲滴,活像是贴在对方头上的一只红手,莫怪乎任三阳会为之大吃一惊了。 海无颜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脸上表情沉着。 任三阳身形再转,来到了已死的那个黄喇嘛面前,照样地揭下了他头上的帽子,情形依然。这个喇嘛的光头顶上,同样地留着一个清晰的掌印,颜色照样鲜红,和另一个比较起来,唯一不同之处,只是那个掌印显然未曾凸出罢了。 任三阳冷笑了一声,看向海无颜道:“海兄弟,鹅的功力远不如你,你却是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噢!慢来……江湖上好像传说有过一种叫‘通天红掌’的功夫,莫非就是……… “这一次你猜对了!”海无颜点头道:“正是‘通天红掌’。” 任三阳倏地睁大了眼睛,喃喃道:“是‘红羊门’的武功?这一门的功夫,不是早已绝迹江湖了?”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据我所知,最起码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是谁?” “娄全真。” “娄……全真……”任三阳用力地挤着一对小眼睛,良久才似由记忆深处,翻出了一点头绪:“噢……娄全真……娄全……真……鹅记起来了,你是说红羊门当年四大弟子之一?” 海无颜点头道:“不错,当年红羊门遭劫之事,我还没有赶上,我只是由后来的传说中获知罢了,据说红羊门被江南七侠一场大火焚烧殆尽,其掌门人红羊老祖在坐关之中应了劫数,全门上下俱都遭了劫,那一次江南七侠固然秉诸正义,唯一见弃于武林的是,他们不该勾结官军,借助了官家的势力。” “对了,”任三阳连连点头道:“那时候鹅还是小孩子,不过这件事鹅记得很清楚。” 海无颜目光在眼前二喇嘛身上一转,接下去道:“据说红羊门的四大弟子正好因事外出,不在本门,因而免于这场杀劫,可是在七侠发动全力追索之下,四大弟子之中三人俱都未能逃脱,先后都以红羊教匪送入官门,遭了杀身之祸。” 顿了一下,海无颜才看向任三阳道:“这件往事,是否如此?” 任三阳点头道:“还是你的记性好!经你这么一说,鹅可是记起来了!不错,是有这么一件事,据说那三个人解往襄阳府,都砍了头,三颗脑袋一直就悬在襄阳府城门楼上,为的就是引来那条漏网之鱼,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海无颜道:“他叫娄全真。” “对,娄全真,”任三阳迷糊地摇摇头道:“后来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姓娄的要是还活着的话,总也有七八十岁了吧!你以为他还会活着么?” 海无颜冷冷一笑,接道:“他当然活着。” 随即用手一指眼前的两个黄衣喇嘛:“这两个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个天底下,除了红羊门的传人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施展‘通天红掌’的了,不是他又是哪个?” 任三阳怔了一下,神色之间一片紧张地道:“你以为……他早?……”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就是刚才在食棚子吃饭时候,碰见的那个小老头……” “真会是他?” “往后再看吧。” 海无颜冷笑了一声道:“他是在伸量我功夫,通天红掌举世罕匹,他料定我解不开这个扣子,故意施点颜色给我们瞧瞧,要我知难而退,哼哼!” 任三阳眨了一下他的小眼道:“是这么一回事么?那鹅们岂能就这么认栽了?”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娄全真,他来这里到底是安着什么心?要是他也志在布达拉宫的那些东西,这件事可就不能就此而了。” 任三阳叹了一声道:“老弟!这还用说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来到这里的人,又能有几个例外?” 一面说,他走过去继续打量着黄衣喇嘛头上的那个凸出的红巴掌印子,扭过脸来向海无颜道:“快想个法子吧,晚了连这一个也活不成了。” 海无颜道:“听你口气,显然你还不知道这门功夫。你放心,即使我救不了他,他也死不了的。” 任三阳奇怪的道:“这又为什么?” 海无颜道:“通天红掌乃属至阳之力,眼前情形,很明显的那个人并无意取他们性命,只不过是用元阳真力镇住了他二人的海底玄关,就势封住了他们下盘穴道,是以下身才会重有千钧,虽着重力而不倒了。” 任三阳抱了一下拳道:“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老弟台,看来你真是无所不精,鹅算是真服了你了。”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你先不要服我,眼下我并没有把握是不是一定能解开这种手法,等我救活了他以后,你再佩服不迟。” 说时,他已转身来到了这个黄衣喇嘛的正面,先伸出二指在对方眉心上轻轻点了一下。 就只这一点之力,眼见着那个黄衣喇嘛全身打了一个抖颤,那双怒凸而出的眼珠,忽然间为之收敛了不少,耳听得对方腹内起了一阵咕咕疾鸣之声,上身也就越加地动得厉害。 任三阳虽然也算得上是内家高手,但是对于眼前海无颜所施展的手法却是莫测高深。 海无颜收回了手,微微冷笑道:“以此看来,他的通天红掌不过只有七成火候,这点小门道还难不住我!你站开一点,免得脏了你的衣裳。” 任三阳微微一愣道:“怎么会脏鹅的衣裳?” 话虽是这么说,脚下却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时海无颜已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实地按向对方顶门之上,这个动作极为突然,速度奇快,当然加诸在这只手掌上的力道,却是看不出的。 在这阵子掌上力道灌输运行之下,眼看着黄喇嘛脸上神色一阵白一阵红,红时如血,白时如霜,蓦地海无颜身子往上一腾。 随着他腾起的身子,就只见这个黄喇嘛大嘴张处,“哇”地一声,吐出大口秽物,整个身子向前栽倒了下去,“嗵!”倒向地面。 紧接着黄喇嘛嘴里已发出了连续的“啊唷”呼叫声。 任三阳见状呵呵笑道:“好了!救过来了。” 一面说,跃身而前,一伸手把赖在地上的这个喇嘛给提了起来,就势反手一摔,“扑通!”跌出丈许以外。 黄喇嘛叫得更大声了。 任三阳嘴里连声骂道:“他娘的,老兔崽子,鹅老子这是救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面说,身形连续起落,单手抡处,继续又把这个黄喇嘛摔了四五回。 每摔一次,这个喇嘛就叫得更大声一些,最后乃至号陶大哭了起来。 海无颜悉知任三阳借助此一番摔砸。其实不过为了使对方血液畅通而已,是以也就没有加以阻拦。 那个喇嘛老大的岁数,竟然会像孩子也似地哭个不止,一时涕泪滂沦,连连喘哮不已。他边哭边说,说的都是西藏话,海无颜也听不懂他是在说些什么。 任三阳一跃而前,略施力道,一脚踏在了这个喇嘛背上,后者立刻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好汉爷饶命,饶命!” 任三阳哈哈一笑,看着海无颜道:“怎么样,这个老小子想跟鹅玩鬼吹灯,他娘地,差得远呢!” 嘴里骂着,脚下又加了几分力。黄喇嘛叫得更大声了。 任三阳笑道:“老小子,你死不了,鹅脚下有数得很,原来你也会说汉语,那好得很,鹅问你,你们哥儿俩这是在表演什么双簧?” 这个喇嘛虽然会说汉语,但是究属有限,任三阳那口浓重的陕西乡音,他实是似懂而非,尤其是什么“鹅”“双簧”他是一窍不通。聆听之下,一时只管怔怔地抬头看着任三阳发傻,半天才喃喃地道:“演……什么黄……我听不懂。” 任三阳嘴里骂了声“老兔崽子”,再待脚下用力,海无颜却唤住他道:“算了,他也被折腾得够了,你叫他起来,我慢慢问他。” 海无颜这么说,任三阳才放下了脚,一面向那个黄喇嘛道:“站起来好好地说,要是有半句假话,鹅要了你的命。” 黄喇嘛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摇摇地站了起来。 海无颜指了一下石凳道:“你坐下来说话。” 黄喇嘛方才虽然不能行动,可是心里却十分清楚,知道自己这条命全是对方这个年轻汉人所救,这时见他态度远较那个老的要和善得多,更是心存感激。当下向着海无颜合十拜了一拜,随即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海无颜道:“你不用害怕,我有几句话问问你,说明白了我就放你离开,只是你要是骗我,却休怪我手下无情,你知不知道?” 黄喇嘛点点头道:“恩人放心,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实话实说。” “好!”海无颜道:“首先我要问的是,你是不是布达拉宫扎克汗巴手下‘黄衣队’的喇嘛?” 这个喇嘛聆听之下,微微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是。” “那么,这一次出来,你们有什么任务?” “这……”黄喇嘛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不发:“这……我们是……” “是奉命搜寻入藏的汉人是不是?” 黄喇嘛顿时一呆,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你已经知道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需要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你就实话实说吧。” 黄衣喇嘛叹了一口气道:“者祖宗命令我们到各处找寻入境的汉人,说是这些汉人,都不是好人,要对我们布达拉宫不利,所以命令我们,只要看见了汉人,就……就……” “就格杀勿论,”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是不是?” 黄衣喇嘛也知道事已至此,狡辩无益,当下只得点头,苦笑道:“谁知道你们汉人,都这么厉害,看来要杀你们,也只有让老祖宗自己出手了。” “老祖宗”指的是扎克汗巴,这个人到目前为止,对于海无颜、任三阳来说,还都是极陌生的。早就听说了他是如何厉害,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厉害到如何程度,却是无从得知。 海无颜冷笑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曾经见到过好几次汉人,为什么你会认为每一个汉人都是厉害的?” 黄衣喇嘛摇了摇头道:“老实说,连二位大爷,这是我最近第三次见到的汉人了。” 任三阳道:“说说看。” “第一次,”黄喇嘛说:“我遇见的是一对年轻漂亮的汉人夫妇,他们两个人在布达拉宫附近逗留了好几天,老祖宗派了我们几个人去察看一下,谁知道这个看起来很文静的汉人,竟然武功高强,那个女的也十分厉害,我们一共去了四个人,竟然有两个被他们打伤了,他们轻功也很好,等到我们再出去抓他们的时候,他们两个竟然逃跑了。” 任三阳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看了海无颜一眼,随即转问这个黄喇嘛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什么长相?” 黄喇嘛想了想点头道:“噢,是两个很好样子的人,男的白,女的美。” 任三阳道:“他们两个人衣服是不是也很漂亮?” “对了!”黄喇嘛奇怪的道:“咦,你怎么知道?” 任三阳一笑,骂道:“他娘的,是鹅问你,还是你问鹅?给你个笑脸,你小子就得意忘形。” 黄喇嘛经此一骂,才又搭下了眉毛,一脸沮丧地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一路的。” 任三阳道:“你别管鹅们是不是一路的,反正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黄喇嘛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嘴里答应着。 海无颜一直在留神听,其实黄喇嘛方一道出那对年轻夫妇,他已猜出了是淮,再经他这么刻意一形容,顿时更加证实无误,为恐任三阳把话题扯远了,当下忙即继续追问下去。 “第二次呢?”海无颜问道:“你又遇见了什么人?” “第二次也就是刚才所遇见的这一次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像是立刻罩下了一层寒霜,似乎犹有余悸。 “这个人太厉害了!”黄喇嘛喃喃地道:“想不到他是那样的老……却是那么厉害。” 海无颜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了,一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 黄喇嘛又是一怔,喃喃道:“难道,这个人你也认识?” 任三阳怒道:“少废话,说下去。” 黄喇嘛这才接下去道:“就是这位大爷说的这个人,也是我们两个认人不清,只以为这个老汉人岁数这么大了,一定没什么本事,先把他抓回来再说,却没有想到这个小老头儿武功高极了、简直是个老神仙,我看他的本事,真跟我们老祖宗差不多。” 任三阳不耐烦地道:“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说,他为什么把你们两个定在这里?” 黄喇嘛叹了一口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我同伴原来想把这个老头儿抓回去向老祖宗交差,却没有想到才一出手,就被这个老头儿给制住了,把我们两个一手一个给提了起来,哼哼!别看这个人个头儿又瘦又小,他的力量可是大极了,我们两个人在他手里,简直就像是比球还轻,被他一路上抛来抛去,把我们轮流丢向天上,哎唷,这个罪可是受得不轻。” 任三阳道:“后来呢,怎么你们两个又会到了亭子里?” 黄喇嘛哭丧着脸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糊里糊涂地被他一路丢上摔下,不知怎么回事就到了亭子里。” “他把我们放下来,在我们每人背上拍了一下,我们两个便都不会再动了。”黄喇嘛继续说道:“原来这个老头儿他会说我们的藏语,当时他告诉我们两个人说,我们两个人不该找他的麻烦,本来应该打死我们的,因为我们大概是认错了人。他说我们真正应该抓的汉人就在后面,不久就会来到,所以特别开恩,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把我们两个定在亭子里,他说如果后来的两个汉子看见我们,一定会来救我们。” 顿了一下,他才又苦笑道:“可是这位老人家又说,这完全看我们两个的命了,他说后来的两个汉人虽然武功高,可是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我们,救活了算我们命不该死,救不活算我们命该如此,结果……结果……就碰见了你们,他倒是算得真准。” 海无颜道:“这个老人你以前可曾见过?” 黄喇嘛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从来也没见过,他的本事真大啊!” 海无颜缓缓问道:“当今布达拉宫第十五王扎克锡活佛,他的情形怎么样?” 黄喇嘛怔了一下,才道:“他……病了。” 海无颜一惊道:“啊,什么时候病的?” “这……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这几月他一直都不太舒服。” “那么,西藏的政务又由谁来负责管理?” “当然是他的叔父扎克汗巴老祖宗,活佛爷爷了。” 说到“扎克汗巴”其人时,他总是双手合十,现出一副恭谨的样子。相反地,在说到当今藏王扎克锡活佛时,却并无些许恭敬神态,由此可知该王在布达拉宫是如何地遭到歧视,而王叔扎克汗巴又是如何地跋扈和嚣张了。 海无颜一经证实了第十五王如今处境之后,益加地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真正是事不宜迟了。 一旁的任三阳自从由海无颜嘴里得悉布达拉宫情形之后,对于当今藏王扎克锡,早具同情,这时听黄喇嘛这么一说,证明所听之一切信属实情,一时实在气不过,上前用力地向黄喇嘛踹了一脚,后者无防之下,被踹得由位子上跌了下来。 “大爷,饶命!” 按说这些喇嘛,既是扎克汗巴手下“黄衣队”的人,武功都非比寻常,只是眼前这个喇嘛在连番受挫之下,早已心惊肉跳,如惊弓之鸟,况乎自为通天红掌所伤之后,此刻犹是百骸尽酸,是以明见任二阳脚踢过来,却是闪躲不开,被踢得滚落在地。 任三阳再在他前胸上加上一脚,黄喇嘛更是杀猪似地大叫了起来。 海无颜看不过去,皱眉道:“算了,算了,他已受伤不轻了,你还折磨他干什么?” 任三阳气呼呼的道:“兄弟,你难道没听见,这小子狗仗人势,平日仗着他主子扎克汗巴的势力,不知干下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居然连当今藏王也不看在眼里,这种小人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早一点送他上西天的好。” 一面说,一面脚下加劲,只踩得这个喇嘛杀猪也似地叫了起头。 任三阳终究还是看在海无颜面上,当下狠狠地又踢了他两脚,才退开一旁。 这个黄喇嘛真如任三阳所说,平日作威作福,狗仗人势惯了,哪里受过这个苦头,当下连滚带爬,扑向亭外。 “站住,” 这两个字发自海无颜嘴里,更似有无穷威力。 黄喇嘛原已爬起,正待狂奔而去,听见了这两个字,吓得忙即回过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海无颜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冷冷地道:“站起来,站起来,我会放你回去的。” 黄喇嘛先抬头看了一下对方的脸,忖度着对方大概不会说谎,这才缓缓站起来。立刻,他吃了一惊,因为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曾领受过的气压力量,由对方站立之处,缓缓向自己逼迫过来。起先黄喇嘛不过是一惊而已,然而当这股力量逐渐加大,直到立足不稳,不得不向后移动时,他才感觉到有些儿害怕。渐渐地,他又觉得这股迎面而来的压力,像是来自沙漠里的焚风,其热难当,而压力之大更胜先前,禁不住脚下一连向后退了两步。蓦地,他感觉到这股迎风的压力,更似一个张开双臂的巨人,将自己全身紧紧地拥抱住,现在他不但不能后退,简直连向左右转动一下也是不能了。 “大……爷……你……要干什么?” 如非他亲眼看见,他简直难以置信,透过他的视线,面前的这个年轻汉人那张脸变成了一片鲜红,红得透明,由此而发自对方这里的那股力道,更见其热难当。一霎间,黄喇嘛为之遍体汗下,直似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了。 这种情形,只要继续一个极短的时间,黄喇嘛便非要躺下不可。所幸,就在他再也支持不下去的一刹那,迎面的这股子力道,忽然间消失无影,黄喇嘛脚下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坐下来。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我姓海,回去告诉你们老祖宗一声,叫他趁早回天竺去,要是再敢住在布达拉宫为非作歹,我就饶不了他,你走吧。” 黄喇嘛喏喏着答应了一声,又看了一旁的任三阳一眼,倏地转过身来,一溜烟也似地跑了。 任三阳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差一点把这小子熊黄狗胆都给吓出来了。” 一面说时,他遂以惊异的眸子打量向海无颜道:“兄弟,刚才你这一手还是真言,鹅算是真服了你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任三阳岂止是钦佩,简直是匪夷所思,跟他在一起,就像是守着一座藏有无穷宝藏的矿山一样,他的那些神奇的武功,就像是永远发掘不尽的宝藏,在在都令任三阳自愧弗如。 其实他之所以跟从海无颜,决心弃邪归正,甚至于眼前的这一次西藏之行,一半是出于报答海无颜的救命恩情,另一半却是完全对海无颜的崇拜与好奇。对于传说中,自己也曾一度醉心意图染指的那批宝藏,如今他却是压根儿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贼念一经消除,任三阳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也能保持一份自我的客观,倒是决计要好好地跟着海无颜,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侠义举动来弥补以往的亏陷——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7节 天黑得很快,不过很短的时间里,四下里已笼罩起蒙蒙的夜色。 夹杂着细小沙粒的风,嗖嗖地吹过来,袭在脸上麻辣辣的,晚上的气温比白天更冷多了。 海无颜由冰冷的石凳上站起来道:“别等了,那个老狐狸是不会来的了!” 任三阳道:“你真的确定是那个干老头儿?” 海无颜一笑道:“那还错得了?往后瞧吧,好戏在后头呢!” 走出了亭子,各人上了马。两匹马在寒风里直打着噗噜。 一边带着马缰,任三阳长长地深呼吸着,嘴里骂道:“娘的,这可真不是不人住的地方,不知是怎么回事,鹅老像是觉着闷得慌,想是鹅老了,身子骨到底是不行了。” 海无颜道:“这里空气稀薄,比不得中原内陆,过两天你习惯一些就好了!” 任三阳道:“老弟,鹅可是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你不说鹅也不问,只是跟着你走就是了。不过,兄弟,事情好像有点麻烦,刚才那个黄喇嘛的话你当然是听见了,看来志在得宝、心不死的人多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海无颜若无其事地笑着:“这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夺宝大战!” “你,不乐帮的人,青砂堡的澜沧居士夫妇,再加上红羊门的娄全真,布达拉宫的那个老喇嘛……哈……这么多人……” 任三阳一面说一面咧嘴笑着:“这场戏可真是热闹极了,鹅这一趟可真是来着了,哈,可真来着了!” 海无颜脸上不着表情,只是策马前行,他的马很快,已经超出了任三阳很多。 “喂,兄弟,你倒是慢着点呀,你怎么不说话呀!” 一面说,任三阳由后面快马追上来。 就在此时,“哧!”一股尖风,直向任三阳后脑上快袭了过来。 “唷!”任三阳嘴里惊呼了一声,倏地在马上一个疾转,就势右手轻起向外侧方一个快操,“噗!”一声,抓在了手里,人手松软,像是一个绳球般的东西。 绳球后面更像是连着一条长索,任三阳来不及招呼前边的海无颜,心里一狠,忖着:我摔死你个东西。手里一用劲,猛地往回一带,决计要把对方这个飞索套人的小子给拉出来。哪里知道,暗中这个人手劲儿可比他更强,简直大多了,任三阳这一带之力,非但没有把对方给拉出来,紧接着透过这个绳索的强大力道,足足把他身子由马背上拖了下来。 任三阳一惊之下,顺着绳索的势子,陡地拔身直起,俟到他身子纵起半空的当儿,才发觉到这根绳索敢情发自树上。换言之,这个人必然也是藏在那里了。 这一念之兴,乃使得任三阳决计要给暗中这个人一点厉害,身形弓缩之间,已如同箭头一般地窜了起来,顺着那个绳索来处,倏地扑了过去。 “哈!”这人一声怪笑,倏地抡出了一只手,直向任三阳身上劈了过去。 凑巧任三阳怒在头上,也是双手齐出,朝着暗中这个人身上出击去,如此一来,双方的掌势便迎在了一处。 黑暗里,任三阳自然难以看清楚暗中这个人是一个什么长相,仿佛是削瘦的身材,一身穿着十分鲜艳。 双方掌力就在这碰上了。 任三阳满以为凭着自己猛冲而来的势子,再加上是双手运掌,对方万难敌挡,可是这个想法竟然又大错特错。双方交接之下,任三阳只觉得一股绝大力道迎面击来,力道之大,使得他身子简直无能欺进,登时在空中一个倒仰,直直地向着地面上摔落下去。 树顶上那个人又是一声长笑,紧接着树身轻轻地起了一阵摇颤,这个人高大的影子翩若白云一般地自空而落,飘起来的鲜丽彩衣,有似张翅金鹰。 这个临空下击的势子,看来极其美妙,如就动手过招来说,也称得凌厉无匹。 就在这个凌空下击的势子里,这人的一只巨大手掌,端似巨鹰搏兔,直向着任三阳头顶上抓来。 任三阳虽不曾与这个人动上了手,可是下意识直觉到绝非对方敌手。 夜色朦胧,难以看出对方全貌,却也能看清一个大概,这个人好怪的一张怪脸,尖嘴鹄面,敢情蒙戴着一张鹰面,一身彩衣分明缎质,看来五彩斑斓。这一式“巨鹰搏兔”端地维妙维肖,大异一般。只见他拳腿、吸胸、探肩、弓背,像煞一只硕大无朋的真鹰。 随着这人探出的一只手掌,任三阳仿佛全身已在对方掌力控制之中。这一惊,由不住使得任三阳为之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此刻舍却一拼,简直没有转动之余地。 任三阳随身的兵刃可是不少,腰上就有一根链子枪可以随时使唤。眼前情形使得他不假思索地一探链子枪把,霍地向外一抖,叱了声:“去!” “唰啦!”一卢银链索响。银光乍现,链子枪的蛇形枪尖,蓦地爆射出一点银星,直向着对方鹰面怪人面门上飞来。 这一手事出突然,双方距离又是如此之近,鹰面人如敢不予闪躲,受伤在所难免。 然而眼前这个鹰面怪人,显然却不此之图,伸出的手掌盘空一抡,“哗啦!”一声,已把来犯的蛇形枪尖拈到了手上。 任三阳有了方才的经验,悉知对方的不可力敌,当此要命关头,不得不施出全力,两只手掌同时向外全力推出,一面吐气开声道:“嘿!” 这一手任三阳是“死中求活”,手上的链子枪也不要了,连同着半截链子,一齐向着对方鹰面怪人脸上砸去,却也是其势惊人。 紧接着这一手之势,任三阳身子快若旋风地就地一滚,霍地翻出丈许以外。 空中那个鹰面怪人,似乎被任三阳激怒了,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凌厉的短哼,彩衣翻处,“哗啦!”一声,已把来犯的链子枪摔了出去。随着这一式出手,这个看来高大,莫测高深的怪人,双臂齐张,夹杂着一股凌人绝大的劲风,直向着任三阳尚未站稳的身子猛扑了过来。 然而,这一次他却不能像方才那么如意得逞了。迎面闪过来一条疾劲的影子,看来也同鹰面怪人一般的快速,带着海无颜翩若惊鸿的进身势子。双方的势子都称得上“绝猛”二字,两股力道汇集之处,恰恰正是任三阳落身之地,强劲的风力,带出的那股子迂回力道,使得他身子滴溜溜一阵子打转,陀螺般地旋了出去,却是万幸未曾被任何一方发出的力道正面击中。 鹰面怪客那么强悍的攻击力,竟然被对方乍出的海无颜迎头堵住了来势,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 夜色下,海无颜在一击之后,已与对方这个戴有鹰样面罩的彩衣怪客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那人的惊异,自是在意料之中。海无颜又何尝不是一样, 四只闪烁着精光的眸子,紧紧地对吸着。 “好本事……” 半天之后,怪人才透过他那个奇特的鹰形面具之后,发出了含有浓重鼻音的怪样口音。 “这位朋友,你好厉害的掌力,请教大名怎么称呼?” 那是一种的确怪异的口音,只是出音沉寡,显示着这人有精湛的内功。 海无颜之所以暂时不出手,实在是惊于对方武功的卓越,在没有弄清楚对方身分虚实之前,这类大敌,万万是交结不得的。 “我姓海,”海无颜老实地报出了姓氏:“阁下是?” 鹰面怪客嘿嘿笑了几声,偏过头来想了想,奇怪地道:“海?……”摇摇头,像是对于这个姓氏感觉到很是陌生:“这位呢?” 斜过来的眼光,盯在了任三阳身上,任三阳无端受辱,在一度惊吓之后,不禁激起了一腔怒火。面对着对方怪人这般神态,他不禁一声狂笑:“你是那来的野种?老子是谁要你小子多管?你管得了么!” 鹰面怪人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子冷笑道:“老头儿,你的胆子不小,这个地方还没有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我倒要领教领教!” 一面说,身子已经缓缓转向任三阳一面。后者立刻就觉出一股无形气机直向着自己正面冲击过来。 任三阳虽然知道对方这个人不是好相与,自己大概非是其敌,无如恨其狂态,再者又以海无颜就在身边,大可无虑,是以明知不敌,也不惜与他放手一搏。 当下狂笑一声道:“好吧,既然这样,鹅老人候教了!” 话声一落,身形猝转之下,已向外踏出了三步。 立刻就似有一股绝大的劲道,迎住了他的去势。 任三阳多少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内外功力虽不能与海无颜等相提并论,却也不是弱者,对方这个鹰面怪人所施展的这种“内元”真力,他焉能不知道厉害?所谓“行家伸手、剃刀过首”,彼此心里清楚得很。 鹰面怪人此一猝吐内力,任三阳哪能心里不明白,对方这是在给自己颜色看,要自己知难而退。这一霎他可真是有些“进退维谷”了,上吧,明知道自己绝非是对方的敌手,不上吧,方才话已出口,岂能临阵退缩?这张老脸又该往哪里放? 思念犹豫之片刻,对方身上的那股无名力道显然已大为加强,就在紧迫罩身的内力下,却有一股益形尖锐的力道,悄悄地抵迫在任三阳前心上。 立刻,任三阳就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脚下晃了一晃,由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种拒人于体外的气魄玄功,武林中固然已甚为罕见,而像眼前鹰面人所施展的这种玄之又玄的异样功力,更是任三阳前所未见,闻之未闻。 他虽然对这种功力莫测高深,然而凭其多年浸淫于内功方面的经验,却立刻感觉出事态的严重,自己如要再不见机认败服输,自己退下阵来,根本无需动手,对方这股莫名的力道,只需往外一吐,自己轻者负伤,重者只怕当场便得呕血而亡。 这一来,任三阳可真是尴尬透顶了。 鹰面怪客的那双眼睛,更有如两把利刃般的凌厉,紧紧地逼视着他。透过那双凌厉的眼神,任三阳似乎已经体会到对方隐隐的杀机。 这一霎虽然说来极其短暂,惟在任三阳感觉起来,却是罕见的长,就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头上已见了汗珠。 “任老哥,你还是退下来歇歇吧,让我来见识见识这位朋友的杰出身手!” 说话的人,显然正是一旁的海无颜。 听见他的声音,任三阳才仿佛感觉到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怪,就在海无颜的话声方自一落的当儿,任三阳摹地的就感觉出身上的压迫力道为之一轻。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陡然间像是由鬼门关上又捡回了一条性命,慌不迭的向后退了两步。 海无颜恰恰由他身后挺身而上,接替了他原先所站的位置,并且继续向前踏进。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海无颜似乎无感于加诸在身前的凌厉压力,缓而健地一连向前跨进了五步。 当他踏向第三步时,对方那个鹰面怪客已现出了不甚安宁的形状。第四步时他双肩微摇。第五步时,似乎已难以再保持住伫立的站姿,身子轻轻一晃,脚下由不住向后面退了半步。 鹰面怪客脸上碍于那张“鹰面具”,无能窥知他的表情如何,然而他必然已被激怒了。 就夜他脚下方自退后了半步的一霎,他竟然努力地又自向前跨进了一步。 现场立刻充斥了这类力道。先是地面上被怪风扫过,扬起了一些灰沙,紧接着两股相迎而来的气机合激之处,形成了一团激烈的旋风,风力所及之处,一时间飞沙走石,其声唰唰。 两个挺立的身子,谁也不曾轻易地摇动一下,似乎谁也不甘心再让后一步。 旋转的风力一霎间更加大了。 四只炯炯的眼睛,凌厉地对吸着。 渐渐地,那股旋转着的风力变小了,最后消失于无形之间。 鹰面怪客冷冷地由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的声音已显示出他身上这一霎负荷着的万钧巨力,显然已不再轻松。 海无颜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虽然他的发际也已见了汗渍,但是他的眼神却显示着他无比的自信,凭着这股自信,他是不易被人击败的。 短暂的相峙,似乎已为双方带来了极大的负荷。 渐渐地海无颜脸变红了。 鹰面怪客虽然脸上罩着面具,可是出息却变得沉重,每一次他都是吸入的多而呼出的少,似乎正自在一次次地调弄着下腹。 一旁冷眼的任三阳看得真有些惊心动魄了。他虽然不能亲身体会他们双方在作一次什么样的抗衡,却能够断定必然是一次近乎殊死的决斗,而到目前为止,似乎海无颜已经略略地占了一些上风。 渐渐地,鹰面怪客呼息声更加大了。 海无颜这时才冷冷地笑了笑道:“你大概支持不任了!” 随着这句话之后,他竟然陡地抬起腿来,向前大大地跨出了一步。 这一步之进,该是聚积了何等惊人的力道,以致于脚步之下,对方鹰面怪客倏地发出了一声呛咳。 好狡猾的东西。随着鹰面客后退的势子,他竟然反退为进,猛可里把身子向空中拔起,“呼”地一声,如巨鹰猝起。夜色黑沉,简直不易看清他的起势。 那是奇快的一霎,透过任三阳的眼睛,只觉得奇异透顶,“呼”地一声,宛若大片黑云蓦地罩在了海无颜头顶之上。 任三阳一惊之下,出声招呼道:“小心!” 自然他这声招呼,纯属多余,海无颜又岂能会没有注意到。 就在对方鹰面怪客自空急旋而下的那片乌云里,双方似乎已交了手。 一连串的清脆交掌之声,“啪,啪,啪,啪!”最后一声方自结束,鹰面怪人所显示的那片乌云,已猝然腾身而起。 七八丈外的树帽子上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细响,紧跟着黑云再起,连闪了几闪,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经消逝无踪。 剩下来的是无比的宁静。 残月,疏星,微微的风。 一场激烈、狠恶的搏斗,竟然就这般默默地消逝了。 以任三阳那久经战阵,饱富阅历之人,竟然没有看出来方才那一场激战是怎么结束的?过程如何?胜负又是如何? 鹰面怪客的去势太快了,真正可以当得上来去如风,一旁的任三阳可真正是看得呆住了。 甚久之后,他才把眼光转向海无颜,后者正自扳鞍上马,徐徐前行。 任三阳慌不迭地也上了马,追上去,惊诧地看着他道:“怎么回事,您怎么让他走了?” 海无颜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聆听之下,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任三阳急得连连眨着眼道:“怎么回事?兄弟,你怎么不说话呀?” 海无颜冷笑道:“这一趟西藏之行,真可说是身入龙潭虎穴了!” 任三阳怔了一下,两只眼不时地左右望着,生怕再有一个人忽然跳出来。显然他的这番顾虑诚属是多余,这条迂回的道路上,除了他们一行的二马一驼,再也看不见一个闲人。 寒风一阵阵由身后袭过来,只是经过方才一番战斗之后,各人俱都热血沸腾,此刻是丝毫冷意也感受不出来了。 “这个人你知道是谁?” 说话时,海无颜唇角微微带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似乎已把对方那个神秘怪客的行藏看穿了。 “是……谁?”任三阳怔了一下:“难道你认识他?” 海无颜轻轻哼了一声:“这一行我正想先会一会他,想不到他倒先来看我了,这个人就是扎克汗巴!” “是他?” 听见是“扎克汗巴”,任三阳吓了一跳,惊得忽然勒住了马,发觉到海无颜并没有停下来,他忙即又策马追了上去。 “真的是他?你怎么知道?” “不会错的!”海无颜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微笑:“别人不可能有如此身手,也不会有这类中原前所未见的怪异手法。” 任三阳仰着脸想了想,点点头,终于同意了他的这种看法,只是他还有不明的地方。 “既然是扎克汗巴,他干什么还要蒙着脸?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 “那是因为他身分特殊的缘故!”海无颜微微一笑道:“他大概希望不动声色地就把我们消灭了,偏偏碰见了我,叫他不能从心所愿!” 任三阳道:“刚才你们动手过招,到底情形怎么样、为什么才一出手他又走了呢?” 海无颜一笑道:“这就已经够了,扎克汗巴此人自负得很,以他平日性情作风,分明不屑与人动手,不过是伸量一下我们虚实而已,方才情形我若是拦住他的去路,硬要与他决一胜负,并非不能,只是在没有完全了解这人的动向一切,我倒也不打算这么做,乐得装一下糊涂,看看他以后怎么个打算!” 任三阳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只是这一次你轻易地把他放了,下一次再想有这个机会,可就不容易了!” 海无颜摇摇头道:“那可不一定,你大可放心,一定会有下一次的。” 任三阳问:“这人武功如何?” 海无颜道:“高不可测。” “啊,”任三阳奇道:“难道比你还高?” “就刚才动手情形论,还很难说。”海无颜回忆着方才情形缓缓地道:“。一开始的体外罡气较量,我虽略胜一筹,但是接下来的徒手过招,只能说半斤八两,谁也没法占了上风。对方那一手‘云龙四现’身法,堪称武林仅见,的确是高明之至,我看比之不乐岛的白鹤高立也不见得不及,的确是我生平罕见的一个大敌,今后对他却要十分小心才是!” 任三阳听见海无颜这么说,再想到方出手情形,不禁心里大存警惕。想不到对这一趟西藏之行,竟然会遇到了如此多的奇人异士。更不曾料想到这个扎克汗巴竟然有此功力,此番他独身一人已是如此威力,要是换在日后再见,尚不知情形如何。当然,这其中要是再加上不乐帮等其他各人,情势自是更为错综复杂,看来真是“山雨欲来”,情形未可预知。 然而,眼前的海无颜却是看来并不惊慌,一切胸有成竹。 对于这个年轻人,任三阳可真是打心眼儿里为之折服了。 马蹄得得有声地敲打在冻得生硬的泥土道上,天是那么的黑,附近不远处不时传来三两声狼号,眺望来去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高山的雪儿映在眼睛里,给人略为舒坦的感觉。 任三阳也许是久居中原,而且上了些年岁,自从一入西藏,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总觉得胸口儿发胀。 现在,他坐在马上又开始喘气了。 “娘的!”嘴里一面骂着:“鹅是真不行了,这个熊地方真能把人给闷死!” 海无颜原本策马在前,听见他喘息的声音,遂即把马给定了下来。 “你怎么啦?” “不要紧,娘那个……许是老毛病又犯了!” 海无颜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苦笑道:“我原是想要你来此助我一臂之力的,看来这里不适合你,要不然你就回去吧!” “笑话!”任三阳不服气在马上挺了一下胸脯,喘成一片道:“你真把鹅看成废物了,实在告诉你吧,这是鹅的老毛病了,已经靠十年没犯了,许是刚才跟那个扎克汗巴一动手,出了一身……汗,再吃冷风一次……娘那个……老毛病就犯了!” 海无颜一声不响地由身上取出了一粒药丸递过去道:“把这个吃下去看看!”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任三阳又喘成了一片,张着一张大嘴,一个劲儿地往里面吸气。 海无颜的药递过来,他可连看的时间都没有,匆匆地就放到嘴里吞了下去,接着就闭上了嘴,鼻子里直哼哼。 海无颜往前边看了一眼,策马拉着任三阳一径来到了一个闭风处的山崖下。 “你不用急,下来躺一会儿吧!” “笑话!” 说了这句话,他赶忙又闭上了嘴,一面倔强地摇着头,海无颜知道拗他不过,只得任他。 当下,他由身上掏出了千里火,一下子晃着了,又由身上取出了羊皮地图,仔细参照一下,收起了图,点头道:“再有十七里路就到了一个小城,叫‘沙莫叶’,我们就在那里休息一夜。明天再走吧!” 任三阳这一会果然好多了,喘得没刚才那么厉害,聆听之下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都是鹅拖累了你,不是要急着赶路吗,要是耽误了你的事,那可不好玩的,鹅往下走!” “不必!”海无颜摇摇头道:“用不着急于一时,我们就在沙莫叶休息一夜,明天白天再走也不晚!” 任三阳见他说得坚定,也就不再多说。经过了一小会的休息,他倒是不再喘了,对于海无颜所赐之药,大为赞赏不已。 二人随即又策马转出,依然回到先前道路上。 风声嗖嗖,其冷彻骨。 马蹄声惊动了道边的几只饿狼,纷纷露齿发威。 海任二人虽是不惧,座下二马以及随行的一只骆驼,都由不住大为惊吓,一时驻足不前,连声惊叫不已。 任三阳扬手发出了一支“甩手箭”,正中一狼额上,那只狼痛嗥了一声,掉过身子,带着那支中额的箭,箭矢也似地落荒而逃。余狼见状,惊叫一声纷纷逃遁,二马乃得回复了宁静,继续前行。 好在十数里路并不甚长,二马一驼翻过了眼前这座山坡,可就看见了前面那个市集沙莫叶。 西藏地方自难与中原内陆相比较,眼前“沙莫叶”地方虽然说是一处市镇,惟看上去亦鲜少建筑可言,骑在马上看过去,只见横三竖四不过六条街道,家家居住的都是羊皮帐篷,篷前面高高悬着两盏油纸灯笼,牲口畜牲都围在住家后面。一条大河,雅鲁藏布江静静地在一边流着,使人很容易地想到,这个市镇之所以存在,必然与眼前这条大河有着相互存在,牢不可分的理由。 海无颜虽是初来,惟“入乡问俗”,在来之前已对本地风俗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这里有“借宿”的风俗,倒不流行住栈,事实上除了几个著名的大地方之外,根本就看不见一家客栈。投宿多是一些所谓的富户,这些富户大半都是牛羊成群,人丁浩繁,因为不愁吃喝,常以能接待外客为荣,你虽在他那里住上一夜,接受了他的丰盛招待,倒也并不须领他什么情。 两匹马带着一头骆驼,在此夜阑人静的当儿,来到了眼前沙莫叶这个相当富庶的市集。人马还没有走进来,先就有几只狗狂吠而出,这里的藏犬十分厉害,个头儿虽然并不十分大,可是一只只都凶恶成性,除非经过主人的喝止,可真是死缠着不放。 二人远远地勒住了马。老半天,才见一个披着羊皮大袄的汉子,一手持着灯,一手拿着烟袋杆子,一径走过来。 任三阳忙迎上去,咭哩呱啦用汉语说了几句,那汉子先是呵呵笑了几声,一面喝住了狗,才用手里的烟袋杆子指向一个地方,向着任三阳说了几句。 二人告扰马前行,却见那汉子兀自好奇地向着二人身后打量不已。 “喝!”任三阳这才向海无颜道:“海兄弟,鹅们可得防着一点了!” 海无颜道:“有什么不对么?” 任三阳道:“刚才那个人说,这两天投宿的人不少,都是汉人!”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我预计着他们都该来了。也好,就让我们在这里先见见也好,我们现在去哪里投宿?” 任三阳道:“他说就在这条路头上那家最大的帐篷!” 海无颜顺着路往前一望,果然就见有几座巨大的帐篷耸立在正前方,似乎气势不同。 这里风俗纯朴,居民不惯迟睡,差不多的人天一黑就睡了,是以家家闭门熄灯,整个街道上一片漆黑,倒只是街头那所大户人家,还悬着几盏油纸灯笼。 二马一驼一径来到了眼前。才发觉到这所本地的首富人家,果然好大的气派。在围有绳索的范围之内,少说也有三十座帐篷,另外在靠山近水之处,乌压压一片全是牲口。占地总在百数十亩。 海任二人在亮有门灯的一座临街大帐篷处停下来,只见一个毛头黑皮的汉子,不待招呼地开门步出。这汉子手上一盏油纸灯,先抬起来向着二人身上照了一下,又瞧了一下身后的骆驼,随即哇啦啦说了几句。任三阳回了几句。那汉子又抬灯照了二人一下,奇怪地道:“原来你们两个是汉人呀!” 任三阳听对方竟会说汉语,口音里含蓄着浓重的川音,可见得是个道道地地的汉人,不禁有些意外,随即道了彼此。 那汉子高兴地笑道:“难得,难得,二位老兄这是上哪里去,来来来,快请里面坐暖和暖和!” 一面说,他已向着里面吆喝了两声,就见跑出一个披着整块羊皮,光着两只脚的毛头小伙子。 这汉子吩咐了几声,那个小伙计答应着把二人的马匹骆驼都接过来,拉向后院去。 任三阳嘴里连声道谢,一面请教对方姓氏。 那汉子睁着两只满布皱纹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着,一面笑道:“好说,好说,兄弟姓梁,叫梁威,因为在家行二,人家都管我叫梁二,在这里没什么子混头,不过是给人家看庄子护院罢了,二位老乡在哪里发财呀?” 任三阳一笑道:“发什么财,不过是跑跑单,凑合着吃饭罢了!” 那个梁二哈哈一笑,这才推开了门,一面让二人进去,一面道:“稀客,稀客,这么说二位是‘丝客’了?” 所谓“丝客”,顾名思义正是贩卖丝绸的汉商,是汉人入藏交易最富的一门子买卖,是以本地人一提起“丝客”来无不青眼相待。 听他这么一问,任三阳打了个哈哈,也未再道虚实,二人随即进入了大帐。 这座帐篷里好宽敞的地方,想必因为这个梁二是汉人的缘故,里面的一切摆设家具对二人看来倒也并不古怪。一张八仙桌子,几张长条木板凳,棉布帘子之后,还摆着床,想必是这个梁二睡觉的地方了。帐篷里插着一支羊角灯,两面还开着窗户,正顶上还有通气的设备,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气闷。 “二位远来一定累了,先坐下喝杯热茶,休息一下,暖和暖和,我再带二位到后面去睡觉,噢!二位饿了吧!” 海无颜摇摇头道:“梁兄不必客气,半夜里不便打扰!” 梁二摇手道:“唉,太客气了,大客气了,二位先用不着急,请先坐下来聊聊。” 一面说,他用力拍了两下手招呼道:“个老子起来罗,客人来了,倒茶呀!” 就见里面棉布帘子撩处,一个尚称标致的本地年轻妇人,裹着皮衣走出来,向着二人笑了笑,一面就去动手添火沏茶,忙了起来。 任三阳呵呵笑道:“打扰老兄已是不该,吵得嫂夫人不得安宁就更不该了。” 梁二怪笑道:“什么子嫂夫人吗,我堂客十年以前就死了,这婆娘不过是这里主人卖给老子暖腿的,这里的女人呀……唉……说都不要说了!” 原来藏人流行一妻多夫制,自和汉人习俗大相径庭,说不定梁二正是因此而生叹息。 火盆里加进了些干牛粪,立刻兴旺起来,炉上吊壶水也开了。 那个女人挽起袖子来,露出白嫩的一只胳臂,提壶泡茶,手腕子亮亮晶晶戴满了物什,一双流光四大的眼睛,不只一次地向着海无颜身上溜着,双手捧着茶,亲自送到了海无颜面前,笑一笑就要动手去脱海无颜的靴子。 海无颜收回脚道:“多谢,多谢,用不着!” “哈哈……”梁二大声笑道:“这个贱人八成是看上了你了,今天晚上就让她侍候你吧!” 海无颜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任三阳已大笑着摇手道:“施不得,施不得,鹅这位兄弟不喜欢这一套,倒是鹅一年多也没开荤了,如果施得,就借你的女人用用吧!” 梁二哈哈笑笑道:“我是没问题,要看她自己愿意了!” 说着,他随即转向那个女人,用藏话说了一遍。 那妇人先是笑脸盈盈,听到后来忽然表情沉重,转过脸向任三阳看了一眼,倏地背过身子悻悻地转回里面去了,紧接着那个棉布帘子“叭嗒!”一声,撂了下来。 任三阳梁二看到这里俱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样!”梁二呛笑着道:“我就知道吗,要是换在这位年轻的朋友,她就中意了!”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任三阳大笑着,由怀里掏出了烟,就着火盆点着了。 “二位请喝茶,”梁二把烟安在烟袋锅子里,眼睛瞄着海无颜道:“这位朋友贵姓?” “海,”海无颜微微一笑,视向梁二道:“梁朋友你敢情是个练家子,失敬,失敬!” 梁二先是一怔,呵呵笑了几声,喝了一大口茶道:“海大爷好亮的照子,你是朗格看出来我这两手三脚猫?” 海无颜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淡淡地道:“说了半天还没有请教这里居停主人的大名,我们实在太鲁莽了!” 梁二点点头道:“海大爷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不比我们老粗,你问起这里的主人,我倒是不得不介绍一下了” 说着这个梁二就把身子向后面靠了下去,一对深邃的眼珠子,频频在二人身上转着。 “二位大概对西藏的情形,还不十分了解吧!” “正要请教!”海无颜拱了一下手。 梁二道:“好说,说到西藏,可又分前藏后藏,地方太大,我们只说说二位现在来的这个前藏吧,二位大概听说扎克汗巴活佛老祖宗这个人吧!” 任三阳一笑道:“啊唷!啊唷!当然!当然!” 梁二道:“简单的一句话,整个前藏,全都在这个老喇嘛的控制之下!” 任三阳忍不住道:“这里的主人难道也是他的人?” 梁二冷冷的道:“我正要说这个问题了,你们知道,当今的藏十五王是不大管事的,扎克汗巴本来不在西藏,他来西藏还没有几年的时间,在他还没来西藏之前,这个前藏,当时是由两户人家所统制,这两个人在当时很叫得开的!”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里居停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对了!”梁二道:“这里主人姓乌叫苏,过去在我们汉族住过,会说汉语,说起来和二位现在于的买卖一样,也是跑单的,后来走丝发了财,就在这边成了家,用不了几年就发了!” “乌苏发了财,在这边人缘又好,常常接济穷朋友,手下养的人越来越多,无形之中,在这个地方就成了头头。那时候另外还有一家住在‘桑流子’叫做‘齐玛’的人,这人十分凶悍,是当地牛马的大商人,发了财盖了个庙,当了喇嘛,人家都叫他齐玛活佛,前藏的势力,就在这两家人家统制之下!” 海无颜点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藏十五王本人太懦弱,不得不倚靠别人来扶助。” “就是这个样子,”梁二吸了一口烟,眯起一双眼睛冷冷地道:“个老子,可是后来扎克汗巴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这个人霸道得很,一上来就拿这个人开刀,齐玛不服气,给他火拼的结果,连老命都送掉了,整个家业全被扎克汗巴给吃得精光!” 任三阳喷了一口烟微微笑道:“乌苏呢?” “乌苏本来也在布达拉宫当得有一份差!”梁二道:“看见这个情形,知道没办法给扎克汗巴对抗,就辞了差事回家养老,就这个样子,那个扎克汗巴也还放不过他,把他三十多个庄院牛马生意都吃了,就剩下这个地方,叫他养老!” 任三阳冷笑一声,不愤地骂道:“他娘的,这个乌苏也太好欺侮了,这口鸟气也能受得了,要是鹅,他奶奶地跟他拼了,大不了……” 海无颜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任三阳立刻明白自己的冲动,傻笑了一一声,遂不再说下去。 一旁的梁二呵呵笑道,“老客人你说得好轻松,你是才来的人,哪里知道这位老祖宗的厉害。”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过去探头帐外看了一下,又收回头来。 “老客人,我们都是汉人,我今天才跟你说这个话,千万不能在别的地方说!” “怕什么?”任三阳挺了一下身子,正要大声说什么,可是接触到了海无颜的眼睛,随即临时止住,嘿嘿一笑,又改了口气道:“难道这个扎克汗巴真有这么厉害?” “啊唷,你客人是不知道唷!”梁二神色一派紧张地道:“老客人你刚才那些话,要是说给其他任何一个听,我包你这条命活不过三天,信不信由你,来来来,喝口热茶吧!” 任三阳看了海无颜一眼,二人遂即端起茶碗,各人呷了一口。 海无颜放下茶碗,微笑道:“这么说,贵主人乌苏如今已是扎克汗巴手下的顺民了!” “唉,有什么办法?”梁二摊了一下手:“人总是要活下去啊!” 任三阳冷冷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看起来你们主人倒是个明白人啊!” “老客人你这是在骂人!” 大概是逼急了,又向外探了一下头,回到座上一只手遮着半边嘴:“龟儿子才甘心作顺民,乌苏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嘛,你以为他真的这么听话?嘿嘿!等着瞧吧!” 顿了一下,正要接下去,只听见里面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娇呼,哇哩哇啦说了一堆藏语。 梁二一笑站起来道:“妈的,这个婆娘倒也说的是,我今天的话是太多一点了。好吧,天可也不早了,我这就带二位客人睡觉去吧!” 海无颜生怕任三阳还要缠着不走,忙即站起抱拳道:“偏劳了!” 梁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这才把插在门口的灯宠拔起来拿在手上,导引着二人走出了帐篷。 奇* 书*网*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一股冷风吹来,冷得梁二打了个哆嗦,一面回过灯来照着路道:“好走啊!” 三个人一前二后,向前走了百十步,才见一片帐幕茅舍,少说也有二三十座之多。 这些帐舍门前几乎都亮着一盏灯,有没亮灯的,但是却都插着没有点着的灯笼,看过去俨然是独立的一片庄舍,规模不小。 梁二一笑道:“我们这位主儿好客成性,虽然财势不比当年了,可是家里养的闲人却也不少,凡是来投靠他的,来者不拒,二位看看!” 一面说,一面伸手在四下指着:“凡是亮着灯的,里面都住着人,嘿嘿!有些已是长年的老客人了,住在这里有十年八年了!” “啊,还有这么好的事!”任三阳调侃地道:“那可好,鹅也赖:在这里不走了!” 梁二呵呵笑了几声,来到一座帐篷前,先把手里的灯插在门上,这才开了门。 里面是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梁二把灯亮着了,才看清了一切。只见里面铺着一张大炕,角落里堆着一叠被褥,看过去是又黑又旧。 梁二笑道:“二位是体面人物,自然是盖不得这个,请等一下,我这就去换几床干净的来!” 海无颜笑道:“这就不敢当了,我们自己随行带得有铺盖,都在骆舵背上!” 梁二点点头道:“这就更好了,我马上叫人给二位送来,二位预备在这里住几天?” 任三阳正想开口说明天就走。 海无颜却先道:“如果方便,也许我们要多扰一天,后天动身也还不迟!” 梁二怔道:“怎么,后天就要走?多住几天嘛,有机会我还想引见一下这里的主人跟二位见面呢!”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我们本来决定明天一早走的,就是因为对贵主人心存敬仰,多留了一天,如果足下明天有空,还请代为向贵主人引见,多谢多谢!” 说话时,门外一个小厮招呼,原来已把二人的行李送来,任三阳告了谢,开了赏钱。 梁二见任三阳对那个小厮出手阔绰,又见二人所携带的衣物十分讲究,倒真的相信他们是两个跑单的“丝客”,当下说了几句场面话,遂告别离开。 这里任三阳便把行李打开。海无颜亦动手把带来的被褥铺开,他对于被褥整洁一向注重,虽旅行在外,亦不例外,比较起来任三阳可就随便多了。 任三阳一面铺床,一面道:“怎么回事,兄弟你真的还打算见这里的主人?” 海无颜点点头,“嗯”了一声。 任三阳还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双膝盘褥,两只眸子半阅着,似将人定模样,情知对方内功已入化境,即使在最吵闹的市集,亦能干片刻之间气转周天,此时即使跟他说些什么,谅他也不会回答。 一天的折腾,可真是有点累了。任三阳钻进暖暖的被窝里,略微运功调理了一下出息,顷刻之间便进入梦乡。 帐幕里只剩下微弱的一点灯光,不时地爆发出轻微的“波!波!”声音。 外面不时传来犬吠的声音,偌大的一个市集,似乎就只是这些声音了。 海无颜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入定以后,似乎已完全恢复了精力,当他睁开眼时,只觉得眼前一切看来更为清晰。他悄悄下了床,换上了一双轻软的便鞋。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却是有很多的神秘有待他去发掘。他已悄悄地来到了幕外,顺着这排帐幕向前踱去,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一会,再继续前进。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练就了这种类似“天耳通”的灵敏听觉之力,那是一门看似无奇其实常人万难达到的功力。因此,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他的听觉常常能反应出精确度极高的事实。 就像眼前吧,他只须在每一个帐篷外定足片刻,凝神倾听一下,立刻就可以判定出这个帐篷里有几个人,甚至这人是否已经入睡,因为一个睡着人的出息与醒着人的呼息是大有差别,再进一步,男人与女人的呼息也有一定程度的区别。 这些一般人万万也不会注意到的事情,常常却能反应一定程度的事实。 就是利用这种微妙的听觉力,海无颜已能对于这些帐篷里的陌生者,有了初步的认识了解。 显然这些帐篷里睡的都是些粗鲁的汉子,强烈的鼾声,任何人一听即知。 海无颜几乎已经走完了这条甬道时,忽然在最后的这个帐篷前定下了脚步。 他显然有些诧异。 帐篷外插着一盏点亮的灯笼,照方才那个梁二的说话,证明这个帐篷里有人住宿,可是海无颜却显然难以听见里面的呼息声音。 他立刻安静下来,这一次运功凝神倾听之下,才听见了帐内并非是没有呼息卢,而是那种出息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到微乎其微,如非全神贯注,简直难以断定。 也许是海无颜一路过来时的脚步声,已经惊动了里面的这个人,无论如何,只凭这种出息的声音,即可以断定里面的人还没有入睡。 海无颜再次凝神倾听之下,显然为之吃了一惊。陡地拔身而起,捷若鹰般地己落向附近一座帐幕上,身子一经落上,随即赶忙伏下身来,这两个动作简直太快了,总共不过是弹指之间。 就在海无颜身子方自下俯的俄顷之间,即见方才海无颜倾听的那座帐篷倏地为之敞开,一条人影疾同电闪地闪了出来。若非是海无颜有见于先,一时机警藏过,眼前势将身形败露,为这个人发现不可。 黑夜里虽然并不能十分看清这人的形相,却也能瞧出一个大概。 一袭灰衣,瘦高的身材,虽是黑夜里,亦能看见他转动的那双凌人眸子,敢情是菁华内蕴。 海无颜心里不禁怦然为之一动,再仔细打量对方这个人,一张森沉的长脸,浓眉,散披在后脑的长发,与颁下的那部胡须极其仿佛,看来都是花白颜色。这些看在海无颜眼睛里,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他紧接着发现了对方另一特征,断臂,才恍然大悟,确定了这个人的身分。 来人的这番形相,已毫无保留地说明了他的身分,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海无颜一经确定了对方身分后,由不住一股热血直贯丹田,有一种跃身欲出的冲动,可是他的理智却制止了他这么做。 他一直还认为这个宫一刀仍然留在不乐岛上,想不到在这个要紧关头,他竟然也现身来到了西藏。一个白鹤高立,已经够瞧的了,想不到现在又加上了这个宫一刀,看来未来鹿死谁手还真是未知之数。 海无颜万万不曾料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碰见对方这个大敌,由于这个宫一刀来得过于突然,倒使他一时不知如何应付。 再者,宫一刀既然就在眼前,那么白鹤高立是否也在这里呢? 想到了这里,海无颜又焉能不为之惊心? 虽然以他今日功力,未始不能与对方放手一搏,决一生死,只是眼前显然还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有了这些顾虑,海无颜便宁愿暂时稍安勿躁了。 宫一刀身形一经现身,先是一声不哼地左右打量了几眼。只见他腰身微欠,有如脱弦之箭般地,“嗖!”一声纵了出去。这一个窜纵之势,便把他身子足足带出了六七丈外,紧接着再一纵身,已消失于黑夜之间。 海无颜颇能当机立决,就在宫一刀第二次纵出的同时,他单手微微向着身下帐篷轻轻一接,借势在空中一个翻身,翩若燕子一般地落下地来。紧接着他跨前一步,极其迅速地撩开宫一刀帐门,翩然进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8节 帐内只燃着豆大的一点灯光,却已是够观察一切。 倒是很简单陈设,炕上仅铺陈着一面棉褥,由褥上的印痕看来,对方似乎与海无颜一样的是采取静坐来代替睡眠。 榻上还陈有一具皮草本,显系宫一刀随身之物。 宫一刀乃是当今字内最擅施刀的能手,此时此刻榻上竟然留有他那口仗以成名江湖的长刀。 海无颜看到这里,不禁暗暗一笑,显然这是对方一个不可饶恕的疏忽。 就在他正待以极其快速的手法,去验看一下对方革囊之内藏有什么物什的当儿。 猛可里,一丝凉风袭向他身后。像海无颜这般身手之人,自是感应极其灵敏,这一丝凉风袭来,立刻使他感觉到有了破绽。随着他头偏之处,左侧方一扇窗户,正似初初放下,那将放未下之际,更似有人影微闪。 海无颜一惊之下,自是不便再在此逗留,双手轻轻向后虚按了一下,施展了一式“风袭露”。这一式罕见的轻功身手,设非是像海无颜这等人物施展出来才见功力。 但见眼前海无颜硕大的人影,霍地向幕壁上一贴,随即无踪。乍看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玄功异术,其实却是利用快速的身法把几个动作尽快地揉成一体而已,待到这个动作完成时,海无颜已来到了帐幕之外。 这真是奇快的一瞬间。 海无颜的身子方自纵出,即发觉到宫一刀由另一方转回的身影,若非是他及时遮住了身子,可就保不住露了行藏。 于此同时,他却看见了另一条人影,在宫一刀身形出现之先的一霎间,飞上了一座芦舍,快速地影住了身子。 三个人显然都是一等一的轻功身手,而时间的安排,身形的出没,简直形同“追迷藏”,自然这其中包藏着的无形杀机,却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宫一刀去得疾,回来得也快,身子一经转回,顷刻之间,便已然潜返其所居住的帐幕之内。 海无颜简直有点像是被人嘲弄的感觉,眼前的宫一刀可以不计较,那个暗中向自己窥伺的鼠辈,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他不过。是以,就在宫一刀方自潜返入屋的同时,他已倏地纵身而起,向着方才那个夜行人落身之处扑了过去。 海无颜看准了那个人必然还藏在原处,只是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只作势把他逼出而已。 果然,就在海无颜身子方一落下的同时,一条人影倏地由帐上升起,身法之快,极其惊人。紧接着这个人竟然施展出“细胸巧翻云”的一式轻功绝技,双手蓦地向后一挥,“哧”地向前足蹿出六七丈开外。 海无颜倒是没有想到来人轻功竟然如此杰出,分明一流高手,正因为这样,他也就越加地放他不得。 一遁一追,有似流星赶月。 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来到一片山坡荒草地方,原是一块牧畜地方,冷月稀星,四野肃然。 海无颜决计不要这个人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人却也似没有再离开的意思。就在海无颜再一次地袭身来近时,这人已倏地转过身来。 “怎么,”那夜行人道:“咱们有什么仇?你还要追到底么?” 分明女子口音,随着话声出口,只见对方那个娉婷的影子,轻轻晃了一下,一头秀发己自披散下来。 原来方才是束发乔装,这一刻落下了长发,便是一个十足的姑娘人家了。 海无颜一惊之下,不禁呆住了。 其实他们彼此虽说得上久违了,然而凭着过去的相知熟捻,在她一开口说话的当儿,海无颜就该立刻猜出来她的底细。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是你!” “怎么?”那个姑娘人家上前一步,用着冷峻的口吻道:“很失望是不是?” “这可好,”似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较伶牙俐齿:“几年不见,连我的声音都忘了!” 站在海无颜面前的这个人,高高的个头儿,细细的腰肢,分明美人胚子,海无颜素日何等精锐的眸子,想不到今夜居然会看走了眼,把个娇滴滴的姑娘人家当成了大男人,可真是荒唐极了。 偏偏这又是最最不应该唐突的一位主儿! “幼迪……”当他这么轻声呼唤着对方时,仿佛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昔年的无边岁月,只觉得心眼儿里说不出的一阵子酸楚,下面的话反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面前的这个姑娘,眉如远山含黛,眼比澄波还秀,那副含涵着“热情”“冷酷”像是两种极端的面颊,给人所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会轻易忘怀的。 “燕子飞”潘幼迪,这个曾经在武林中光芒万丈的名字,也不会因为她的短时销声匿迹而被人淡忘的。 风很大,很冷,尤其是由高处下来,贴着地面吹过来袭在身上,真像是万把针扎的那个滋味。 两个人停立在风里,都像是被风塑住了,冻住了。 “唉……”这声叹息像是出自潘幼迪唇里,声音包含着无限的凄楚:“也许我们是不该见面的。” “已经这么多年了。”脸上带着一抹微微的苦笑,她抬起那双像是含蓄着无限情意的眸子,打量着这个使她痛苦、矛盾的男人,又点了一下头:“你多珍重吧,我走了!” 说了这句话,她倏地转过身子。 “慢着!”海无颜上前一步:“幼迪……你……来了?” “嗯!” 轻轻啃咬着下唇儿,潘幼迪缓缓地回过身来。 “怎么,这个地方我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海无颜轻轻哼了一声。 矩暂的沉默,使得他又回到了原来的那种“傲气”,他一直是不太甘心在女孩面前低头的。 “你知道,这个地方很危险!” “我当然知道!” 说时,潘幼迪轻轻地抱着自己一双胳膊:“你指的是布达拉宫那个老喇嘛?” “不错!”海无颜道:“他叫扎克汗巴,是一个很厉害、不易招惹的人!” “啊?可我也没有去惹他呀!” 微微笑了一下,她斜过眼来瞧着他:“我看倒是你在惹他吧!” “唉!”海无颜看着她,用着深沉的声音道:“原来你一直都在跟着我。” 潘幼迪倏地背过了身子,象是默认了,却又似在无言地抗议。 她的委屈太多了,恨更多!这些可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 “你这又何苦?又为了什么?” 海无颜说到后来,颇是自惭地垂下了头。他紧紧地咬着牙齿,像是在咒恨着什么,早已是无可奈何了,恁地又吹起了无限涟漪。 “哼!问得好!”潘幼迪倏地又甩过脸来。 这一霎她面白如霜,秀眉斜挑,真够冷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正是我想要问你的,你倒是问起我来了!” 海无颜扬了一下眉,摇摇头,着实不敢接触对方那双眸子,他气馁了。 “哼……男子汉,大丈夫……” 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这一霎她竟然会用这么冷厉的口吻去责骂对方。 “我看你简直不像是个男人,呸!”她的眼睛红了,声音也抖了:“你……你简直连我们女人都不如。” 说了这句话,再也忍不住瞳子里的泪,一串串就像是小颗珍珠似的,洒落向地面。 抬起袖子来,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望着冷风大声地抽搐着,却是难以抑制着泛自心窝的伤楚。 海无颜只是木然地看着她,他的脸色很白。 潘幼迪抽搐了几声,用着惯常的坚忍,再一次吞下了心里的冤气。 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可好,跳崖死了,出家当姑子,天涯流浪……像个没庙的小鬼似的,这些都不关你的事,只以为你是铁打的汉子,铜浇的心,这辈子是动不了心了,可又怎么见了别人,就那股子体贴劲儿……你,海无颜你真的是那种人么?” 抹出了鼻涕,甩向野地里,在脚后跟上抹了一下手指头,再一次地打量着他。 他像是负心的人么?不!死了她也不能信! “为什么?”再一次地盯着他,脸上表情交织着歇斯底里:“难道我眼睛瞎了?你,死人……你倒是说话呀……” 对海无颜来说,这可真是破头儿第一遭,怎么也不曾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她,竟然会变了,今夜的这番盛势凌人的暴相,确是他前所未见的。 他又能说什么,自己心里明白,如果能说的话,又何必等到今天。 冷冷地摇了一下头,他喃喃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微微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正如你刚才所说,就算你眼睛瞎了吧!” 说了这句话,他那双深锐的眼睛,含蓄着无限关怀,盯视在潘幼迪脸上。 “幼迪……我对不起你……把我忘了吧!” 说了这几句话,他的脸色黯然了。拱了一下手,他正要转身离开。 “你别走!”潘幼迪忽然出声唤住了他。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激动的表情,却能见噙着晶莹泪水的那双眼睛,她前进了一步:“咱们好合好散,只要你把话交待清楚,我拨头就走!说一辈子不见都行,可是像这个样,什么都不说,就想把我给打发走,哼,可没那么容易!”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道:“我会给你有所交待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幼迪,你变了!” “我变了?!” 声音里充满了忿悉与嘲笑:“我为什么不变?天也会变,石头也会变,我看你才更变了!” 海无颜这一霎脸色变得十分严肃。 只是在潘幼迪面前,他终不忍发作,苦笑了一下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潘幼迪这一霎面白如纸,她紧紧地咬着牙,聆听之下,冷笑不语。 海无颜看看无能说动与她,只得轻叹一声,掉身自去。 他身子方自转过来,只觉得头顶上忽地一股疾风袭过,面前人影一闪,潘幼迪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去路,站在距离他面前丈许之外。 海无颜微笑了一下,照样举步前进。 潘幼迪娇叱了一声:“你敢!” 话声出口,手腕乍翻,已把那口随身的“玉翎宝刀”撤到了手上。一蓬刀光,直逼映向海无颜面颊。 前文曾道及潘幼迪乃是当今最擅施刀的杰出高手之一,当世若谈到刀法,似乎也只有不乐岛的那位二岛主宫一刀,才堪与她一决胜负。 这一霎,正当她气愤头上,出刀之快更是出入意外,刀光如银空闪电,甫一脱离刀鞘,转腾之间,已临向海无颜面门正前。 以海无颜之绝世身手,自不会任人之刀剑加项,可是这一次他却是连闪也不闪一下。 强烈的刀光,在潘幼迪神出鬼没的惯常变化刀法之下,一声呼啸,己临在了海无颜眉睫之上,然而来得快停得也快,就在这一霎,却忽然定住了,刀锋与面门两者之间相差不及一寸。闪烁刀光也照亮了海无颜的脸。 那张脸上何尝带有丝毫惧怕的表情?!紧接着,他那双冷峻却又似含有深刻情意的眸子,已盯向潘幼迪脸上。 “你的刀法大有可观!这一招确实诡异莫测!只是刀气显然不足……这证明你并不是真有杀人的意思!” 说了这句话,海无颜再不多说,遂即举步前进。他每进一步,潘幼迪的刀便情不自禁地向后收回了一些,直到他从容地自眼前离开。 收刀回鞘,潘幼迪已是泪眼阑珊。 ※※※ 海无颜度过了最长的一夜。 他原是有坚毅实力的人,然而今夜在他偶然地见到潘幼迪之后,一颗心整个地乱了。 往事一幕幕地映向心田,既非铁石心肠,焉能真的无情悃,准又能体会出他内心的无限凄苦?! “幼迪!幼迪……”心里频频地呼唤着:“我的心迹只怕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何以今夜逼我思量……” 心念未完,眼前却又浮起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无忧公主”朱翠。 这个影子陡然地由心田升起,所带来的压迫感觉,似乎较诸潘幼迪更为强烈。 猝然间,如同当头响了一声鸣雷。忽然间,他似乎才明白到自己远非早先自我估计的那般强大,强大到可以完全摒弃儿女私情于度外,作一个来去自如,不染微情的顶天立地奇男子。 这一刹那,他才发觉到自己敢情是错了。 这一念之兴,惊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很明白这个道理,自己设非能做到超然于情欲之外一个无为隐士,便将不免要面对现实,周旋于潘朱二女之间,作一取舍。即使如此,亦非全策,终得贻笑江湖,沦为忘情负义之人!天可怜,他却连专情一女的意愿都难以达到。 上天似乎有意在捉弄他,竟然安排他在避情于潘幼迪的中途,更加错误地结识了朱翠,便使得这其间的感情纠葛更加错综复杂,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多少年以来,自从负伤于“白鹤”高立的奇妙掌力之下,从背后“志堂穴”上现出了那一点梅花痕迹之后,他就一直在忍受着这不可思议的伤痛折磨。 这个天底下,还不曾听说过一个人能在所谓“一心二点三梅花”这般离奇莫测的掌力下逃过活命,有之,他大概就是唯一个活着的见证了。 正因为他是唯一活着的一个人,他就得付出“不死”的代价,日受痛苦的折磨,这种痛苦确实使他觉得有时候远比死亡更悲惨,更痛苦。 因为死亡本身是没有痛苦的,天底下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忍受痛苦。 忍受痛苦不是没有代价的。 海无颜之所以百般求生,无非是期望着有复仇的一天,如今虽然说时机并没有完全成熟,可是已经接近了,甚至于可以说就要来到了。 也就是这将到未临的一瞬间,最难忍受。 一阵近乎于麻痹的感觉,起自丹田,迅速地汛及全身,在攻心的奇痛之下,他全身簌簌地战抖不已,一颗颗的汗珠,由两眉交结之处滚落下来。 此一霎他全身如棉,仿佛被人把身上的骨头抽走了一般,如果有人在这时向他伺机出手,他也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了! 多年以来,他已习惯了这种痛苦的折磨,也知道如何来忍受它,尤其近来功力大进之后,已能把这种痛苦减低到最低程度,利用他本身所焙炼的内元炁火,渐渐把痛苦消于无形。 约莫有盏茶之久,他几乎已经瘫痪的身子,才又坐了起来。 能够焙炼出本身内元炁火,那还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这是他久已期盼的内功成果在他坚毅的信心与苦练之下,终于达到了目的,这其中却与“西天盟主”邵一子所赐赠的“铁匣秘芨”有着微妙的关系。 原来铁匣秘芨中的薄薄十二页绢册,记载着当年乾坤二老二天门的武功精髓,邵一子之所以未能得窥其中堂奥,那是因为他本身功力智慧未能达到阅读贯通的境界,是以虽怀有如是罕世奇宝,竟未能领会其精妙于万一,殊为可叹。 海无颜情形可就不一样了,他原有极为扎实的武学基础,智力、学识均过人一等,更加以他精湛的武功造诣,是以这卷二夭门秘芨一经到手,只需细心阅读,身体力行,顿生奇效。只不过其中若干二天门菁英功力,须待他本身功力精进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着手练习。尽管如此,他已是受益不浅了。 子时前后,任三阳翻身下床,见海无颜榻上盘膝练功,讶然一惊道:“啊,你倒是起得好早!” 海无颜度过了漫长的一夜,痛楚既失,又复菁华内聚,微微点点头道:“你也该练功夫了!” 任三阳哑然笑道:“比起老弟台你来,鹅这功夫可就不足看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练‘雷奔气功’的,倒也不容易了!” 任三阳叹了一声道:“不瞒海兄你说,鹅这功夫不好也练了有二十几年了,可就看不出有什么大长进来,也罢,兄弟你是个大行家,今天鹅就当着你的面献献丑,也请你指教指教!” 海无颜自收服任三阳之后,这一路相处下来,颇觉他直率憨厚,对他已有好感,听他这么说也就不谦虚地点头答应。 任三阳见状大力惊喜,当时抱拳道了声:“献丑!”随即演习起来。 只见他身子微微下蹲,双手后背各按两腰,就这样摆起了老虎步子,每走一步,即深深吐纳一次,每到后来吐吸声音更为沉重。 这样,走了三转,站定抱拳笑道:“献丑,献丑,老弟台你多指教!” 海无颜点头道:“可惜,可惜……” 任三阳一怔道:“怎么回事?” 海无颜微笑道:“你所练的这种功夫,虽然也是经过名师指教,名曰‘上下奔雷’,久练自有奇效,只可惜你未能配合得好,是以久年苦练,犹未能看出大效果来!” 任三阳喘息道:“说的就是了,老弟你多指教!” 海无颜道:“练这门气功,必须先要由内功调息着手,要到内元有了真火,再加以吐纳配合,便可坎离相济,而看出大功效了!” 任三阳苦笑道:“老弟台你这么一说,便可知道是个大行家。不错,这一点鹅也不是没有想到,可是嘿嘿,要练到内元生火,可是谈何容易?!” “那也不尽然,只要你心领神会,明于入手,以你如今的功力基础,不过半年即可达到。” “啊!”任三阳精神一振道:“真的?” 海无颜道:“且把你所练内功字诀报来!” 任三阳呆了一呆,期期未能出口。 海无颜冷笑一声道:“怎么,还有什么忌讳么?” 任三阳哑然一笑,自己也以为此番矜持乃属多余,当下忙自抱拳道:“岂敢,岂敢!”随即拍出了“正、乙、方、圆、烹、浮、散”七个字诀。 海无颜略一闭目,思忖了一下,又自睁开了眼睛。 任三阳期期地道:“怎么?!” 海无颜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和四川巴家门倒是颇有渊源了?” 任三阳一惊,笑道:“高明,高明,不瞒老弟台你说,巴家门的七代祖师巴九峰老爷子,就是鹅的亲娘舅,鹅们还是亲戚呢!” 海无颜道:“这就难怪了,你方才所拍的这七字功诀,想必是得自令堂所传的了!” 任三阳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海无颜冷笑道:“那你方才所练的奔雷气功,何以又得自陕南‘秦门’?!” “唉!老弟台!”任三阳张大了嘴道:“鹅算是真服了你了,鹅本来就是陕南秦门出身呀!” “这就难怪了!”海无颜微微一叹:“错就错在这里了!” 任三阳一怔,一时还转不过话来。 海无颜冷笑道:“你练习令堂所传授的内功有多久了?” 任三阳想了想道:“噢!那可早了,在鹅还没有入陕南秦门之前的事了!” “这就对了!”海无颜冷笑道:“你应该知道,这两门武功在先天上就是背道而驰的,巴家的五行真气与秦门的奔雷功,一练中庭一走丹田,虽不能说犯冲,却是格格不入,你竟然如此糊涂,白白糟蹋了数十年大好时光,难道你秦门的师父,竟然会没有发现么?” 任三阳聆听之下顿时就呆住了。 过上好久,他才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一说,鹅才明白了,其实这件事鹅早就疑心了,只是还拿不准儿,你应该知道,巴家九太爷在时,与秦门有过很深的过节,因为这样,鹅就不便向师门提起,唉唉……” 一面说,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只管两眼发直,就不再吭声了。缅怀着过去虚掷了的无限岁月,内心又岂仅仅只是追悔而已。 海无颜惋惜地道:“事情既已过去,也就不必再追悔了,即日改正,也还不算太晚!” 任三阳精神一振,随又气馁地摇摇头苦笑道:“还不太晚,鹅今年已七十二岁了!” 海无颜道:“武林中大器晚成的例子多得是,从今天开始,总不为迟。” 任二阳似乎又被激起了一些信心,眼巴巴地看向他道:“老弟台,鹅可真是心里窝囊透了。” 说到这里顿得一顿,随即落下泪来,却又看向海无颜道:“兄弟,你看鹅该怎么办呢!” 海无颜道:“你不必灰心,你过去多年努力,虽然未臻理想,到底功力尚在,内元根基必然极为稳固,我们结识一场,总算有缘,我如今电送你一个七字口诀。只要顺序练下去,必有奇妙之境!” 任三阳一时老泪纵横地道:“老弟台,果真这样,你可是鹅的大恩人了!” 一面说,深深向着海无颜一连打了几躬。 海无颜摇摇头道:“不必这样,这次你同我出来,果能找到藏宝,造福藏人,也算是助我完成了一件功德,我无以为报,这七字真诀,就算是我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吧!” 任三阳叹息道:“你这么一说,鹅就更觉得惭愧了!” 即见海无颜嘴唇微动,任三阳连连点头,脸上现出一番极喜之态,敢情海无颜施展传音入秘已把那内功中极为宝贵的“七字真言”传授了对方,自此任三阳茅塞顿开,大为长进,后话不提。 任三阳喜极之下,立刻便要按决试验试验。 海无颜透过幕窗,向外看了一下道:“时间已不对,今天已错过,明天再开始吧!” 任三阳连连道:“是是是,鹅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兄弟,今天这一天,鹅们得干点什么呀?” 海无颜顿了一下,点点头道:“想不到这个乌苏家里竟然是卧虎藏龙之处,也许你这不知道,我们一个最大的劲敌也住在这里!” “是谁?” 一听见劲敌,任三阳显然吓了一跳。 “宫一刀!” 这三个字一传进任三阳耳中,果然令他心头一惊。 “这么说……难道不乐岛的三位岛主全部出动了?”一想到不乐岛,任三阳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那么的沉重,确是有点心惊肉跳。 海无颜摇摇头道:“目前情形还不清楚,也许他们不会都出动的,而且白鹤高立那个老怪物的踪影始终还没现,不过我却有一种预感,他快出来了!” 任三阳问道:“你已经见着了宫一刀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昨天夜里,他却没有看见我。” 任三阳嘿嘿冷笑道:“这个家伙我是久仰了,一把快刀确是当世无双,厉害得很!” 海无颜点头道:“确是如此,所以今后对于他要特别小心,你以前没有见过他?” 任三阳摇头道:“没有,怎么?” 海无颜道:“很好,我过去与他照过脸,虽事隔多年,却难说他不认识我!” 提到了过去,海无颜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仇恨的阴影,其实以他今日之实力,自信可以制胜对方,只是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倒也不在乎一时片刻。 这笔旧账当然是一定要算的,他却并不急于一时。 ※※※ 宫一刀大咧咧地坐在一张藤椅上,冬日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他似乎很舒服地在享受着片刻温暖。 毕竟在这个地方,像今天这样的天,这样的阳光是颇为难得的。 只可惜,他身边的环境不尽理想,应该说太乱嘈了,那是一片铺有青石板,平整的宽大庭院,四周回廊环绕,只是却挤满了人。 人种杂得很,有汉人、蒙古人、哈萨克人、西藏人,当然要以后者所占的人数最多。 这就是此处主人乌苏的居处。 他虽是出身藏族,惟早年在中原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已经习惯了汉人的生活,其实包括他那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都是在中原内陆学会的,返藏之后,投身宫廷为玉室效力,家业日大,水涨船高,排场也就跟着大了。 就拿他现在居住之处的这边家业来说吧,可就是摹仿着汉族大家富户的排场来兴建的。 乌苏这个人,黑瘦黑瘦的个子,称得上“瘦小干枯”,终年一身黑衫,留着小八字胡,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并排与宫一刀坐在一块。手里玩着一对“铁胡桃”,脸上带着笑,不时地由鼻子里“哼哼”两声,这也是他的怪习惯之一。 院子里摆着四个兵器架子,包括十八般兵器,只要能报得上名字的,这里都有。 沿着院子四周,另外设有长条的板凳,也都坐满了人,看样子这里像是在举行什么武术观摩大会似的。 瘦小干枯的主人乌苏起来说话了,赢得了一阵子掌声,然后他才又用汉语演说一遍。 大意是今天很荣幸,能够请到了中原第一奇人宫先生来到了这里,宫先生的武功反正高得不得了,称得上当世无双,主人本人既喜武术,家里会武的朋友也很多,所以特别商请宫先生给大家指教一二,请大家不要客气,无论是谁,都可以当面向宫先生请教。 这番话一经说完,再次又赢得了满堂的掌声,叫好之声此起彼落,乱成一片。 乌苏说完话,随即坐下来,向着宫一刀抱拳呵呵笑道:“宫先生,你看这样可好?” 宫一刀脸上始终现着微微的笑,说真的,自从他现身这里以来,并不曾好好打量过现场各人一眼。 虽然他知道此间主人习武成风,手下众多食客,凡是精于武功,必蒙上待,所以其中不乏拿刀动剑的朋友。然而老实说,这些并不能提起了他的兴趣。 以他今日身分,自视之高,自然还不至于无聊到来这里为乌苏帮闲的地步。当然,他有他的打算。 乌苏也有乌苏的打算,自从他被扎克汗巴逼迫离宫之后,无时无刻他心里都在想着要建立起一份属于自己的势力,他当然知道扎克汗巴此人武功高强,势力庞大,与他明争,目前确实还不是时候,但是如果能拥有一份自己的武力,最起码便使得对方对自己有所顾忌,一旦时机成熟,便可与其一争短长。 目前这一场比武竟技,便是基干他这种心理因素展开的。 宫一刀其人乌苏并不认识,只是对方所代表的不乐帮,他却不只一次地听说过,其实不乐帮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有多大,多少势力,他压根儿是一点也不知道,只以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强盗罢了。 在乌苏私心里想,如果能把这些武功高强的强盗收纳到自己手下,要他们为自己效力,便有足够还可能超过扎克汗巴的实力,一旦“太阿倒持”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这只不过是乌苏私下里的打算罢了,至于事情的发展是否能如其意,那可就不知道了。 眼前的情形是,乌苏想要见识一下宫一刀的武功,看看他配不配承受自己的抬举。 乌苏的手下似乎都到齐了。 当然,现场也有几个例外的观众,因为偶然的借宿,而赶上了这场热闹,像海无颜、任三阳便是两个例子。 混身在人群里,由于衣着的随便,海任两个人看起来一点也显不出特殊。 虽然如此,海无颜仍然防范着,不欲被宫一刀认出本来面目。好在那种连头带脖子的帽子往头上一套,露出来的五官已属有限,这种情形想要被人认出来,诚然是不可能之事了。 任三阳坐在海无颜身边,两只黄眼不时地向着场子里瞟着,却见一个黄发瘦高汉子,歪歪斜斜地已走进了场子。 “哈!”任三阳向身边的海无颜道:“这一下有乐子可以看了!” “怎么,这个人你认得么?” “过去见过!”任三阳很留意地打量着那个黄发人,冷笑道:“黄发鬼范江!是一名犯案累累的大盗!” 海无颜微笑道:“这就难怪了!” 如非犯了案,官兵捉拿得紧,中原呆不住,谁又会想到逃来西藏安身? 他二人说话之间,这个范江已来到了场子里,先是向着四周抱了一下拳,见过了礼,赢得了满场的掌声,随后他遂向乌苏、宫一刀面前走过来。 “噢,是范师傅!”乌苏似乎对这个范江不敢轻视,站起来抱了一下拳:“怎么范师傅也要下场子玩玩么?” 范江哈哈一笑道:“宫一刀的大名,在下久仰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少不得要讨教讨教!” 乌苏因知这个范江身上功夫不弱,想不到他居然主动地第一个向宫一刀挑战,正是衷心乐意之事,聆听之下,连连道好,拱了一下手随即坐了下来。 宫一刀虽然耳听了这一番话,却是连范江正眼也不看上一眼。 太阳温暖得很。 宫一刀直直地伸着两条腿,让整个的身子都沐浴在阳光里。 “黄发鬼”范江目睹着对方这副形相,不觉有气,无如心目中对方这个人确实厉害,倒也不敢造次。 “宫兄,在下范江这里候教了!” 话说出口,范江双手虚拱,十指箕开,却已把内力聚集在两掌十指之间。 宫一刀总算张开了昏昏欲眠的一双眸子。 他虽然睁开了眼睛,无如那双眼珠子却就是不向对方瞟上一眼。 范江虽然滚马江湖,称得上是老江湖了,但是显然还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对这位不乐岛二岛主前后两次称呼,听在对方耳朵里,直觉得“刺耳”得很。 “宫一刀”“宫兄”都犯了这位二岛主的大忌。 “宫一刀”,提名道姓,显然大不恭敬。 “宫兄”,哼,凭你也配。 就凭这两声称呼,宫一刀已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他故示不屑地连正眼也不瞧对方一眼,其实对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观察感应之中。 果然范江被激怒了。众目睽睽之下,宫一刀的这种当面奚落,简直比骂他还厉害。 一旁的乌苏大是诧异,在他认为天下岂能有这么不通俗理之人? “喂,宫先生!这位范师傅在向你请教呢!” 乌苏还怕他听不见,所以特别在旁边提了这么一句。 宫一刀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知道了!” 范江脸上倏地泛出了一片青色,一声怪笑道:“姓宫的这是瞧不起我,既然这样,我们就手底下见高低吧!” 话声出口,范江整个人身已狂扑了过来。 这种近距离的交手,全仗猛狠快准。 范江似乎早已观察好了出手的部位。是以,就在他身子一经扑上的当儿,两只手已如同两把利刃,分别直向着宫一刀两胁之间插了下去。 这一手确是出人意外,身为主人的乌苏大吃一惊,“啊”地叫了一声。现场观者,也都情不自禁,群声大噪起来。 宫一刀坐着的身子,仍然还是坐着,只不过是适时的抬起了他的那一只独臂而已。 看来那只是一个极其简短的动作,一旋、一推二式而已。再简单也不过的两个式子,只是当受者却并不这么认为。 事实上,出手者范江,却遭受到了无比凌厉的反击,在对方那一旋、一推两个极简单的式子里,他整个身子直如落絮飞花一般地狂飘了出去。足足飘出了有三四丈远近。“噗哧!”一声,落下去的一双脚,由于失去了劲头儿,竟然把芦席顶的羊皮帐篷给踩了个大窟窿。 现场各人似乎还没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反觉得范江这种不战而退的动作好笑,俱都拍手大笑了起来。 “黄发鬼”范江可是心里有数,他清楚得很,自己如非见机退身得早,只怕这时递出去的两只手已经废了。虽然如此,要想就这样让他忍下了这口气,认败服输,那可是太窝囊了。 “好招法!姓宫的,你再接着这个吧!” 话声出口,就只见这个范江陡地双臂一振,由陷足的芦篷里拔身而起。 这一次他的攻势是居高临下,较之先前那一次更见功力,身子一经扑下,右手“云龙探爪”,直向着宫一刀头顶上抓按了下来!整个身子却霍地向上收起,全身的劲道俱都集中于右手独臂之上。 这一掌端的是厉害得紧。 现场各人目睹及比,俱都由不住爆雷也似地喝了一声彩,在他们判断,这个宫一刀无论如何是难以逃开了,那真是惊险绝伦的一霎。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范江的这只手掌眼看着已将接触到宫一刀头顶的弹指间,宫一刀的那只独手才霍地举了起来。 宫一刀神色极为从容,甚至于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这只手举得不疾不缓,五指箕开,只听见“啪”的一声,已和范江的那只手掌迎在了一块。非但如此,双方分开的五指已揸在了一团。活像是场子里耍把式卖艺的,范江的身子拿大顶也似地立在了空中。 看到这里,四下里由不住又是爆雷也似地喝起了一声好。 宫一刀脸上依然丝毫不着表情,只是举着他那一只独臂,范江也依然倒立如故。他的脸极见狰狞,不过是短短的片刻,他那张黄脸,已变成了赤红颜色。 看到这里,四下里反倒静了下来。大家似乎都充满了怀疑,这哪像是在比武?简直是在玩把式嘛,就连任三阳心里也有些狐疑。 轻轻用胳膊碰了身边的海无颜一下:“兄弟,这是在干什次?” 海无颜微微冷笑了一下:“宫一刀未免太狠了一点,你难道还没看出来么,他在下毒手了!” “这……” 任三阳实在是看不大出来,仿佛只见那个范江脸上现出极为痛苦的表情,却不解既然如此痛苦,何不翻身而下?难道说宫一刀手上还有吸力不成? 思念之间,即见“黄发鬼”范江那张脸已变成了紫色,大颗大颗的汗珠,由他脸上直淌下来。 任三阳这才吃了一惊,暗付着不妙,看来宫一刀果然是要下毒手了。 海无颜冷冷一笑,他本不欲显露身手,无如救命要紧,当此要命关头,也就说不得要插手一管了,心念微动,海无颜探手入怀,已摸出了小小一枚制钱,当下中指微屈,正待以“弹指金钱”的功力,用迂回出手法,将这枚制钱打出。 无如人同此心,却已有别人为他代劳了。 一线细若游丝的浮光,陡地划空而至,如非目光精湛之人,简直万难看清。那是一截极为细小的小小松叶,夹着一股细微的轻啸,在外人难以察觉的情况之下,陡地飞临向宫一刀面前。 海无颜几乎已将弹出的手指,在目睹及此的一瞬,突地止住。 休看宫一刀如此了得之人,在面临着这枚小小松针的威胁之下,却不能不加以理会。先是他面色一怔,那截空出的袖子,竟是无风自起,迎着面前的松针兜了过去。同时之间,右掌向外一吐一扬,嘴里叱了声:“去!” “黄发鬼”范江的身子,就陡然间被摔了起来,足足飞出了两丈开外,直向场子正中坠落了下来。 四下里目睹及此,俱都发出了一声惊呼,纷纷都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眼看着空中落下的范江,想是力道过于疾猛,身子摇了一下,“扑通!”摔倒在地,就地打了个滚儿又站了起来。 “好……姓宫的……你这是……下毒手……” 一面说,他抱着那只像是瘫痪了的右臂,一副咬牙切齿、痛苦到了极点的表情。却上来了几个人,赶忙把他搀住。范江一脸痛苦恨恶表情,还想向宫一刀交待几句体面话,却被身边人把他硬搀了下去。 乌苏见状像是吓了一跳,赶忙上去,用藏语文待了几句,要他们扶着范江回去疗治。容得范江被搀下去之后,他才带出一副敬慕的表情,转向宫一刀面前,连连抱拳道:“高明高明,果然是名家身手,佩服,佩服!” 宫一刀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只是注目着手指上一根小小的松针。 他当然知道这根松针绝非无故自来,偏偏来得正是时候,就在自己待以“内转气波”之功,将范江内脏震碎,使之死于非命的一霎间来到了眼前。 当时情形确是危机一瞬,宫一刀如果迟疑片刻,必将被这根小小松针射中两眉“祖窍”之间,由于他本身正在运施气血之功,休看这一枚小小松针,也能要了他的命,为此他不得不暂停力毙范江之心,算是放了他一条命,表面虽然未动声色,内心却把这个暗中施险之人恨入骨髓。 “好说!” 似乎这才想起了乌苏的话头:“老当家的,倒是看不出你这个庄院里,敢情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失敬,失敬!” 一面说时,官一刀那双眼珠子,极其凌厉地已盯向一个角落,身子缓缓地已自位子上站了起来。 “这位朋友,你请出来吧!” 全场各人,俱都由不住顺着宫一刀目视处望过去,却听见“嘻嘻!”一笑,那个角落里站起了一个人来。 一身半长不短灰袄,外面还罩着一件羊皮褂子,敢情是一个花白头发的干瘦小老头儿。 任三阳一眼看见,由不住冲口而出道:“是他?” 海无颜用目光制住了他的冲动,只是冷冷道:“这一下我们更有好戏看了!” 却见这个前被海无颜疑惑为“红羊门”唯一传人的小老头儿,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袍子,一面嘴里“嗤嗤”有声地吸着烟,慢慢吞吞地步了出来。 场子里顿时起了一阵子耸动,包括这里的主人乌苏在内,都对来人这个又黄又干的小老头大感惊异。 乌苏固然不认识这个人,现场各人也不认识这个人。 说真的,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不知道。 乌苏一怔之下,忙自转脸,向身后侧方自己的管事梁威看去。 梁威也傻了。 “咦,朋友你是?……” 一面说,梁威慌不迭地跑过来,拦向对方面前。 在他眼睛里,像对方这种样子,灯草人儿似的,不要说上阵比武了,简直说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倒了,今天这种场合,他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 “怎么着?”小老头翻着他那双小眼,上下在梁威身上打量不已:“有什么不对么?” 梁威嘿嘿一笑,抱了一下拳:“对不起,请恕在下眼生得很,老兄你是……大名怎么称呼?” 瘦老头呵呵一笑,吱吱有声地又吸了两口烟:“我是路过这里,听说贵处有这个比武大会,所以来看个热闹。怎么着,要是贵处的主人不欢迎,我拨头就走。不是上门求事,你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干嘛?” 话声一落,只见他“噗”地一声吹出了烟烬,把那杆十分讲究的烟袋杆儿往脖子后一插,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 发声唤住他的,正是那个今日主宾宫一刀。 瘦老头原已转过身子,听见对方的招唤,才转过去的身子,随即又慢慢转了回来。嘻嘻一笑,他向着对方那个梁大管事缩了一下脖子,道:“怎么着,我就知道有人会留我,是不是?” 梁威心里虽是狐疑,可是宫一刀既然出声要他留下来,看来必有原因,自己也就不必再多事,当下向着对方拱了一下手,退步离开。 瘦老头这才与宫一刀照了脸。 “哼哼!”宫一刀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盯在对方脸上:“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暗下毒手,老朋友,对于这一点,你可有什么交待?” “嘻嘻,宫老当家你这是说哪里话,”干老头咳嗽了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老头子这一辈子只知道干好事,坏事可是一件也没敢挨,什么暗下毒手,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哼哼,老兄你客气了。” 宫一刀一面说缓缓抬起了那只独掌,掌心里平置着刚才险些伤中自己要害的那根小小松针,蓦地他朝着掌心用力地吹出一口气,掌中松针就如同来时一般疾厉,直向着对方那个小老头儿前额正中飞射了过去。 瘦老头忽然“啊唷!”一声,两根手指像是拿蚊子那么在面前一捻,已把射向前额的那根松针拈到了手上。 然而,宫一刀毕竟内力惊人。 瘦老人虽是功力精湛,眼前这一手却是始料非及,那根松针原已拿到了手中,却由于后劲比前劲儿更大,一时未曾在意,突地由他指缝里穿出,透着瘦老头身上的羊皮袄,直窜了过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39节 这一手局外人无从体会,当事人却是自己心里有数。 虽说是并没有伤着了皮肉,可是以瘦老人今日这样的身份,却已大大地觉得脸上无光,嘴里嘿嘿连声笑了起来。 “宫老当家的!你这是存心要找我老头子出丑!我看,今天这个架不打也不行了。” 说着,这个老头儿把那件半长不短的长衫往上拉了拉,向腰带里一掖。 “宫老当家的,你就高抬贵手吧!” 说话之间,他身子已缓缓向下蹲了下来,一双绿豆大小的眸子,一霎间蕴蓄着闪闪精光。 看到这里,场子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即使是不擅武功的人,这时也都看出来了,敢情这个外貌不济,语不惊人的小老头儿,原来竟然也是个练家子。 宫一刀看到这里,由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黑眉微微向上扬起,同时右脚后蹬,已把身后那张坐椅踢开一边,就势向前面跨进了一步。 瘦老人倏地一声长笑,声音似九幽鹤鸣。 “宫老当家的,你看招吧!” 声出人起,也许是本来就瘦小的关系,这一纵身起来,看来更轻飘,随着他张开的两臂,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只大鸟。“呼!”一声,已临向宫一刀当头。 好快的来势!看来似乎与方才的那个黄发鬼范江身手有几分近似,只是却远比他更快捷得多了。 像是疾风里的一片云,“呼!”一声袭近,蓦地就空一顿,带起了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在大片的衣衫影里,瘦老人的一只手掌倏地探出,直向着宫一刀当头拍了下去。 宫一刀身子向下一缩,右脚伸处,施展了一式漂亮的“犀牛望月”,那只独掌竖直了,猛地向上穿去,两只手掌并没有真的迎在了一块。 空中的瘦老人,霍地一收小腹,施展了一手极为漂亮的“细胸巧翻云”,整个身子霍地向后一收,随着他落下的奇快疾猛势子,已来到了宫一刀身后。 甫行落地的瘦老人,真是快到了极点。身子绝不少缓须臾,落地进身独掌平伸直穿,其势有如奔雷疾电,骈掌如刀地直向宫一刀背上劈来。 宫一刀容得他指尖几乎已经粘住了背上的俄顷之间,才倏地一个快速转身。 看起来,两个人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式子,两只手在几乎已经接触的瞬息之间,竟然双双擦身而过。 局外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透过海无颜目光所见,情形显然就并非这般。 在他们双方互迎的一霎间,两个人几乎都在变幻着姿态,短短的一霎,双方最少各挪变了五种以上的身法,而在最后看来非要接触不可的情况之下,却竟然错开了。 双方的势子是那般的疾! 宫一刀垫步拧身,“唰”地拧过了身子。 这一霎,他怒由心起,已然是动了杀机,独掌之上聚集着无比的劲道,决计要在紧接着另一次交手里,夺取对方性命。 然而另一方的瘦老人,虽然却没有恋战之心,两者互擦之间,疾若星丸跳掷般地,已飞出数丈之外。带着一串玩世不恭的笑声,只见他身子倏起倏落,一径地消逝于视线之外。 宫一刀脸上显现出一丝阴森森的冷笑,双方虽然两度交手,却并没有分出胜负,彼此心里有数,留一点下次再见的余地,也是好的。 主人乌苏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傻呼呼地向宫一刀盯着。 宫一刀冷笑一声道:“这个人,你以前可曾见过?” 乌苏摇摇头,转看向一旁的梁威道:“你见过他么?” 梁威摇摇头苦笑道:“这……这……没有!” 宫一刀脸上显现出一丝轻视的笑,虽然对方那个瘦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构成一个“强敌”的威胁,他却故意地不加以重视。 也许是一连两次当众逞能,都未能尽兴,尤其是陈现在现场各人面前的威风还不够,宫一刀决计要再次继续施展他的武功,用以服众。他慢吞吞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眼睛看向乌苏道:“还有人要来么,请不必客气!” 乌苏显然已对宫一刀心存折服,为了更进一步证实他的信心,乐得再继续观望下去。当下他随即向梁威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比武。 梁威当下用藏语、汉语分别宣布了一遍,话声方落,即听见有人喝叱一声,现场人影一连闪了两下,分别纵出了两个人来。 两个人一式的蒙古装束,即使容貌也十分相似,身材看上去也似乎相当,矮胖矮胖的,大冷的天两个人每人只穿着一袭单薄的衣服,捋着袖子,各人都露出黑乎乎的大片胸毛。 右面那个身材略为高一点的,手里舞着一对流星锤,两团锤影满空乱舞,嗖嗖之声实是惊人! 左面那个矮一点的,两只手上抓着一对畸形兵器,左手是一柄牛耳短刀,右手却是一根满牛剑刺的“狼牙棒”,两个人看上去是一般的狠。 两个人一经现身,立刻赢得了在场一个满堂彩! 他们似乎也都认识这对被称为“虎豹双雄”的蒙古兄弟,兄弟二人哥哥叫。‘铁山本”,弟弟叫“达木儿”,自从投奔乌苏以来,一直为乌苏待若上宾,乌苏为笼络二人为自己效力,除了为每人置有一份产业之外,还为兄弟二人各自讨了一房媳妇。这么一来,兄弟二人便老实心安地为他效力不再思迁了。 这时乌苏眼看着他们兄弟现身而出,心理不禁愣了愣,盖因为他知道这兄弟二人下手极猛,一经上阵,向来是联合出手,从来不知道顾虑出手之轻重,以眼前情形而论,对方宫一刀虽说是名重一时的武术大家,虽然俱知其武术精湛,但是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却是尚未可知。兄弟二人这么冒失联手,各出兵刃,就难免与不乐帮结下了梁子,岂非不智? 这么一想,乌苏便立刻大声喝止道:“你我兄弟还不快快收起兵刃,只可徒手向宫老师请教!” 话声方出,即听宫一刀突地发出了狂笑之声。 “老当家的不用担心,这样才能一尽他兄弟所长,叫他们随意施展吧!” 乌苏愣了一下道:“这……这不太好吧!” 宫一刀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分别在对方兄弟二人身上一扫,再次落向乌苏脸上,微微冷笑道:“老当家的今天安排在下在此献丑,要是不拿出一点真正的能耐来,何以服众?叫他们不必顾虑,只管下毒手就是!” 乌苏还没来得及出口,即见兄弟二人中,那个手舞流星锤的铁山本,忽然大喝一声,一只亮光闪烁,足有碗口般大小的流星锤,已经脱手而出,忽悠悠直向宫一刀面前上抡来。 兵刃无限,惊得乌苏梁威二人慌不迭跃身场外,眼看着流星锤过处,划出了一道经天银虹,挟带着一股尖锐的疾风,直向着宫一刀当头猛飞过来。 那真是惊险绝伦的一霎!眼看着银光一点即将要接触到宫一刀的脑袋上,那颗头却在最后千钩一发之际,忽然转动了一下,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铁木山的流星锤简直就是贴在宫一刀的脑袋上,一个头一个锤,紧紧地相贴着那么转了一转。 这番惊险状况,直把现场各人都看直了眼,一时由不住爆雷也似叫起了好来。 叫好声还没有完全消失的一霎,却只见宫一刀那颗头忽地向外一甩,铁山本的流星锤蓦地反弹了起来,其劲道较诸铁山本所发出来的犹要大得多,忽悠悠,划出一道银光,反向着铁山本头上打来。 这一手更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中,由不住又自爆雷般地喝了个彩。 铁山本一惊之下,嘴里喝叱一声,脚上一垫步一腾身而起,右手向上一托,使了一个巧劲儿,居然硬生生地把这枚栲栳大小的锤头接到了手上。身子一拧,飘出了两丈以外。 四下里又是一声叫好,这场比武似乎发挥到了最高潮,铁山本身子虽然飘落出去,无奈加上他身上的力道,竟使他难以平衡,脚下一连跄了两跄,才自拿桩站住。 就在这一霎,另一方面的达木儿怒叱一声,身子一连两个快速起落,扑到了眼前。 这个达木儿看过去似乎较诸他哥哥更要凶猛十分,身子向前一欺,右手的狼牙棒,一式“横扫千军”,直向着宫一刀坐着的身子力扫了过来。 宫一刀鼻子里哼了一声,只见他坐着的身子蓦地向后一吸,变成了一个弓的形状。 这一当口,达木儿的狼牙棒,夹着大片疾呼之声,几乎擦着了他的胸衣,“呼!”一声扫了个空。 达木儿脚下一个快步,另一只手上的牛耳矮刀,蓦地向回里一带,雪亮的刀身,反挑着直向宫一刀心窝上挑扎过来。 宫一刀冷笑道:“好招!” 话声出口,那只独手霍地抡起,只见他五指箕开,蓦地向外一推,已把达木儿的刀锋紧紧夹于指缝之间,达木儿一惊之下,用力地向后抽刀。 宫一刀竟然借助他抽刀之势,整个身子平穿而起,呼噜噜一阵衣袂飘风之声,身形已飘出丈许以外。 原来有“虎豹双雄”之称的这对蒙古兄弟,一向极其自负,兄弟二人各有绝功,如非乌苏一力笼络,平日待若上宾,用了不少手腕,否则实难将他们留住。 兄弟二人心知乌苏将要建立起一份实力,以与布达拉宫的扎克汗巴分庭抗礼。便有意要争得领导之权,决计要使眼前的宫一刀知难而退。却是没有想到这个断了一只手,貌不惊人的老汉人,敢情竟是如此难以应付,兄弟二人联合出手之下,简直连对方的身边也摸不着,一时气急败坏,其势更难自己。 铁山本怒声用蒙古话向其弟打了个招呼,嘴里“哈赤!”叫了一声。 一双流星锤蓦地由左右两方,同时快速包抄起来,在流星锤运施方面来说,这一手叫“双飞燕剪翅”,两道银光,夹着两团栲栳大小的银团,直向宫一刀身上两侧袭来。 另一方面,达木儿配合着兄长的势子,脚下一连两个快速前进,又扑向了宫一刀后方。 兄弟二人由于多年联手合作,早已“心有灵犀”。铁山本流星锤出手,亦正是达木儿进招之时,狼牙棒施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宫一刀兜头盖顶地猛力直挥下来。 哥儿俩个大概已经尝到了对方的厉害,下手也就越加毫不留情,这一式联子前后夹击,确实厉害得紧! 宫一刀岸然站立的身子,看过去并无异动。然而,正当流星锤与狼牙棒,眼看着已将双双招呼到他身上的刹那之间,猛可里宫一刀那只断了膀臂的袖子,倏地向上飞卷而起,于是同时之间,他的另一只手,已飞快执出了背后长刀。 这一霎真是快了,随着他出刀的势子,一片银光,有如戏凤之龙,刀光过处,耳听得一片叮当声响。 “虎豹”兄弟上来得快,退身得更快,看起来有如风中枯叶,乍聚又散,双双一沾即退,饶是这样,却也吃了大亏。 敢情宫一刀这种“气波力功”盖世无双,由于手法诡异常规,就连现场旁观的能者如海无颜者,亦自信为其所欺。 随着对方兄弟二人的踉跄退势,可以肯定的他们两人都受了伤了。 一个伤在右肩,一个伤在右侧肋,出刀者分明手下留情,没有像以前那样施展他“断臂刀法”,确是难能之至! 铁山本一边的链子锤,唰啦啦缠住在了脖子上,空出的一只手,用力地按向右边肩窝,大股的血水由他按着的指缝里渗出来。 达木儿却似伤得比他更重,右侧肋下巴掌大小的一片皮肉被刀给片了下来,痛得他直往里面喝气,全身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 乌苏看到这里急忙出来,招呼着梁威等人,匆匆把这对蒙古兄弟给搀了下去。 经此一来,乌苏才算真正认识了宫一刀的真实功夫,又惊又喜,直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全场各人自目睹此一场决战之后,俱都暗自折服于宫一刀神威之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敢轻举妄动,出面与其较量了。 任三阳低骂了一声,看向身边的海无颜道:“鹅知道你是深藏不露,不轻易出手的人,鹅可他娘的真忍不住了,好歹也得跟他会一会,要是真不行,临场泄了气,兄弟你还得给我接着。” 说着就要站起来,身子才动,即被海无颜一只手按在了背上,任三阳倒是老实得不能动了。 “怎么回事?”任三阳不服气地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老小子神气活现的?”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总之,现在还没到我跟他见面的时候。这场热闹还没有完,好戏还在后面呢!” 任三阳道:“你是说?……” 海无颜微微一笑,却没有说出来。 是时乌苏已在现场交待了一番体面话,十分尊敬地陪着宫一刀进入内宅,现场即由梁威招呼着解散离开,海任二人也随众退出。 任三阳见海无颜一副安详淡然表情,不免好奇地问道:“兄弟,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说出来听听,还有这个宫一刀他到底又是怎么一个打算?” 海无颜一笑道:“亏你还是老江湖了,居然连这点道理都看不出来,他们这是互相利用,对我们却也没有什么坏处,往下再看吧!” 任三阳怔了一怔,道:“哦!鹅明白了,乌苏是想用宫一刀来对付扎克汗巴?他还想恢复他过去的声望权势可是?” 海无颜点点头道:“当然,这一点实在已很明显!” 任三阳仍然不大明白地道:“可是宫一刀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海无颜冷笑道:“这一点也正是我要进一步探知的,不乐帮向来行事独来独往,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人攀结,这里面必然大有文章。” 任三阳“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有道理,那么鹅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海无颜忽然警觉地往前面看了一眼,快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帐篷,迈步进入。 任三阳跟进去,想到他必然发现了什么。 可是当他进去之后,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怎么回事?”任三阳四下看了一眼,奇怪地道:“有什么不对么?” 海无颜道:“有人来过了!” “谁?”任三阳左右看了一眼,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态,海无颜不说话,缓缓走向一边观察那扇掩实的窗户,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指上沾了一些泥沙。 “哼!这人轻功很不赖,但他还是留下了痕迹!” 说时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另一处幕壁上摸了一下,指尖上又现了几颗沙粒。 任三阳四下打量了一眼道:“他是由正门出去的?” 海无颜摇摇头,眼睛往篷顶上看了一眼,身子霍地腾起来,一只手托向篷顶那一扇小小天窗,随即飘身而下,冷笑道:“就是由这里出去的!” 任三阳愕了一下,缓缓点点头道:“这么说这个人显然会施展缩骨之术了?” “不错!”海无颜道:“他原是想由前面出来的,正好碰到我们回来,我远远看见帐篷颤动,就想到有人出入,来看看有什么东西遗失了没有?” 二人随即各自检查了一下行李。 任三阳一面翻,一面大骂道:“王八羔子,果然被人动过了。” 一面说他拿起了一个皮银袋,上下抖了一下道:“哼,你看给翻得乱七八糟,倒要看看里面的钱丢了没有?” 海无颜道:“他是不会要你钱的!” 说着,他即系上了自己的行囊。 任三阳道:“你丢了什么没有?” 海无颜摇摇头道:“什么都没丢。” 任三阳也检查过了他的钱包道:“钱一点也没有少!奇怪,这家伙是打着什么主意?” 海无颜冷冷一笑,心里有数。 “这个人又会是谁呢?”任三阳道:“这可真是怪事?难道是扎克汗巴派来的人?” “这个可能不大!” “那会是谁?” 海无颜微笑了一下道:“你可觉得刚才在比武时,那个干老头儿走得有点太快了么?” “啊!”任三阳恍然悟道:“会是他么?” “错不了,就是他,”海无颜道:“由他刚才跟宫一刀动手的招式上判来,我更可断定他就是‘红羊门’当今唯一漏网的那个娄全真!” 任三阳道:“这个老小子可真透着玄,他老盯着鹅们干什么?” 海无颜道:“其实他早就发现了我们,刚才在场子里他有意离开,其实根本就没有远去,依我的判断,宫一刀住处才是他主要去的地方,我们这里不过是顺便看看而已!” “好个老小子!”任三阳骂了一声道:“他到底想在鹅们身上找到什么?” “当然是那张宝图了!”海无颜道:“他是在作梦,哼!这么看起来,西藏宝藏这件事,确是已满城风雨,闹得外界尽知了!” 任三阳说道:“现在鹅们到底该怎么办?” 海无颜道:“使我想不透的是宫一刀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和白鹤高立会合,莫非这当中有什么虚玄不成?” 任三阳怔怔说道:“以你个人的看法呢?” 海无颜冷笑道:“不乐岛凡行一事,无不精打细算,而且他们行踪一向是神出鬼没,掩蔽犹怕不及,宫一刀今日的动作不免令人生疑!” 任三阳点头道:“这其中还会有什么虚诈么?” 海无颜道:“以我的判断,白鹤高立所以要他师弟出面拉拢乌苏,这其中是有深意的。” 微微顿了一下,他再接下去说道:“第一,可以增强实力,来牵制布达拉宫方面,第二,这其中难免有声东击西的诡计。” 任三阳“噢”了一声:“这么说,白鹤高立他的人已到藏宝的地方去了?” “只怕是这样!” 海无颜脑子里不禁想到了昔日邵一子所说之言,白鹤高立虽然杀死了邵一子,由他身上抢得了那张宝图,但是那上面专属富庭王族的深奥藏文,却是极不易译解得开的,所以高立如不能找到一个像已死的“左瞎子”那类人物,他得到宝藏的企图只是妄想。然而自己虽然有了邵一子所赐的全部译文,却又苦无那张宝图的地形指引,亦是难达目的。如今第一要务,当是如何设法由白鹤高立手中得回那张宝图,这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这么想起来,白鹤高立刻下的行踪,就更令人费解了。 ※※※ 冷月如霜。 布达拉宫这所巨大的建筑物,在夜的掩饰之下,显得更神秘了。月色的映照之下,一片片的琉璃瓦,像是星星一样地闪灿着寒光,那些围绕在宫宇四周生长的巨松,微微地摇曳着,不时发出一阵阵和谐松涛声。如果你再仔细地聆听下去,当会发觉到隐藏在这阵松涛声之后还有另一种声音,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音。 “西达云寺”,布达拉宫所属的一所别院,有十六位年老的喇嘛住在这里。对于整个的布达拉宫来说,这里是最冷清的一处住所了。自从前王圆寂之后,十五王登基,到如今的大权旁落;这一连串的惊天动地事故,都似乎与“西达云寺”毫不相干,这里所居住的十六个老喇嘛,早已为人们所淡忘了。 这么说,并不意会着这里所居住的十六个人全是无用的废物,也许今天他们真已是废物,但提起当年,嘿嘿,想当年十二王在位时,这十六个人可俱是当时宫内炙手可热的人物。 也许正因为他们那个时候的权力太过大了,才促成了一旦失势之后今日的过于渺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十六个老喇嘛倒也很能明白其中盛衰的道理,逆来顺受,多少年了,倒也相安无事地住在这里。 想当年,他们这一批失势的前朝臣子二十七人,如今物故人非,却只剩下了十六人。 现世人情常是这样的。 年近八旬的苏拉老喇嘛,是这里面年纪最长的一个,他是前朝十二王时,职掌武术营铁衣队的首领,一身武功颇是了得,由于他心念故王,又看不惯当今王叔扎克汗巴的嚣张,不甘为其所用,情愿住在像是养老院的西达云寺里,过着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无聊岁月。 今夜,苏拉老喇嘛的兴致似乎特别高。对着窗外的月色,他先弹了一段日常喜爱的“哈克里八”。那是他们西藏最古老的一首曲子,内容是叙说来自喜马拉雅山的雪水,灌溉着西藏土地的快乐调子,后人另外为它配上歌词,用传统的长管西藏三弦琴来奏,和着低音唱出来才够味道。就像现在苏拉老喇嘛所唱的这个调子,才最够音味,只是对于不明所以的外族人士,像是汉人吧,听起来就有点怪里怪气的感觉,不知道他是在唱些什么。 老喇嘛挽着一双棉袄袖子,露出他七上八下,早已发黑的牙齿,配合着冷涩的琴弦,只听他嘴里唱着:“西——咦——唔——哂——” 低沉嘶哑的嗓音,配合着冰涩的弦律,只有悲凉的韵味,却是丝毫感觉不出来快乐的意境在哪里,然而它却是流传西藏最久,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的音乐之一。 月色依旧,寒夜无声。此时此刻,即使连惯以夜呜的蟋蟀都寂静无声,整个的空间,却只被苏拉老喇嘛的琴韵歌声所充斥占满了。 一堆干枯的松枝,在冷彻肌骨的西风里,滴滴溜溜直打着转儿,不时地散开来,又合拢,再散开,再合拢……风力是由高处投下来,撞向地面才散开来,待到冲向四墙才又被迫合拢,因为这样,所显现的现场情形才会是如此滑稽。 老喇嘛苏拉的歌声未歇,月影似乎已经偏西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直由布达拉宫正殿屋檐上拔起,接连着三起三伏,轻若炊烟一缕,向着西达云寺这片院落里飘落下来。 歌声依旧,风力如常。 这个人轻飘飘,似乎片尘不沾地已经落在了院子里。 一袭月白颜色的长衫褂,瘦高瘦高的身材,几乎秃了顶的头上,却耸生着一络禽鸟也似的“角毛”,长眉凹目,双颧极高,尤其是深眶陷进去的那双眼晴,开合之间神光毕现。 这人身形甫现,一双眼晴频频向四下转动,立刻就投向那个角落,那个琴韵歌声的角落。 紧接着,他的身形再闪,疾若飘风般地已袭到了近前,一只手轻轻抬起,向着糊有桑皮纸的窗上轻叩了一下。 这虽是一个轻微毫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室内的人显然已有了警觉。 顿时,传自室内的琴歌声忽然停止。 紧接着,那两扇关闭的窗户倏地敞开来。 院中人身形略闪,有如炊烟一缕,就在对方窗扇倏开的一刹那,已然飘身而入。 紧接着,那敞开的两扇窗户又为之关上。 ※※※ 老喇嘛苏拉,以无比惊异的神态,打量着进来的这个人。他的脸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频频眨动着那双似乎已现昏花的眼晴。 “老喇嘛,我们久违了,”进来的鹤发老人道:“别来可好?” 苏拉,这个看来异常瘦小,白发苍苍的老喇嘛,似乎为眼前的这个突来的人,突来的话,弄得简直糊涂了。他的那双眼睛虽然小得只剩下两道缝,但是这一霎却睁大了。 “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也许很久很久没有说过汉语了,说起来似乎有些生硬,但是他的确会说,这一点是无可置疑。老喇嘛在说这些时,两手扶案,矮小的身躯已缓缓地站了起来,看来他大概只有五尺高,一身肥大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身躯,确是显得有点不称。 鹤发老者呵呵一笑道:“你大概老糊涂了,居然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苏拉哼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朋友,在这西达云寺里,我已住了有三十年,我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鹤发老人一笑道:“四十年前,大概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我们就在这个布达拉宫见过。老喇嘛,那时你威风得很,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嗯,看起来你可真是老得多了。” “四十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苏拉缓缓地摇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鹤发老人神色微微一沉道:“不要紧,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一面说时,他脚下缓缓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老朋友,四十年来你的西域神拳功夫,大概更有精进了吧!” 苏拉聆听之下,顿时吃了一惊,退后一步,长眉倏地一挑道:“你……怎么会知道?” 话声出口,老喇嘛身子已倏地纵身而起。 双方彼此间隔着一道长案,老喇嘛身形一缓纵起,疾若飘风,“呼!”一声,已来到了鹤发老人面前。敢情这个瘦小的老喇嘛,身手果然不弱,身形向上一欺近,两只手倏地向外一探,直向着鹤发老人两处肩头上抓来。 鹤发老人哈哈一笑道:“好!” 四只手掌猝然交接之下,两个人的身躯蓦地一转,带来一股劲风,直向一旁转了出去。 紧接着,两个人倏地分开,鹤发老者一声沉笑道:“这里地方太窄了,展不开身子,来,我们到外边玩玩去!”身形一纵,随着他前探的身子,两扇关着的窗户,霍地敞开来,他整个人身,在一式虎扑的势子里,突地穿越了出去。 身后的老喇嘛苏拉,自是放他不过,紧跟在他身后,倏地跟踪扑出。 两个人就像一双戏檐的猫,忽地现身院中。 冷月下,两个人极为快速地交换着身手。 苏拉的确在施展他毕生最为得意的“西域神拳”,月色之下,只见他人影飘飘,袖风呼呼,所出拳式,的确中原少见,妙在左右双拳变化巧妙,左手出拳,右手出掌,右手出拳,左手必然出掌,以掌护拳,虚实莫辨。 然而,与他对手的那个鹤发老人,看上去身法更见奇妙,尤其是对付老喇嘛这套西域神拳,更像是胸有成竹,极有把握。 事实上老喇嘛苏拉的每出一拳,都像是早在他计算之中,是以常能未卜先知。如此数招过后,苏拉尽管是招招凌厉,奈何却连对方的身边儿也招不着。 猛可里,老喇嘛的双手、双拳同出,疾若电闪般地,直向着鹤发老人两肋击去。 在动手的过程里,这一式看起来猛厉极了,称得上是一式杀着。 鹤发老人像似早已期盼着这一招的来到,忽然一声轻笑道:“好招!” 不知他怎么一来,双手下分,极具轻灵地已分开了对方的双手,进步欺身,“噗”地一声,已抓住了苏拉的一双肩头。 苏拉顿时向后一个踉跄,嘴里“哦”了一声。 鹤发老人加诸在双手上的力道可能不轻,而且显然施展的是一式极为特殊的拿穴手法,老喇嘛苏拉顿时为之全身发麻,身子一跄之后,便为之动弹不得。 对苏拉来说,显然是他平生少有的经验,然而却并非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一个念头,闪电也似地掠向脑海,终于使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原是他不该忘记的。 紧接着鹤发老人,已松开了他的双手,带着一声轻微的冷笑,他已倏地拧身,再次纵回老喇嘛禅房之内。苏拉紧蹑着他的身后追上去,他不甘就此服输,双掌交合着,用“开山神掌”的一式,倏地直向着前行的鹤发怪人背上击去。 鹤发老人一声怪笑,倏地转过了身子来。只凭着这一式转身,为今武林之中就前所未见,原来他身形不动,双足固立,仅仅只凭着上半身拧动之势,就把身子转了过来。同时他的一双手及时拉起,看来异常绵软地已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苏拉老喇嘛只觉得两只腕子上一阵子发软,全身上下仿佛一些儿也施不出力道来。 这只是极为短暂的片刻。苏拉老喇嘛身子一麻之后,顷刻之间又恢复了原状,再看对方的那个鹤发老人已然飘身三尺开外。 “哈哈……”鹤发老人笑道:“老喇嘛,你真的记不起来了?” 苏拉在鹤发老人上身拧转的一瞬,忽然间记起了一个人来,事实上这个人的影子多年以来,始终困惑着他,并不曾淡忘,忽然忆及,由不住全身打了个寒颤。 “哦,你……你是老……白鹤……是你……是你……” 鹤发老人又是一声怪笑,向前踏进一步道:“你总算还有点记性,到底认出来了,不错,我就是那个老白鹤,咱们总有四十年不见了。” 苏拉嘴里连声地“哦”着,不时眨动着眼晴,一再地向对方脸上认着,似乎既感“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样子。 “你真的是老白鹤……不错,不错……你竟然还没有死……四十年了,四十年了。” 鹤发老人呵呵笑道:“大概你是巴不得我死了,阎王不点名,小鬼不来传,你叫我怎么死?哈,你叫我怎么死?” 一面说着,只见他身形一纵,像是一阵风似的,已由苏拉头顶上掠了过去。他身形越加地看来像白鹤,双手平张着,平平地由老喇嘛的头顶上掠过去。 苏拉倏地一个快转,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面貌,那副样子像是准备拼命的表情。 “哼!”鹤发老人站定之后,看着他冷哼一声道:“放心吧,过去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了,我这次找你可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 苏拉听到这里,原来惊吓忿怒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信,那么,你今天晚上又来干什么?” 鹤发老人一笑道:“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说真的,你这个老东西还能活到现在,倒是真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过去的事咱们都别谈了,今天晚上我倒是专心诚意地来拜访你,叙叙旧,你怎样,你可愿意咱们双方化敌为友?” 苏拉老喇嘛连连眨动眼睛,将信又疑地频频向他打量着。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苏拉忽然叹息了一声,点点头道:“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说了这句话,他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指了一下另一张椅子,道:“你坐下来说吧,我这里是穷地方,可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 鹤发老人坐下来道:“四十年,我们都老了。” 苏拉点点头道:“老了,可是我还不想死。” 鹤发老人道:“怎么样,看来你在这里日子过得像是挺不错吧?” 苏拉冷笑了一声,喃喃地道:“不错,哼……” 鹤发老人那双锐利的眸于,频频在他身上转着,一望即知他是个极有心机城府的人。 苏拉忽然愕了一下,霍地站起来道:“不对,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是不是?” 鹤发老人嘿嘿一笑,一只手抬起来摸着他下巴上翘起来的一丛短须。 “不错,你猜对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来找你当然有事。” “什么事?” 苏拉立刻显出了很紧张的样子,一面频频摇着头,冷冷地笑道:“我今年已经七十多了,你应该知道,宫里的事现在我早就不管了。” “你刚才说过,你还不想死。” “这……”老喇嘛十分费解地看着对方:“当然我不想死,难道你想死?” 鹤发老人嘿嘿一笑,说道:“我当然也不想死,可是,活就要活得痛快,像我这样,海阔天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你。” 苏拉愕了一下,喃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活得不快活,你……” 老喇嘛虽然一大把岁数了,火气还很大,一句话不对,就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鹤发老人轻轻一笑道:“老喇嘛你少安毋躁,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朋友可就无话不说,总之,这一次我来找你,绝没有什么坏的意思,这一点等一会你就明白了!” 苏拉原本站起来的身子,听他这么一说,随即又坐了下来。 鹤发老人道:“对了,你的气先要消一消,我们才好说话。” 苏拉被弄得简直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我要跟你谈谈一件你所亲身经历的往事,当年布达拉宫所发生的一件隐密大事。” “什么大事?” “我想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有关七十二武士集体中毒,双目失明的这一件事……嗯!” 这几句话一经道出,苏拉顿时面色一阵大变,倏地再次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你……” 鹤发老人冷哼了一声道:“我什么都知道,什么事也瞒不过我。” “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喇嘛一面说,显然表情大为紧张:见他喉结频频起伏,像是触发了他一处隐痛似的。 “好吧,我干脆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你说……你说……” “我还知道当年藏十三王留下的大批宝藏的事!” 老喇嘛脸上一阵发白,却故持镇定地坐下,冷冷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这四十年来,你对这件事还不死心。当初我不是就告诉过你了,这件事并不确实,只是江湖上风风雨雨的传说罢了。” “好吧,就算是传说吧!”鹤发老人脸上显现出一丝狡黠的笑:“那么七十二武十中毒,双目失明,以及后来集体被杀这件事,可是真的了!” “你……你听谁说的?” 苏拉再一次显出紧张神态。 “哼!你不要管我怎么知道的!”鹤发老人冷冷地道:“这件事我经过很久时间的调查,证明是千真万确的!” 苏拉咽了一下唾沫,苦笑了一下道:“好吧,就算是真的吧,可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与你有关系!”鹤发老人道:“因为七十二名武士之中,除了一个漏网之鱼外,其他七十一人俱都死在你的手中!” “你……” 老喇嘛霍地抬起了手,似乎作势待向对方发出,可是一想到对方的厉害,自己根本无能取胜的事实,这只举起的手就又慢慢地松了下来。 “老喇嘛,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你也就不必否认了!”鹤发老人脸上含着微微的笑:“说起来,这件事你虽然心狠手辣了一点,可是也不能怪你,因为你也是听令行事,要不然,你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了!” 苏拉那张脸一霎间变了好几次颜色,终归无能发作,过了一会儿,他才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十分沮丧地垂下了头。 “所以我说你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快乐,”鹤发老人冷冷地道:“因为你心里一直存着歉疚,藏十四王是个最昏庸无道的人,全西藏的人都恨他入骨,而你居然助纣为虐,为他干下了这件丧心病狂的事,你是全西藏的罪人。” “我……”苏拉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又有什么办法?……谁教他是主子……我是奴才,我能不听他的话么?你不要再说下去!”说时,眼泪一颗颗地顺着他的脸滴了下来。 鹤发老人那双眼睛一直留神地打量着他,看到这里微微笑道:“你总算命长,要不是那个昏王被人刺杀在先,就算你已退居西达云寺,他也不会放过你,那可就大冤枉了!” 苏拉伸出一只干枯的瘦手,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苦笑了一下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西藏的罪人,这多少年以来,我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像刀扎一样的难受。老天,我已经不再去想了,你又提起来,为什么?你今天晚上来找我,就是故意来提这件事的么?” 鹤发老人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我只是要向你打听一件事情而已。” “什么事?”苏拉十分沮丧地道:“我早就告诉你,有关那批宝藏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鹤发老人道:“但是我知道!” 苏拉一愕:“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批宝藏确有其事!”鹤发老人道:“已死的七十二名武士,就是埋藏宝藏的人。要不然你又为什么去杀他们?难道不是杀人灭口?” 苏拉叹了一声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件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他语音颤抖,说这几句话确实情发于衷。 鹤发老人脸上现出一丝微微的笑,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布局成功。 “这么看起来,你倒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鹤发老人微微冷笑了一下:“仅仅内疚是不够的,你得想一个法子赎罪,做一点好事来补偿这里的人。” “你说什么?” 苏拉似乎顿时为之精神一振:“做好事?做什么好事?” 他睁大了眼晴,满脸渴望的表情。 “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只要是好事,哪怕是死了,我也愿意!” 鹤发老人点点头道:“你们喇嘛教都相信轮回,灵魂升天的说法……像你干的这些坏事,死了以后,你当然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就是我劝你干点好事,为你自己死后赎罪的原因!” 这几句话,听在苏拉耳中,果然发生了作用,只见他一时呆若木鸡,眼泪由不住又自汨汨淌出。 须知人性本善,早年嗜杀为恶的人,无不晚年心存后悔,何况眼前苏拉晚年虔诚向佛,深信轮回报应之说,近年来早已心存仟悔,日诵百经,以图减轻往年罪恶。眼前鹤发老人这一番话,自是深深打动了他,一时既惊又愧,顿时呆在了现场。 鹤发老人看到时机成熟,这才说出了他的本来之意。 “老喇嘛,我眼前有一事要你相助,你如果能助我完成,将功折罪,足足可以抵挡你过去所犯的罪恶了,你可愿意?” 苏拉顿了一下,紧紧咬着牙道:“说吧,只要能赎我过去的罪,死都可以!” 鹤发老人一笑道:“你放心,不会要你命的。” “到底要我干什么,你快点说吧!” “好吧!”鹤发老人眼睛精光毕现地逼视着他,“我知道,你是如今仅活着参加埋藏宝藏的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已死光了!” 苏拉脸上又显现出一片青白,每当过分惊吓时,他脸上都会出现这种颜色。 “谁告诉你的?这话你可千万不要乱……乱说……” 一面说他下意识地由椅子站起,走向前面,拉开门探头向外,四下注视一下又缩回来。 “老兄,帮帮忙好不好?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这句话要是被外人听见,传到了里面宫院里,我这条老命可就完了!” 鹤发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苏拉看了鹤发老人一眼,轻叹一声点点头道:“就算你说对了吧,可是……” 忽然他冷笑了一声,看向对方这个神秘老人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哼哼,你想让我去帮你把那批东西挖出来,你以为我会去做这种事?哼哼!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鹤发老人寒下脸道:“这么说你是不想赎你过去的罪了?你刚才不是已经答应我了?” “我答应你是去干好事,谁答应你去挖宝发财?” 鹤发老人冷冷地道:“我并没有告诉你,要发财。如果这是一件好事,你可愿意?” 老喇嘛愕了一下道:“哦?是什么好事?” 鹤发老人道:“把所挖出来的宝藏全部分给西藏的穷人,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老喇嘛顿时神色一怔,脸上充满了喜悦之情。 “老天,怎么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想起来过?太好了,太好了!” 鹤发老人微微点头道:“我猜你定会做的!这是你所能唯一为自己赎罪的机会,你当然应该去做。” 苏拉在一阵狂喜之后,脸上又变成了苍白。 “可是,事隔了好几十年,那个地方云封雾锁,实在难找,我怕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忘记的。”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一面说,他气馁地摇着头,苦笑道:“五年前,我曾经偷偷的……”摇摇头他又不想说下去了。 鹤发老人冷笑道:“原来你也动过这个念头?想私自侵吞?” “你想错了。” 苏拉频频苦笑道:“我只是想找着那个地方,想看看那些东西被人家偷走了没有?” “难道有人想去偷挖这批宝藏?谁又会知道那个地方?” “哼,想这批宝藏的人多了,就这个布达拉宫,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作这个发财的梦,光我知道就有七八个了,可是这些人只有去,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鹤发老人哼了一声道:“那又因为什么?” 苏拉冷笑了一声,说道:“第一,他们根本不知道准确的地方,第二,那个地方云雾封锁,就算是找着了地方,也危险得很。” 苦笑了一下,这个老喇嘛气馁地道:“刚才我说过,五年前我曾偷偷去过了一次,可是在那里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地方。”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苏拉冷笑道:“好几十年了,当初挖的地方,全部长满了藤子,野草。再说当初,我虽然亲身参加埋宝的工作,可是也只知道一个大概的地方,至于宝物埋藏的洞穴,却有一张宝图记载,只有找到了那张宝图,才能知道那些东西到底埋在哪里。” “这么说来,外面传说的宝图是真的了?”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的事。”苏拉回忆着道:“我记得先王收藏那张图时,我曾看了一眼,那是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图卷,一边是图,一边是文字的记载。”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说:“一般人就算得到了这张图也是没用的。” “为什么?” “因为,”苏拉耸动了一下双肩:“你知道,我们西藏的文字很特别,而埋藏宝物的那张宝图,更是用经过特别设计的秘语文字所记载,大体上看来虽与一般藏文没有分别,只是到了重要的地方便不同了。” “哦,”鹤发老人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起来,即或是有人能够得到了这张宝图,也是枉然了!就连你也不认识那些特有的字体了?” 苏拉苦笑了一下道:“我是认得那些字的,只是,有什么用:要有图才行叶。” 鹤发老人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挑动了一下长眉,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他不愧老谋深算,总算拐弯抹角地把这个老喇嘛给引到了“死角”上去。微微笑了一下,他打量着这个老喇嘛道:“既然是特别设计的秘语,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哼!问得好。” 老喇嘛起先是不肯承认,现在一经谈开了,反倒是有如“鱼硬在喉”不吐不快了。 “先老王本来是不想告诉我的。可是,我的情形特殊,你知道我的工作是负责监督挖掘埋宝的,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告诉我。” “我明白了!”鹤发老人冷冷地道:“事隔数十年之久,你想你还会认识这些秘体的字么?” “我……不会忘记的……”苏拉说:“就算再过几十年,我也不会忘记的,这些字,早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上。”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哑然失笑道:“说了半天,有什么用?没有那张图,一切都是空的,废话!” “不是废话。” 一面说着,鹤发老人已取出了一个黄绫包裹,打开来,取出了那卷秘藏的羊皮图卷。 苏拉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倏地站起来惊诧的道:“咦!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先别管这些,只看看这卷图是不是真的?” “嗯……好好……” 鹤发老人一面宁神驭气,使之聚集双手,一面故示大方地把手中图递向苏拉。他当然知道此图的重要,不可遗失,他也更是自信,这种情形下,眼前这个老喇嘛是无能逃开自己手掌心的,是以干脆放得大方一些。 老喇嘛苏拉用着一双抖颤的手,接过了羊皮图卷,先不打开来,只是仔细地观察着它的外面,特别注意到卷边的一颗小小玉坠。 他抖颤的手指,一面摸索着,一面点头道:“不错,这就是了一我记得,这是真的。” 鹤发老人点点头说道:“打开来再看看。” 苏拉听言行事,随即展开了图卷。 一时,一张图文毕现的完整画面,展现在二人眼前。 苏拉只看了一眼,已连连点头,他弯下腰来,仔细地辨认着一行字迹。 “嗯嗯,这是真的了。” “好吧!”鹤发老人取出了早已备好的字笔,放向桌上道:“既是真的,现在就请你把它完全译为汉文,我知道,你的汉学根基很好。” 苏拉点了点头道:“好吧。” 他脸上显现出多年难见的喜悦,到底是一件天大的隐秘,将要在自己的手指下揭露开来了。 “啊,不行……”就在他刚要写下去的一霎,忽然又停住了笔。 鹤发老人道:“怎么不写了?” 苏拉摇摇头放下了笔,把宝图卷好,重新送到鹤发老人的手上。 “这卷东西还给你,它在你手上,谁也抢不去,你保管着吧。” 鹤发老人道:“可是你还没有翻译成汉文。” 苏拉哑然一笑,指了一下头道:“所有的东西,都在我脑子里,跑不了的。” 鹤发老人面色一沉道:“那没有用,我要你白纸黑字地写在纸上。” “我不能答应你。” 苏拉的表情很是沉着、冷静。 鹤发老人有一股突然的激动,当然,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向苏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贸然出手的。 “你难道变卦了?”强自压制着内心的愤恨,鹤发老人冷冷地道:“你是在动什么念头?” 苏拉呵呵低笑了两声,无惧地看向对方道:“我一点也没有改变,我是怕你说了不算,等我写好了那张东西,你拿着一走,我可就没有办法了,现在最好,东西在你手上,你既不必怕我,我也不必怕你,我们一起走,到什么时候办什么事情,这样不是很好么?” 鹤发老人倒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个老喇嘛,敢情还是粗中有细,不过事已至此,倒也不愁他会闹什么玄虚。 “很好,就照你说的这么办。” 一面说,鹤发老人已把羊皮图卷收进了怀里,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吧,日出之前,我在宫外八角山下等你。” 苏拉道:“你也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嘻嘻,你知道埋藏的金银财宝一共有多少?只我们两个人就能搬动得完么?再说一定有别的人……” 鹤发老人冷笑道:“这件事就更用不着你来操心了,你跟我一起来,你的一切安危当然由我负责。” 苏拉拱了一下手道:“多谢。” 接着他以十分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鹤发老人道:“这些年来,我也听见了一些外面关于你的传说,你可是来自不乐岛上的白鹤高立?” 鹤发老人微微一呆,随即笑道:“原来你一点也不傻,竟然把我的底细都摸清楚了,不错,我就是高立,从不乐岛上来的。” 苏拉怔了一下,冷冷地道:“你在中原的名声不大好,贪财是出了名的。” 白鹤高立冷笑道:“人不爱财,天诛地灭。” 苏拉神色一变。 高立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一笑道:“你不必多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变的,这批宝藏出土之后,我们两个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只要我的一半,至于你的那一半做什么用,那是你的事情,做好事也罢,坏事也罢,反正我们互不相问。” 苏拉听他这么说,想了想,觉得倒也人情合理。他内心确是对过往所做所为,充满了愧恨,一心想着要做些补偿的善功,自然有了这些钱,即使是只有一半的数目,也是够他拿来应用行好为善了。这么一想,苏拉也就乐于从事。正如高立所说,他也并不是傻子,当年宝藏是他亲手埋的,由于他对某些特殊地形的了解,使他在与白鹤高立合作过程里,感觉到一些安全保障。 高立精锐的眼睛望着他,神秘地一笑道:“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日落前后,我在八角山下等你。” 说完不待苏拉答话,身形轻纵,如同一缕轻烟般地已自飘身而出。 老喇嘛愕了一会,这才熄灯就寝——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0节 大雪茫茫,一眼看去只是那么耀眼刺目的白。 塔克马干山高近千仞,站在山脚上仰首上望,一片银白,几与天齐,雪花飞舞里,简直让人分不清何者为山,何者为天,真真称得上“天地朦胧”。 站立在底峰峰头,仰首上望。老喇嘛苏拉呼气成雾的喘息着道:“早着哪,这不过刚上路,往后还远着哩。” 高立一身雪白的长衣,大冷的天,他甚至于只是一袭单衣,眸子里精光闪闪,显示着此人果然有异于常人的功力,无限精神抖擞。 平伸而出的一截岩石,正好挡住了落雪,在一段长行之后,二人暂时在此处落脚。 “好冷的天,”老喇嘛一面往手心里哈着气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山上更冷。” 高立只是注意着附近的山势,探手入怀,摸出了那羊皮图卷打开来看了看,又收起来。 苏拉一面吃着藏粑,一面道:“这是塔克马干山东路山口,我们要绕向西边去,光这个绕头就得两天的路程。” 高立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从西面上去,不省事得多么?” 苏拉摇摇头冷冷地道:“你说得轻松,西面山口岂是好登的?那里正当风口,终年结着寒冰,自古以来,就没有人敢从那边入山的,不要说入了,连飞鸟都不敢由那里进出。” 说着,他把一根杏黄色的丝绦,紧紧在腰里盘了盘,由一块石头上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老喇嘛道:“走吧,要是入夜以前不能到‘二羊分角’,那么今夜我们可就得在雪里过夜了。” 一面说,刚要起步,就见高立忽然站住道:“慢着。” 苏拉道:“怎么?” 高立凝神倾听了一下,十分肯定地道:“有人来了。” 二人凝神以待,果然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即见脚下山洼子里转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影,敢情是个糟老头儿,背着一个大竹篓子,穿着羊皮大袄,腰上插着旱烟袋杆子,足下是高腰的白布袜子,一双长毛的“扒地虎”鞋子,可真够窝囊的! 这个小老头儿,可就这个样一步步地往山上走过来。 苏拉似乎有点惊异了,这种天,竟然会有人往这般大雪封闭的高山里跑,不能不说是怪事了。 小老头儿一只手拿着一根看似铁签的玩意儿,每走几步就往地上拄上一拄,像是在探测什么物什似的。渐渐地,他们双方的距离,可就接近了。 “哟!” 乍然发觉到顶上的二人,小老头儿禁不住吃了一惊,先用西藏话说了几句,发现二人没有答,随即又改口说汉语道:“两位老哥早来啦。” 奇!书!网!w!w!w !.!q!i!s! h!u!9!9!.!c!o!m 苏拉看高立一眼道:“你们认识?” 高立摇摇头,没有答声,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向着对方小老头逼视着。 苏拉好奇地向对方答腔道:“老哥,你这是从哪里来?” “从哪儿来?远啦!” 一面说,这个老头几手上铁签还是不停地拄着,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嘴里嘻道:“对了,这就是了。” 铁签子扎在冰地上,铮锵乱响。随即见他手腕子翻处,却由雪地里挑出了一根红色的山藤一类,又像是什么植物根类的东西。老头儿一只手抓着这根东西,眉开眼笑地说道:“总算找对了地方,可找着你啦。” 老喇嘛苏拉看得奇怪,跃身而前,就着对方手上看了看那根东西,不过是生满了须茎的一截树根罢了。 “这是什么?” “宝贝!”小老头儿咧着嘴笑道:“认识它的都管它叫‘地龙’,不认识它的人叫它‘老蜈蚣’。” “干什么用的?” “干什么用?”小老头儿睁大了他那一双小眼:“用途可大了,驱寒、生津、活血、补筋,样样都行,就差不能起死回生了。” 一面说,他反手揭开了背后所背竹篓的盖子,把这根“老蜈蚣”的“宝贝”给装了进去。 苏拉注意到他背后的竹篓内,除了根“老蜈蚣”之外,空无一物,想是专为采摘此物而来。 小老头儿笑向二人打了个招呼,随即一路继续向山道上攀行自去。 苏拉打量着他的背影道:“奇怪,我在这里几十年了,竟然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个人,原来他是个采药的。” 白鹤高立脸上现出了一丝冷冷的笑:“你以为是么?我看未必。” 苏拉道:“难道他是为那批宝……” 话方到此,立刻为高立轻嘘之声所止住。 老喇嘛再一抬头,才注意到那个小老头儿竟然去而复返。 双方距离不远,小老头儿嘻嘻笑道:“敢问二位老哥一声,这地方离‘六星钩子’还有多远?” 苏拉摇摇头道:“不知道。” 老头儿摸了一下脖子道:“我敢情是走错了,大概是这条路吧。” 说时,伸手指了另一条路一下,向着二人咧嘴一笑,告了辞,随即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踏霄而去。 白鹤高立等他去远之后,随即纵身而前,落向他身后,仔细地向地面上注视着。 苏拉不解地上前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高立冷笑一声道:“果然不错,这个人你我要小心防着一点。” 苏拉越加地不解道:“他有什么不对么?” 高立道:“你只看看雪上脚印就知道了。” 苏拉听他这么一说,再注意地往雪地上细看了一下,却见那积雪盈尺的地面上,小老人方才踏过之处,却只留下了浅浅一行脚印,不过只有铜钱儿那般厚薄,只此一样苏拉就自愧不如。“哦,好轻功。” 白鹤高立微微冷笑了一下,道:“能够把这门‘踏雪无痕’的功夫练到这个地方,已是不易,只是这老头儿却也未免过于自大,竟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哼哼!一天若犯在了我的手里,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苏拉见他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发此毒咒,恨恶如此,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嘴里连声念起佛来。 “南无阿弥陀佛,高兄,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你这么一来,我这个善功也行不得了。” 高立见他胆小如此,不觉好笑,眼前还有求于他,自不便一上来就把他吓跑了,当下嘿嘿笑道:“我只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其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老头要好生生的,哪一个又去惹他。” 苏拉又念了一声佛,这才各人背起行囊,继续向前面行走。 是时落雪渐大,虽非鹅毛大雪,却也其势可观。仰首上望一片混沌,更觉雪势逼人,只不过一霎间的工夫,苏拉身上已经积满了落雪,怪在白鹤高立全身上下,却是片雪不沾。 苏拉注意到雪花飘临高立当头,在尺许以外地方,随即像遭遇到了什么阻力似地,向四面散开,仿佛此人周身上下隐隐包裹着一层气机,气机以内的身体,不容侵犯。 他心知这个高立武功精湛,一身轻功更高不可测,却不知更有异功若此,内心好不钦佩!由是更加留意到对方身法,却发觉到他身法尤其轻灵,往上足尖一点,即腾身丈许,这还是为了怕自己跟缀不上,故意放慢,否则更要快上许多。 苏拉看到这里,内心更是有些悚然,自己如果与他比较武功,简直有雪泥之判。虽然双方约定在先,可也保不住此人的临阵反悔,果然他是一个心怀叵测无义之人,那么一旦反脸相向,后果堪优。虽然苏拉事先也已暗自留下了万一的退路,可是这个高立是如此的厉害,自己看来万万不是他的对手,这便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也只有期盼这个高立并非如此了。 想念之中,二人已向上揉升了百十丈高下。 忽然前行的高立站住脚步道:“我说得怎么样,又有人来了!” 苏拉功力自不能与高立相提并论,这一阵疾驰之下,已由不住气喘吁吁,当下偎向高立身侧,顺其目光视处,向地面上打量了一眼,发觉到一些兽蹄的印迹。不免奇怪道:“这不是人的脚印呀?” 高立冷笑道:“当然不是人的脚印,是驴子的足印。” 苏拉细认了一下,摇摇头道:“这我就分不出来了,这山上有很多野羊,梅花鹿,别是……” 高立摇摇头道:“但是这些蹄印,却是驴子的蹄印。”他目光在地上瞟了一眼:“这是两匹驴子的脚印,蹄印深入,多半驴背上有人,两个人。” 苏拉哑笑着摇摇头,实在也没有当回事地放在心上。 高立冷笑道:“雪山宝藏之事,江湖知道的人实在已是不少,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走这条路?” 苏拉摇摇头道:“这个并不稀奇,东路风大不能入口,只有这里才是捷径。嘿嘿,你放心吧,这里面地势大得很呢,没有宝图的指引,就算他们绕上一年,也是白费力气。” 高立道:“话虽如此,来者不善,我们却也不能小看了他们,就拿这两行蹄印来说吧,很可能骑驴的人为恐留下足印,遭人起疑,故意以驴代步,再以驴蹄与羊鹿近似,如非是内行如我者流,万万难以辨出,我们就往下等着看吧,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 苏拉笑道:“自从雪山宝藏事传江湖之后,这山里经常有人进出,我们布达拉宫的‘山管事’喇嘛说,每年人山都会发现到几具尸体,可怜这些无辜的冤魂呀,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 高立说道:“这些人既然是有心寻宝,想来也都是一些身负武功,很有能耐的人,何至于活生生地饿死深山,倒是奇怪了。” 苏拉哑笑一声,看了他一眼,得意地道:“嘿嘿,你的武功虽是天下少有,可是谈到这些情形,可就不如我了。” 高立一笑道:“所以我才请教。” 苏拉摸了一下他的小八字胡,喃喃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片大雪山里早晚多雾,每日子时前后雾发之时,弥天盖野,再加上日光的穿插,四方不分,呵呵,那个时候,谁也保不定会迷失方向,只要一不小心,准会走入死谷。” 高立道:“这里还有死谷?” “可不是!”苏拉道:“那地方可怕极了,人进去以后是一定不能活!四周峭壁,狮虎难登,谷内听说寸草不生,最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个山谷之内的水质竟然也含有剧毒,就连谷内的积雪也不敢贸然尝试,误饮一口就有性命之忧,所以不论人兽,只要深入死谷之内,可就必死不能活的了。” 高立呵呵沉声笑道:“这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过,当真可怕得很!这么说来,不识路途之人,是万万不便行走的了。” 苏拉点点头道:“当然,所以说这里的猎人上山行猎,一定早出早归,如果错过了时辰,雾起之时只得就地打尖,困守一夜,妄动不得。” 高立在他说话之时,一双眸子不时在四下搜索着,这时候冷笑一声道:“这么说,现在时辰还不到,我们倒要多赶些路了。” 一面说,遂移步前进,苏拉亦步亦趋地在后跟随。 眼前来到了一片平坦的地方,只见大雪积野,一展无垠,四面高山或近或远,两相把持,独独空出了半山之间的这一片平地,其问松柏衍生,更有一种不知名的红色植物间生其间,由是白、翠、红三色相间,衬以耸岭峭壁,简直不似凡世人间,仿佛来到了琼瑶世界。 高立目视当前,深深吁了口气道:“好一个神仙的世界,吾人苟能修真于此,天仙可得矣。” 苏拉嘿嘿笑道:“这里再到子午之时,风势最是厉害,你只看树上白雪尽落,也就可知风势之厉害了。” 高立一惊道:“这么说,时辰快要到了。” 苏拉道:“对了,我们原来也打算在这里歇息,过了午时之后再走吧。” 一面说这个老喇嘛随即展开身法,迅速向着侧岩扑纵上去,高立在他身后紧紧跟上。 这里山势陡峭,宛若刀削,如非间生小树,简直不易落足,苏拉费了半天劲道,翻上岭头,却见高立气息不惊,早已立前相候,看在苏拉眼中,更不禁大生愧疚,暗自折服。 站立在一株巨松之下,苏拉喘息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得快找个地方。”四下打量了一下,他点点头道:“不错,是这个地方。” 当前是一片高起悬崖,妙在两崖相贴,只空出了当中一线之天,飕飕寒风,直由这道缝隙里吹进来,偶一接触,冷入骨髓。 苏拉打量了一眼,似乎确定了这个地方,即见他偏向那道壁缝之间走近。 两壁之间虽有一道缝隙,惟宽不过丈,下临万丈深渊,只在贴壁之处,盘生着一股粗如碗口的山藤,怪蟒也似地衍生壁缝之间。 苏拉忍着身上的奇寒,一面抖颤颤地踏上枯藤,面向石壁,缓缓前移,高立紧蹑其后,虽然还未到起风时刻,这里的风势已是不小。 高立心中正自起疑,也不知道这个老喇嘛把自己带到这里是何用意,他功力确是了得,一任夹壁寒风如何猛烈,却似对他不生作用。岭上冰雪吃风势一刮,一颗颗如同冰珠飞弹,撞击在石壁上劈剥乱响,中在人身上自然大大不是个滋味。尤其是风势所造成的那种“轰轰”声,频击耳鼓,即使像高立身负超人功力者流,时候一长也万难忍受。 高立正感奇怪,苏拉何以要把自己带来这里,却见前行的苏拉,忽然向壁间一倚,随即消失其间,这才发觉到石壁间有一空处,间可容人,如非走近眼前,万万看不出来。 身子一闪进去,拐上两拐,似乎来到了一处洞穴,由于内里漆黑,原来就伸手不见五指,况乎由明处进来,更觉黑同墨染、所幸老喇嘛苏拉早已防到此点,手里早已备好了打火物什,眼前一黑,他已就势晃动手上打火之物,“叭嗒!”一声亮出了栲栳大小的一团火光,顿时眼前现出了光明。 苏拉随即以火照壁,未卜先知地已在壁间找到了一处干枯的油松火把,虽然如此,亦无碍燃烧,等到他点燃了那根插向墙间的火把,这里面才自光华大盛。 却听见一人呵呵笑道:“巧得很,我们可真是有缘,想不到在这里又碰见了你们。” 一面说时,在壁角里站起了一个人来,一面向着二人频频拱手道:“幸会,幸会。” 声音很熟,敢情相见未久,就是前道遇见的那个采药的老人,身边放着一个竹篓,铁签搁在一边。 这个小老头儿打过了招呼,随即坐下,地上铺着稻草,摊开的油纸包里有饼有肉,还有一个葫芦,看见了这个葫芦,鼻子里可就嗅见了阵阵酒香,他倒是挺惬意的。苏拉似乎吃惊不小。 “咦,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小老头晃着头上像是马尾也似的一束花白长发,干笑了两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倒是你们来得奇怪,刚才我还忘了问两位,你们到这个要命的地方干什么来啦?” 这可好,没有问他,他倒是先盘问起自己来了,苏拉顿时为之一怔,喃喃地道:“这个……” 高立在一旁冷笑一声,插口道:“还没请教朋友你贵姓?” 小老头一双眼睛骨碌碌在高立身上转着,点点头道:“我叫人不知,你老哥请先不要生气。说到我这个名字,可不是没有道理,二位请想,像我这种高山采药的行当,几十年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反正是在山上的时候多,在山下的时候少,你们说说看要名字干什么用?” 说着说着,他像是犯了烟瘾,由腰带上抽出了旱烟,按了烟,“叭嗒!”一声打着了火,呼噜呼噜吸了几口。吐出了一口烟,他眯缝着两只小眼睛道:“姓嘛倒是有一个,年头多了,可真是记不清了。” 高立自对方这个小老头初次一见之下,已心生警惕,这次见面,看来似乎似是巧合,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什么事宁可心里盘算,绝不出自口风,多年以来行事诡秘,不出手则已,一经出手,无不手到成功。多年来称霸江湖,就是凭仗着他有过人的眼力,绝不打没把握的仗,杀人虽多,却也并非平白无故,好坏都有原因。眼前这个老头儿虽然惹厌,可是高立在没有完全摸清楚他以前,却是还不打算就下毒手。 似乎连一句话也不愿与对方多说,高立就着地上的稻草倚壁坐下,暂时双目下垂,像是静坐运功,不再多说。 老喇嘛苏拉可是掩不住心里的好奇,两只眼晴始终注意着对方小老头的一切。 喝了两口水,苏拉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敢情是又饿了,想到随身带的有干粮,正要探手摸索,即见对面那个小老头扬手抛来一物。 “接着,先来块羊肉尝尝。” “呼!”一声已到了苏拉脸前。紧接着他手指微翻,一枚卤蛋,直向着高立面前飞来。 高立原是垂帘默坐,忽地双眼大睁,眼看着这枚卤蛋夹着一股劲风,已将打在他的脸上,却被他轻轻地一口气吹向了一旁,滴溜溜地直转到了苏拉面前,被苏拉莫名其妙地伸手接住。 高立只冷漠的看了对方那个小老头一眼,随又半闭上眼睛,一如前状地静坐不语。 小老头这一霎间,脸上表情颇不自在,显然高立这一手并不起眼的“口吹蛋转”功夫,带给了他内心莫大困惑!从而不得不对这两个人再作评价。 苏拉吃了一口手里的蛋,不禁赞道:“好香!” 咽了一口,他眼巴巴地打量着对方的葫芦笑着道:“老兄,葫芦里装的可是酒么?” 小老头这才回过念来,呵呵地笑道:“好吧,我就好人作到底,再请你喝一盅吧。” 一面说这个小老头儿忽然信手抛出一物,苏拉忙伸手接住,只是一只颇为讲究的酒杯,慌不迭地嘴里称谢。 却见对方小老头双手拿着个葫芦笑道:“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洒在地上可是太可惜了,你把酒杯端好了,我这就给你倒酒。” 一面说就见他双手把酒葫芦向前面一歪,只听见“波”地一声,葫芦盖子自行跳开,即有一道酒箭自葫芦里自行穿出,却是不偏不倚,正好注入在苏拉手上的酒杯之内。 妙在喷出的这一股酒箭,不多不少,正好够满口一杯,酒杯方满,注酒自停。 小老头一面盖上葫芦,一面笑嘻嘻地道:“你尝尝这酒的味道如何,要是好的话,我这里还有。” 苏拉原是嗜酒如狂之人,聆听之下,不禁大喜,当下答应一声,一仰头将杯中酒干了一半,只觉得酒性极烈,芳醇无比,一时兴致大动,将较拳头还要大的满满一盅酒,喝了个精光。 小老头嘿嘿笑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来,再来一杯。” 话声出口,一如前状地如法炮制,只见他葫芦一歪,“波”的一声,又是一股酒箭自葫芦内喷出,又是不多不少,正好满杯为止。 苏拉大口吃着菜,连口称谢不己,一歪头看见高立仍自闭目不开,不由拿起一块肉,就势递过酒去道:“来来来,肉香酒也好,老大哥,你也来一口。” 一连说了几声,高立却充耳不闻,甚至于连眼晴也不睁开。 苏拉呵呵一笑道:“好吧,你打你的坐,我喝我的酒,我们各人干各人的。” 一面说,咕噜!咕噜!又将手里一大盅酒喝了个精光,长长叶出一口气道:“好酒,老兄,再来一杯吧!” 小老头“啊唷!”一声,摇一摇葫芦笑着道:“老喇嘛,你可真是好酒量,我这酒常人喝上半盅,也就差不多倒了,你却一口气喝了满口两大盅。好吧,谁叫我们两次碰面,可真是有缘,就再来一杯吧。” 苏拉素日酒量原来极好,只是所饮的皆是本地所产的“马奶酒”,从来也没有尝过如竹叶青这类美味的中原甘露,一时酒瘾为之大发。 其实他哪里又知道,对方小老头这个所谓的“竹叶青”,较诸一般江南的竹叶青,自又不同,里面更增加了不少佐料,是以苏拉酒性虽好,亦耐不住三杯下肚。等到第三杯方饮下一半,已觉得天旋地转,有些神智不清,嘴里含糊地说了几句,随即倚向石壁,一时沉沉睡去。 小老头看到这里,叹了一声,说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平白地糟蹋了我的老酒。” 一面说遂即走过来,由地上拣起了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端向一旁的高立,呵呵笑道:“这位老哥可要尝尝,真正地道的江南竹叶青呀!” 高立原在闭着双目,包括苏拉醉倒,都不曾使他睁开眼晴。这时聆听之下,竟然微微睁开了一线目光,向着面前的小老头看:了一眼,后者立刻体会到冷森森的一股寒意。 无奈,他自恃极高,虽然发觉到高立的种种有悻常人之处,却仍然并未十分在意。嘿嘿冷笑了两声,小老头左手微抬,中指微曲着向前迈进了一步。 盘坐垂目的高立,恰在这时,蓦地睁开了眸子。同时间,小老头即感觉到一股冷森森的气机,自袭身前,猝使得小老头儿几已抬起的手,不得不媛缓地放了下来。“老兄你歇着你的吧,我不打扰你了。” 猝然发觉到了对方的不是好相与,小老头不得不暂压冲动,缓缓回到了壁角,另策出手之招。 壁间火把原本只剩下一截尾根,燃烧了半天,已到尽头,忽然光华一耸,随即完全熄灭。 石洞里再次回复了黑暗,高立仍然在打他的坐。老喇嘛敢情是真的醉倒了,并且深深入了睡乡,一时发出了如雷的鼾声。小老头儿不知在干些什么,却也没有发出声音。 洞外像是起了大风,轰轰声先是由远而近,紧接着整个山都似乎为之摇动了起来,人坐在地上,只觉到整个地面都在颤动,身边上那隆隆声更为清晰,简直有如万马奔腾,好厉害的大风。 洞里火光既熄,即使出声说话,也听不真切,高立的一双眼睛,却完全睁开了。 这种情况,对于一个初次经历的人来说,必有其恐惧震憾的一面,然而对于白鹤高立这个老魔头来说,却是并不显著。事实上他所表现的却是异常的冷静。 洞内伸手不辨五指,洞外大风回荡,声如万马奔腾,此时此刻,人的比重可就异常的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白鹤高立必然已警觉到了什么,似乎有一阵微风,由他身前数尺之外荡飘了过去。然后老喇嘛苏拉的鼾声忽然停住了,像是在翻动着身子,这一切在震耳欲聋的风声衬托下,原是极其含糊不明显,若非是心有专注的有心人,万难觉察。高立却察觉到了。 他曾练有多年的“透视”之功,即一般人常说的“夜眼”。只是这类功力即使练成之后,也不如外面所传说的那等神妙,较之白昼观物,尤其不可同日而语,大不了能够看个轮廓大概而已。然而,在此“伸手不辨五指”的情况下,能够看上一个大概,已是绝顶的难能了。 凭着这一份训练有素的视觉观察之力,高立已有所警觉,他随即双掌接地,借助两肘之力,把整个身子向外挪开了数尺之外。 果然就在他身子方自挪开的片刻之间,一点豆大的星火直循着原来栖身之处落下去,火光一现发出了“轰隆!”一声大震。几乎与这粒爆炸物什同时出手的是一条快捷的人影,如非是爆炸时所现出的那一闪之光,也是无能看清,借助这一闪之赐,可就看清了来犯者的全貌了。敢情就是那个瘦小干枯的小老头儿。 瘦老头尽管是瘦小干枯,可是这奋身一击之力却是大可观,随着他双掌过处,石壁间顿时石屑纷飞,使得这本已处天摇地动之势下的情势,更增添了几许威力。然而,无论如何,这一击,甚至于这一炸俱都落了空,随着一现即熄的闪光之后,现场依然为如同墨染的黑暗所吞没。 瘦老头的惊讶自可想见。他原是早已忖度好了地势,自信双管齐下,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这般精密的配合,依然落了空招。而一击不中,平白暴露了自己的原形,对方岂是好相与,只怕一场激战是在所难免了。 小老头一击不中,借着乍闪之光,已经看清了高立的坐处,自是不肯放过。是以在他一击不中之下,整个身子来了一个凌空倒折之势,一个反剪,疾风怒浪地摸着黑,再次向其认定之处反翦了过去。 由于有了前车之鉴,瘦老头这一次施展得更为凌厉,随着他推出的两掌,施展的是最耗内炁元力的“排山掌力”,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可是他却自信在他掌力所照顾下的当前丈许方圆地方,全都在自己凌厉的掌力之下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厉害,是以一上来即施展“搏狮”之势,称得上十成功力。 然而当前的那个高瘦鹤发老人,确是有“神出鬼没”的一面。似乎一切早都在他忖度之中。这般情形之下,瘦老头的凌厉攻势竟然再次地又落空了。 瘦老人第二次掌势落空之下,随着扑出的身子,施了一招“地卷风”,蓦地把身子反翦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除了外面所加诸的风势干扰之外,石室内却是出奇的安静。 “相好的,”瘦老头出声地道:“我这双眼睛算是瞎了,认错了好朋友,你老兄报个万儿吧。” 石室里实在太黑,瘦老人一面说话,一面也在提聚真力使瞳孔放大,能够使自己看得清楚一些。须知他亦是大有来头之人,只是今天两位相逢,让他感觉到碰见了毕生少见的厉害对头。 说话之间,他足下虚点,身子向左面错开了尺许。 果然,就在瘦老人足下方自移动的一霎,“嗞嗞!”两丝极细但至为尖锐的风声,由他身侧上方滑了过去,这一细微的现象发觉,禁不住使得他背脊发凉,机伶伶为之打了一个寒颤。 也许是两片落叶,两截树枝,或是两粒小石子,这些都无关紧要,更要紧的是加注了那等充沛的内力之后,便十足地能致人于死命。 高立不动声色地发出了这两枚细小的暗器,原以为即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就把眼前的小老头置于死命,却没有料到对方也有异于常人的一面,居然防范杜微地事先从容化开了。 高立运用敏觉的听力之下,发觉到自己发出的暗器竟然落了空。 紧接着,他发觉到小老人的身影已移向了一边。 第二次兴起了杀机,高立二指骈处,以“一元神指”之力,猝然向着对方点过去。 那个小老头敢情不是个弱者,虽然“夜视”之力较诸白鹤高立要差上一些火候,可是却也有他神妙不可思议的一面。就在高立指力发出的同时,他似乎已预感到了不妙,整个身子猝然向上腾升而起,活似一只大守宫般贴在了洞顶之上。 他这一手得力于方才火把未熄之前敏锐的地势观察,是以施展起来极是从容,身形一经上贴,顿时隐若无形。 由于现场石洞,上下四方多为峥嵘凹凸之岩石,一经藏身子内,几乎全身隐没,当此黑暗之境,即使高立精干夜视之功,猝然间也一时万难查觉,一惊之下,非同小可。 小老头夜视之力虽差于高立,惟借助先此的地势观察,一时竟然可与对方拉平。 “你跑不了的。”高立冷峻的一双眸子睁大了,缓缓地在四下搜索着:“即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今天落在了高某人手里,且叫你现出原形。” 这几句话全是发自内力,是以扩散之功向外传出,声音听来散自四面八方,即使是洞外风声如吼,也都能清晰地听在耳中。 小老头当然听见了,只是他却硬是闷不吭声。 由于方才两次的出手,使他发觉到对方这个高瘦鹤发老者,大非易与之辈。 一个人即使生性突梯滑稽,玩世不恭,然而当到性命攸关之际,也不能不有所收敛,一改初衷。 此时此刻的这个小老头儿,简直“噤若寒蝉”了。 外表噤若寒蝉,并不代表内心也是如此,其实小老头儿岂能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那一声“高某人”,无异自承了是谁。“白鹤”高立的名字,尽管武林中并非人人尽知,然而凡是知道的人都几乎有一种“认同”感,那是一个绝对不可招惹的人物。由是一旦遇见了这个人,避之尚恐不及,又遑论胆敢接近招惹了。 小老头儿偏偏不信这个邪,然而现在却似已有些后悔了。 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当年本门中唯一的“漏网之鱼”了,他“野心”极大,从不朋党,所向独行,数十年来足迹踏遍关内外,大大小小的案子真不知道干了凡几多少,特长是专门在“老虎嘴上拔毛”,道上朋友忌讳不敢动的买卖,他却越要碰来碰去,今天竟然碰到了“不乐帮”的头上来,这番滋味自是感受不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大刺激。 白鹤高立说了两句话,静等着对方的回音,偏偏对方这个“行家”硬是不开口说话,这就令他无能由声音来处而测知对方的藏身地方。 “老小子!你躲不了的。” 盛怒之下,高立凌空劈出了一掌,“哧!”声如裂帛。 这一掌高立是采取”折射”的原理,直劈对面斜角,一时石屑纷飞,直撞不出的内力却分成了三股,分向三个不同地方穿了出去。不要小看了折出的三股流窜之力,其势却端的惊人,三股力道分别击向的三个定点,小老头儿竟然侥幸地不在这三个定点之上。 石洞内发出了“嗡嗡”然的震耳余声,四面八方纷纷落散着石屑,这些混淆在天惊地动的室外风势里,益加地使人觉得心惊胆颤。 白鹤高立微微有一丝惊愕。他终于感觉到对方这个小老头儿更潜在的危险性了。不出声,没有行动,亦不逃走,加起来的总和,实在大堪玩味。 “嘿嘿!” 小老头儿终于开声了。 和高立一样,他所采取的亦是气体弥散的方法,声音散自四方。 “高当家的!这一次算我走了眼,咱们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沾着谁半点便宜,依我说,咱们眼前就来个君子协定吧,怎么样?” 声音时远时近,嗡嗡如蜂蝇聚会。 “哼!”高立冷哼一声道:“说来听听。” 小老头儿“吃吃”低笑了两声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高老哥,你的家大业大,生意可不能独自吃,嘿嘿!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老兄是明白人。” “凭什么?”高立语气凌人地道:“凭什么你要分上一份?” “这个……”小老头儿还是那种叫人听了不舒服的笑着:“当然有点道理。” “说!”高立的眸子睁得极大,只要对方略微现出一些破绽来,他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对方猝然施以杀手。 “老兄你是一个明白人,还用得我多说吗!” 小老头儿时时注意自己所发出的声音,务期不让对方听出来一些端倪。 “如今知道这档子事的人,可多着啦!老兄你即使武功高强,可也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吧,老哥,这一点你可曾想到过吗?” “说下去。” “嘿嘿!”小老头儿继续说下去:“兄弟不才,这里也只要略施小计,故布疑阵,就可以免了一时干戈,嘿嘿!那时候老兄你作起事来不就方便利落得多了。” 高立沉默了一会。 “话倒是两句好话,只是姓高的这一辈子阵仗见得多了,倒是不相信有谁能拔我的烟袋杆儿。” “哼!话可不能这么说。” “愿听高见。” “有几位主儿,你高老兄也不得不皱皱眉毛。” 高立用了一连串的冷笑代替了他的回答。 小老头儿冷冷地道:“布达拉宫的扎克汗巴活佛,此人可是出了名的难惹,他不会不来。” 高立依然用一声冷笑,代替了他的回答,他早就有备在先,宫一刀的拉拢乌苏,就是为了对付扎克汗巴事先备好的棋子。 “还有呢?” “哈!”小老人说:“你高老大眸子不花,还能看不见么!只怕咱们脚底下有人在跟着。” 高立一笑道:“你说的是那两个骑驴子的朋友?” 小老头儿回笑一声道:“高明之至,只怕另外还有吧。” 白鹤高立冷冷地道:“东西是无主的,谁有本事谁来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小老头儿“哼”了一声道:“我知道这些话是听不进你的耳朵,走着瞧吧!到时候你会后悔的。” “姓高的一生从不做后悔的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机:“只要我要杀人,这个人一定就活不了。” 小老头儿道:“你要杀谁?” “杀你。” 两个简短有力的字一经出口,高立整个人已经回然荡起。 这一式起姿奇快,有如穿梁燕子,斜出而向上方袭进,随着他反兜而出的双手,发出了大股的劲道,霍地直向壁顶上猛力贴了过去。 想于双方互答之间,他已利用各方微妙的察觉,测定了一个位置,是以猝然全力以击。 洞顶的小老人虽然无能看清一切,但是那猝然加身的力道却使得他为之大吃一惊。当此千钩一发之际,实难少缓须臾。小老人再想伏身不动实已万难,由于先前两次的失手,高立这一击更是既准又狠。 在危机一霎间,洞顶的小老头儿施了一手大“尺蠖”功夫,整个身子只靠附顶的双手力按之下,全身霍地倒射斜飞出去。饶是这样,却依然难逃劫难,整个后背吃高立双掌间发出的劲力狠狠地击了一下。 小老头儿身子一经落下,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呛咳,饶是痛得他全身打颤,双瞳里金星乱冒,可也不敢少作停留,紧跟着一个快闪,跃向壁边。 果然他的这猜测全属合理。就在他身子方自闪开的当时,高立第二次施展了他的杀手,随着他一式劈出的右掌,空气里传出了凌厉的一股刀风,有如一把丈许长刀,就空直劈下来。 一式落空之下,高立已如怒海狂涛般地扑了上来。 “站着。” 说出了这两个字,小老人再也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 高立竟然被他这么一声叱喝,当场镇住,前进不得,敢情是事情大生横趣,有点碍于出手。 小老人其实早就有这个打算,在危机一瞬之间,抢上一步,制昏睡中的苏拉于掌握之中,这么一来,高立便难出手了。 “你只要再前进一步,我就要了他的命。” 苏拉虽在昏睡之中,人事不省,可是由其呼吸的痛苦状况判来,他必然已落在了对方这个小老人手里。 白鹤高立冷冷地道:“你敢,他要是死了,你更是非死不可。” 小老人咳了几声,喘息着发出了狞笑:“我这一辈子见过了许多狠恶毒辣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你实在也是个卑鄙的小人。”一面说一面喘着,又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以为杀得了我么?嘿嘿,只怕是没有这么容易!” 高立道:“我即使眼前不杀死你,谅你还是无能逃出。” “但是你不敢!”他似乎两只手紧紧捏在苏拉的脖子上,以至于后者呼吸之间,发出那种近于窒息的声音。 果然,他的这一举动,立刻给与高立莫大的威胁。 “住手。”高立用着冷酷的声音道:“你有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小老人嘿嘿冷笑道:“我不会就此甘休的,我们之间已没有什么条件好谈,往后走着瞧吧。” 一面说,他似乎摸索着向外移动,地面上发出了一阵索索声。 高立很可以猝然扑前,施展杀手,无如此刻心念苏拉,便不敢妄动。 当然以他素日为人,自不会吝于苏拉一死,只是这个人眼前却关系重大,万万是死不得。 二人说话之间,洞外似乎风势已停,天光又重新转为明亮,石洞内也透入了天光——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1节 黑暗既失,双方已能清晰互见。 小老人一只手捏着苏拉颈项,一双眼睛圆瞪着面前的大敌,羊皮褂子前襟染满了血渍,一面微微向洞外撤出。 高立那双眼睛,鹰也似的凌厉,只是这一刻,他确实无可奈何。 小老人拖着仍然在打鼾的苏拉,一直走到了洞口。忽然他吐气开声,向着当前的高立攻击了一掌,用以救命的一掌。 空中似有红影一闪,一片掌影直向着高立胸前印到。这红色掌影一经入目,高立禁不住暗吃了一惊,猝然间想到了一个人,一门掌功。 此一霎间无暇多想,点足旋身疾退,那片红色掌影,有如一只红蝶似地由他身边快速飘了过去,“啪”的一声,击现石壁,石面上炸开了一片淡淡白烟。 小老人功力必然不止于此,只是眼前负伤之下,自不能全力以赴。他这通天红掌,原为失传武林已久的一门秘功,功力骇人,如在突然适当的情况之下施展出来,以高立之不可一肚,说不定亦难免会为其所伤,而此刻展出,充其量也只能作为逃命的缓兵之计了。 无论如何,它却使得小老人逃过了眼前一步危难,当高立身子站定再打量对方时,显然这个小老头儿已消失石洞之外。 “娄全真!” 高立一惊之下,呼出了这个名字,由对方这一式“通天红掌”,终于使他悟出了这个“红羊门”仅存的漏网之鱼。 塔克马于山之东,牛喜峰之西,这是一片夹藏在群峰之间的细长地带,站立在一端之首向另一端眺望过去,但只见穹空一线,衬托在冰雪满覆的双峰之间,固然无尽喜悦,却亦有难以想象的压迫感觉,仿佛那两侧高峰,随时都会塌下来,不要说全部倒塌了,只是滚落几块大石,也怕会造成可怕的“雪崩”。 “雪崩”之时,四山齐应,一片茫然,有如万鼓齐鸣,在一定的范围内,即使你有插翅的本领,亦难逃白雪覆身之难。 白鹤高立与苏拉老喇嘛站在一块高出的石头上,正自仰首向着万千高峰望着。 “嗯嗯!”苏拉表情似乎很激动:“这个地方我还记得,我还记得,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高立把手上的羊皮图递过去,老喇嘛接过看了一阵,连连点头道:“这就不会错了。” 他手指一处道:“由这里上去,会有三条岔路,走左边的一条就对了。” 高立收回了羊皮图卷,徐徐地道:“这么说,我们走对了地方?” 老喇嘛虽然气喘吁吁,可是看上去情绪很高,因为经过他的确定之后,不久将要有一件天大的隐秘揭开了。 比较起来,高立却越加显现得沉着,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更见深邃,每当他那种眼睛缓缓地掠过某处时,都像是含蓄着某种神秘。 苏拉情绪很着急地道:“走吧,再不走,晚上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高立微微一笑,随即由背上取了一件物什戴好手上,苏拉注意看时,见是二把掌状的五股钢钩。 却是一件前所未见的奇怪兵刃,五股钢钩,每一根钢条都约有尺许长短,拇指般粗细,尖端钩长状较鹰嘴尤要弯出锋利得多,下端钢槽可容手掌插入把持,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小扒子。确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稀罕物什。 高立忽然亮出了这件物什,不禁使得老喇嘛惊得一惊:“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么?” 高立微笑不语,脚下继续前进,地面上落满了松枝,有好几处雪迹零乱。 苏拉虽然不明白高立此举的用意,却由对方的神态下意识地感觉到,似乎某些事情将会要发生了。 “哼!”高立冷笑了一声,猝然回过头来向苏拉道:“你说这里飞鸟难登,竟然也会有了狐狸。” “狐狸?” 老喇嘛满脸现出了狐疑:“在哪里?” 话声方歇,即见高立身子猝然腾空而起,霍地向下一落,轻若飞猿。随着他的身躯落处,右手钢钩已陡地向外探出,照着雪地上实实地钩了下去。 这个突然的举止,确实出乎苏拉意料之外,不过他的狐疑只是霎时之间,即已获得了解答。眼看着高立的手上钢钩下处,雪地里顿时起了一阵子凌乱,紧接着白雪间渗出了一片殷红。随着高立手腕力振之处,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自地面下抛了出来。 敢情高立下钩出奇的狠,硬生生地钩进了这个人前腹之中,这样一钩一抡,当场怒血横飞,肝肠散落了一地都是。 空中飘起了一阵血雨。一片腥风血雨里,这个人的尸身足足飞出了三丈五六,“叭嗒”一声,撞在了雪壁上,顿时跌落在地,烂成了一滩,惨不忍睹。 死者着黄色僧衣,头扎黄绫,显然是来自布达拉宫的喇嘛装束,苏拉看在眼里,禁不住大吃了一惊。 他的惊异还没有消失之前,更惊疑的事情接连着又相继发生了。即见白鹤高立身子再次往下一落,钢钩深处,一如前状般地又自由雪地里抛起了一人。同前者一般,一出地面已死了一半,容得重重地在石壁上一摔,落下时已是烂尸一团。 高立长笑一声,随着他起落的身势,手上钢钩频频运转,每一抡动,必然飞起一人。刹那之间,已是前后四人。 就在他身子再次纵落,待得探钩时,一个人蓦地由雪面之下跃身而起。 原来这些人可能早已藏身地下,身上俱都覆盖着一片芦席,然后掩以白雪,每人嘴内噙一竹管,探出雪面之外,用以呼息,各人俱配备着两把锋利的匕首,想用以待机暗杀,想不到暗算敌人不成,自己先倒成了敌人的钩下之鬼。 这个最后跃起之人,想是事先发觉到了不妙,身子一经跃起,忘命也似地直向岭陌间贴身上去。 白鹤高立自然放不过他。但只见他纵出的身子,霍地就空一拧,却似一股轻烟般地拔了起来,虽是较诸前面那人起身略迟,却终倒赶在了对方之前; 这人乍见此情况,大吃一惊,在空中的身子,霍然间向后一个倒折,高立却是容不得他如此,右手钢钩探处,只听见“噗”的一声,已深深贯穿了对方肚腹,紧接着钩身一转,一片血光里,肠肚抛散当空。连同着这个人的身躯,高立自空中落下。 刹那时,原本洁白的雪面上,留下了一片片血迹,空气里更是飘散着阵阵血腥气息。 这番情景,只把一旁的老喇嘛苏拉看得目瞪口呆。 高立锐利的眸子,仍然在地面上缓缓搜索着,直到他认为这附近不再有埋藏的敌人,才缓缓自手上脱下了那柄奇形的钢钩。 “姓娄的老小子说得不错,果然有不少人缀着我们!不过,为他们设想,却又是何苦。” 苏拉这时已走向死者之一,细细观察着,脸上神态,显得格外吃惊。 “这人你认得么?” “认得。” 苏拉一面站起来,脸上神态越加张惶地道:“他叫额伏加,是扎克汗巴佛祖手底下的人,嗳嗳,这么一来,你可是惹了大祸,连带着我也完了。” 高立冷笑道:“良好,我正想会一会他,想不到他居然先来了,这个人既然已经来了,却又为什么藏头缩尾,自己不出面,只派些手下喽罗来送死,岂非愚蠢之至?” “阿弥陀佛!”苏拉双手合十地喧了一声佛号:“你……你可千万不要这……这么说。” 打从他一发觉到来人是由布达拉宫来的,就显得有点神色不宁,再提到那位有活佛、祖宗之称的扎克汗巴,更不禁心惊胆颤。 “我……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说不定他就在旁边,这可怎么说是好?” 一面说,两只眼睛频频在四下转动着,似乎那个扎克汗巴就藏身在附近,随时都会跃身而出。 高立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扎克汗巴已经事先埋伏在此,哼哼!这个人我原先打算接交一下,这么看起来,他诚然不识抬举了。” 苏拉频频四顾道:“高兄,高兄,走吧,这个人可是不好惹的。” 高立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苏拉是认得路的,他此刻早已为扎克汗巴吓破了胆,生怕他忽然由附近现身而出,自己不察而遭了暗算。 当下,他连连催促快走,自己迫不及待地,先行纵身对崖之上,拐入了一条山道。 苏拉身子方自站定,高立也已现身眼前道:“你用不着害怕,有我在此,任何入也不能伤害你一根毫发。” 话声方住,倏见左侧峰间,似有人影一闪。 苏拉方自看在眼里,还来不及出声招呼,高立已陡地拔身而起。他轻功极佳,不过是闪得一闪,已到了侧峰之巅。就在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一条人影疾如箭矢地由一边穿出。 由于这个位置,乃是暗中人事先早已忖度好的一个死角,是以一经现身,立刻构成了对高立直接的威胁。 这个人必然对高立恨恶到了极点,身子一经出现,就双掌同出,连同整个身子,箭矢也似地,直向着高立前方猛袭过来。 眼前情形确实惊险到了极点。 来人一经现掌,立刻说明了他的身分,正是刚才侥幸由高立掌下逃得活命的那个小老头儿娄全真。他虽然自身仍在伤势之中,但是显然一直暗中跟随高立左右,时时想到取他性命,就以眼前这一情况而论,便是出乎意外的狠。 高立乍然一惊之下,眼看着两片红色掌影,包裹着一团身躯,狂风骤雨般地,直循着高立身上袭来。 由于小老头儿娄全真身形乍然的出现,快到了极点,加以其出手所选择的地位角度,确实构成了一个“死角”。这番情景乍然出现在高立眼前,使得这位一向自负,目高于顶的黑道怪杰,亦由不住为之惊心动魄,陡然间冒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情况显然危急到了极点。设非白鹤高立这类奇人,才会具有如此奇特的身法人民看着那两片红色的掌影,几乎已经拍在了高立身上。 就在此危机一瞬间,高立的身子倏地向后一仰,那截半长不短的长衫下襟,霍地翻了起来,“啪!啪!”两声脆响,掌影过处,留下了两个透明的窟窿。 虽然如此,娄全真的一双足尖,亦扫中了高立的双肩,在一阵火辣辣的奇痛感觉里,娄全真矮小的身形,带着一声凄厉的长啸,直由眼前峭壁悬崖间落下去。 想是娄全真早已勘察好了落足的地形,在任何人都以为必当粉身碎骨的情况之下,他却偏偏无恙地落足在涧边斜生而出的一棵松树之上。松枝疾颤,白雪纷飞,小老人娄全真的身躯借助此一弹之力,疾若星丸跳掷,已然弹起,却落向对崖另一棵壁松之梢,如此三数个起落之后,已然消逝无踪。 白鹤高立虽有罕世身手,却坐令对方二度由自己手上逃得活命,心情之怅恨,实在无以复加,却是无可奈何。 小老人娄全真这一击,虽然并未成功,然而却令心高气傲的高立感觉到对方的不可忽视,暗暗地咬牙切齿,决计要在下次见面的机会里,将对方毙之掌下。 ※※※ 子夜时间一轮皓月高悬天际,皎皎清光照耀着远近白雪,两相互映之下,晶莹透剔,上冲霄汉,宛若一片琼瑶世界。 然而,老于此行的朋友,却都知道,这是山行者最后歇脚的时候,错过了此一霎良机,山雾一起,便将寸步难行。 高立、苏拉两个人盘坐在事先择好的一处石穴里,那是一处凹人石壁,方圆丈许的小小穴口,地方虽窄,却足够二人容身有余。 山行一日,老喇嘛苏拉只觉得全身无限怠倦,好在由此计时到次晨子时,足足还有一个对时。时间既多得是,足可好好地睡上一觉,是以他勉强调息了一番之后,即行摊开随身携带的简单铺盖,才一睡倒,随即发出了鼾声,沉沉入睡。 高立却不敢像他如此大意,他预计着,至多再过一天的时间,即可到达宝藏之处,起出那批庞大的宝藏之前,必将有一番斗争。事情越是在接近成功之前,越是必多障碍,老谋深算的高立很清楚这个道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一只啁啾的小鸟忽然由树丛里飞出来,落向高立身边不远的松枝上,啾啾叫个不已!紧接着另外两只同样的小鸟,由同一个地方飞出来,随即飞开。 白鹤高立偏首看了一眼,小鸟来处,是一片高出自己坐处三数丈高下的石峰,峰上满生着矮小的灌木,却已为白雪所覆盖。 他的眸子缓缓再移动别处,了解到当前自己藏身附近的地势环境,正前方十数丈外,面临着万丈深渊,那里云气开合,真正当得上“一失足成千古恨”。 左侧方干岩相叠,冰雪交加,层层累积,设非有极高深的轻功绝技,简直无能攀登。 右面乃是一片乱石岗,状况与桂林“石林”相仿佛,层层交错,大小不一。由于这里地势偏高,气温低寒,四季冰雪常覆,观诸眼前这片石林,便是冰坚雪实,不知冻结了多少春秋。 每日风起时,巨风如同千万把刨雪的雪铲,固能将散落的白雪铲除一净,可是夜来的落雪却立刻又厚厚地落下一层,只有冻结在那千百根石笋上的坚冰,却是身历万劫不消,而越形坚实,望过去其色墨绿,状似精钢铁石。 这片石林展伸里许,直到一座拔空而起的孤峰之下,比较起来,这地方最为诡许,人藏其中,不易察觉。 高立缓缓地站起来,踱下了石台。他以奇快的速度,纵身子那片石林之间,转瞬间踏行一周,随即又回到了原处坐下来。 天渐渐黯了。 月朦胧,鸟朦胧,人不知、鬼不觉的当儿,四山间蒸腾起滚滚雾气。 七名看来俱皆身手矫健的武士,缓缓地揉身升起,利用藤索系身,攀附悬崖,已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终于在此一刻雾起时,纷纷揉身升起,快速地隐身子眼前大片石林之中。 七个人虽出身子布达拉宫的王族卫士,为了便于雪野进攻,俱都改了装束,每人一袭雪白连帽的紧身衣靠,一把雪花长刀,一槽弩箭,一盏弓,覆身在雪地里,即使在白天亦不易为人识破,更不要说夜晚,尤其是弥天大雾的此一刻了。 他们对于这里地势极熟,即使雾起时的速度亦把握得十分恰当。因此,当雾初起时,他们已纷纷攀上,待到大雾浓集之前,他们已在石林之内,各自掩好了身子。 七个人利用彼此牵在手中的白线互通消息,缓缓向前移动,前进了百十步,然后定下来。就在这里他们彼此以白线互通消息,定下了一个六星连环进攻的封杀阵势。 这个埋伏设计确是十分微妙,匪夷所思。 七人之中,为首的一个由袖子里悄悄地取出了一只通体白毛,大小较猫还有小上许多的小狗。一般藏人贵族常常喜爱将这类小狗藏入袖中豢养,故名“袖犬”。 眼前这一只袖犬,显然训练有素,凭其特具的嗅觉,一经放出,先抖了抖身上雪白的毛,四下观望了一下,随即认定一个方向徐徐向前移动。狗身上连着的一根线索,立刻带动了为首的那个人,透过这个人的传讯,其他六人俱都有了动作。 这一场弥天大雾,确是别处罕见。但只见白茫茫大片雾气,弥天盖地,咫尺迎面不见。尤其当此高岭悬崖之巅,一步之差,可能便身落悬崖,粉身碎骨矣。人行其间,焉能不为之惊心动魄? 眼前这只小小灵犬,凭其独特的嗅觉,似乎在前进不久,立刻为高立、苏拉二人身上的气味所吸引,是以一径向二人栖身之处的石穴行走过来。小狗在前,七人殿后。他们之间,虽不能肉眼互见,但是借助事先安排好的暗号,互通进退,运用之妙,堪称一绝。 忽然,前行的小狗停住了脚步。七个人立刻有了暗示,俱都把随身长刀撤了出来,透过为首这个人手中线索的牵动,七个人蓦地腾身闪开,呈为扇面状地遥遥拱向前方。 原来眼前七人,乃是布达拉宫扎克汗巴王叔手下最得力的七大弟子,分别以“风”“雨”“雷”“电”“水”“火”“土”命名,号称“七大尊者”。 七尊者皆为随师有年、武技高超的“天竺”僧人,为当年扎克汗巴在大竺时所收留,早年即练有异门功夫,随扎克汗巴后多年苦练,更是尽得扎克汗巴心传,为其最为器重心爱的弟子。 这一次为夺宝藏,扎克汗巴是势在必得,不惜倾巢出动,七尊者乃在扎克汗巴观察地势,一番谨慎研究之后,特意埋伏在此。 想不到这一步棋却是安排得丝毫不差,无如所要对付的对象,竟是黑道中第一魁首,白鹤高立。是否仍能稳操胜算,却有待事实证明了。 七尊者的连环七杀阵势,方一散开,前面的那只灵犬已有了征兆。只见它倏地腾身跃起,直向当前洞穴扑身过去,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狂吠之声。 事实已然证明这只灵犬必有所见。七尊者也就把握时机,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攻杀。 第一个跃身之首的风尊者,紧随在他身后的雨雷二尊者,三个人各人一口斩马长刀,按照前行灵犬所显示之处,作“品”字形猝然攻到。 风尊者一马当先,率先左手掷动,发出了一枚特制的硫磺炸药丸。 碧光一闪之后,紧接着,一声霹雳大震,平地里爆出了一根高几逾丈的黄色火柱。 这根黄色火柱,显然有“洞穿云雾”的奇特功效!在它连连闪烁的火光里,隐约可见有两个人,倚壁而坐。 风尊者一马当先,陡地腾身而前,自空而降,在空中怪啸一声,掌中刀旋出了一股疾风,匹练似地直向着火光所显示二人之一连头带身猛劈了下去。 同时之间,他身后的雨、雷二尊者亦双双纵身而到,三个人所照顾的,竟然是同一个人。 风尊者是“力劈华山”。 雨、雷二尊者却是“双探阴山”。 二口刀一中二偏,劈顶门,探双肋,端的是厉害得紧,是时身后的电水火土四位尊者也各自展开身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向着火光所显示的另一人扑杀过去。 为首三位杀手,三口刀几几乎同时命中对方身上,然而,他们立刻发觉到了不妙。 刀光过处,贴壁挂立的长衣,顿时为犀利的刀锋削为碎片。 紧接着为首的三人之后,另外四个人也立刻发觉到了不妙,所遭遇的情形,竟是与为首三人一般模样,当他们四口斩马长刀以雷电之势,砍向这具人身时,才恍然觉察到所谓的人身,敢情只不过是穿在雪堆上的一件衣服而已。 这一霎发展得极快!简单不容人深思积虑。六杀手一经发觉失策,其惊惧可想而知。 那一颗用以照明的硫磺火柱偏偏也在这个时候为之熄灭。 猛可里,牵扯在为首风尊者手上的灵犬一声尖吠,向着一个相反的方向扑去。 风尊者也就不及多思,猝然拧身向着这个方向扑去,其势绝快,以图“亡羊补牢”。 风尊者的身势方自转出,迎面里只觉得一股平生从未领略过的巨大风力迎面冲击过来,这股风力,足足地使得他前进的身子,猝然间向后退开来数尺。 就在这一霎间,他听见了一声悲凄的犬嗥之声。事实上犬既不大,吠声也不会太高,无如因为平日对此犬的过分疼爱,人犬之间似已心灵相通,是以这声小小的悲嗥,听来却足以令他心惊肉跳了。 一声悲嗥之后,紧接着便是那畜牲尸身落地的声音。“叭嗒!”听在风尊者耳中,分外清晰。风尊者心里一阵剧痛,立刻觉察到了不妙,随着他脚尖点处,快速地劈出了三刀。 这三刀在他施展时,是用以救命的刀法。“刷!刷!刷!”三刀一气,却分向三个不同的地方落下去,只是三刀却都落空了。 风尊者惊心之际,顺着手里的线索,发现到地上的狗尸,这才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惧。 眼前是漫无天际的大雾,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七个人却俱感觉到那个要命的魔头就在他们身边,每一个人都猝然遭遇到了死的威胁。 他们七人原本是雄赳赳气昂昂,满怀必胜之心而来的,不旋踵间,却斗志尽失,一个个如丧考妣。 风尊者以手中线索,发出了一个暗号,七人之中,立刻闪出了二人,那是殿尾的火土二尊者。 两个人一经闪出,按照事先早已排定好了的动作身手,一个倒折向外跃出,左右两口长刀,拨风盘雨,哧哧哧,一连攻出了数刀。虽是假想的摸黑打法,可是由于其中贯穿有阵法的运用,仍是具有十成威力。 二人双刀运施之下,所施展的范围,正是方才他们扑空的洞穴,想是临去之前,再作一次彻底的搜杀。 这一次他们倒是没有扑空。火尊者的刀在作第五度的挥动时,忽然那口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嵌住了。摇一摇,其力如山,休想移动分毫。 火尊者猝然觉出了不妙,忙自左手盘动线索,土尊者立刻得到了暗示,火速赶上策应。 却在这时,一股凌厉的刀风,紧贴着地面,蓦地卷了过来,土尊者猝然一惊,霍地向上拔起,却是晚了一步,刀风卷过,一双腿齐膝处双双为利刃斩落。 这番情景,固然极是惨烈,无如碍于眼前深沉的大雾,却是不为外人所知见。 土尊者吃了这么大的亏,亦只不过鼻子里“吭”了一声,顿时当场昏死了过去。 妙的是,就在他身子倒下的一霎,却有一只手陡然伸过来,把他的身子接了过去。紧接着这个人手上的兵刃刺进了土尊者的胸膛,后者便在昏迷之中一命归阴。 于是一个巧妙的安排。土尊者手上的线索,竟然到了这个人的手上。 火尊者忽然觉出了手上的长刀一松,耳中虽听见了同伴的哼声,却没有得到对方的支助,甚是奇怪,连忙拉动手上线头,这一次对方很快有了反应。一股疾风,蓦地直向着他身前袭近。 这人端的出手奇快,火尊者只以为同伴趋前,却未曾料到来了要命的杀星,不及暗示招呼,猛可里暗影中递来了一只怪手,只一下己死死地掐住了火尊者咽喉要害。虽然只是中食二指,却有致人于死的莫大威力。 火尊者只觉得喉上一紧,顿时眼冒金星,全身发麻,那只持刀的手连举动一下也是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一命归阴。 火士二尊先后为之毕命,时间极快。 杀人者白鹤高立,不愧阴损极狠!也确是智谋杰出,高人一等。 紧接着他施展“传音入秘”之术,把一切计划通知了近在咫尺的老喇嘛苏拉。 苏拉为了保命,也只有打起精神对抗眼前强敌,他虽然年岁大了,无如一身武功也颇是了得,目前情况,他虽不愿与扎克汗巴正面为敌,惟我不杀人,人便杀我,咬一咬牙也只有硬拼到底了。 于是,二人摇身一变,分别变成了已死的火上二尊。 守在穴外的五尊者各据一方,对于穴内发生的情形并不清楚。 白鹤高立连杀二人之后,对于这个七人封杀阵势,心里多少有了些数儿。这时手上线头一紧,似乎有消息传递过来。先前他自上尊者手上接过线索时,得到了一个暗示,便已默记心中,于是他就以这个暗号向外发出。 接到这个信号的首先是水尊者。那是一个紧急求救的信号,水尊者一得到信号,一面向另一位电尊者传出呼应,随即快速向白鹤高立站立之处偎近过来。 这一面高立早已凝神调息以待。他已经多年未曾施展本身的“罡”气对敌伤人了,这一次谨慎对敌,不惜耗损本身真元,为的是一出手之间,便能毙敌于掌下。 可怜这位水尊者,平素在七人之中,素以行动快捷而著称,却是想不到今日竟是着了自己布下的道儿。 白鹤高立伫立如松,他虽然眼不能见,可是凭其灵敏的感触,以及本身的气机反应,已可测知敌人来抵眼前,一时伺机待发。 水尊者不疑有他,猝然欺身上前,忽然感觉到高立身上传出的气机有异,蓦地止步,却亦是晚了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高立已运施真力,一掌隔空劈出。大雾之中,既不能看清对方形样,只由对方的出息以及手指上的线索度测对方站立的部位。这一掌虽是隔空劈下,却有如利斧劈顶。 水尊者猝然觉出了不妙,为时已晚,头偏了一偏,却为那股凌厉的劲道劈中在左面颈项之上,“克”的一声,顿时颈骨折断。 “啊!”临亡之前,他总算痛呼了一声,同时施展全力,将手上那口斩马长刀向着高立站处掷处。“当啷!”一声,长刀撞击在石洞壁上,发出了一点火星。水尊者的身子,也在这时,推金山倒玉柱般地摔了下去。 这么一来,顿时现场大乱。 电尊者第一个觉出不妙,忍不住用藏语呼叫了一声,其他三个人也都觉出了有异。彼此喝叱之下,顿时四下散开来。 白鹤高立连杀三人,兀自不动声色,他临阵最大的特色便在于一个“静”字,以“静”置诸“动”,常有奇效,杀人于不动声色之间。 再者,他的听觉也似乎异于常人,一经凝神倾听,五丈方圆内外,落叶飞花俱都在观察之中。透过他奇妙的听视之力,立刻为他追踪到左面退出的雨尊者,于是,点身袭近。 四尊者一经警觉,立刻以特殊的手法传递消息,这才骇然发觉到水火土三位同伴俱已毕命,一惊非同小可。 白鹤高立凭其灵异的五官官能,一步步向着对方逼近。他追逐的对象,暂时只是雨尊者一人。对方每进一步,或是移动一下,他立刻便得到了一种感应,紧紧袭上。由于他轻功极佳,所施展的“踏雪无痕”功夫,无懈可击,是以那个雨尊者简直无能察觉。 瞬息间,两者距离已经缩短了许多。 原来七位尊者,先时敢以放胆前进,端仗着有那只灵犬带路,现在狗死了,可就行不得也。 雨尊者一面以手线把自己位置向同伴发出,随即盘足在雪地里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股冷森森的气机,忽然向他身上袭了过来。雨尊者一惊之下,顿时觉出了不妙,以前三个同伴之所以相继惨死,皆吃了闷不吭声的亏,他可是不愿再为人所乘。当下一发觉出了不妙,一面迅速以紧急暗号向同伴传出,一面手握长刀,全副精力贯注眼前,只待略有不对,便将出手。 蓦地,一团冷气向他脸上袭来。雨尊者竖刀就劈,“噗!”一声,将来物劈碎眼前,敢情是一枚大雪团。也就在这一霎,一股尖风透过乱雪之间,陡然直袭而前,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雨尊者前胸“心坎穴”上。 白鹤高立所施展的这类隔空点穴手法至为阴损,由于所点穴道,乃属死穴之一,雨尊者只不过身子抖动一下,顿时一命呜呼。 他到底与以前三个伙伴一样,死前连一声也没有呼出,随即命丧黄泉。 然而其他三人由于事先已得到了紧急暗号,一时俱都向着这个方面岔集过来。为首的风尊者立刻觉出了不对,身子未曾来到眼前,抖手先自发出了一对硫磺火球。和前此情形一样,这时硫磺火球一经出手顿时炸开了两团火,轰然声响中,现场出现了两条火柱,一时之间光华大现,方圆数丈内外,就像是点着两盏明灯一般光亮。 这么一来,高立与苏拉的形象立刻现诸眼前。 风尊者一声怒叱,倏地腾身而起,直循着高立站立之处袭到,掌中刀运足了劲道,一刀疾劈下来。雷、电二尊者亦双双扑前接应,迎着老喇嘛苏拉,一举而前,两口刀左右齐出,向着苏拉身上招呼了下来。三个人刀法奇特,功力不弱。 苏拉原就有几分心慌,乍见此情景,大为紧张,慌不迭向后就倒,足下用力后踹,施展了一式“鲤鱼倒穿波”身法,“哧”地蹿出了一丈五六。饶是如此,雷尊者的长刀,兀自由他左臂上方划了出去,顿时留下一道血槽。 另一方面的风尊者独力对付白鹤高立,可就称得上自不量力了。 眼前的高立,似乎不急于出手,七个人已经死了四个,剩下的三个他又如何会看在眼中? 风尊者虽是施出了浑身解数,一口长刀舞动得电转雷鸣,奈何却连对方身边儿也挨不着,眼看那两根熊熊火柱越来越小,突地为之熄灭。 就在第一根火柱突然熄灭的一霎,高立忽然发动了他的攻击,只见他双手猝然间向外一探,已插进了风尊者前胸。 拔手,血标!风尊者喉咙里哑呼了一声,忽然掷出了手上长刀,却为高立反手轻轻一撩打落一旁。他身子紧接着纵起,翩如白鹤地落向一边,却在于钧一发之际,解救了喇嘛苏拉燃眉之危。 随着他双手推处,发出了劈空掌力,雷电二尊者身子方待向苏拉欺近之时,正逢上火柱熄灭,顿时一片茫然,再吃高立劈空掌力一推,双双向外翻出,跌了个人仰马翻。 却在这时,竟有一双奇怪的手,双双触及到他二人颈项之上,雷电二尊者根本不及发声,透过那人的双手,双双就像触了电也似的,打了个急颤,顿时僵坐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白鹤高立紧接着,也发现了这个人。就在他身子方待前袭的一刹那,这个人竟用本身的潜力内气,阻住了他的去路。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凭着高立五六十年纵横江湖的经验,只要一接触之间,立即可知对方的分量如何。 眼前他立刻警觉到现场有一个强大的劲敌介人。一惊之下,他迅速向后退出了半尺,以静观变。 来人所放出的内元潜力仍然没有对他放松,随着高立的退势,猝然前伸,紧紧压迫在高立四周。 一个强敌的姿态,已经很明显地暴露出来了。高立再吃一惊,在确实了对方敌意之后,身子侧转,骤然将本身游潜放出。 两股气机猝然一经接合,顿时大相排斥,几经纠缠进退之后,随即在一个相当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现在高立更得到了一个结论,最起码来人的功力,即使不能胜过自己,也自相当。 这一个猝然的发现,简直令高立惊骇了。实在说,这还是他五十年来第一次有过的经验,在他的想象里,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确是实在的。 实在的就在眼前,不容他不予相信。 两股潜力在一阵力搏之后,确实也像是势均力敌地定在了眼前。 “哼哼!”对方传过来丝丝的冷笑声:“高立当家的别来无恙否?” 声音直直地发自来处,毫不避讳。 事实上,一个具有如此功力的人,行事总是光明磊落的,设非有不寻常的原因,他是不会选择在这种大雾之天出现眼前的。 “足下是谁?”高立压低了声音说,“请恕高某耳生得很,” “我们本来就不熟。” “可是,你以前见过我吧?” “不错,我们见过。” “在哪里?” “哪里?以后再说吧。” “足下贵姓?大名是?” “以后再说吧,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哼!”高立冷笑了两声,眸子里显示着几许杀机:“那么阁下今天的来意是?” “没有什么来意,只是不忍你赶尽杀绝。” “哈!这么说,你是见义勇为了?” “只是不忍见你们相煎太急吧。” “相煎太急?” “不错,”这人冷冷地道:“我以为你们不过是一丘之貉。” “哼!你的胆子不小!”高立冷森森地道:“几十年以来,高某人还不曾见过一个人敢跟我这么说话,你大概是第一个……”说完这句话,他徐徐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两个人站的已经很近了,最多不会超出一丈,然而却困于眼前的弥天大雾,仍是仅仅闻声不见其入。 高立在彼此对答之际,早已蓄好了势子,前进一步,旨在探测对方立身位置的虚实,他已经确实对方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大概在八尺左右。 这个人似乎也有了感觉,冷冷道:“来吧,我接着你的,三招应该够了。” “足够了。” 话声出口,白鹤高立猝然挺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了大股的内元真力。可是对方一点也不示弱,随着高立的动作,紧接着也自发出了本身功力。 两股内力猝然在空中一经交接,仍是势均力敌。 这当然不算是在三招之内。 猛可里,高立的身子,就像一股旋风似地袭了过来,透过他张开的双臂,全身上下汇集成了固体的力道,全然地向着“这个人”身上击了过去。这一招真正称得上狠到了极点,也可以说是最具实力的一击。 很显然,高立这完全是在测量对方的能力,对方如果真正接住自己这一式全身的一击,才能称得上是自己真正的劲敌。否则,只怕他想要在此一击之下保全活命的机会,可是微乎其微了。然而,对方却偏偏不称他的心意。 白鹤高立的身势方自一起,对方那人也紧跟着有了行动,两人的行动几乎同样快疾。 等到高立猝然发觉到自己这雷霆万钧的全身一击完全落空之时,对方显然仍是保持着原来的式子,双方之间的距离,大约仍在八尺前后。 这种经历,显然是高立前此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时大为惊骇。 很显然,对方这种明显避免与自己全力接触的原因有二,一:为恐不是自己的敌手,二:不愿让自己测出他的实力。 无论如何,白鹤高立这一招落空了,却是事实。 随着他身上所带出的大股内力劲道,形成了一股极大的气机旋风,这种功力一旦形成于浓雾之中,顿时如翻江倒海之势,眼看着那茫茫自雾,顿时撞开了一个丈许方圆的透明窟窿,以至于对面的那个人也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虽说如此,对于高立来说,对方这个人仍是陌生的。 挺高挺高的壮健身躯,一身缎质长衣,这袭衣服倒是略微有些相识,除此之外,便一无有所概念。 脸的轮廓虽然不十分清楚,可是那双眸子却是异常的明亮,那是一种含蓄着无比忧怨,像似经历过无数煎熬痛苦的目光。当然,除此之外,更为显著的却是另一种目神的显示,仇恨。 对于白鹤高立来说,一生杀人无数,自是结仇众多,仇恨不仇恨,早已不当回事,可是这个人眼睛里所泛出的仇恨,却令他心中为之怦然一动,由不得睁大了眸子,更要多向他打量一番了。 那是一张英俊但颇为愁苦的脸,也许是唇颊下巴上新留了一丛短髭,使得这张脸变得陌生。总之,高立直觉地感觉到他不认识这个人。 空中原先开启的雾丛,很快地又收拢在了一块,于是一切又显得那么蒙胧。 对方那个人一反初态,竟然在这一霎,展开了反攻。像是一只展翅的大鹏鸟,天空中“呼”地刮起了一股疾风,带着这人云雾一般快捷轻飘的身影,直向高立头顶上袭了过来。 像是特意地把握着最后雾收前的这一霎,这个人的身形可真是够快的。 高立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自是不甘示弱。 疾劲的风势也同先前一样,霍地向着他头顶上席卷过来,这一霎云雾乍合又开,高立的身子在双足力点之下,直直地窜了起来。 “啪!啪!啪!啪!” 一连四声清脆的合掌之声,空中掠下的身子是那么灵活而猛厉地转动着,分别是“曲”“放”“弹”“按”四种不同的姿式。 高立采取的回式却分别是“直”“缩”“虚”“张”,在极为短暂的片刻之间,迎接住来人发自空中的奇异招式。 雾气在这一霎之间,霍地又收拢了起来。 像是一阵风,一片云,又像是一幢鬼影子那么样的快捷轻飘。对方这个人在一击未中的同时,已飘向一旁,临去秋波,所带给高立的却是裘带一击,那袭缎质长衣的下襟,有如白浪拍岸地直向着高立脸上反卷了过来。 高立“哦”了一声,一式“龙抬头”,极为惊险地向后仰过来。 这个人的长衣下襟险到极点地由他头上那绺鹤发梢上擦了过去。 第二招,就这般惊险万状地化解了开去,一向目高于顶的高立,也不禁惊得自眉心里沁出了汗珠,当真是惊险万状的一霎。 白雾滚滚,更不知何时而止,而两个看似搏命的罕世高手,却已分别失去了踪影。 眼前飘过来那个人冷峻的声音:“白鹤身法,果然高明!” 接下来是这个人发自内心由衷的一声叹息,紧接着颇为遗恨地道:“看来三招之内,彼此是莫可奈何的了。” 这一次声音来自高空,显示出这个人纯沛的内在功力已可达到“凝音为柱”的绝妙境界,只此一端,已令高立警觉到实在与自己相伯仲。 然而,他生性就是不服人,三招已去其二,还剩下的一招,无论如何要与他见上一个输赢。 “哼!”高立冷哼着道:“那也不见得,你等着瞧吧。” 他的声音也凝成一气,却是直喷而出,也同对方一样,凝而不散,显然还以颜色。 白雾蔽空,高立闻声不见人,这时又传来那人冷冷的叹息声,似乎含蓄着若干伤感,不意这声叹息一入高立脑中,顿时启发了他出手良招。 那是极其快捷的一刹那,对方这声叹息刚出口,高立身形已怒鹤般冲霄直起,陡然间他在空中的身子一个倒折,成了头下脚上之势,霍地向着一处地方投落下来。 茫茫白雾里,根本看不清他们是如何接触的,但听得一阵袖风呼呼,紧接着一片衣袂荡风之声,两个人却已霍地分了开来。 凌乱的脚步声中,显示出高立的这一式出手依然是落了空,就此三招已过。 对方那个年轻人身形就在这一霎,如同风中枫叶一般地飘了出去,随同他落下的身子,却是一声轻轻的笑,笑声里多少也涵蓄着几许自嘲的意思。 高立一时间大感羞愤,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哪里去?” 脚下一连点了两点,凭着他灵敏的感触,追循着那个声音来处,一泻如箭地投射了过去。 然而,前行的那个年轻人,显然以为三招既过,已失去了再打斗的兴趣,高立的身法虽快,无如事发于对方洞悉之中,是以再次地扑了个空。 一连三次扑空之下,高立不得不定住了脚步。 一个陡然兴起的念头,使他忽然间意识到,对方这个人的武功可能要比自己先前对他的估价要高出一筹。先前的估价既被认为与自己相伯仲,高出一筹的结果,自然已胜过了自己。 这个念头一经思及,高立顿时愣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空中云雾显然已经渐次地被风舒展开来,凌晨的曙光遍洒当前。 高立已能清晰地看见眼前的一切,那个人的身子,敢情已远在百丈之外,站立在一座高出的孤峰之巅,高立所能看见的,依然只是那个人的一个背影,紧接着那个人便自纵身而下,一泻如箭地向下直落了下去。 这一次高立没有再追上去,因为他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可怕而令他难以置信的问题,这个人的武功难道真能胜过我? 他到底是谁? 他的来意为何? 风卷云净,转眼之间这附近的雾气已被风势所摧化,现出了这极边天地,美丽的朗朗乾坤。 高立兀自是一动不动地站立在眼前,他的脸异常的冷酷,显然为寒风塑住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2节 那是一道婉蜒而长的山顶夹道。怪的是,站立在山道的这一边,却可以清晰地看清山道的另一边。繁星,明月,俱都可一览无遗,尤其美的是那朵朵晶莹的白云,在一轮皎洁的明月映衬之下,看上去光彩如玉,有如千堆白雪上弹青冥的感觉。 经过了长途的跋涉,惊险万状的一再攀越,白鹤高立与老喇嘛苏拉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在探取这批宝藏之前,高立的形迹益加地显现出诡异莫测。 风声飕飕,掠过高岭白雪之后,加诸在人身上,只是说不出的冷,那种冷简直像是要把人的骨髓都冻住了。 “嗯……”老喇嘛一双眸子频频向四方注视着:“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个地方!” 一面说着,他身形轻晃,有如一头巨猿般轻灵地掠空而起,袭向一面峭壁,身形再转,飘向一株半身老松当前。 “半天之间立半松,无波之水有波澜。”嘴里念念有词他说着,紧接着这个老喇嘛的身子再次纵起,向着另一座峰头之上落去。 这座峰头乍看起来,像是隐藏在一片白云之间,只不过微微地露出了一点峰影,可是容得老喇嘛身子一经落下,顿时现出了另一番天地。 原来那峰头只是虚有其表而已,却有一处相当大的盆地展延其间,不明此番情势的人,只能就外貌上看出那一沿边峰而已,内里的乾坤却是万难思及。 白鹤高立自从一接近宝藏之初,就对老喇嘛苏拉采取了紧迫盯人的方式,他虽然手持宝图,却比不上老喇嘛苏拉的亲身经历连同宝图的两相参照来得真切,生怕在此更要紧关头为苏拉抛弃,是以步步逼近不敢放松。 眼前二人身子一经落下,只觉得面前一亮,仿佛来到了一片玄妙环境世界、 敢情现在面前的竟是一片湖泊,此处的气温极低,湖水早已结冰,在皓月星光之下,交织成一片炫目的奇光异彩。乍看之下,恰似来到了十刹夜府,冰面所反映出的星光,恰似当空的晨星。光华闪烁亦增诡异,却又别具阴深。 就在这片奇妙的冰泊里,耸立着高高矮矮大小不一的无数冰柱,由于其大小高矮不一,所反映的光度也就不同,或明或暗,其色各异,乍看之下,真有眼花缭乱的感觉。 老喇嘛一眼看见,顿时大为兴奋,为之手舞足蹈了起来:“妙吁,妙呀……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个地方。” 说时他身子连连纵起,一连掠出了三数丈远近,落足在一株最高而凸出的冰柱之上。紧接着他身子虚晃了两下,采取一种极为诡异的身法,瞬息间身形缩于地层之下。 这一霎,就连一直紧迫盯人寸步不离的白鹤高立,亦大感意外,心中一怔。 他虽然眼看着苏拉展动身法,无如碍于微妙的地形,一时竟然也难以看清,当时发现苏拉消失,不觉心头一震,顿时向前纵身袭上,就在这一霎,他耳朵里听见了一声沙哑的呼叫,显然出自苏拉口音,紧接着两条人影双双拔身而起,月色之下,现出了来人一男一女两条疾劲的身影。 男女二人显然对于附近地势不尽熟悉,暗中注视着苏拉,最后于探得确切宝藏之后,猝然向苏拉施以杀手,无如却面临了白鹤高立这个更大的敌人。 原来此刻所现身的男女二人,乃是青砂堡澜沧居士童玉奇、芙蓉剑莫愁花夫妇。 夫妇二人原就有些关于宝藏之处的手头资料,难在不知确切藏处,这其中说来话长,实在得力于海无颜的故意引导,才会把他二人引到了宝藏核心附近。 说来总怪这夫妇二人贪心过甚,才会种有今日下场。 童氏夫妇身方跃起,还不及落足地面,随即为高立的强大掌力当头压落。 高立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此时此地仍然有觊觎者出现,心中自是大感惊异,由是下手也就越见狠毒,掌力一出,顿时汇集成一极大的力墙,居高临下,直向着童氏夫妇二人当头直压了下来。 童氏夫妇二人只以为成功在望,满心欢喜,却没有料到突然间来了要命的杀星,即为高立所发出的充沛掌力双双打落地下。 紧跟着高立随即现身眼前。 那是一片隐藏在地面之下的冰谷,四面玄冰高耸,由于地势偏低,又藏置于此绝高冰峰,设非是身历其境别有用心之人,简直是万难发现。 高立何等人也,凭其观察之直觉,立刻觉出必系藏宝之地,只此一端,已万难容许童氏夫妇活命,是以身形乍现,随即以怒鹰搏兔身法,陡然间向童玉奇欺身过去。 前文曾述及高立对敌,最厉害的在于他附体的罡气,一经运出,真有推山倒海之势。眼前情势逼人,高立自不会手下留情,随着他前进的身势,顿时形成了一股极为凌厉的罡风,童玉奇虽然功力不弱,却无能当高立这全力的一击,甫经接触之下,即不禁大声呛咳一声,身子打了个疾颤,霍地向后踉跄出去。 高立决计要置对方于死命,自是另有毒招,随着他前进的身势,蓦地向当空直拔而起,舍弃了眼前的童玉奇,径自向着张惶欲逃的童妻芙蓉剑莫愁花身上落去。 芙蓉剑莫愁花目睹着来人如此威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自己丈夫何等功力之人,居然在未与对方交手之前,只吃其内力一掌,已负了内伤,对方功力端是可想而知,心寒之余,正思脱逃,对方魔头已找上了自己。 莫愁花乍惊之下,嘴里一声娇叱,掌中剑霍地迎着高立身势猛撩了出去,这一剑其实亦集结了莫愁花全身内力,剑势一出,闪出了一道匹练般的光华,直迎着高立凌空飞坠的身子,倏地飞绞了过去。 无如白鹤高立这个魔头着实厉害,似乎早已想到了对方有此一手。于是,在他强大的凌空压力之下,额外以右掌化出了另一股力道,就空一转,一潜一跳,“噗”地一声,已叼住了芙蓉剑莫愁花那只拿剑的手,紧接着向外一挣,“呼!”一声,已把莫愁花连人带剑一并给摔了出去。 白鹤高立这一手力道用得极猛,莫愁花如何当得、只听见“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一株冰柱之上,顿时宝剑脱手,血溅当场。 一旁的童玉奇目睹及此,由不住大吃了一惊,他夫妇虽多行不义,惟伉俪情深,见状嘴里怒吼了一声,由于内伤新创,这一叫触动了伤势,顿时喷出了一口鲜血,却亦顾不得,兀自奋力地向着高立扑了过去。 白鹤高立眼中何尝会有他这么一号?见状冷冷一笑,身形轻闪,直似轻烟一缕,已闪身一旁。 童玉奇一个虎扑式落了空,陡地一个旋转,右肩略沉,拧身现时,只听见“唰”地一声,打出了一掌暗器,“千叶神针”,飕然声中,但只见一片银色光雨,形成一幅扇面形状,直向高立全身上下极其快速地攻了过去。 这种暗器,江湖上实在还系初现,为“沧海门”独门暗器,由于手法特别,设非是有相当内功基础之人,不易施展,盖因为暗器本身数量虽多,每一枚却能独具力道,虽系群发,却各有妙用,是以耗力至多。 眼前这一掌“手叶神针”一经出手,耳听得一阵闹耳啾啾声中,无数神针,有如众蜂出巢般,一股脑直向着白鹤高立身上拥了过去,其势绝快,一经与高立所发力道接触之下,顿时扩散开来,成为四面八方包围之势,紧紧随着高立身形围攻不已。 童玉奇更是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陡地身形跃起,在空中一招,“苍龙入海”,连人带剑化为一道长虹,直向着高立站立之处飞卷了过去。 白鹤高立在对方这般疾劲快速的剑势攻击之下,却似胸有成竹,只见他身形一连摇了几摇,瘦削的身子,暮然间看去就像是平空折了尖馕,其实只不过是在对方猛厉的剑招攻击之下,作了适当的调整。 那是恰到好处的调整,以至于童玉奇那般神妙的剑势,俱都落了空招。 更妙的是,发自童玉奇手中有如万点飞蝗的“千叶神针”,竟然有如石沉大海般地全数无踪无影。 童玉奇至此才算是真正尝到了对方的厉害,大惊落魄之下,再想延身,哪里还来得及? 眼看着高立那尊像是折为数段的身子,陡然间自行合拢成为一体,紧接着长啸一声,突地向着童玉奇扑了过去。 前文曾经介绍过高立的内功元炁至为可观,更何况此刻用以对敌的全力一击,童玉奇即使功力不弱亦难当对方这等力道杀着,当下只听得一声惨叫,迎着对方高立的来势,整个身子向后直直倒了下去,当场昏死闭过了气去。 高立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对方,决计要置对方于死命!眼见着童玉奇身子倒下,并不就此罢休,身子闪处,再次向对方袭去。 就在这一霎,一股疾风陡然间由斜刺里穿出,那是一股尖锐若针的气机,力道至猛,高立一经触及不禁暗吃一惊,却知道自己护体游罡万万无能防阻,不得已只得向后退出数尺。 轻风一袭,现场现出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好挡住了高立身形正前方。 只是一眼高立已经看出了这个人正是前此浓雾中所遭遇的那个大敌,尤其是那双大而光亮的瞳子,他决计是不会认错了的。 “阁下手狠心毒,杀人不过头点地!”来人是那么的冷峻:“哼!得罢手时且罢手吧!” 说话之间,这个人已趁机地把身子又向前移了一些。 高立立刻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心中自是吃惊,却也更加增长了对对方的仇。 “很好,你倒来的是时候。” 一面说时,高立力聚双掌,眸子中凶光隐隐:“今夜有你无我,你我之间,只允许一个活着的人走出去!” “说得好!”对方神色自若的道:“只怕这件事由不了你作主吧!” 嘴里说时,他缓缓地向前移进了几步,弯下腰来,察看一下兀自昏迷不醒的童玉奇。 接着他叹息了一声道:“原来你已经把他毁了,你的心未免太狠了一点吧。” 高立嘿嘿冷笑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高某人生平的作风。”他眸子里凶光毕现,益加狰狞:“即使对你也不会例外!” 对面那个人似乎对他的狰狞形象,并不十分在意,缓缓抬起头来,两道炯炯的目神直向高立逼视过去。 “也许这一次我们可以见一个真章了,但却并不一定非有死活不可!” 话声一落,他魁梧的身形,已经挺直站立。 白鹤高立早已蓄势以待,这,一霎更不稍缓须臾。一声低叱,整个身子有如拍岸的惊涛,夹着凌人的劲风,直向着对面这个人身上扑了过去。 这一扑之势,看来较诸先前对付童玉奇那一扑更具威力,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对手已不再是童玉奇。而换了眼前这个诡异莫测的人。 这人面色略现吃惊,却是胸有成竹,随着高立凌厉的进攻扑势,只见他双臂突张,整个身子霍地向后一收,挪后了丈许开外,恰恰好把高立前扑的劲道化解了开来。 高立怒哼一声,第二次晃动双肩,把身子扑过去,对方一如前状再次把身势向后一收,依然是丈许远近,第二次把高立所加诸的力道化解了一个干净,这一来便使得高立不能再视同为“偶然”了。 月色之下,眼看着高立头上那一簇白发,鹦鹉也似地倒竖了起来,紧接着他两手交插着向外挥出,发出了像是兵刃劈风那般的声音。 对方那人身子一连闪了两闪,身法极为怪异,恰恰像似在高立掌势空隙之间躲闪开来。 高立怒啸一声,足尖点处,再一次快若鹰隼般地扑了上去,这一次对方这个人却没有闪躲的意思,几乎就站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候着高立的来近,两个人就在眼前这片方寸之地,一连交换了三次掌法。 “啪!啪!啪!” 第三掌方自交接,高立的身子却已如同鹰隼般地拔空而起,眼看着在空中一个倒翻,已飘出丈许开外。 “好功夫!”声音几乎象是由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到底是谁?说!” 紧接着他的话声一落,整个人身子就像是吹满了气的球似的,霍地暴涨了许多,一双脚步更像是吃醉了酒样的一阵子蹒跚。 月色下的一切原本就带有几分朦胧,白鹤高立所显示的身影,更像是摇碎了的树影,看上去更与人以无比婆娑的感觉。 随着他举动处,频频现出重重的幻影,整个的人身在这一霎间,变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怪凌厉的气机,却随着他晃动的身势,一阵阵地逼迫过来。 对方那个魁悟的汉子,乍然一见之下,立刻面若严霜,显现出格外的谨慎,双臂轻振之下,身子已拔起了七尺有余,落在左侧偏后部位。 高立这种奇妙的身法一经展开,便似不能自已,重重人影卫护之下,只见他身形有如穿花蝴蝶,时左时右,忽前忽后,重重幻影里,实实在在隐藏着高立的真身,那具真身又何尝不是含着几许迷离。 空中传过来高立断续的笑声。 “睁大了你的眼睛瞧瞧吧,自出娘胎以来,可曾见到过这种身法?”高立声音里充满了自信:“报上你的名字,说不定会对你网开一面,饶你不死,要不然,嘿嘿……你可就悔之晚矣……” 说话之间,这阵子虚无缥缈的身法,又已是数度变化,凌厉的随身气机,热辣辣地向四方扩散着。 然而,面前的这个魁梧年轻汉子,在一度紧张之后,立时恢复了原有的镇定,他的一双瞳子,自从对方高立身法初现之时,便如磁石引针般地紧紧盯住了对方,一任他千变万化,他似乎认定了那个他所选中的目标,一瞬也不瞬地紧紧逼视着。 “你到底忍不住现出来了!” 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年轻的魁梧汉子冷冷地接下去道:“如果我这双眼睛不花,阁下这套招法,大概就是当世仅见的‘醉金乌’了!” 话声方出,即见空中幻影顿失。 一条人影,疾驰眼前,现出了高立不胜惊愕的脸:“你竟然认得这套招法,这么说,想必不是外人了,你是谁?当真想死不成?” “只怕还死不了!” 年轻的汉子声音里充满了自信,话声出口,步履三摇,更把身子向前欺近了一些,却也摆出了一个怪异的立身架式。 那是一个偏身侧立的姿式,在一定的角度之下,只看见他一肩一侧,一切的待发,雷霆万钩便都隐藏在此平凡的姿态里。 高立微微愣了一下,也只有象他这等高明人物,才能在一照面的当儿,认出了对方招法的特别与不同凡响。 月光是那么的皎洁,尤其是在四面八方雪色的映衬之下,更有如千灯齐张,平添了几许光亮。 虽然这样,高立仍然不能认出对方那张脸在哪里见过?对他来说,简直是完全陌生的。 对方眸子里交织着那般阴森光彩,使人想象出他的狡智,虽然他是在掩饰自己,可是仇恨的怒火却是无论如何包藏不住的。 白鹤高立纵横一生,所向无敌,从来还不曾遇见过任何一宗令他心存忌讳的事。他杀人无数,也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觉得心惊胆颤过。然而,眼前这一次…… 高立微微后退了一些,那双平生最惯以阅察人的眸子,微微眯成一线,再次地向对方打量着。 这一次他发觉出,透过对方掩饰之下的一些病容。 “嘿嘿……”高立的胆子立刻壮大了许多:“年轻人,你敢情身上还带着伤的呀!” 年轻汉子显然一惊,可是立刻回复到了镇定。 “不劳挂怀,已经不碍事了!” “哼哼!好大的口气!”高立冷笑一声道:“你莫非门以为能够敌得过我的醉金乌手法么?” “很难说……”年轻人微微一笑,露出了两排微微发亮的牙齿:“多说何益,高老头,何不施展开来,咱们手底下见个高低?” 高立头上那络八哥也似的白发耸耸欲立,眸子里光彩益见充沛。 他内心何止一次地在抓着对方的斤两,只是直到此刻却仍然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动手时刻己至,拖得一时便将对自己更为不利。 高立对敌制胜的因素很多,其中时刻地把握便是一个最大的关键,心念一动,他两臂平伸,便将拉开了架式。 对方那个年轻汉子,似乎在在都与他别着苗头,高立心念初动之时,正是他动念之时,不约而同的,紧跟着也再拉开了架式。 两个当世高手的对敌,毕竟有其不同凡响之处。 地层下顿时旋回出凌人的气机,细小的冰屑星子,哗啦啦满空飞舞,从而更增加了现场的凌厉杀机。 高立身势一经转动,便见满空人影,明明是一个人身,却给人以为百十千个的感觉,影影相重,人人相叠,在只见月色的寒夜,给人以鬼魅的感觉。 年轻的汉子,身子微微蹲了下来,高立身势越见奇妙,他也就越加地显得呆板平凡,只是慢慢地向下蹲着。 忽然高立发出了类似鹰隼一般的一声急啸,整个身子有如剪翅巨鹰,由斜刺里,直向着年轻的汉子身上骤袭了过来,其势之快,真个当得上电闪星驰。 年轻汉子就在这一霎,猛然间站了起来。 显然高立所施展的“醉金乌”手法,与其门下弟子无名氏所施展的有所不同,更为猛厉。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却也并不陌生。 高立来势如风,他的对手偏偏好整以暇。 两个人一经接触,立刻有如走马灯也似地转了起来,那是快到极点的一瞬。 高立的手“啪!”一声,拍在了年轻汉子的右肩头。 年轻汉子的手同时出声地也攀在了高立的左肩头。一个推,一个拉,现场旋起了一阵狂风。冰屑子如雾也似地自地面上被刮了起来。 忽然高立换出一只手,托向对方胯骨,年轻汉子一个急转,身躯下蹲,快速地送出了一掌。四掌交接之下,各自身子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两个人蓦地分了开来。就在此将分未离之际,年轻汉子半弯着身子送出了一掌,两个人随即快速地分了开来。 白鹤高立翩若惊鸿地落出三丈开外,但见他足尖轻启,用“金鸡独立”的式子站住了身子。紧接着他冷笑了一声,随即用“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地拔身而起,向外地穴纵出。 年轻汉子未曾料到对方在胜负未分之际,竟然轻而退身,确是有点出乎意外。 “慢着!” 嘴里低叱一声,抖手打出了一技暗器“甩手箭”。 对于他来说,绝少施展暗器,是以这枝“甩手箭”也就格外显得有功力。“嗖!”,星月下划出了一道醒目的白线,直循着高立背影追射了过去。 高立身形略探,施了一招“白鹤剔翎”,肥大的袖管向上轻轻一撩,已把这枝甩手箭卷了过去。他身法既经全力施展,确是快到了极点,白影晃处,转瞬无踪。 年轻汉子紧接着跟踪而出,显然已是落后一步。目注着高立飞鹤般渐远的背影,他轻轻摇头叹息了一声,如以轻功而论,他确信较诸高立要落后一步,对方既立意飞去,自己是很难追得上了。 眼前的确有点纳闷儿,以高立平素性情,下手务必求胜,非置敌于死命绝不轻言罢手的性情,显然大是不符,这又是为了什么? “战到七分已知胜败!”显然,高立是在“畏败”的心情下,先自求个全身而退,保全了实力,以备日后的全力一拼。 年轻汉子回忆着方才的对手过程,那一式弯身送掌,其实正是下一步辣手的引子,只要对方一接手,这里便将发出,高立竟然看出了破绽,不沾而退,确是够得上聪明。他的不胜而退,其实正是明哲保身的措施,的确“姜是老的辣”。 年轻人脸色黯然,多少觉得有些失望的。 五丈以外,人影闪动,现出了矮不隆咚的一个人来。 “怎么回事,那个老小子跑啦!” 说话的敢情是“铁马钢猴”任三阳。 年轻的汉子自然也就是被誉为“苍海无情”的一代奇侠海无颜了。 任三阳一径地来到了近前,见海无颜只管凝神呆思,却是不发一言,不觉心中纳罕。 “你怎么啦?别是受伤了吧?” 海无颜这才苦笑了笑,摇摇头道:“这只鹤确是‘高’!哼哼!今夜倒是便宜了他,来吧,我们到下面看看去吧!” 所谓的“雪山宝藏”并非是空穴来风,还真有其事。 黄澄澄的元宝,有十几大箱,另外再加红蓝宝石,珍珠玉器,足足铺满了一地。 任三阳喜得简直就拢不了口,不时地摸摸这个,弄弄那个,真恨不能用金元宝把自己埋起来。 天已经亮了。第一道阳光拨云直下,透过了高岭绝峰的照雪折射,来到了地下冰层。顿时间现场奇光迸现,满眼飞金,紧接着阳光益盛,现场也就格外明亮,透过阳光照射下的冰枝,交织出一片五颜六色,晶莹透剔,十彩缤纷,却是美不胜收。 费了老半天的工夫海无颜等二人才把这批为数可观的金子宝贝收好了。 望着地上一个个大箱子,“铁马钢猴”任三阳不禁又发起了愁来。 “鹅的老天爷,这么多箱子可怎么个搬法子呀?” 海无颜道:“我在这里看着,你去找些牲口来,无论有没有,都快回来。” 任三阳答应了一声,皱着眉发了一阵愣,这才转身离开。 海无颜把这批宝藏箱子围成了一个奇怪的圆圈,乍然看上去有点类似六角形,每一个都开有一道可供通行的道路,他自己盘膝跌足,就坐在当中,静候着任三阳的归来。 时间,在毫无声息之中,静静地过去了。渐渐地,天色又暗了下来。 前文曾经说过,这片地方乃处于地层表面之下。所谓地层,并非想象之中的黄土岩石,乃是长年,累月结在地面上的坚硬玄冰,说它是一个冰窖、冰穴,倒也恰当合适。 海无颜静静地坐在宝藏之中,耳中却清晰地可以听见珍珠的流水之声。 他于是猜测到,多半自己坐处下方,隐藏着五溪流水,这种不知哪个年月被冰封了的流水,汇然成泽成川,或为湖泊,并非怪异,却也合乎造物之理,料是有的。 所谓“半天之间立半松,无波之水有波澜”这后一句料必是指的此处了。 多年静中参悟,静中练功,已使得海无颜造就出一种独特的功力,这门功力说来未免有些玄异,却又是十分真切,不容不信的事实。 这门功力可以称得上“上体天心”。 静坐凝思之间,他的接触常常是“不可思议”的,一些令人费解,不着边际的人事常常会偶然地出现脑海,也常常会为了偶然间来到脑海的一点“玄因”,而费神踌躇,这些所谓的玄因,事后证明,竟然并非全然无因,敢情是一种事前的“预兆”,他竟然为此而获益不少。 眼前诚所谓“多事之秋”。海无颜了解到自己此一行所负的责任重大,这批关系着未来全藏祸福安危的宝藏,无论如何是出不得差错的。海无颜有见于此,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从事。 虽然,最大的强敌高立知难而退,童玉奇夫妇双双遇难,却仍然保不住没有别的敌人继续来到。 一条人影陡地飘身而下,极其轻灵地落在了一根冰柱上,现出了一个头梳佛髻,身着白衣的中年女尼。这个居姑身方落定,随即向上招了招手,紧接着一连落下了同样装束的四个妙龄女尼。五个人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般,身子一经落下,一中四外,紧紧把海无颜看在了正中。 为首中年女尼,右手向肩后一操,已把背后一口长剑拔在了手中。四名年少女尼,更是不待招呼,各自反手拔刃,一色式样的四口“沙门鱼鳞刀”。 “施主有礼了。” 中年女尼二指向剑上一贴,算是行了一个江湖礼节,紧接着细眉一挑,朗声妙口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贫尼青霞剑主李妙真,这里向施主问候了。” 四名少年女尼同声喧了佛号,各启樱口,分别报出了名号,为“如一”、“如蔼”、“如慈”、“如玉”,话声一落,每人探手入怀,霎时间取出了一个晶莹亮洁的小巧葫芦,高举手上,也不知内里装盛的是什么物什? 端坐中央的海无颜,原来两眉低垂,似在参悟什么,自从青霞剑主李妙真一经现身,他即似得到了一种强烈的感应,倏地睁开了眸子,目光的的直向对方逼视过去。 “原来你就是黄家堡的‘白衣庵主’,久仰之至!”海无颜话声微顿,冷冷一笑,目光四下一扫,道:“怎么贵师徒这是要向在下打劫不成?” “阿弥陀佛!”李妙真剑抱前胸,左掌直竖,道:“施主言重了,出家人慈悲为怀,闻得这里多金,不远千山万水特地赶来求布施来了,施主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海无颜冷笑一声道:“师太在江湖上,素有侠声,想不到竟然也是徒负虚名,居然无聊到来化起恶缘来了。” “阿弥陀佛,施主慈悲,这个缘,贫尼已在佛前许过大愿,势在必化,施主成全。”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既是佛前许愿,师太是想布施来装点菩萨了?” 李妙真欠身竖掌道:“正是此意,阿弥陀佛,施主你成全吧!” 海无颜低头暗忖道:这些钱财,为数甚多,既是用来装点菩萨金身,也算是好事一件,我何不作上一个顺水人情,分她一箱,也算是在佛前结下一个善缘,既可免却了一场兵争,何当不为? 这么一想,他随即点头微笑道:“师太远道而来,既然有此一说,在下不便拒绝,只是这些金钱虽系为在下发掘,却也并非无主之物,在下打算全数用来嘉惠藏民,好在为数不少,且先分出一箱,就与尊驾驻锡的白衣庵,结上一个善缘吧。” “青霞剑主”李妙真聆听之下,长眉微挑,哈哈一笑道:“施主倒也是干脆之人,既然这样,贫尼倒也不便相欺,直话直说了!” 海无颜见她说时,一双眸子流光四顾,分明心罗诡诈,不禁心里一动,暗中加以戒备。 李妙真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一时贪心大起,她此行由于作了万全准备,原打算势将劳师动众,打上一场群架,却没有想到对方却仅是独身一人,也许对方见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心存忌讳,才致这般软弱。不如将计就计,先拿大话来吓他一吓。对方果真害怕知趣,自己兵不血刃,平白得上许多金银珠宝,岂非大好之事?心里这么盘算着,李妙真笑哈哈打量着对方道:“不瞒施主说,贫尼志在全数,并无分羹一匙之心,施主你答应最好,否则,哼!” 微微一顿,李妙真把手上“玉池”剑往空中举了一举道:“贫尼师徒既然来了,可就不借一战呢!” 海无颜这才知道对方意在全中,敢情来意不善,当下面色微沉道:“师太既出此言,只怕连一箱也搬它不走,更逞论全数了。” 李妙真愣了一愣,哈哈一笑,手中长剑一举道:“如一、如蔼听令!” 两名女尼各自应了一声,闪身而前。 李妙真目光视向场内的海无颜,却向二弟子发话道:“你二人这就进去,先搬它几箱出来再说!” 二弟子嘴里答应了一声,肩头轻晃,双双已扑身而前,却没有料到,海无颜事先所部署的阵势,望似无奇,其实却极为微妙。二尼足下方自探入雷池方寸之间,阵势已自发动。 却只见眼前人影连闪了两闪,两名女尼竟然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内层。 “青霞剑主”李妙真原是布阵高手,竟然会没有看出来对方阵势的微妙,这时见状,由不住大吃一惊,一声清叱,霍地飞身而前。 无如海无颜所布这阵势,名叫“六合分光阵”,乃系得自“二天门”铁匣秘芨中所记,还是首次应用,当今江湖更是前所未有,自有其不可思议的威力。 “青霞剑主”李妙真身子方一纵过,当头仿佛见场内的海无颜迎头扑来,不觉一惊,行动略缓,随即觉得正前方一股绝大力道迎面撞来,当下不及闪躲,脚下一个跄踉,已跌出阵外。一惊之下,李妙真由不住身上冒出了阵冷汗,容得她站定之后,才发觉到对方仍然一如前状地稳坐阵内,哪里有什么异动?分明是自己乱了步子。再看如一、如蔼二人,已吃卷进阵内,分明已乱了阵脚,想不到师徒三人如此不济,一上来即失了先机,由此看来,对方这人分明异人者流,自己竟把他当成了寻常武林中人,真正是大为失策了。 思念之中,却只见两名卷入阵内的女弟子不知何故,双双尖叫一声,相继被直直地抛了出来。抛出的力道极大,以至于二尼站立不住,各自四脚八叉地摔倒地上,手中的沙门戒刀也自跌出了手,兀自频频呼痛,爬不起来。 李妙真见状尖叱一声,身子陡地拔起,直纵当空,却由空中高抄着,直向着居中的海无颜当头直落下去。无如眼前这“六合分光阵”,太过奇妙。李妙真身起当空,恍惚中只觉得面前物什一转,分明对方再次奋力迎击过来,心中一惊,略见迟疑,便着了对方阵道,一下子又自被狠狠摔了出来。 总算她轻功极佳,第二次心里多少有了准备,腰身一拧,直挺挺站立地上,总算没有当场出丑,偷眼一看,阵内敌人,正自面现微笑地望向自己。 李妙真急羞之下,大声呼道:“四极分杀,上!” 四名女尼听得一声招呼,各自应上一声,霍地分向四方,齐向当中海无颜坐处,猛力攻来。 同时,随着四名女尼左手挥处,四只葫芦脱手飞出,相继落入对方阵内。顿时,只听得叭叭一阵葫芦着地破碎声,即见蒸腾起大片黄色烟雾,直向阵内弥漫过去。 李妙真与四少年女尼见状更不延迟,各人快速由身上取出了一面特制口罩,罩向口鼻,显然可知那片黄色烟雾,敢情为奇毒之物。眼看着这阵子类如云雾般的黄色毒烟,凝聚成大片黄云,冉冉向阵内飘入,转瞬之间,己弥盖了现场。 李妙真睹状大喜,手打佛讯道:“阿弥陀佛,施主你休怪贫尼手狠心辣,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哪个。” 眼看着那片黄色毒烟冉冉由眼前飘过去,众尼各自面现紧张地向里面望去,竟然不见了对方的踪影。李妙真轻叹一声,只当对方已横死就地,正待下令搬箱之际,却听得身后传过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出家人竟是这般狠心,足见你等平素之心狠手辣了!” 李妙真一惊之下,无暇多思,倏地一个疾转,掌中玉池剑倏地暴射如虹,一剑直向着海无颜咽喉上斩去。 这一剑观其出势,快到了极点。无如海无颜近来功力大进,自习参二天门之铁匣秘芨之后,平白又领会了许多前所未精的剑上绝招。“青霞剑主”李妙真这一剑称得上既准又快,无如却已为海无颜上来识破了先机。 倏地,只见他右手猛然向上一提,拇、食二指轻拿之下,竟然已把对方的剑尖捏在了手上。眼看着这口长剑在李妙真与海无颜分持之下,青光颤颤,摇出了一片流莹。这一刻,竟然是进退不能。 李妙真既称“青霞剑主”,可知其剑上功力不弱,无如眼前她却是遇见了更擅于施剑的高手。在一阵剑光摇曳之后,这口剑在海无颜二指力道之下,缓缓向后退出。 李妙真如果施展全力,自可阻住长剑退后之势,只是那么一来,自己这口爱若性命的名剑便难免要毁在了对方手上,自非所以 一旁四位女尼,眼看着师父行将败阵,俱都大为惊惶。如一、如玉二女尼站得较近,彼此以眼光打了一个招呼,双双娇叱一声,两口沙门戒刀,一左一右同时向着海无颜身上招呼了下来。 海无颜冷笑一声,他如同深精剑术,已然识得个中三昧,只要有一线生机,即可加以活用。在一般人看来万万难以躲开的刀势之下,他竟然不慌不忙地站在原来地方,左面一吸,右面一收,一收一吸之间,猝然间使得身子缩后了不少,两口沙门戒刀竟然紧紧地擦着他的衣边,双双落空地挥了下去。 海无颜脚下一个上步,怒叱一声道:“撒手!”左手力挣之下,对方那口玉池剑唏哩哩发出了一声龙吟,霍地抛空直起。 李妙真急怒之下,正待以“潜龙升天”一式拔空腾起,无如海无颜早已料到了她会有此一手,左手顺势前推之下,暗聚真力。一掌震出,约莫有七成的力道。 李妙真却已是吃受不起,身子滴溜一转,滑出了七尺开外,只见她脸色一阵子发紫,“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顿时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四名少年女尼见状吓了个魂飞魄散,一时呆在了当场,海无颜身形微转,飘出丈外。 四尼惊慌失措地对看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战又不能,退又不能,实在是窘极了。 海无颜打量着她们,冷笑道:“令师已为我五行掌力所伤,最快也得三年才能恢复体力,只怪她心贪手辣,佛门中有此弟子,实在是吾佛蒙羞,念在她一身武功练来不易,我破格留她活命,你们还不把她抬下去,愣在这里想死不成?” 四女尼聆听到此,才知是死里偷生,哪里还敢逗留?当下匆匆扶起昏迷中的李妙真,头也不抬地去了。 海无颜自雪地上拾起李妙真遗落的那口“玉池”剑,只见剑上光华如银,一尘不沾,悉知乃是一口不可多得的宝剑,有心想唤回她们,却已不及,目光瞟处,意外地发觉到,原先背在李妙真后背的一口剑鞘,也竟遗落现场,倒像是上天所赐。当下他拾起剑鞘,合剑入内,收好身上。 这时,却见任三阳远远来到,笑得嘴都阖不拢道:“这可是天意,老天爷的恩典,大妙了。” 任三阳见了海无颜之后,摇头晃脑地道:“你不是叫鹅去找牲口吗?这种地方到哪里找去?却没有想到才拐了弯儿,就看见一窝子骆驼,数了数共有十匹,怪道的是身上都装备好了,简直是上天赐的,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鹅把它们都给弄来了!” 说罢转身去,不一会工夫,就见他连推带拉地果然弄出了大帮子的骆驼。 海无颜上前打量了一下,只见每个骆驼身上都披着绣有“佛”字的佛嵌,倒像是赶做佛事的队列,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过来。 任三阳不知究里,只管连声叹奇。 海无颜随即把刚才李妙真等师徒五人意欲打劫,事败而逃的事情说了一遍。 任三阳这才明白,哈哈笑道:“这么说还得多谢这几个尼姑不可,要不然这冰天雪地里,到哪里去找这帮子骆驼去!冲着这一点你也不能把那个老尼姑杀了!” 海无颜叹了一口气道:“李妙真在江湖上素有侠名,却,没有想到竟然徒负虚名,她吃了这次亏,如果能改过向善,倒也是佛祖恩典,否则的话,可就是她自取灭亡,实在可惜!” 任三阳嘻嘻笑道:“鹅们这一趟总算大功已告,这么多金子,你倒是怎么个打算:还是早作一个安排的好!” 海无颜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原想把这批宝藏全数交到布达拉宫,可是却碍得扎克汗巴这个人。”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任三阳连连点头道:“对了,对了,这个人才是罪魁祸首,有他在一天,这地方就平静不了!” 海无颜道:“你放心吧,即使我们能放得过他,他却也饶不过我们。” 话声一顿,他猛地偏过头厉叱一声道:“什么人!” 即见一旁冰崖后慢吞吞地闪出一人,一个十分衰老的老喇嘛。 海无颜这才想起,仿佛此人刚才是与不乐岛主白鹤高立一道儿来的。高立自去,却把他留在了这里,一时倒是没有想起。心中一惊,正待出声喝问,任三阳却已先自腾身扑纵过去,嘴里骂一声老王八旦,霍地举掌直向对方身上击去,任三阳功力虽非了得,这一掌要是击在了老喇嘛身上,却也万万当受不起。总算任三阳心思灵敏,掌势方出,忽然看见老喇嘛胸前一片血渍,分明受伤不轻,心中一动,错步盘身,硬生生把待发的错力又收了回来。 海无颜是时亦闪身来到面前,却见老喇嘛身子晃了晃,显然由于体力不支,双腿一软,就地坐了下来。 任三阳咦了一声,奇怪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老小子是哪里钻出来的?” 海无颜先不理任三阳,一双眸子注向老喇嘛道:“我记得你,你不是跟随高一路来的那个喇嘛么?” 老喇嘛气喘吁吁地看了他一眼,一面点头道:“不错!我叫苏拉,高立他答应我,这些宝贝由我分给西藏的穷人,你们可不能拿走……不能拿……” 身子一歪,“扑通!”栽倒在雪地里就不动了。 任三阳吓了一跳,赶上去翻动了一下他的身子,皱了一下眉头道:“死了……” 地上吐了大滩的血,看样子他像是伤重而亡。 海无颜试了试他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双瞳,悉知确实无救,不免叹息道:“看来他倒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一定是上了高立的当,被骗来此地,却又为童玉奇夫妇暗中所乘,中了毒手,童氏夫妇伤了他,自己也未能逃开,双双遭了高立的毒手,真是一报还一报,归根结底,全是这批宝藏害的!” 任三阳道:“可不是,连鹅都差一点受害,要不是遇见了你,现在还不知活着还是死了,唉!” 海无颜一笑道:“那还用说,多半是死了。来吧,我们把这些箱子搬上骆驼吧!” 二人于是动手搬宝,一只骆驼装载两只大箱子,刚好把二十只箱子装完。 由于李妙真等来时,早已为骆驼作好了掩饰,每只骆驼事后披上一件上嵌“佛”字的红披,看上去就像是哪家佛庙搬家,驮运佛经呢! 当时就由海无颜前引,任三阳殿后,大队的骆驼随即浩浩荡荡直向山下行进。 这是一段寂寞漫长的旅程,山行竟日,不要说人了,连鸟兽都没有看见一只。 一直到了第三天的傍晚,驼群才算是来到了较为平坦的山地,由呼吸的感受,判定地势较为低矮,空气比之山上更浓多了。 安置好了骆驼,二入在附近壁洞生火取暖,吃了些备好的于粮,泡上一碗热茶,就算是这地方唯一能享受到的极大安慰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3节 天边的彩霞聚集成大片的火云,一色的嫣红,较诸少女的芳唇更为迷人,几点禽影,静悄悄地在空中移动着,远处响起了牧羊人的茹声。任三阳眯缝着两只昏沉欲睡的倦眼,一只手支着旱烟杆子,烟嘴无力地咬在发黑的牙齿里,“吱吱!”有一声没一声地吸着。 “鹅说……这么些金子珠宝……”他喃喃地道:“咱们都给了布达拉宫?” 海无颜背倚着岩壁,毫无妥协余地地点了一下头:“不错!” “鹅说……”任三阳脸上显出了一种贪婪,又略似不大自然的那种笑:“咱们能不能分出一小半,你鹅两个人分分,也算没有白忙上这么一阵子?” 海无颜没有说话,只用一双湛湛的眸子注视着他。 “咳……”任三阳含着烟嘴的嘴里呛出了一串咳嗽,频频摆着手:“得得……就算鹅没说,就算鹅没说……” 一面说,他的头往下缩着,把头上的一顶厚羊皮风帽拉下来,帽沿都遮了眼睛。他像是真累了,不大会儿的工夫,鼻子里已发出了沉重的鼾声,真的睡着了。 海无颜站起来,踱出壁洞,才发觉到不过这么一会的工夫,天边原现的绚丽彩霞已然尽失,天空中飘浮着的是沉重的云块,寒冷的风贴着山岗一阵阵地袭过来,阵阵寒气袭人! 骆驼***立刻显现出一阵骚动,两匹马更不时地呼噜噜地打着响鼻。 海无颜察看了一下由骆驼背上卸下的箱子,规矩地摆在正中,所有的牲口围成了一个圆圈卧倒下来,彼此之间有一串索子牵着,不愁它们其中之一走失,无形中对于正中的这些箱子也有了保护作用。 然而这一切并非是万全的。 海无颜心里知道,除了不乐帮之外,另外还有一伙强大的敌人,占有天时地利人和,一旦出手,自己很可能招架不住。他了解到自己这一边吃亏的是人手不够,虽然有个任三阳,但老实说,他实在是帮不了自己什么忙,一旦遇上了强大的敌人,恐怕只有“阻力”,而无“助力”。 他已经几乎完成了这件大事,自不愿意功亏一篑,而且,这件事正代表了他再生复出江湖的一件考验,那义举是只许成功而失败不得的。 他仔细地考察一下附近的地势,是一个缓缓拓出去的高出台地,其实平坦的地方并没有占据多少,再前面又是斜坡了。这个地方很利于自己扎营,是居高临下攻守咸宜的一个地方,对方要是人数很多,攻上来不可能会不带出一些声音,想打上来自非易事。 海无颜仔细地量过了脚步,进一步了解到一旦出手之时对自己最有利的步位,把这二切容于胸中之后,他才返回石洞之中。 天上已开始飘雪了。雪落无声,而海无颜的胸中却满罹险恶。 他虽然不声不息地盘坐当地,但是透过脑海的纵横,这附近数里之内任何险兆,都逃不过他的观察。 时间在静悄悄之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看看黎明在望,眼前片刻,事实上也是最黑暗的一霎,大雪不止,也仅能借助白雪所反映出的那种白,才使得视觉不致于呆滞不前。 像是鬼魑也似,那个人静悄悄地由前面升了起来,只由他上升的那种身法忖度,即可见他精湛的轻功,的确是已达到了炉火纯青地步。 借助于他身上那一袭纯白的狐裘大擎,他的出现事实上已与白雪融而合一,如非有极精湛视力的人,简直是无能窥出。 海无颜便当得上是那种“极精湛视力”的人!他原本半闭着眼睛,忽然间睁大了。 大雪茫茫,天地一色。 然而那个曾经一现的影子,却已清楚地看在了海无颜的眼睛里,即使他再加以掩饰,也无能使自己混淆于白雪之中。 海无颜的视观,在他那双眼睛一度睁大之后,随即慢慢地又缩小了,最后只留成一线。他遂保持住这个向对方观察的姿态。 雪地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保持着那种静寂的,那个人似乎在一出现之后,即保持着完全的静止,足足有一段相当的时间。然后,这个影子开始移动了,那是难以想象的奇快的一霎。像是疾风里的一片云!”云”却不似有这般快,白影一闪,然后立刻又静止下来。 海无颜虽然依旧保持着那种静观的姿态,可是心里却已有足够的准备,一线目光自那个影子一出现便一些儿没有放过他。 这个人显然用心良苦,他当然绝对地知道“海无颜”这个人的难以对付,要不然也不会像眼前这样地苦心布置了。 海无颜留意到他的身法,那张开的两臂,连同着身上的那袭大擎,活似一只展翅巨鹤,里外一色白,一张即收,随即又平平地趴向雪地里,整个的身子平平地倒下去之时,竟然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到这里,连海无颜也禁不住微微为之动容,发觉到来人即使并非是自己的敌手,起码亦可当得上是三个“劲敌”了。 由于方才的一个仰身姿态,虽然是奇快的一刹那,也使得海无颜看见了这个人容貌的一瞥。 尖尖的下巴,两腮以及唇、下巴,都长满了胡子,尤其是那双眸子,闪闪地露着凌人的凶光。 虽然是如此快的一瞥,海无颜已几乎可以判断出他是谁了。 他判断出,这个人必然就是当今藏族宫室、实际掌握大权的元凶巨好“扎克汗巴”其人了。 一想到“扎克汗巴”这个人,海无颜便由不住精神为之一振。“很好,”他暗暗地对自己说:“扎克汗巴,我正要找你,你来得正好!” 扎克汗巴自然不会想到自己如此谨慎的行动,却依然会落在了对方的观察之中,他似乎也正在向海无颜观察着,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事实上彼此是很难窥知一切的,然而他们两个人却不能以常人而论。 海无颜透过一线目光,一动也不动地观察着对方,对手却以显示于积雪之外的那只独眼,同样地观察着对方,毕竟海无颜是静止的,而扎克汗巴却在作间歇性的移动,两相比较之下,海无颜的收获自属较诸对方为多。 又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的沉静,然后这个扎克汗巴又开始作第三度的移动了。每一次的移动都是那么的快,忽然之间,双方之间的距离接近了许多。 扎克汗巴在这一次的移动里,足足把自己向前扑进了丈许左右,看起来活像是一只大守宫,全身直挺,两手两足直直地定在地上,只凭足尖手尖之力支持着整个的身子,然后侧过半边身子来,用一只眼睛向对方斜睨着。 海无颜心里已有了见地,隐隐地已经感觉出对方凌厉的杀机。 就在对方半侧身子的一霎,他忽然发觉到一闪而没的刀光。是了,一口二尺长刀紧紧地贴着手腕藏在他的肘下。 这个偶然的发现,立刻使得海无颜为之一惊。也就在一霎,对方那个直卧在霄地里的身子,忽然如潜龙升天也似,蓦地腾空而起,起势之快有如疾雷奔电。 “呼!”有如旋风一阵。 海无颜由于对他早已有了准备,虽然表面上看来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已蓄势以待。 扎克汗巴这一手怪招,端的是江湖罕见! “呼”地升空,“呼”地下落。一起一落,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飞临在海无颜盘坐的壁洞当前,足尖还未及落地之前,掌中雪花刀已闪出了匹练也似的一道白光,像是打了一道闪电,这一刀直向着海无颜面门上猛劈了过去。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刀! 以常情而论,海无颜人在静中,四肢盘固,要想从容闪过对方这样狠厉的一刀,殊为不易。然而,非常之人,自有非常身手。 海无颜猝然之间的反应,其实得力于长时的静中竭虑,眼看着对方这一刀有如银河倒卷,连同着他的人,形成了一阵狂风。 剑法中所谓的“身剑合一”,正是如此了。刀法亦然,一个人能够练成这等刀功,必属一流境界。 海无颜面对着这等凌厉的一击,其反应亦属特别。 扎克汗巴方来之初,海无颜尚似无觉,容得刀光映体,几乎触身的一刹那才似忽然有所警觉。即见他盘坐的身子,忽然之间轻起一半。 就在他欠起的一瞬,扎克汗巴的刀已落了下来,敢情削了个空! 来人当然不是弱者,一刀落空之下,赶紧着抽刀换式,改劈为挥,改直而横,刀身一偏,一式“秋风卷黄叶”,配合着前进的身子,大片刀光,再次向海无颜身上落去,两个人事实上已近到贴身而立的地步。 海无颜这一次势将要腾身而起,然而他偏偏不此之图,原先轻起一半,侧坐的身子,忽然间向空中升起来,整个下半身向外平伸而出,这一切却只是借助于垂直支立的一只手。 扎克汗巴和他的刀,全然都落空了。 一团白影裹胁着闪亮发光的刀,扎克汗巴霎时间已遁迹丈许以外,快如电光石火!这团白影,有如抛出的一枚雪球,其势之快,竟然在海无颜欲动手之前,闪出了战圈之外,海无颜的身子也在这时突然站起来。 双方成了正面对视,距离在一丈五六。正是正常对敌搏杀的有效距离。那个被疑为“扎克汗巴”的人身形既现,倒也不再掩饰自己。瘦长的身躯,直挺挺地,站立在雪地里。 虽不若海无颜之雄壮魁梧,倒也气态轩昂,眉宇之间,盛气凌人。 “我们大概是第二次见吧!”海无颜微微拱了一下道:“幸会,幸会!” 扎克汗巴发出一串阴森的笑。 在此天将破晓之前的黑夜里,这阵笑声听起来倍感凄凉! “你认得我是谁么?” 声音里透着几分怪异,说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大雪纷纷,眼前视觉一片茫然,两个人的目光,却是那么紧紧地对吸着。 “我认得你。” 一面说着,海无颜的脚步向前跨出了一步。 “扎克汗巴,”海无颜唇角带出了一丝冷笑:“当今布达拉官唯我独尊的一个人物!” 那个人又是一串阴森的笑:“你好亮的一双照子,不错,我就是扎克汗巴,我们谈谈好吧!” “我们正在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海某洗耳恭听!” “海某?”扎克汗巴显然听出了蹊跷:“这么说你姓海了,嗯……” 尖尖的下巴仰起来,下巴上的一络子黑胡髭翘着。 “中原武林成名的人很多,只是却想不起来有阁下这一位!” “但那又与我们此番见面有什么关系呢?” 海无颜的身子向右侧面斜出了一步,扎克汗巴立刻警觉地向相反的方向跨出一步。 “海朋友,请教台甫怎么称呼?” 海无颜冷冷一笑,摇摇头:“你用不着知道这么清楚!我们手底下见高低就是了!” 扎克汗巴仰空发出了一声朗笑:“好说,动手过招乃非不得已之事,何不先礼而后兵!” 到底出身皇家贵裔,虽然穷凶大恶,亦有其一定风范,口气沉着,自有其慑人一面。 “有三个问题要请教足下,请不吝赐答!” “你就问吧!” “第一个问题,海朋友是受人所托来拾这号买卖呢,还是来去自如,独个儿消遥?” “问得好,我可以答复你!”海无颜点点头:“我是孤鸿一只,当得上来去自由!” “很好!”扎克汗巴拱了一下手:“那么,第二个要请教的问题是……”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眼波向着那群骆驼扫了一眼:“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这些箱子里所装的,大概就是传说已久的雪山藏宝了?” 话声顿住,扎克汗巴“嘿嘿”地笑了几声,那双的的奇光的眸子,简直像是两把利刃,有咄咄逼人之势! 海无颇心里一动,暗忖着:好个老儿,你竟然把这等大事挑明了问我,我也不能就问一说一,称了你的心! 冷笑了一声,他撩起眸子打量着对方,莫测高深地道:“我不知道什么叫雪山宝藏,有箱子当然就有东西,是不是尊驾所想的,那可就不清楚了!” “嘿嘿!”扎克汗巴眸子里的目光益加闪烁:“好吧,是不是,我们等一会就知道了!” “也许吧!” 扎克汗巴道:“那么第三件我要请教的是,阁下与布达拉宫当今的第十五藏王可有交往么?” 海无颜摇摇头道:“以往是素昧平生,谈不上!” 扎克汗巴道:“今后呢?” “那可就难说了!”海无颜道:“藏十五王是个亲民的贤主,能得亲近,心所向之!” 扎克汗巴拱了一下手道:“多谢,多谢!” “阁下的问题问完了?” 扎克汗巴点了一下头:“本座当今的身分,你是知道的,我知道江湖上对本座有许多不利的传说,那只是道听途说,并非实情。海朋友,哼哼,你此行谅来还不致于与本座为敌吧?” 海无颜笑道:“这要看你的了,如果我记忆不差,两次与阁下邂逅,几乎都遭了你的毒手,谁与谁为敌事实分明!” 扎克汗巴嘿嘿笑道:“如果现在我与你化敌为友,谅来还不会太晚吧?” 海无颜冷冷笑道:“已经晚了!” “为什么?” 扎克汗巴深邃的目光直直地向对方逼视着。 “那要请问尊驾了!” 海无颜脸上洋溢着神秘的笑:“如果尊驾此行真的无意与我为敌,又何来如此阵仗?” “什么阵仗?” “你还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么?”海无颜那双锐利的眸子往四下一转:“大概尊驾的精锐手下,这一次全出动了吧!” 扎克汗巴似乎料不到对方观察如此细微,倒是为之吃了一惊。 “不错,来了不少!” 一面说,扎克汗巴向前逼近一步:“本座只等你一句话了,是友是敌,悉只尊便!” “请说得明白一点!” “好,我就说明白一点吧!” 扎克汗巴脸上浮起了微微的笑:“是朋友,这些箱子交出来,让我们瞧瞧。哼哼,你应该明白,所谓的雪山宝藏原来就是我们布达拉宫的东西,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至于阁下文宝的盛情,我们当然不会忘记,理当有一番重酬,双方也成全了交情,以此而论,这是上上大吉的,舍此之外,那可就不好了!” 海无颜冷笑道:“如果是敌人呢?” 扎克汗巴道:“我要是你,就万万不会选择这一条路!” “为什么?” “因为那是死路一条!” 扎克汗巴脸上闪烁着狡黠的笑:“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你不幸胆敢与我为敌,你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山头!” 海无颜微微一笑:“这么说,我倒要势将一试了!” 扎克汗巴浓眉一挑:“你是说,你要与我为敌?” “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扎克汗巴脸上显示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妨再考虑一下!” 海无颜道:“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扎克汗巴,我不妨告诉你,你这个人坏透了,我此行目的之一,就打算要见识见识你,难得你自行送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声一落,猝然欺身而上。 看上去,他行动并非很快,然而由于所跨出的步伐极大,步法特别,是以一步之进,事实上却照顾了左右四方。 扎克汗巴确实没有想到,对方在自己如此强势之下,犹自胆敢向自己出手,的确有些感到意外,一念之惊,慌不迭忙向左面闪出。 他更是没有想到,对方这看来并不惊人的步法,事实上却厉害极了,一步之下却将对方前后左右四处退路都为之封死。 凌厉的本身元阳罡气,使得扎克汗巴大有进退维谷之势,他毕竟不同于一般,有着超人杰出的身手,虽然在如此封势之下,却犹能闯出一条生路。 左足前迈,一式“疾步乾坤”,全身功力集于一足,一踏之下,大有天地逆转之势,随着这个前进的势子,掌中刀舞出了残月似的一轮刀光,直向着海无颜胸膛之间疾劈了下去。 海无颜不禁吃了一惊,忽然发觉到对方绝非易与,以这一式“疾步乾坤”的招势,就透着大为高明! 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法,海无颜这一招“足封四路”,其实不过是一个开始的引式,更厉害的却在于下面三招。在扎克汗巴银河倒泻似的刀光里,海无颜忽然间凹腹收胸,随着后者的起刀之势,他身子也为之整个腾了起来。 刀身一落一起,却带起了海无颜形若巨鸟也似的躯体。扎克汗巴这一惊,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他武技精湛,出道西域,精于中西武道精髓,生平对敌无数,算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一次却让他遭遇到了真正的敌手,一个真正高明的敌手。 眼前海无颜的起身之势,称得上疾若电光石火,随扎克汗巴的刀势,海无颜身子像是幽灵也似地腾了起来,由于时机快到不容乍思,等到扎克汗巴乍惊不妙时,已然慢了一步。 像是探出的一只巨鹰利爪,“噗!”一声,已紧紧抓在了扎克汗巴右面肩头。 扎克汗巴只觉得一股极大尖锐的力道,透过对方指掌,直下肌肤。他原是练有铁打铜浇的“铁皮”功夫,不要说人的手掌了,就算是寻常刀剑,也怕伤不了他,然而海无颜的这五根手指,他却是抵受不住。随着海无颜的指掌之下,扎克汗巴只觉得肩头上一阵刺骨奇痛,整个肩骨都像是碎了,痛得他大吼了一声,用力地向外一挣。 这一挣之功,总算摆脱了对方这只要命的手,也免脱了骨碎之危,话虽如此,却也让他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随着海无颜拉下的手,血花溅现,连皮带肉,附带着大片皮裘,整个地被抓了下来。 “喔哟……” 一声痛呼之后,扎克汗巴整个身子亡命也似地腾了起来,同时在空中“嘟!嘟!”一连发出了两声哨音,他整个身子翩斜着,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地,直向着一角斜落下去。 也就在这一霎,四边上同时响起了尖锐的呼哨声音,十数条疾劲人影,自四面八方纷纷腾身跃起,在极快的一刹那,已完成了事先预定的部署。 紧接着第二批人影亦跟着腾身跃起,身形一经落下,已把正中的骆驼围在了中央,紧接着又升起了第三批人影。 这批人共有五个,身子一经落下,遂采“五丁开山”之势,将海无颜、任三阳等二人死死封住。 任三阳总算惊醒了,一个骨碌由地上爬起来,张惶地拔出了家伙。 海无颜冷冷地道:“沉住气,这几个家伙交给你了!” 任三阳紧一紧手里的家伙,牛耳短刀。 “没关系,你照顾去吧,别叫这群兔崽子得了手,那可是***丢人现眼!”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陡地欺身而进。二人各自手持着一口斩马长刀,来势极为凶恶,随着一声断喝之下,两口刀竟然像是一个架式,平胸侧挥出去。 天色又现微明!大雪虽然兀自落着,可是曙光混合雪色,已可朦胧地看出眼前的一个大概的形象。显然是这片岗峦上站满了人! 载宝的骆驼群,盲耸地惊乱着,由于彼此首尾相衔,只急得频频在原地打着***。 海无颜虽料到敌人一定为数不少,却是没有想到有如此阵仗。他一向对敌,总是心存忠厚,可是眼前情形,却使得他不能再仁厚居心了,右腕振处,那口新得自“青霞剑主”李妙真处的“玉池”剑,一声龙吟脱匣而出,寒芒闪处,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那名率先扑上的喇嘛,手中刀当场劈为两截,这人根本还来不及退身,剑光闪处,已自横尸就地。 海无颜一剑得手,身子绝不再丝毫迟豫,陡地长啸一声,拔身而起,一跃八丈,有如神兵天降般地,落向驼阵之间,紧跟着剑势运转,剑光闪处,碧血横飞,顿时两名喇嘛应势而倒。 负责劫宝的这一圈金衣喇嘛,为数共九人,武功俱为一时之选,一上来所采取的阵式为“九子观灯”,威力颇是可观。原意一上来即动手劫宝,无如骆驼受惊打转,正俟其稍定之后再行下手镇伏,却不意忽然间半空中落下了海无颜这个要命杀星。 海无颜盛怒之下,施展出奇异剑法,剑光绕处,一名高冠喇嘛,顿时断臂当场,哀叫一声,滚倒雪地。 九人刀阵,顷刻间去了三人,阵势顿时为之瓦解,余下六人目睹来人如此神勇,一时心胆俱寒,慌不迭败下阵来,纷纷向后败退。 海无颜原可乘胜追击,连下杀手,却为了顾忌驼背上的宝物,不便轻离,当下前进数步,仗剑直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 另一面任三阳面对诸多强敌,险象环生,陷于苦战之中。须知眼前这些喇嘛,俱为扎克汗巴手下精锐之士,一个个武技精湛,饶勇善战,况乎人数又多,时间稍一拖长,任三阳立刻现出不支之态。 面对他的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狠,三口斩马长刀,团团把他围在中间,真有风雨不透之势。 任三阳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在情急万险之间,兀自忘不了相险伤人,两口牛耳短刀,挑、架、拨、刺、分、崩,确实施尽了浑身解数。 忽然咆哮一声,整个身子霍地腾空跃起。 这实在是奇快的一霎,一名高冠喇嘛怒啸声中,抖手打出了一枚瓦面金梭,“噗!”正中任三阳身后胯骨之上,后者由不住“吭”地痛吟一声,起得快,落得更快,身子一经落下,两口牛耳短刀以“推窗望月”之势,双双插向迎面一名喇嘛前胸之内。 这两刀真算得上劲猛力足,刀落处怒血喷溅,刀身深没及柄。 刀拔,血标! 那名高冠喇嘛嘴里惨叫一声,整个身子直挺挺地随即向后倒了下来。 任三阳奋力厮杀,虽然毙了对方一命,自己也受伤不轻,胯后中镖,痛彻心肺,嘴里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向后倒了下来。 就在这一霎,一口雪亮的长刀,自后侧方力劈直下,直向任三阳的背上招呼过来。 任三阳背后既有镖伤,想要从容躲闪,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一刀之下,他便万难活命! 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一条纤细人影,陡地自空而坠,身法之巧快,确令人叹为观止! 说时迟,那时快,这条人影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二人之中,紧接着刀光闪处,一口“玉翎宝刀”,已架住了对方的斩马长刀。 来人显然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人家,一身白色衣靠,一经现身,出手极快,刀势轻转,“当啷!”一声,已把来人一口斩马长刀拨向边侧。 她所施展的乃是四两拨千斤手法,刀势转处,对方偌大的身子,首先站立不住,一跤向外跌出。来人姑娘的宝刀把握着这一霎,疾若奔雷般地自后面蹑上,刀光落处,血光迸现,顿时将对方毙命刀下。 她身子微向前耸,一个垫步,已到了任三阳身前,伸手抓住了对方一只膀臂,轻叱一声道:“还不快走!” 手势翻处,任三阳整个身子忽悠悠地被抡了出去,摔出三四丈外,“扑通!”倒地昏死了过去,虽说是受创不轻,却为此逃得了一条活命。 这个突如其来的姑娘,显然与任三阳的武功不可同日而语,口玉翎刀连番运转之下,霎息间又为她搏倒了数人,紧接着足下连点,揉身而上,直向着海无颜被围困处欺近过去。 现场顿时显现出一番混乱。 四条人影交闪里,眼前去路已被封住,现出了四名满面狰狞的高大喇嘛。 这四个喇嘛无论衣着、帽样皆与先前所见略异,每人手上除了持有一口钩状鱼鳞刀之外,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特制的黑色网状物什,呼呼有声地在手上抡着,网上因系有无数钢铃,一经抡动,哗楞楞声音撩人,震得人耳鼓发麻。 四个人分明一经向眼前袭进,顿时形成了一种凌厉的封杀阵势,尤其是那阵阵闹耳的铃声,更给人以“夺人魂魄”的感觉。 眼前这个姑娘在一阵快刀杀人之后,在面对对方改变战略的一刹那,忽然显现出出奇的镇定。她一双瞳子也像对方响动的铃声那样的不安宁,频频地四下转动着,闪烁的目光,显示着她既有一对漂亮的眼睛,也有异常聪明的智力,更有惊人的内家功力。 四个喇嘛所显示的这种阵仗,却是中原武林前所未见,非仅如此,他们所展示的身法也怪得很,四个人好像追循着透过冥冥中所传说的一定节拍,按照着一定的步法踏动着。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眼前这姑娘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地向对方观察着。 附近随即传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你与那个姓海的是一边的么?胆敢与本座为敌,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声音来自附近一个暗处。 衬着已经拂晓的天空、地面的白雪,这个姑娘看见了那个人,瘦高瘦高的个头儿,下巴上的胡髭又黑又浓,一身银灰色的皮裘,几与白雪一样的颜色,只是一面却显著的染有血色。 再者,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怪,像是正在强力忍耐着什么似的,看样子八成儿像是受了伤了。 “你就是扎克汗巴吧?”白衣姑娘把手里的那口“玉翎宝刀”持平了,一面斜过眼睛打量着他。 “有本事你自个儿下来,我们见个高低,干什么要这些人跟着送死?” 微微冷笑了一声,举了一下手上的刀,白衣姑娘接下去道:“我用的是刀,我知道你也是施刀的,来较量一下如何?” 扎克汗巴也忽然愣了一下,先转过脸向那边打量一眼,自己手下所有精锐,正自把海无颜以及载有宝物的驼群团团围住,料无差错,正可分神过来,先把这个女的解决了再说。 “嗯!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扎克汗巴点点头:“你们中原施刀的女人并不多,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叫‘燕子飞’的姑娘?” 白衣姑娘虽在与他答话,那双眸子却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四个喇嘛。 “我就是潘幼迪,难得你还有这个耳风,快拔出你的刀来吧!斗这些鬼把戏有什么用?” 扎克汗巴嘿嘿狞笑了两声,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想不到成名中原的几个人物,全都来了。潘姑娘,你要见我的刀决不难,先破了我手上这个‘四极网阵’再说,要不然,哼哼!” 话声方落,只听见空中唏哩哩一阵子疾响,其中一人已将手上的飞网撒出。 休看那网子在对方手上不过是小小一团,谁知道一经撤出之后,却是形成了丈许方圆的一大片,在缀有亮光闪闪的大片铃刃之下,这面飞网事实上已具有网人、杀戮的双重作用。 敢情那些先时发声的钢铃,事实上每一个都具有一个弯出的刃头,状若钢钩,一经罩体之后,见衣钩衣,见肉钩肉,随着运网人的如意运用,称得上万分凌厉,真有千刀刺体之威! 潘幼迪乍见头顶飞网,禁不住暗吃一惊,她虽不知钢铃藏刃之险,却也知道不是好兆头,当下慌不迭身躯打了一个旋风,向外飞也似地遁出。 果然,就在她身子方自旋出的一霎,头顶钢网,己如暴雨猝然般地兜头罩压了下来。所幸潘幼迪见机得早,这面钢网虽然如此疾势,却仍然落了个空。 潘幼迪身子一经旋出,不待身子站妥了,立刻拧动腰身,第二次向外旋出。 她的这一个假设,果然,又为她料中了。 就在她身子第二次旋开的一霎间,唏哩哩一阵子疾响,大片黑影,自空而落,由于她的临时机警,这面飞网显然又落了个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第二面飞网落空的一刹那,潘幼迪的身子,已如同戏水蜉蝣般,蓦地腾了起来。 那真是奇快的一霎!其势直若电光石火。一团刀光,包裹着她纤细的情影,乍起又落,直循着四人之一身边猛袭了过去。真个是快若闪电,一闪而至,容得这人乍然惊觉时,其势已大为不妙! 这名喇嘛正是第二次飞网出手,意欲伤害对方的那人,眼前情形竟容不得他有稍微缓手之机,耳中似乎听得身边同伴以及旁立的扎克汗巴相继地都发出了惊呼之声,他自己由于一时过于惊慌,而致有些儿“失措”。就这样,断送了一条生命,刀光罩体的一霎,事实上也正是他命丧黄泉的一霎。一片冷电闪处,这个喇嘛的一颗冬瓜大小的头颅,就像是摔出去的磨盘,“扑通!”一声落在雪地上,像是正月里玩的火炮喷花筒那个样,大股的血,由他那截断了头的颈项里直喷了起来。 潘幼迪一刀得手,身势更是快若疾风,其势有若风中陀螺,一个急转之下,再次来到了另一名喇嘛身前,雪亮的刀身一个疾进的势子里,直直地向对方胸前猛劈了下来。 好快好猛的一刀! 这名喇嘛目睹着同伴人头落地的一霎,简直吓得魂飞魄散,眼看着对方刀势劈来,慌不迭横刀就架。哪里知道对方潘氏刀法的诡异莫测?这一刀明明直劈而下,其实却实中含虚,眼看着已与那名喇嘛所翻起的刀身磕在了一块,忽然间这口刀矫若银龙般地又自翻了起来,弹指间,改直而偏,大蓬刀光疾转力下。眼前这个喇嘛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凉,半边肩臂,连同着一排胸骨,整个地被削了下来。强大的刀身力道,迫使得这个喇嘛半截立地的残躯,滴溜溜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转儿,随即倒卧雪地,动弹不得。 四极阵转瞬间已去其二,余下二人目睹对方女客如此猛烈,早已吓得魂飞九天,哪里还敢恋战,各自惊呼一声,慌不迭施尽全力,向战圈之外跃出。 潘幼迪刀势一经发动,便有不能自己之势,紧接着一声清叱,如影附形地直向第三名喇嘛身边附去。 这名喇嘛吓得怪叫一声,一抖手,“哗啦啦!”将手上那面钢网,没头盖顶地直向潘幼迪身上撒了过去。 潘幼迪就地一个疾翻,即跃出丈许开外。蓦地一条人影,鬼键似地迎面来到。随着这人的来势,眼前扇起了大股狂风。 潘幼迪在对方方自来袭的一刹那,霍地挥出了一刀,这一刀虽有风雷之势,无如来人显然是个中老子,身形扭曲之间,避开了对方的刀锋,同时身躯向前一欺,一只鸟爪也似的怪手,直向着潘幼迪肩上抓下来。 双方乍合即分,错开了七尺开外,潘幼迪这才发觉到,站立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正是扎克汗巴。 显然地,他身上带着伤,半面肩头,血渍一片,但是他犹有再战的能力,这一点只要观诸他出手的动作即可以猜知。 天益发地亮了。雪也下得更大了 潘幼迪乃把对方这个横行全藏,一向作恶多端有“青藏獒”之称的魔头,细细地打量了一个仔细。 对方也在频频地打量着她。那双似睁又闭的眸子,盈集着闪闪凶光,乌亮的面颊上,显示着无比的暴戾、贪婪,使人一望之下即可以判出是一个穷凶狡黠至极的主儿! 扎克汗巴的一只手结实地握在身后那口长刀柄上,足下缓缓地向侧面移动着。 “姓潘的丫头,你原来可以活命的,但是你却偏偏要来寻死,这就怪不得本座要取你的性命了!” 一面说,连连发出阴森森的笑声,两只眸子流光四射,不时地瞻左顾右,似乎在盘算着出刀的部位。 潘幼迪刀抱前胸,足下“丁”字步站立,一副不动声色的姿态:“扎克汗巴,拔刀吧,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扎克汗巴身子略呈弧度的转了半个***,潘幼迪也跟着他略作移动。 忽然,扎克汗巴大步向前,踏出了一步。随着他跨前的步伐,一口薄刃宽面、前端略呈弯起的长刀已自脱鞘而出。 那是四平八稳的一刀,看不出有任何巧妙。 潘幼迪忽然神色沉着,面对着对方这一刀,她却不敢掉以轻心,掌中玉翎宝刀平挥而出,看上去和对方一般四平八稳。 两口刀眼看着就要迎在了一块,忽然间惧都中途止住。 紧接着,扎克汗巴一声怒叱道:“看刀!” 蓦地矫若游龙,全身一个疾滚,已来到潘幼迪右侧,掌中刀有如出洞之蛇,直向着对方腰间刺去。这一刀刀气十足,不愧是刀中健者。 潘幼迪身子向左一倾,左手分处,猛力地劈出一掌,直向着对方面上击去,同时,她的刀锋极其巧妙地划出了一个“乙”字,分向对方上胸、小腹两处地方挥刀过去。 扎克汗巴鼻子里哼了一声,直到此一霎,他才算真正地认出这个姑娘果然不负盛名,这口刀上确实有鬼神不测之妙。他原是自负极深之人,想不到连日来迭逢大敌,禁不住怒火如焚,当下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个倒翻,其势有如神龙倒卷,快是快到了极点。无如潘幼迪的刀势更快,随着扎克汗巴疾翻而起的大片身影里,但只见刀光闪过之处,一大片银裘下摆随即应势被斩落了下来。 扎克汗巴瘦长的躯体,有如长空一缕轻烟般的,倏地腾身三丈以外,落向一座凸出的雪丘之上。这一霎,他几乎为之气结了。 另一面的海无颜更是神龙般大发其威,不过是极短的一刻,已将环身四周的那群强悍喇嘛杀了个七零八落。 这群喇嘛负有劫宝重任,虽然惨败至此,没有扎克汗巴的号令,却是不能半途撤退,虽然负伤累累,兀自拼死犯难,团团将海无颜围住不舍。 扎克汗巴把此番情形看在眼里,确实已无心再与潘幼迪恋战。他原是抱着必胜之心而来,想不到事情发展竟至于此,虽然这样,若要他就此撤退,却是万万于心不甘,盛怒之下,决计与对方一拼,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批宝物抢到手中。 当下由不住大吼了一声,右手长刀运力挥出,发出一道经天长虹,随着刀光暴长疾落之处,整个人身已飞纵而起,直向着海无颜站立之处猛扑了过去。 扎克汗巴此行原是有备而来,自然技不止此。就在他身子腾起的同时,左手翻处,唰唰唰!一连发出了三口飞刀。 三口飞刀一经出手,直认着海无颜呈“一”字形徘开平飞而来,这种暗器手法确实称得上高明了。 海无颜无论往左往右,或是站立原地不动,都不能免于眼前飞刀的追击。 再者,扎克汗巴所出手的飞刀投掷手法,看来也不同于一般武林人,三口刀一经出手,有如飞天陀螺般地一阵子疾转,其势极快,看来冲力极强。 海无颜原是直立的身子,面当着对方飞刀袭来的一刹那,忽然身子向下一矮,陡地拔身而起,其势快到了极点,三口刀那么快的来势,依然是慢了一步,紧紧擦他的脚底滑了过去。 这一霎,扎克汗已却是连人带刀霍地袭了过来。 扎克汗巴当然知道海无颜的厉害,只是眼前情势逼人,不容他不施展全力与对方一拼,掌中刀在全身内力贯注之下,忽地卷起了大蓬刀光,直向着海无颜全身上下笼罩了过去。 在刀法运用上,这种刀功叫做“气海刀波”,属于极上一乘的刀法,施功人若非有“运气行刀”的能耐,万万不能施展,一经施展开来,对方全身上下,无不在刀光笼罩之下,只要招上一点,在刀气运行之下,必成致命之伤。 扎克汗巴设非是恨到了极点,也万万不会施展如此耗消内元之真功。眼前情势,明显地已经摆出来,扎克汗巴是决计要把对方毙之刀下。 无如,海无颜偏偏就不称他的心愿。就在对方大片刀光,有如银河倒泻般地直向着他身上卷来的一霎,忽见他肩头轻晃之下,陡然间摇出了一天人影。扎克汗巴的刀竟然在即将落下的一霎,陡然地失去了准头。须知海无颜眼前所施展的这一式“分身掠影”,正是他多年来苦心孤诣所成的绝功之一,原是在必要时用来对付不乐帮三位帮主,想不到在眼前扎克汗巴强势逼人之下,不得不施展出来,以为“制敌”的先机。 果然这一式“分身掠影”,一经施展下,顿时奏了奇功,扎克汗巴人刀合一所形成的那一片“气海刀波”,一霎间失了准头,大片刀光狂泻里,竟然落了个空。 海无颜所以施展如此身法,自有非常用意,一式得手,绝不稍缓须臾。 对方昭昭恶迹以及祸及全藏的事实,已种下他剪除此人的决心,这一霎正是出手良机。 扎克汗巴这一手“气海刀波”,事实上已是毕生全力的一击,万万不会想到竟然会落了空招,真是他始料非及。一招落空,已是后继乏力。只听见“碰”然大响声中,全身力道连同大蓬刀光一股脑地砸向地面,将大蓬雪花,有如喷泉般地卷起在半天之上。由于力道至猛,这一击之力,简直使得扎克汗巴有昏天黑地之势,仿佛全身骨节都为之要散了。 武林中越是高手对招,越是出不得一点小疏忽,扎克汗巴这等集全身功力于一击的身法,一经落空之下,立刻使他意识到“死亡”的威胁。面对着眼前的一霎,扎克汗巴如鬼魑般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整个身子倏地向着边侧疾滚而出,只是却慢了一步。 海无颜哪里肯就此放过了他? 扎克汗巴身子方自转过了一半,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只有力的脚已实实地踏在了他的前胸。这一脚料必是力道至为强大,以至于扎克汗巴虽然施出了全力,却依然无法转动得了。这一脚也使得他气往上撞,几乎真气败散。透过他惊吓的目光,所接触的正是海无颜那张无情的脸,那么居高临下的怒目向着自己注视着。 扎克汗已这一霎的惊恐可想而知。他发出了亡命般地一声呐喊,第二次挥动手中刀,直向着当前海无颜面门劈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4节 这也只是他脑子里的想法而已。事实上他那只握刀的手,才不过动了一动,只觉得手腕子间一阵子裂骨之痛,一时间仿佛折断了一般,才知道已然被对方另一只脚踏了个结实。 扎克汗巴只觉得全身血液为之怒涨,对于他来说,眼前情景简直是毕生从来也不曾遇见过的奇耻大辱。怎么也不会想到,以全藏王者之尊,有朝一日竟然会屈居胯下之辱;这口气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去的。 “你……小子……”右手虽被踏住,还有左手,虽然这是一只受伤的手,可是到情急拼命时也顾不得了。嘴里大吼一声,猛地抬起来,待以“鹰爪”功力,向对方腿上撩去。 无如他的这一个念头,也成了妄想,心念方动,只觉得透过对方踩踏在前胸上的那只脚心,忽然间传出了一股奇热力道,这股奇热气机一经由对方足心传出,透过自己身子,顿时有如电殛。 扎克汗巴只觉得身子一个打闪,顿时全身麻痹,为之动弹不得。 “扎克汗巴!”那个高高在上的海无颜总算说话了:“我原本要去拜访你的,想不到你居然等不及,自行送到,倒真是省了我的事了!” “你……你想怎么样?” 最后一个字方自出口,只觉得胸上一紧,紧接着嘴里一甜,由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 对扎克汗巴来说,这可是他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一任他素行如何自大狂傲,在面对着死亡的一霎,也不容他不为之心惊肉跳:“你……” “你的报应到了。”海无颜脸上表情甚是从容。 自从他足踏扎克汗巴在地的一霎,全场即显出了空前的寂静。 现场虽然有不少的人,但是当他们亲眼看见,平素视同神明的扎克汗巴、活佛。竟然会被对方践踏足下,这一霎无疑使他们感觉到无比的震惊,以至于一个个都呆住了。数十双眼睛,含蓄着无比的惊恐,全数都集中在那个他们所陌生的人,海无颜的身上。 扎克汗巴在面对死亡之前的一刹那,不禁也为之怯虚了,那双平素惯以逞凶,视无余子的眸子,在在显示着难以坚持的怯情:“你……手下留情。” “那倒也未尝不可!”说完这句话,海无颜随即松下了踏在对方前胸上的那只脚,扎克汗巴身子抽动了一下,霍地翻身坐起。 他原是可以腾身跃起的,只是就在将起来的一刹那,一股冰寒奇冷气息,兜头盖顶地直向着他身上罩落下来。 扎克汗巴早已是惊弓之鸟,虽有满腹诡诈,却也不敢莽撞行事,顿时就止住跃起的身子,不过是改卧而坐而已。 冷气来自对方腰侧之间,那里悬挂着一口形式古雅的长剑。 海无颜的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握在剑柄上,剑开一寸,隐隐有寒光外泄。 扎克汗巴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才知道眼前这阵子冰寒的透骨气息,敢情发自对方剑身,正是所谓的“剑气”,此乃极流剑客所具有的功力,扎克汗巴焉有不知之理? 这一蓬发自对方的“剑气”,事实上深具警戒作用,暗示对方倘敢轻举妄动,必遭不测之灾。扎克汗巴只得强压惊悸,面含羞愤地坐在当地。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唉!请说吧!” “很好!”海无颜冷冷一笑:“扎克汗巴,到现在你应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扎克汗巴潦起眸子来看了他一眼,内心虽万分不服,却不敢丝毫现诸表面。 就在这一霎,那阵子透体冰凉的剑气,忽然间为之消失。扎克汗巴提上胸臆的那阵子紧张,随即亦为之松懈了下来,叹息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海无颜冷笑道:“以你素日恶行,百死也莫赎其罪,念在你我总是初见,理应留些情面,你如答应我即日起远离西藏,回返天竺,永世不得人藏,我即可饶你一死,你意如何?” 扎克汗巴聆听之下,忽然间睁大了眸子。 “哼哼!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海无颜冷冷地道:“不过,对你这个穷凶大恶之人,不能不留些小心,死罪难免,活罪却不可饶,我要把你这一身功力给废了!” 话方出口,扎克汗巴忽地身形一挺,猛快地掠身而起,就在他掠起的一刹那,右手抖处,一口飞刀,由其袖管内疾射而出:直向着海无颜前胸飞来。 两个人近到面对面,如此距离之内,竟然发射暗器,飞刀一经出手,已到了对方胸前,当真是快到了极点。 他的飞刀快,海无颜的剑更快。刀光方现,即为大蓬剑芒所掩没,耳听得“当啷!”一声脆响,那口飞刀已为海无颜出手长剑卷上了半天,变成了一天碎片。 这口出鞘之剑,显然威不止此,紧接着剑气上扬,爆射出一道经天长虹,迎着扎克汗巴腾起的身子只是一绞,随即回锋入鞘。 “锵”地一声,宝剑回鞘。 空中洒下了大片血雨。 扎克汗巴发出了一声闷吼,空中的身子有如飞天鹞子般地一阵疾滚,紧接着四平八稳的坠落下来,“叭嗒!”一声,倒向雪地。 “你……小子……你……” 几经挣扎,他想站起来,却是力不从心,终于瞠目结舌,不再移动。 渐渐地,他身下的白雪被染红了,只是很短的一霎,已红了一大片。 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环境出奇的静,只有嗖嗖的风,在雪地里刮着。 又过了一会儿,四周人群才发出了一阵子耸动,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跑的,反正是第一个才一拔足,余下的紧接着都开始四散逃窜,一刹那,俱都逃走一空。 现场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海无颜、潘幼迪。 后者轻移脚步,缓缓来到了扎克汗巴身前,向他注视着,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赞叹一声道:“好剑法!” 说完,她偏过身子来,打量着丈许开外的海无颜。 “你这一手剑法可是新学的?以前我没有见你施展过,真快!”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缓缓走上来,与她并排立着。 “这个人武功确是了不起!”潘幼迪回眸睬着他道:“刚才情形,我真为你捏一把冷汗,要不是你出剑够快,只怕已遭了他的暗算!” 一面说一面伸出足尖,轻轻探入扎克汗巴身下,向上一挑。已把对方尸身翻转了过来。但只见死者右手后背,却在掌心里紧紧握着一口尺许长短的匕首,想是方自袖内掣出,还不及出即遭到对方毒手。 海无颜的剑显然是伤中对方腰间要害,深入约数寸,外表看上去,不过是留下一道细小的剑痕,殊不知这一剑已严重地伤害了对方肝肺,要不然以扎克汗巴之功力,断不致如此快就已丧生。 海无颜心情像是十分沉重,微微摇了一下头,他苦笑道:“我本来还不打算要他就死,只打算废了他的功夫,逐出西藏。” 潘幼迪冷冷地道:“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我久闻此人,一生作恶无数,你杀了他,只当是善功一件,大可不必伤感,倒是未来前途,却要更加小心呢!” 海无颜禁不住偏过头来看她一眼。 潘幼迪也正看过来,四只眼睛相对的一刹那,似乎凝结住了。 那只是很短的一霎,海无颜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道:“哦,任三阳呢?” 潘幼迪一声不响地陡然腾身过去,转瞬间踏雪而回,手上托着看来似乎是冻得不轻的任三阳,海无颜暗吃一惊,忙自赶上去。 在二人一番推按之后,任三阳总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睁开眼来。 “嗯……鹅这是在哪里?”接着他倏地弯腰坐起,用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鹅这还活着么?” 海无颜一笑道:“死不了!” 一面说,随即由身上取出刀伤药,为他各处伤口上好,包扎妥当。 海无颜默默地在为任三阳疗治时,潘幼迪只是静静地在一边肴着,眸子里含蓄着深挚的情意,及一些伤怀、幽怨…… 雪下得很大。 包括扎克汗巴在内,这附近原来倒卧着不少尸体,不一会儿的工夫,却已为飘落下来的雪花所掩失了。 任三阳盯着半为雪花掩盖的扎克汗巴尸身,叹息一声道:“谁又会料到,这个全西藏人都敬畏的活佛,就这么死了,这也是他恶贯满盈的报应。” 说到这里,忽似心里一动,蓦地回过身来道:“咦!她呢?” 当然他指的是潘幼迪。 海无颜苦笑一下:“走了!” 任三阳眨了一下眼,有点纳罕地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好的她又会走了?” “她一向就是这个样子。” 说时,海无颜深邃的目光,遥遥地看向远方,那里正是风雪汇集之处,在雪花飞舞影里,似乎犹独能看见潘幼迪渐远的背影。 “唉!”目睹着那一片消失的故人鸿影,海无颜深深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任三阳满脸莫释的表情,伸出手来在脸上搔了一下:“这鹅可就不明白了,照理说,鹅是不该提这件让你伤心的事,可是鹅却忍不住非说不可!” 海无颜只是向远方看着,漠漠不置一词。 “咳!”任三阳喃喃地道:“你可真是铁打的汉子,她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个‘燕子飞’的女侠客潘幼迪吧,鹅一眼就看出来了!” 海无颜冷冷地道:“难道你也听说过这些传说?” “怎么没有?”任三阳道:“除非你是聋子,否则,这件事谁还会不知道?” 他愣愣地看着海无颜道:“鹅原来倒还有些怀疑这码子事不尽实在,嘿嘿!今天一见,才知道是真的,兄弟,这件事,鹅比你总是大两岁吧,你得听鹅一句话,你可是老大不小的了,难道还打算光一辈子身?” 他还想再说下去,却被海无颜隐隐含有威芒的一双眸子给压了下去。 “嗤!得!就算鹅是白说吧!”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一面打量着附近,啧啧称奇地道:“这群免崽子来得快去得快,说一声走,可真他娘的一个都不剩,鹅们是不是也该要动身了?” 海无颜站起来抖了一下身上的落雪,走过去找到了他的马,翻身跨上。 任三阳见他默默不置一词,即猜知他怀有满腔心事、也不再多说什么,当下也跨上了马。 照着来时的样子,海无颜在后,任三阳行前,当中是驮宝的骆驼,一行人兽浩浩荡荡地直向山下行进。 大敌既去,任三阳的心情可松快多了,虽说是自个儿在前面独行,嘴里可也不闲着,一时自拉自唱起,唱的都是北地流行的秦腔。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这首古词,乃宋时词人谢希孟所作,词意悲切。尤其发自任三阳沙哑苍老的嗓音,听来更觉回肠。 任三阳把一首《卜算子》唱着唱着,他连续过了三处雪丘,回过头却难以看见身后的海无颜。阵阵寒风迎面吹过来,真有呵气成冰的那股子冷劲儿。 “吁!”任三阳暂时拉住了马,冷风吹得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住,一面呵着气,摸索着身上,想找着打火器来上一口烟。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桩怪事儿。 一头青花毛的小驴儿,独个在前面树下踢着蹄子,就在它前面咫尺左右,半躺着一个汉子。 那人可能已经冻死了吧!直直地伸着两条长腿,这么冷的天气却是那么单薄的一条青布裤子,扎着裤口,脚下是一双汉人习惯穿着“双脸毡”,又名“扒地虎”的那种鞋。一件月白里子的夹袍子,下摆迎着风已翻了过来,半搭在这人脸上。 这汉子身子半侧着,一只手缩到了怀里,全身上下浮盖着白花花的大片雪花,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睡着了,反正是样子难看极了。 任三阳突然见此,眼珠子都直了。 “唷,这是他娘的哪号人马?” 心里嘀咕着,可就没有心思再抽烟了,两腿一夹坐骑,胯下青花马匆匆赶了过去,一直走到这人跟前,对方还是一动也不动。 “呸!”任三阳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可真邪气了,又死了一个?” 本想绕过去,装着没看见也就算了,无如一眼看见了那头小毛驴儿,只见它全身上下拾掇得倒是挺可爱,一套皮鞍子连带着白铜的扣花,真是样样齐全。 这还不说,最让他放不下的却是拴在那小毛驴脖子上的一个红漆酒葫芦。一看见这玩艺儿,任三阳却是打从嗓子眼里发痒,情不自禁地就下马。 “这可是活该老天爷可怜,阿弥陀佛,我任三阳在此,百无禁忌!” 想到了“死人的东西吃不得”这句话,他才来了上面那一句,其实心里还真的有点犯嘀咕。 摸着了小毛驴,由它脖子上摘下了那个葫芦,掂了掂,可不是沉沉地,拔开塞子,一股酒香直冲鼻梁,可是久别数月的“二锅头”。 任三阳这分子高兴,可就不用提了。 回头看了一眼,驼驼群才出来三分之一,海无颜在最后面,还早着呢! “嗤!”心里一乐,差点没笑出来。 “你可是积了德啦!” 向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拱了拱手:“老子先灌满了酒,再看看你小子是死是活吧!” 说着“咕咯!”先来了一大口,一股子热气,直贯丹田,心里那分子乐简直无言可喻,由不住咕咯咯一连又是三口,这才算过了瘾。 “相好的,喝够了吧!” 不等任三阳放下了葫芦,就觉得肩膀上“叭嗒”!被人拍了这次一下。 可不是肉巴掌,冰冷冰冷的。一下子就让任三阳酒醒了一半,手一抖,酒葫芦可就掉了下来。 可没有掉在了地上,像是玩什么戏法儿似地,这个酒葫芦才落下一半,就弹了起来,直向对方那个人头上飞过去,那人一张嘴就咬着葫芦上的绳子。 任三阳这一霎,才算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敢情就是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哪里是什么死人? 那是个看来六十来岁的老头,长长的脸,一对死鱼眼,尖下巴上留着五六寸长短的白胡子,秃脑袋瓜儿,只在后脑壳上飘着灰白的一片长发。 我的老天,这个人任三阳是见过,不正是前此在“乌苏”庄子上还见过的那个不乐岛上的三位当家中的宫一刀吗? “宫一刀”三字一经入脑,任三阳可就像是泥菩萨也似地给塑住了。 宫一刀的脸,想是在雪地里挨久了,被冻得卡白卡白的。他是独臂人,一只胳膊早就没有了,空着的那只袖子,被风吹得到了脖子后面,可是那另一只手上并不空着,紧紧地握着一口刀,老长老长,缠有羊皮线的把手,雪亮晃眼的刀身,给人说不出的那股子“冷”。 任三阳的眼睛,似乎已被对方那片刀上的寒光给慑住了。 不用说,刚才任三阳落下来的酒葫芦,就是被这口刀挑起来的。 一股慑人心弦的寒气,发自对方的刀身,等到任三阳忽然想到了害怕,感觉大事不好的当儿,已经的确是“大事不妙”了。 诚如所知,宫一刀的绝世刀法,并世无双,这个天底下如论刀法,也许只有“燕子飞”潘幼迪的那口玉翎宝刀,才能相提并论,任三阳与她比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眼前任三阳忽然觉出不妙,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也算是他命该如此,活该丧生于此。就是任三阳足下前踏的一霎,那口长柄快刀自下而上陡地翻了起来,电光乍闪,任三阳“喔”地惊呼一声,一只右大臂已经齐着肩骨关节整整被斩落下来。任三阳嘴里再一次发出“喔喔!”声,整个身子像是风车也似地一阵子疾旋,踉跄而出。 其实这也只不过是霎时间事,紧跟着宫一刀再一刀的挥出,却是施展他最称杰出的“气波刀功”。刀气乍吐,有如飞虹倒卷,迎着任三阳的身子只一下,已是身首异处。 任三阳那一颗枯朽的人头,随着宫一刀的刀光,足足飞出了丈许以外,“扑通!”落到在雪地里,紧跟着他的尸身也倒了下来。 这一切说起来似甚琐碎,然而发生的时候,却是那么的快,不过是交睫的当儿,任三阳已横尸雪野。 宫一刀一刀挥出,紧接着身子向左侧跃出,其快捷轻灵有如雪中寒狸,却有一个人的身子,看来较他更要快上一筹地纵了过来。 一片衣袂声荡过,现出了海无颜硕大的身影。他只是听见了任三阳的呼声,感觉到有些奇怪,情不自禁地赶过来看个究竟,却不意一看之下,竟然发现了这等惨事。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怪事,一时间魂飞九天,有如身遭雷殛般地震荡,紧接着爆发出狂炙的怒火,这股狂怒,毫无疑问的,一股脑地都冲向宫一刀的身上。 宫一刀身子方自跃起,却被迎面而来、海无颜所发出的大股内力自空压下,上力不继,一个踉跄自空中跌了下来。 对于宫一刀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他真的难以相信,什么人能够有这等力道,竟然连自己也招架不住。在雪地里一阵子蹒跚,总算把身子给定住了。一抬头,对方那个魁梧的汉子就站在对面。 如今的海无颜较诸多年以前,实在是有着极大的差别,况乎过去的形象,原就是模糊的,是以宫一刀虽然遍翻脑海,也难以认出对方这张脸来,对他来说,那是完全陌生的。 “啊!你是谁?胆敢插手宫二爷的闲事?” 宫一刀一面说时,那双闪烁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脸上再一次地洋溢着狞恶的杀机。 海无颜先不回答他的话,径自走向任三阳无头的尸身旁边,弯下身来察看着。 刹那间,他的眼睛红了。大颗的泪水自他瞳子里滚落下来,一滴滴滴向白雪,这一霎对他来说,仿佛有“天旋地转”之势。 然而,他依然克制着自己,慢慢地走过去,自雪地里拾起了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任……兄……任兄……” 那颗头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瞬间以前,就从这张嘴里谈笑风生,唱出过凄凉的秦腔,不过是刹那之间,竟然人天隔绝,生死两分,真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海无颜蓦地抬起脸来,用那双凌厉的眸子,狠狠地向宫一刀注视了一眼,后者在他的注视之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虽是无言的一瞬,却像包含着万千毒言的诅咒,更有莫大的吓阻作用。 那是一种无言的挑战,像是在说:“你先不要走,等着我的!” 宫一刀当真就站在原地,不曾移动。他的一只独臂,紧紧夹着掌下这口长刀。刀身夹在腋下,刀柄却反握在掌心里,身子直直地站在雪地里,时与刀身紧紧相贴,一双眸子事实上早把对方环身左右的形象打量清楚了。是以虽然紧张,却并不惧怕。他决计等待着与对方殊死的一搏,倒要摸一摸对方究是何方神圣人物。 海无颜在大敌注视之下,依然从容地作了些琐碎事。 他把任三阳的断头,断手一拾起来,安放在尸身上,然后脱下身上的长衣,盖住它。 “哼!”宫一刀已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沉声道:“死的是你什么人?莫非是你老子?” 海无颜慢慢站起来。 “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他真的是你老子?” 宫一刀显然吃了一惊,冷笑着摇摇头:“我不信!” “哼!”海无颜冷哼了一声,由鼻子里发出了冷笑:“人与人之间,哼哼,我可以告诉你,宫一刀,你所杀的这个人,是我所深深敬重的一个人,你为此便要负全责。” “姓宫的早已等着你了,你划下道儿来吧!” 说着,宫一刀仰天发出了一声狂笑,雪地里激厉起大片回音,几只雪鸡由附近一丛草里拍翅而起,叭叭的扇翅声,低低地在这片山谷里回荡着。 海无颜冷峻的目光,锐利地在附近搜索着,直到他确定这附近确是没有一个闲人。 “宫一刀,你只是一个人么?” “不错,我就是一个人!” “很好,那么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盖世刀法吧!” “嘿嘿!你会尝到的!” 微微停了一下,他喃喃接下去道:“你是新出道的么,你报上个名儿来吧!” “用不着!” 海无颜嘴角显出无比的冷漠:“拔刀吧,我恐怕还要见识一下你的醉金乌身法!” 宫一刀面色微沉,必然,这一刹那,他内心起了无比的震撼。 他这个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是不轻易现出表面的。 “你知道的倒不少。” 一面说,宫一刀嘴里发出了嘿嘿冷笑,笑声里洋溢着无比的杀机。 “这么看起来,我们这次见面,倒很有意思。” 一股刀风,已陡地冲向海无颜。他已经完成了出手之前的一切准备。 然而,海无颜又岂是弱者?立刻回以颜色,冷森森的剑气,在他手握剑把的刹那间,已大蓬向外运出。刀波剑炁立时纠葛一团,其实却是两股绝不并容的气机,由于双方同为道中高手,一时之间还难分胜负。 宫一刀的面色,更加凝重了。只有大敌当前,他才会显出如此凝重的神情。他的目光终于转向眼前那群骆驼。 “骆驼上驮的是什么?” “宝贝!” “可是雪山宝藏?” “你又猜对了!” 这么直率的回答,倒是少见! 宫一刀心里禁不住有些犯嘀咕,由不住转动目光,上下又打量了对方几眼。他是一个行事极稳重的人,一丝疑惑,随即使得他立刻止住了出手的冲动。他还要把对方摸得更清楚一点。借着一连串的冷笑,大股的刀气更广泛的向外溢出,在空中缓缓散开,直向海无颜正面作不同角度地冲突试探。 这种出手前的试探,常常是他致胜敌人的不二法门,因为透过了这番试探,他便能掌握住致胜敌人的先机,乘虚而入,一击而中。然而面前的这个敌人,却不容他这么称心,一任他的刀气活动面多么?”,多么尖锐,总有一股坚强的剑炁作为后盾,封得死死的。宫一刀心里的费解可想而知。 海无颜之所以迟迟出手,其实也不外与宫一刀同样心理,只是他所展现的较诸宫一刀更含蓄得多,他甚至于无此用心,只由敌人的表现反过来了解敌人而已,确是更较高明。 “宫一刀!”海无颜冷冷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当然应该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 “不错,我想你更能了解!” 海无颜缓缓地道:“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还不知道!” “你说吧!” “我已经见过了白鹤高立!” “是么……” 外表是出奇的镇定,但是心里却压制着无比的震惊。 “我还告诉你!”海无颜缓缓地接下去道:“高立本和你存着同样的心思,只是很遗憾,他没有成功!” 宫一刀冷笑着没有吭声。这一霎他心里却不禁十五个吊桶打水,有些七上八下,暗忖道:难道说高老大还不是这个家伙的对手? 海无颜莞尔一笑:“还有几个朋友的下场,也许你很关心,黄家堡的‘青霞剑主’李妙真师徒,我们也见过面!” “哦!” “很不幸,她受了重伤,只怕三年之内,她是很难再动弹得了啦!” “不用说,这是得力阁下所赐喽?” “那是她自找的!” “我知道了!” “你还有不知道的!”海无颜缓缓接下去道:“布达拉宫的活佛扎克汗巴,我们也见过面了!” “是么?” “很可惜,他的遭遇比较惨一点!” 宫一刀这次没有吭声,只是他的目光里,却渴望着一聆究竟,只是不便出口询问而已。 海无颜微微冷笑了一下。 “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后山十里之外的那片山坡地找到他的尸体,现在很可能尸身还没有冻僵,他也是为这个死的!” 说到“这个”时,他的大拇指挑了一下,指向那骆驼,宫一刀心里自然也就有数了。 尽管他够镇定,但是在他听到了扎克汗巴的“死”,李妙真的“伤”,高立的“败”,这一连串的大变之后,内心之震动诚然可以想知。 宫一刀的心不禁有些活动了,这是很微妙的一个趋势,心情微有所怯,随即影响到内聚的真力,从而刀上气机也就变弱了。 相反地,海无颜的剑炁却是盛气如虹,在对方刀气乍呈软弱的一霎,立刻前涌,填补了对方空下来的位置,宫一刀伫立在雪地里的一双腿脚,情不自禁地为之大大移动了一下。 陡然之间,海无颜的身子已经迫近过来。 宫一刀浓眉一挑,用力地向前踏出一步,意欲扳倒一上来不均衡的趋势。 海无颜却不容他如此,整个身子在雪地里一个快转,其势有如旋风陀螺。 宫一刀嘴里一声怒啸,整个身子向前面雪地里一个疾扑,仅仅只靠着一双脚尖点在雪面上,全身在快速的一个倒势里,其实悬空未下。这一式“蜉蝣戏水”,端的是高明之极。设非是这么快速的势子,简直无能躲过海无颜那等疾烈的一剑。 像是一道闪电,随着海无颜挥出的剑势,直向着宫一刀身上斩去,由于宫氏的机警,竟然逃过了这一式雷霆万钩的杀着。 海无颜这一式杀着,其实也是处心积虑的预谋,随着剑势的出乎,他整个身子腾身而起,身剑合一地由宫一刀身上掠了过去。 宫一刀焉能就此甘心,那条拉直了的身子,在雪地里是那么挺。紧接着的一式鲤鱼打挺,更是极见泼辣!弓身!疾窜!“唰!”一下子,已来到了海无颜的身后,长刀搂头盖顶地快速劈了下来。 “当啷啷……”清脆的刀剑交鸣声中,双方各自半回着身子,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 海无颜陡地抱剑当胸。然而这只是另一次发剑的起手式子。紧接着,随着他踏动的足下,右手撩处,“唰!唰!唰!唰!”一连挥出了四剑,四剑宛若一式,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妙在四剑虽分先后出手,其实却连为一式,随着,森森的剑炁有如闹空的一条银龙。 宫一刀大吃了一惊。他的惊吓,只须透过他张惶的目光即可看知。 “叮!叮!叮!” 这一式三刀,算得上是宫一刀的绝妙高招了,三刀迎着了三剑,剩下的一剑显然要较诸宫一刀递出的刀要快上一筹,以致于一宫一刀吃了大亏。 宫一刀大惊失措之下,整个身子向左一个疾转,依然慢了半拍。 “哧!”剑光过处,宫一刀左肋上立时现出了尺许长短的一道血痕。 这一剑够快、够准,却不够狠。 宫一刀却已是吃受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随着他转动的身子,有如旋风也似地闪了出去。鲜红的血,立刻溢出来,把他身上那一袭月白色的长衣都染红了。 “嘿嘿……” 一连串的冷笑,发自宫一刀的嘴里,笑声显示着难以掩饰的情怯。 “好小子……好剑法……” 一面说,他刀咬嘴上,中食二指并处,一连在伤处附近五处穴道上各点一指,顿时就止住了汨汨的流血。刹那间,他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两额上青筋鼓起,这是壮年火气方刚时的斗志表现,绝不应出现在此刻他这般年岁的。 “小子,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仔细了!” 一面说,宫一刀身形侧转,长长地向腹内吸着气,像是在调息着一种内功。 海无颜原可在此时一鼓作气,将对方毙之于剑下,然而他却似为了表示大家风范起见,掩忍不发。 或许他另有用心吧!他是在等候着宫一刀情急救命的情况之下,施展出他们不乐岛的罕世身法——醉金乌。 一种醉金乌“身法”混合在“刀法”上的杰出手法,却是前所未见的奇招。海无颜似乎正等候着他的如此施展。 “小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每一个字都似由牙缝里挤出来的。 “只怕你还没有这个能耐……”海无颜的剑,轻轻由前胸向下方垂落,脸上显示着一些不屑。 宫一刀一次又一次地运着气,按说他身上已见了血,是不便再施展内练功夫的。然而,大敌当前,性命攸关的要命关头,已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了。每当他运上一口气,脸上就越现赤红,到第三第四口气时,那张原本看来瘦削的脸,竟然变成了紫红颜色,猝然间像是变得肥大了。 海尤颜看在眼里,依然是不动声色,他知道宫一刀盛怒之下,已将要施展他们不乐门中的盖世绝技“醉金乌”身法了。以醉金乌“身法”揉合入“刀法”之内的混合使用,确是前所未见的奇招。海无颜久仰了,今天,他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 雪势变大了,仰视当空,只是那么灰蒙蒙的颜色,虽非鹅毛大雪,却是其势不小。两个人顷刻里笼罩在千叠万叠的“弹云飞絮”之中。 宫一刀的伤口又在汨汨地出血了。那是因为他运施的内在气功太过于强烈的缘故,虽然事先封闭了“止血”的穴路,亦由不住会有少许流血外溢。他非出手不可,如果在气机内充的一定时间之内不与以缓和,将会有难以预料的可怕后果。于是,在他最后一口长气吸进的同时,脚下情不自禁地显现出蹒跚形象。 海无颜依然是倒握着剑把,剑尖下垂,他的一双眼睛这时忽然收成了两道细缝,由那里向对方紧紧地逼视着。 宫一刀终于挥出了他的第一刀。白雪覆盖着他的身子,这一刀看来甚是令人费解,似乎并非是奔向海无颜,却是向距离他体外尺许左右地方削落下去。缓慢的一刀,却似有风雷之势,只是那么沉实有力地慢慢落下去。 海无颜耸立着,那么直挺挺地站立着,仿佛对落下的这一刀无动于衷。 宫一刀发出了第二刀,依然是不着边际的一刀。这一刀却是由下向上翻起来的,配合着他踉跄的身法,刀身斜卷而出,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度,大片的刀风,自这个弧度范围里向外溢出,顷刻之间海无颜竟然被笼罩在这个弧度之内。 海无颜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体会出盈育在对方刀身之内的凌厉杀招。他的剑,却也在这时猝然扬起,一道寒光射处,直向官一刀肩头上劈落下去。 然而,海无颜立刻就觉得这一剑失策了。敢情配合着醉金乌身法所施展的刀功,竟是那么虚玄。这一剑竟然在对方似实又虚的闪动之中落了空招。 一招落空之下,海无颜大觉不妙,耳边上响起了对方凌厉的刀风,只觉得半边身子已笼罩在对方冷森森的刀气之中。“嗖!”这一刀擦着他半边膀臂,似乎在贴着他面颊的情况下滑了开去。虽是没有劈中,却不禁吓了他一身冷汗,可真是惊险万状,千钧一发。 海无颜在一连闪过了对方三招之后,由不住发出了他的第一招,掌中剑在一声清脆的龙吟之下,抖出了一朵剑花,直向着对方心窝上扎去。 原来如今海无颜较诸昔日功夫又自不同,自从深习二天门武功绝学之后,已是身兼数家之长。这一剑看似无奇,其实却聚集着“二天门”中深奥的“快剑分花”功力。 宫一刀哪里识得厉害,一刀落空之下,正待第二次运刀向对方进攻,眼前奇光耀眼,已吃对方剑上光晕吸住,慌不迭向上一提刀,大蓬刀光与对方剑光迎在了一块,“当啷啷!”刀剑交碰中,双方俱都由不住向后退出了一步: 哪里知道,海无颜这一招“快剑分花”伎俩何止于此?随着他落下的剑身第二次跳起,空中顿时炸开了三朵剑花。 “波!波!波!”大蓬剑光耀眼里,三剑分别是“点前心”“挂两肩”,随着海无颜踏上的脚步,霍地直向着宫一刀正面猛攻了过去。 宫一刀长啸一声,霍地举刀迎上,掌中刀,施出“醉摆乾坤”一招,再次发出了一阵金铁交鸣之声,磕开了对方左右双剑。同时他刀锋中挺,以雷霆万钩之势,直向海无颜面门劈去,以此疾烈之势,意图化解对方奔心之一剑,饶此,却仍然慢了一步。 一团剑光旋处,带起了宫一刀破碎的胸衣,这一剑虽赖宫一刀及时抽身,未遭剖心之祸,却在他前胸处留下了一圈剑痕,碗大的一块胸肌随着海无颜旋出的剑尖飞了出去。 宫一刀“啊”的一声惊呼,整个身子旋风也似地转了出去。 当此要命关头,他兀自忘不了要向对方施以杀手,一口刀指向当空,忽地大吼一声,整个身子笔也似地,直向着当前倒了下来。 这一刀在“醉金乌”刀法中,名叫“醉倒斜阳”,大是可观。 宫一刀在两处重创之后,犹能如此施展,确属不易,他似乎豁出一条性命,也要将对方毙之刀下。 海无颜偏偏不叫他称心如愿。在透过漫天飞雪的稀薄天光之下,两条人影似乎叠成了一个角度。 由是,宫一刀压下影子,看来便与海无颜重合一处,在这个角度里,上冲的刀光,形成了一道经天长柱,直直地向海无颜劈身直下。 这么猛烈的刀势,似乎自有“刀法”以来,还是仅见,凌厉的刀风,在刀势方出的一霎,已形成了极为锐厉的杀伤力道,以至于刀气之下,顿雪纷飞,雪地里立刻形成了深深的痕迹。 身处在刀势之下的海无颜看来似乎是莫能为力了。此时此刻,闪避、抵挡,均嫌不及,似乎只是死路一条。 两条人影,竟然就这么真的迎合在一块。似乎也就在迎合之处,传来了极为轻微的一声刀剑交锋之声“咯!” 接着电光石火般地,一阵刀剑过往。雪地里,两个人影纠缠着一连打了几个滚儿,传出了一连串的刀剑交锋之声。 霍地,一条人影有如星丸跳掷般地,自地面上飞弹而起,连带着的那一声叫啸声,却是那么的凌厉骇人。 一片血雨,宫一刀疾起的身势里,洒向当空,连带着却有一件物什自空中抛落而出。“叭嗒!”坠落雪地,那是一只拿刀的手。 刀仍然紧紧地握在手上。只是那只手却已经脱离了身躯。 显然地,海无颜的剑,斩下了宫一刀仅有的那一只手,他出剑利落,这一剑齐臂而上,斩下了宫一刀整个的手臂。伤势情形看来与他过去失去的那只手臂完全一样。 “血”如泉水般地涌了出来。 宫一刀,狗也似地在地上滚着,伤躯过处,白雪尽成红色。 在一阵疾翻猛滚之后,这个看来像“冬瓜”也似的身子,竟然恍恍惚惚地由雪地里站起来。 对面人影乍闪!海无颜已来到了他的正面,脸上显现着冷漠的笑,海无颜这一刻似有无限感触,他可以轻松地举剑而下,一剑劈死对方。他却没有这样做。 “你……小子……报个万儿吧!”宫一刀脸色一片铁青:“让宫老二临死也做个明白鬼儿。” “放心,你还死不了。” 紧接着海无颜抖动手中剑。 “唅!叭!叭!叭!” 空中爆出了四团剑花,却并非取对方性命。四股剑风,分别点中了宫一刀身上四处不同的穴道,立刻止住了对方的流血。 “小子……你好狠……嘿嘿……好狠的心!”宫一刀嘴里诅咒着,全身抖成一气:“就算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你可以不必死。” “我……想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海无颜冷漠他说:“你功力不错,这一手金乌坠刀法,大概并世无双,留着一口气,传授给谁吧!” 宫一刀身子还在打抖。 “小子……你到底是谁……”他几乎是在哀求了:“求求你,告诉我吧”。 海无颜“当”一声合剑入鞘,他原想转身离开,却是中途止住。 “好吧,也许是你带口讯儿回去的时候了。” 微微停了一下,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缓缓地接下去道:“我们以前见过,你竟然忘记了。” “是么?” 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宫一刀突然地向后面退了一步,那双睁大的眼收小了又睁大,睁大了又收小,打量了对方好几次,依然是看不出一些苗头。 “我不认识你……哼……哼……不认识你!” “你认识的,十年前,在你们不乐岛上见过。” “那是不可能的!”宫一刀痛心死心之余,似乎也剩下了这口气了:“这个世界上据我所知,还不曾有一个不乐岛的敌人能够活着离开那里。” “那么我大概就是一个例外吧,” “你到底是谁?” “海无颜!”海无颜脸上显现出无比的愉快,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把积年的隐恨一下子吐出来那么愉快的事了,他接着上前一步,吐字清晰的告诉对方。 “十年以前,我险些丧生在你们醉金乌的手法之下,大概你以为我死了,其实我又活了。” “海……无颜……海无颜……”宫一刀终于记起来了,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哼……你竟然还活着……” “还没有死,回去吧,宫老二!我与你私人之间的仇恨,在你这只独臂掉下来之后,已经完全勾消了。” “我谢谢你了。” 一面说,这个活像冬瓜一样的人,随即缓缓地转过身来,就在他将转未转之间,突地右足顿处,飞出了一股雪箭,银光一现,直向海无颜脸上射来。 海无颜冷哼一声,右手翻处,袖影略闪,已将飞来白雪全数卷入袖内,微微一抖,随即散落地面——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5节 宫一刀直直地瞪视着他,满脸无助神情,恨到极处,只管死命地咬着牙根,却是无计可施,涔涔泪水,却是淌了满腮都是。 “你也有伤心的时候么?” 海无颜冷冷他说道:“这多少年以来,你们不乐帮作了多少坏事?杀了多少无辜?你可曾想到过?宫一刀,这就是你的报应!我能够留下你一条活命,实在已是天大的恩典了!走吧。” 这一次宫一刀倒像似把话听进去了。聆听之下,他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随即苦笑道:“海无颜,你真的要来不乐岛?” “我一定会去的。” “君子一言,如皂染白!” 宫一刀脸上带着凄惨的笑:“我等着你。” 说完摇晃着身子徐徐转身自去。 他似乎对一切都死心了,走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渐渐地才消失了。 离开了布达拉宫的这些日子,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什么牵挂都好像没有了。 大批的宝藏都交到了布达拉宫,交给了第十五王扎克锡活佛,为了慎重计,他还特别要求对方成立了一个专司掌管这批宝藏合理运用分配的组织,由当今藏王扎克锡活佛总司其责,下设六位喇嘛大臣,今后有关这批宝藏的任何运用,都需要此六人合商办理。 为避免人心的腐蚀,金钱的滥用,海无颜更保留了不定期的审核抽查权力,这样一来,便不惧有中饱贪污的现象了。 完成了这件事,他心里松快多了。摆在眼前面的似乎就只有这一宗了,去不乐帮。把那个当今最称强梁霸道的黑道组织挑散了,了结多年的宿仇,救出无忧公主及其家人。 这件工作当然不容易,可是事已至此,已是无从选择,终将要破釜沉舟地一干了。 今夜,他孤独一个人坐在这里,已人中原的一个鸡毛小店里。 所谓“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正是这个时刻,他静静地坐在这里,由敞开的窗子望出去,那便是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了。 一方方的旱田,豆腐干也似地平铺着,积雪新化,汇集成汪汪的池泊,那么静静地陈列在那里,就像是平铺着的白铜镜面,从而将天上的白云星斗都映入其中。 海无颜已惯于早起。每天在日出之前的一个时辰之内,就像眼前这个时候,他就起来了。 面对着东方,练了一阵子吐纳功夫,头脑益加空明。一阵阵的草药气息,在眼前徐徐扩散着。 他缓缓站起来走过去,在屋角的那个小红泥炉子上拿起了药罐子,把里面的药汁缓缓斟出来。那是半墨绿色的药汁。 海无颜举碗待饮,忽然眉头轻皱道:“什么人?” 随着他放碗,腾身,有如鸿鸟也似地掠了起来。 窗外人影一闪,一条人影更较他为快地掠了进来,海无颜原本待将纵出的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倒折,斗室内大风震荡,“轰”然声中,先后两条人影,俱都落了下来。 一个是翩翩风采的俊秀奇侠。 一个是长身玉立,面现忧怨的楚楚少女。 四只眼睛甫一交接之下,彼此都似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幼迪,是你?” “我果然没有猜错,你原来身上的病,一直都没有好?” 一面说着,潘幼迪缓缓地走过去,低头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药碗,眸子里泪光莹莹。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还是受了什么伤?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好?” 海无颜摇了摇头,一副不欲多说的表情。 潘幼迪呆了一下,拿起了桌上的药碗,在鼻子上闻了一下,实在也无从窥知,她越是费解,越是想要探知究竟。 面对着灰蒙蒙的东方,海无颜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摇摇头,冷笑道:“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有些事你也不必要知道,就像这个天地之中,有大多的奥秘,你我始终无从得知一样。” 潘幼迪呆了一下,缓缓走过去,用着神秘的眸子打量着他:“你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事情,我不该知道?” “不错!”海无颜有意避开她的眼睛:“我不希望你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 “为什么?” 在潘幼迪幽怨怪罪的目光下,海无颜那张脸忽然飞起了一泛红色。 “不为什么。” 一种难以抑制的怒火,使得他忽地怒颜转向潘幼迪,那是一种自尊心遭到了贬伤之后的自然反应;潘幼迪由不住为之吃了一惊。 只是面前的这个人,关系她一生太重要了,他的一切对她来说也太重要了,偶然,她发现到了这碗药,这碗小小的药却似乎关系着对方长久以来,一直隐藏着,不欲为外人所知的隐秘,那么这件秘密是否能为对方过去对自己的疏远、冷漠,以及诸多的不尽情理,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老实说,这才是潘幼迪一心想要探测知道的。 她好不容易自认为已经接近到了事情的关键,自不会为对方的一番疾颜厉色便吓退。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 一个半生柔顺,只知道逆来顺受的女人,并不表示她本性就是软弱的,正如同我们不能以羊的外形来断定它不会发怒一样的愚蠢。 潘幼迪的转变,其实在她与朱翠邂逅结拜为姐妹之时,就已经明朗了,她似乎已经摆脱了昔日的那种逆来顺受,一切处诸命运安排的弱女子作风,她要对一切面对现实。 “你一定要告诉我!”忽然,她抓住了海无颜的一只胳膊:“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病?我们想办法找人治,不会治不好的。” 海无颜这一刹那,脸色涨得通红,他原思发作,但是当他接触到潘幼迪那张脸,想到了过去年月对她的种种冷漠,尽管是“事出有因”,却也心怀愧疚,以至于一腔悲怨,难以发泄。 “唉,你这是何苦?” 闭上了眸子,他那张涨红了的脸,渐渐地又变为白皙,却让一只臂腕,紧紧地被抓在对方手上。 “无颜,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几乎都要咬出了血来。 “难道你真是一个忘情无义的人,我不信我这双眼睛会看错了人,我不信!” 边说边摇着头,点点泪水,由两边腮上滑落下来。 “我死了也不信,请你告诉我,这一些是为了什么?为什么?” 边说边自掩耐不住,终于垂下头嘤嘤哭泣了起来。 点点泪水,顺着她的腮滴下来,滴在了他身上,立刻湿了一大片,她讶然警觉到不妥,忙自用手去拭,不意却被海无颜的一只铁掌握住了。 潘幼迪就像是忽然为之触了电那样的感觉。一阵羞涩,臊红了她的脸,毕竟这动作大出她意料之外,使她觉得一时有些张惶失措。 羞涩、惊喜、说不尽的委屈,不知道有多少的感触,一股脑地激荡着她,她再也掩饰不住,情不自禁地再次哭了起来。 长久以来,她就想这个样地大哭一场了,难得这一刻得偿所愿,更何况在心上人身边,一时再也忍不住,随即扑向对方怀里。 那是一个男人宽敞而结实的胸脯,足足可以容得下她的脸,甚至于整个身子。 他只是那么默默地接受着,木讷的脸上,似乎没有一些儿表情,只是用力地握着那只铁掌,几乎把对方的一只纤纤柔荑为之溶化了。 这一阵子哭泣足足继续了小半盏茶之久,才化有声为无声,却是那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也不知什么时候,海无颜的另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搂着了她,这只抱着她的手,也同于那只握着她的手一样的有力,紧到彼此间能够相互感应到彼此的心跳。 潘幼迪的脸色再一次地红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待抽泣稍住,她才缓缓地自对方胸上抬起了脸盘儿,那么近地向对方注视着。 她实在看不出那张脸上含蓄着多少热情!依然是冰冷一片。 正当她心怀不解的当儿,却有两滴大颗的泪水,自对方微呈呆滞的眸子里滚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滴在了潘幼迪的两腮之上。 “你哭了?” 潘幼迪想一下子由对方怀里挣脱开,可是对方那只紧紧勒住她的铁腕,却是力道极大,连续挣了几下,都没有挣开,反倒是对方搂得自己更紧了。 潘幼迪几次没有挣开,也就干脆不挣动,只紧紧地贴着对方胸上,倾听着对方规律的心跳。 “告诉我……海……”她喃喃地向对方倾诉着:“你的伤可要紧?” 海无颜微微摇了一下头,脸上却挂着一丝欲言又止的苦笑。 潘幼迪仰起脸来看看他,心里更不知是一番什么感受。她兀自解不开心里的这个疑团。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 海无颜仍然是黯然地摇摇头。 “那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潘幼迪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变了。” 海无颜依然不发一言,深邃的目光显示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潘幼迪停了一下,幽幽地道:“难道说,你连一句话也没有要告诉我的?” 海无颜那一双深邃的眸子终于垂下来,近近地向她注视着。 “我有话要告诉你。” 潘幼迪脸上一霎间有了喜色:“什么话?你快说。”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我……要告诉你的是……往事已矣,你把我忘了吧。” 潘幼迪简直是怔住了:“这……又为了什么?” 她忽然施展全力,一下子由海无颜怀中挣开来。 “不!这是办不到的。” 方已忍住了的泪,一时又如决了堤的河水,点点滴滴地顺着眼角更滑落下来。 “告诉你,你要我忘了你,这辈子休想!” 她陡然翻过身子来,用力地抓住海无颜的一双肩头:“这是办不到的,除非是我死了,就算是我死了变成了鬼,我也会……想着你……” “你真的要知道为什么?” “我……”潘幼迪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下意识里却有些害怕,害怕对方说出来让自己承受不了的话。 然而,她却不愿失去这个对方自愿向自己诉说的机会。 “你告诉我吧,为什么?” 海无颜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喃喃道:“因为……”一下子,他用力推开了她,力道之猛,几乎使她难以招架,差一点摔了一跤。 潘幼迪打了一个踉跄,有些儿吃惊。 海无颜忿忿地立在窗前,远远眺望着已有些微红光的东方,这一霎他内心似乎郁结着过多的愤恨、伤感,那一双十分俊秀的眉毛,一直紧紧地蹙着。 潘幼迪像是等待着一个“晴天霹雳”那样的害怕地向他注视着。 “你说吧,”她冷冷地道:“即使你真的变了心,爱上了另一个人,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不能……” 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了血来。 “我……的伤……” “你的伤?” 潘幼迪表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态,随即松下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转念一想,她立刻又吃了一惊,道:“难道你得了不治之症?你伤在哪里?” 海无颜看着她苦笑了一下,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真的是……” 海无颜倏地转过脸来,正视着她,目光的的逼人,潘幼迪几乎吓了一跳,对方这样的神情,她还从来没有接触过,直觉地感觉到,对方似乎要宣布什么大事了。 “我不妨告诉你,也让你对我死了这条心!”海无颜那么冷森森他说:“我虽非得了绝症,却也相去不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废人。” 这几个字说得语音低沉,显示着他内心的忿恨、歉疚,加以无可奈何。 “是一个……废……人?” 潘幼迪一时如坠五里雾中。 怎么会是一个废人呢?他不是明明好好地站在眼前面吗,怎么会是一个废人? 海无颜说了那句话,默默地向她注视了一眼,在对方还在玩味着这话时,他已陡地转身步出。 也许是太过突然的缘故,潘幼迪竟然没有去阻拦他,等到她忽然觉出对方已经不在眼前时,海无颜显然已经走了。 ※※※ 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打上沙滩,打上岩岸,打上花岗石所砌垒而成的城堡,白雪似的浪花,一堆堆地反倾过来。 日光穿过蒸腾而起的水雾,所见的一切是那么的微妙,一切都在颤抖之中扭曲着。 这片海岸,城池,堡垒,曾经是人们心目中的长城,不倒的金汤。然而,似乎有一种微妙的趋势正在作祟,使人偶然会感觉到,它不再是那么坚固了,似乎也不再是那么神秘了。 曾经有人那么地传说,说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岛,这个帮派,不乐帮,他们自己人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活着离开。 也曾经有人过分地夸扬这岛上的三个首领,把二男一女三个首领人物,形容得出神入化,简直已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人物。 当然,在人们的心目中,这二男一女三个帮主,绝非是济世,救人的活神仙,他们是魔鬼!魔鬼的意思就是谁见到了,谁就要倒霉,事实上的情形,也确实正是如此。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乐岛上的不乐帮开始向岛外的中原所在地,履行征召起他们那个所谓的“不乐之捐”来了。也正是这个“不乐之捐”,给这个岛带来了恶运,坏名声。于是,不乐岛在人们的心目中有了一个印象,不过是一个黑道的强盗组织而已。既然是“强盗”,就不会永远存在,邪不胜正,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 不乐岛上显然发生了大事。 尤其是当他们的大头子“白鹤”高立,二头子宫一刀相继转回之后,这里的气氛更加显得坏透了。 会议是不知什么时候召开的。 就在眼前这座滨海倚立,全以花岗石砌垒而成的古堡里,不乐岛上下,几个有鼻子有眼儿的人物全都到齐了。 浪花不停地卷起来,又落下去,像是在高歌着苏东坡的那首绝妙好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虽然这么多的人聚集在此,却是上上下下听不见一些儿声音。 偶然传出几句话声,也只是沉闷的独白,会议似乎自一开始就是这样地进行着。太单调,太沉闷了。 大厅上三把金交椅上,照例地坐着三位岛主,高立、风来仪、宫一刀。 三个人面色都很沉重。昔日的自豪,并非荡然无存,然而当他们其中某人的目光不经意地飘向座中的头目之一宫一刀时,就会情不自禁地令他们打上一个寒颤,那一丝自命不凡立刻为之冰消瓦解。 身上披着一袭玄色的玄狐长披,宫一刀坐在那里状若木塑石雕。这种表情,这张脸,其实打他自西藏铩羽而归后,压根儿可就没有改变过。 那是一张灰白颜色的脸,这个天底下只有死人才会有这样颜色的脸。 他的身材原本就够瘦的,现在看来像是更瘦了。 虽然那一袭玄狐长披,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躯体,但是只要有眼睛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身体上的明显缺点。敢情他双臂尽失。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算得上是凄惨之事,尤其是一个施刀的人。施刀的人没有了手,这个刀又怎么个拿住? 每一个人,当他们目光飘过宫一刀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他浮起一丝悲哀。 这一切对于宫一刀本人来说,似乎全无感触。在他自己本人的感触里,他早已不把自己再当成一个活着的人了。他已经死了。只有这么认为,宫一刀的内心才像是稍微舒服一些,他只是当自己已经死了。 死人应该完全没有了思想才是。宫一刀还不能作到这一点。事实上,他脑子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人,海无颜。事,最凄惨的断臂之事。 在过去,宫一刀对敌时的绝技之一,最喜欢第一刀取人手臂,如今他自己却是再一次地身受其痛了。 这几天以来,无论黑天白日,萦系在他脑子里,使他念念不能忘怀的就只是这一人一事。那个人,海无颜,施展着那口剑,那么出神入化的一剑,削下了自己的那一只独臂。一想到这里,宫一刀都会全身发冷,心如冰炭,眼睛里简直都要滴出了血来。回来的目的,无非是带上了海无颜所交待的一句话,除此以外,他的活着,真似乎是多余的了。 白鹤高立的心情也不好。然而,他这个人不愧是黑道一个魁首人物,拿得起,放得下,事情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自毁长城。 他也确实气馁过,当地由西藏初返的那一阵子。现在,他却又恢复了自信。 就在眼前这个大厅里,他的精锐干部,一流身手的手下都到齐了,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弱者,众志成城,又何患一个海无颜? 轻轻发出了一声咳嗽,说话的是一身紫红缎袍,年过七旬,皓首红颜的岛上总管事刘公。 刘公似乎没有名字,反正自他接管不乐岛上的管事以来,大家就一直这么称呼他。他在岛上的身分极高,除了三位岛主之外,就算是他们夫妇了,有时候就连三位岛主本人,也要对他怯畏三分,这个岛上的一切,他当得了一半家。 “姓海的要来就让他来吧。”刘公那双微显惺松的眼睛里,隐隐交织着怒光。 “其实他不来,我们也要找了去。”顿了一下,他用那一根戴有汉玉扳指的手指,敲着大理石的檀木台面,叮叮有声地道:“我们不乐岛丢不起这个脸,往后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他的那位妻子,黄发蝇面的刘嫂,用力地顿着她手上的藤拐道:“海无颜,我怎么就一点记不起这个人物?” 刘公冷笑道:“你记不记得,都无所谓,问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刘嫂自过眼来盯着他:“有这个人又怎么样?堂堂不乐岛,上干的人,都会怕了他一个毛孩子?” 刘公冷笑了一声,忽然接触到三岛主风来仪略似责怪的目光,顿时就不敢再吭声。 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正因为是发自众所敬仰的三岛主风来仪嘴里,才会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刘公刘嫂,你夫妇武功高强,不在本座之下,缺点是目无余子,把别人都不看在眼睛里。” 刘氏夫妇情不自禁地对望了一眼,各自垂首不语。 刘公叹口气,表示敬服地点了一下头,道:“三岛主责备得极是,愚夫妇正有这个毛病。” 风来仪苦笑了一下,一双细长的凤眼,有意无意地在高立身上一转。 “其实,我也一样,我们大家好像都有这个毛病,大家仔细想想看,在过去的年月里,我们所作所为,是不是只知有我,何曾想到过别人?” 像是一声当头棒喝,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位三岛主竟然会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却是有些令人大吃一惊。 “不是我说一些扫兴的话,我们所作所为,确实太过分一点了。” 瞟了一眼白鹤高立,有些话碍于他在现场,确实有些难以开口,却又忍不住不说出来。 “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风来仪静静的目光,缓缓扫过了大厅内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自己的一双脚尖上。 “宫岛主的断臂之仇是一定要报的,姓海的这个人,当然不容他活着离开这个岛。”苦笑了一下,她淡淡地接下去道:“话似乎说得远了,我的意思是,今后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应该变变了。” “哼!” 这声冷笑,立刻打消了风来仪所带给大家的一丝“反省”之意。众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着冷笑来处,白鹤高立投望过去。 身坐在第一把金交椅上的高立,永远显得那么盛气凌人。冷峻的目光闪烁着阴狠与沉着,似乎永远都使人猜不透他在盘算着什么。 “三妹子,你那种悲天悯人的老毛病可又犯了,收了你那副菩萨心肠吧,现在不是那个时候!” 风来仪扬了一下眉毛,回过眼睛向高立怒视着。 在这个岛上,似乎也只有她,才敢向这位威风八面的大岛主顶撞。他们也曾意见左右,几乎为之反目过,只是那却是在背人的时候。 今天,碍于他大岛主的尊严,风来仪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苦笑了一下,她把眼睛移向别处。 白鹤高立冷笑道:“姓海的这一次要是真敢来,我已给他算好了命了。” 停了一下,高立接下去说道:“这叫上天有路他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不来则矣,来了就别想再能随便地回去。” 皓发红颜的刘公点点头附和地道:“不是卑职胆敢小瞧了这个人,卑职是在想天底下又有谁能随意出入不乐岛?于三位岛主以及卑职夫妇穷数十年之智力,联手所布下的这些微妙阵势?” 刘嫂冷笑着道:“别的不说,光只是那‘放射八道’中的‘青奇八象’,我就不信他能破得开?” 于是乎众家各管事、舵主便纷纷谈将开来,总括是完全充满了自信,一时众情激烈,战志昂然。 风来仪那细长的眉毛,微微地皱了一下,刘嫂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手中的藤杖,轻轻在地上顿了三下。顿时现场回复了平静,一时鸦雀无声。 风来仪向着刘嫂点点头道:“刘嫂你先带他们去熟悉一下阵法,这里前前后后十一堂阵势,除去三处禁区以外,其他各阵希望大家都熟悉一下,一旦敌人来犯,便可全力对付。” 刘嫂微微一怔,再看丈夫刘公,正向自己在使眼色,顿时心里明白,想是三位岛主等几个高层人士,还有什么机密有待商量,不欲为众人知道,是以假口熟练阵法,要自己打发他们离开,自己这边,既有丈夫参加,也等于自己参加一样。当下忙自座位上站起,向三位岛主抱拳应命告退,带着数十位海陆分舵舵主离开。 原本极为热闹的大厅,刹那间便只剩下了几个人。 除了高、风、宫三位岛主之外,下余的几个人分别是:总管事刘公,水管事“闹海银龙”李银川,陆管事“守宫”晏七,山管事“野老”娄空。 另外巡岛火器营管事郭百器无端暴毙之后,刘公特别情商风来仪之后,耀升了一个叫“夜猫子”杜明的人来担当此一重任。 除了这几位之外,现场一直还未曾发话,事实上却是身分极为隆重的一个人,吴明。他是前天才由内陆转回岛上的。这个年轻人事实上已继承了三位岛主的武学精英,他在岛上的身分,极为特殊,由于他所负担的使命,多半是代替三位师尊,以不乐岛“特殊”的身分,周旋于中原内陆,身分极为崇高,不乐岛上的经济命脉,一直皆是由他掌管输入。 这位以“无名氏”三字,代不乐岛执行权命的年轻杰出弟子,此次是奉紧急召唤返回来的。 当吴明转回海岛,目睹一切,亲眼看见三位师尊之一的宫一刀的奇惨遭遇之后,内心之沉痛自是可想而知。 对于海无颜这个人他虽然昧于无知,可是内心明处却在猜测着一个人,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迹象,把这个海无颜与他所猜测的那个人拉在了一起。这就是致使他闷闷不乐,深为烦恼的原因之一。 大厅里由于走了这么多人,一下子回复了安静,好几双眼睛俱都向着第一把交椅上白鹤高立身上看去,等待着他即将要宣布的什么大事。 而高立的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看向吴明。 “小子!你怎么啦?”高立冷冷地道:“出了一趟门,回来把胆都吓破了,没出息的东西!” 吴明平日被他消遣惯了,聆听之下倒也不以为忤,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弟子只是在想这个姓海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么厉害?” 风来仪插口道:“难道你没见过?” 吴明愣了一下,有点不大了解风来仪何至于有此一问,一呆之下,随即摇摇头道:“弟子万幸,没有遇见这个人,要不然只怕这一次回不来啦!” 一旁的高立怒哼一声道:“好小子,教养你十几年,今天竟然会说出了这种话来,哼哼!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今天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吴明看着他笑笑,一言不发。 接下去遂即由高立、风来仪就本岛之防务问题,分别给各人以周密的严格指示。会议足足延续了一个时辰。 宫一刀由于受伤过重,虽然兀自能保持不死之身,可是看来已是极为微弱,会议中途,先自退出休息,余人继续就各方面之可能发生情况,续作讨论,直到日影偏西,才告一段落。 白鹤高立这才转向刘公道:“郭管事的死,可察出什么不对么?” 刘公冷哦了一下,双眉斜搭下来道:“这件事正要向二位岛主报告,卑职怀疑郭管事的死,可能与住在这里的无忧公主有所关联!详细情形,还有待卑职进二步才能调查清楚。” 高立聆听之下,冷笑了一声,转向风来仪道:“你的看法如何?” 风来仪淡淡地道:“这件事确是费人猜测,朱翠还只怕没有这个本事,我不以为是她所为。” 高立冷笑道:“那么又会是谁?” 风来仪道:“这件事要慢慢地调查,我怀疑另有外人。” 大家俱都为之一怔。 刘公道:“三岛主的意思是……莫非咱们这个岛上还窝藏得有内奸不成?”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这也并非全然不可能之事。” 这句话说得各人顿时为之毛发耸然,俱都神色大变。 职掌水路管事的闹海银龙李银川,聆听之下霍地站起来道:“启禀二位岛主,总管,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今后咱们的处境,可是太危险了。” 火器营管事,夜猫子杜明站起来道:“卑职以为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凡是能进来总坛效力的,无不经过本帮内外严格的考核,卑职以为,这件事是一经传扬开来,人人都免不了背上嫌疑,这样就不大好。” 刘公哼了一声道:“话虽如此,可不能明知不问,这件事我自会暗中调查。” 夜猫子杜明咬牙切齿地道:“果真要是自己人所为,这个人被找出来,要挖他的心!” 刘公随即转向另一个未曾发话的“守宫”晏七道:“晏先生,你的看法呢?” 这个晏七,生得一表斯文,一袭青布长衣,头扎方巾,年在五六旬之间,满脸皱纹,却有很浓重的书卷气息,他是这个岛上最精于九宫八卦,各门五行生克易理的一个奇人。 当年三位岛主借助他之力布阵安桩,设宫伏陷,功不可设,他也是这个岛上,平常看来最为悠闲的一个人,正因为他有一身奇学,这个岛上包括三位岛主在内,对他都极为优容。 这位号称“守宫”的晏七,在总管事刘公询问之下,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 他轻轻哼了一声,剔了一下长而晶莹的指甲,徐徐地道:“这件事,我正要向二位岛主及总管事说明,我以为咱们这个小岛上,确实是窝藏着一个厉害的人物。” 白鹤高立扬了一下长眉,用着极浓重的川音说道:“朗格厉害法子?” 晏七慢条斯理地道:“这件事若不是三岛主提起,我也不想说,这几天我巡查山道时,发现有几处厉害的埋伏,都有人进出过,这就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两位岛主显然一惊。 高立哼了一声:“说下去。” 晏七一只白哲的手,轻轻顺了顺他的三络羊须,道:“这几处暗卡,除了三位岛主,刘公以及我之外,并无外人知道,那里面设计深奥,若非是深知关窍之人,万难如意进出,奇怪的是,这个人竟然似乎能够来去自如,真令入惊愕了。” 高立转向刘公道:“你可曾进出过这些关卡?” 刘公点点头道:“卑职与山荆虽然常有进出,那也只是例行的巡视,莫非是我们弄乱了关卡的暗伏?” 晏七摇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件事一时也说不清,反正绝非三位岛主与总管夫妇的手脚,这一点我是可以断定。” 风来仪不禁喃喃道:“莫非真是那个丫头?” 刘公“哼”了一声道:“这位公主显然是个高明的人物,卑职以为让她及其家人住在岛上,终将是一个隐忧。” 高立冷冷一笑,目光向着风来仪看了一眼,因为这件事一直是她与宫一刀所坚持,对朱翠以及其家人与以破格优容的。当初如果按照高立的想法,纯是以朱氏家属为人质,好与朝廷当局勒索金钱,想不到这件事进行得并不顺利,尤其是风来仪后来的转变,显然违背了初衷,非但没有积极进行这件交换事,反倒对那位落难的无忧公主生出无限关爱之情,在白鹤高立以及刘公等人眼中,显然是“舍本逐未”了。 经过这几个人先后一说,风来仪心里也有些怀疑了。 风来仪到底认识朱翠不甚清楚,这件事关系全岛安危至大,设若是朱翠真的与那个海无颜是一路人,有所勾结,互为表里,那么情势可就不敢乐观。自己即使对朱翠有偏爱惜怜之意,却也万万不能容她在岛上兴风作浪从事对本岛的破坏工作。 这么一想,她也就没有吭声,倒是那位不乐岛的特使吴明,摇头表示异议道:“无忧公主一身武功固属难得,以弟子所见,她还不足以与本岛抗衡。再说如果她真能如意进出岛上的关卡阵式,就应该早已救出她母亲幼弟,此刻她全家都在我们掌握之中,又何敢与我们为敌,以弟子之见,怕是另有其人吧!” 风来仪聆听之下,点点头说道:“明儿这几句话说得有理,我不相信会是这个丫头,她还没有这个功力!更没有这个胆子!” 白鹤高立听后阴森森地笑了笑道:“那么,会是谁?” 守宫晏七道:“这个人非但精于阵法,而且轻功身法甚是了得,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的话,我自信不是他的敌手!” 众人心中不禁为之一惊,盖因为这个晏七轻功之好,在岛上是出了名的;如果单以轻功论,也只有白鹤高立与妙仙子风来仪略可胜他一筹,他竟然这么说,也可以想见暗中那人身手之一斑了。 白鹤高立啊了一声,点点头道:“好了,我知道了。”目光向着四周转了一转:“这件事任何人不要张扬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停了一停,他眼睛看向守宫晏七道:“我要你设计的新阵怎么样了?” “岛主放心!” 晏七神秘地微微一笑,捋着他那一部山羊胡子说道:“这件事我心里已有了预定,这两天正在察看地势,等到选好了适当地点之后,再向二位岛主回报,请示埋设!” 高立听他这么说,脸上总算现出了一丝笑容。守宫晏七,是他早年一个知交,自力其吸收引来不乐岛之后,表面上看来似乎屈就为一个“管事”而已。但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个晏七在不乐岛上的特殊身分,实在较总管事刘公更为重要。许多机密大事,高立甚至于不一定要同刘公商讨,却一定要与这个晏七取得商量。 事实上守宫晏七也确实不负高立之器重,以其特殊之才能,将个不乐岛上上下下布置得有如铜墙铁壁,称得上十面埋伏,任何不识阵情之人,即使你是一等一的高手,一踏入阵内,令你不得进出。 晏七正囚有此特殊能耐,才得在岛上享受别人难望的特殊享受。 为了巩固这个岛上进一步的安全起见,去年起晏七受命再布置更尽迷幻悬疑的七堂大阵,用以掉换若干久年未更的旧有阵法。 这个“去旧布新”的措施一旦完成之后,势必对整个岛上的防务,有了崭新的改变,自是大为坚强。 大家听见晏七这么说,无不信心大增,先时的愁云惨雾,顿时烟消云散。 在一阵热烈的探讨之后,大厅里重新又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窗外已现出了沉沉的暮色。和谐的浪花声,一声声地扑向沙滩,传向众人耳鼓,几只海鸥翩翩地自窗前掠过。 忽然,高立似乎发现了什么,风来仪也有同样的感觉。吴明,晏七,刘公,也都下意识地有所觉察。 这只是一种极快的心理感应,但是由感应付诸于行动,却有了先后之分。 “唰,唰!”两条人影,交叉着已经掠出了长窗。白鹤高立在左,妙仙子风来仪在右,两个人如同一双剪翅燕子般,在风中交叉掠过,双双落定于厅外沙滩。 紧随着二人身后,吴明,晏七,刘公,以及李、娄、杜等数人,全数腾身而出。 这些人俱都当得上一流身手,各自施展开来,顿成奇观,在漫大衣衫舞影里,纷纷坠落各处,有如平沙雁落,身法之巧妙,却是各擅胜场,如果现场有人目睹,必将为之眼花缭乱。 这些人虽然都称得上江湖上罕见的一等一身手,然而自然比较起来便有先后强弱之分。 白鹤高立显然较风来仪更要快上一筹。是以,就在他身形方自射出一霎间,却被他看见了一桩奇事。一个黑不溜秋的物什,说他是人吧,可又不像,说他是兽吧,还真没见过,由于时间太快了,简直看不清楚。总之,就在高、风二人足尖先后踏向沙滩的这一霎间,那个“玩艺儿”已经一头扎进海水,刹那间已消失无踪。 这本是奇快的一瞬,除了二位岛主以外,所有的后来者所能看见的,便只是留在水面上的那一线波纹而已,那是一条显著的“人”字形波纹。 精于水功的水管事“闹海银龙”李银川,虽然最后一个现身沙滩,可也没有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当众表演机会。只见他身子不及站稳,已自第二次腾身而起,在空中一个倒栽,成了头下脚上之势。 那真是极其漂亮,叹为观止的一霎。水面上几乎没有传出来一点声音。哧,“人”字形的水纹再次一现,已把李银川的身子整个吞噬了。 在场各人包括两位岛主在内,如论及别样功力,俱称在李银川之上,只是若论及水里功夫,可就没有一人能是其对手。 事情的演变,显然是快到了极点。由于是大家先后目睹的事实,几乎无需解说什么,俱都有所了解。 眼前这一刹那,也就是“闹海银龙”李银川纵身入水的一瞬,大家的眼睛只是静静地观诸水面,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眼看着那“人”字形的水纹,在李银川身影消失之后良久,良久,才完全消失。 紧接着只听得水面上哗啦一声,另一个方向的水面上现出了李银川的人头——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6节 不愧是“闹海银龙”,李银川一经展开他杰出的水上身手,真令人叹为观止,在一阵轻微打水声中,李银川的身子正在海面上,划出了一道白线,像是有几百尺的距离,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己来到了眼前。 在众人目睹之下,李银川分出水面的双手,轻轻地按了一下,整个身子“哗啦!”一声,已经跃水而出,轻轻地落向沙滩。 李银川就凭着这分杰出的水里身手,才能在人才济济的不乐岛上身当一面重职,刘公不容他稍作喘息,随即上前一步盯问道:“可看见什么了?” “回总管的话!”李银川喘息道:“太快了!” “可看见什么没有?”风来仪关心地问道:“是个什么东西?” 李银川抱拳道:“回三岛主的话,海底无光,海藻又多,卑职只看见了一个背影,不像是人!” 最后这一句话,才不约而同地让大家松上了一口气。 “我看也不大像,”说话的是高立,他皱了一下眉道:“那又会是什么?” “这里海兽特多!”刘公脸上堆满了笑:“我看大概是晒太阳的海狗吧!” 这么一说,大家确信有理。 这时,高立,风来仪,吴明,晏七已分别注意到沙滩上的若干处痕迹。 那是明显的一处处的爬痕,却看不见脚的印子。 就连一向心细如发的风来仪也不再多疑了。 “嗯,看起来确实是一只海狗。” 高立道:“这只海狗的身法也太快了!居然连我们这条龙都没有追上!” 大家听他这么说,分明在揶揄有“闹海银龙”之称的李银川,不禁都笑了。 倒是李银川一心想在众人面前表现一番,想不到却反而留下了笑柄,偏偏这句揶揄的话出之大岛主之口,连反唇相讥也是不能,一时把一张紫黑的脸庞臊成了猪肝颜色。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大岛主是跟你说着玩的,你要是真能迫上海狗,那才奇怪呢!” 经此一闹,会议也就不再继续下去,好在所有当言之事俱已谈妥,随即就此散会。 “守宫”晏七踏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了他的住处,那是座落在十面香光,无限芳菲花丛中的一座精舍。 为了安抚这位奇人,不乐岛对他的优宠实在是特别有加,除了可享受到极为优厚的薪酬之外,这里的一切享受,都几乎可与三个岛主等量齐观。 除了这幢极为精致的宅院之外,晏七每年都有三次甚长的假期,可供他专船出海,到中原内陆去消遥一番。 这个宅子里,还有可供其施唤的仆役,厨房里的大师傅更是全日寺候地随时待命,为他准备可口的菜肴。 晏七非但精干五行奇门遁甲,先天易理的诸多奇术,对于“剑术”也有颇高的造诣。 饭后,他独自在院子里演习了一回剑法,觉得今夕有点心绪不宁,大岛主高立既是对他如此着重,倚为泰山北斗,他也就不得不殚精竭虑,誓死以报。 灯下,紫檀木的书案上,陈列着他即将完成的阵法图解,晏七呼来小婢,为他添上了一杯香茗,容得小婢去后,他随即埋首案上,开始运思起来。 东面海滩上布置一艘大石船,以收五行生克,内里埋伏三百杀手,习以涉水海战之术,那就更妙了。 西面海边上多栽上一些树,背阳处设石虎两列,各为“虎啸木凋”,在奇门阵法上,这是一着杀手。另外如“河图定方”“八卦论局”“洪范穷山”“四经舍土”“三合取势”“四生阴阳”“双山取纳”……这一路天机演算下来,晏先生的两只眼睛可就有些发花了。 轻轻拍着桌面,他不胜感叹地道:“高立呀高立,你真个慧眼识人,你固待我如上宾,我晏七亦算对得起你了。” 呷上一口香茗,这个带有三分酸气的晏七,喃喃自语道:“天机,天机,我晏七此一生,泄露的天机,也未免太多了。” 揉了一下双眼,他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只觉得四周是出奇的黑,唯独案上那一盏灯,迸射出刺目的强光。 忽然灯光乍闪,“波”的炸出了一朵灯花,所谓“蕊上开花”,那是显示着什么喜事临门。然而这一次的情形特别,深明格致的晏七,却为此禁不住大吃了一惊,陡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灯光就在一爆之后,倏地为之熄灭。 晏七嘴里“噢!”一声,随即取出打火器,“啪!”地一声打出了火光,第二次点燃了灯。就在此灯灭灯亮的俄顷里,一个人已经现身在他身后石案上,晏七的感触极为敏锐。 “谁?” 一字出口,他闪身挪躯,足下向着侧面跨出一步,却把左肩错开了半尺。就着这个斜度里,他看见了那个人,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推出了右手。 这只手掌的五根手指甲里,藏着他独门的“晏氏飞针”,每一枚都小若牛毛,体积虽小,却厉害万分,一入血脉,顺流而循,直窜心脉而亡。 一股强劲的掌风,直循着猛击而出,却在风势里,间杂着极为细小,简直不易看出的五缕银丝,直向着对方那个人面门上射去。 你其实可以不把他当成一个人,因为就以“万物之灵”的人类而论,眼前的这个人可就太丑了。最明显的是,他虽然大模大样地坐在石案上,但膝下却偏偏少了一双脚。 这还不说,那颗头颅足有笆斗般那么大小,一头乱发,没头没脸地遮了下来,却于乱发之间,显现出又圆又大的一双眼睛。 当然这只是仓促一望之下给他的感觉,随着一眼之下,那一掌五指飞计已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向对方飞到。 晏七的这种紧急措施不谓不快了,偏偏这个大头怪人的动作竟是出奇的快。仿佛“筋斗人”那个模样,只听见“呼隆”的一声,晏七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转,已自失去了对方踪影,敢情先前朝上坐着的那个人影子,忽然变得向下了。 守宫晏七可不是弱者,尽管他心里为之发毛,可是手下却丝毫也不留情,随着他拧动的身子,疾若飘风般地已扑了过来。 第二次进招,“夜叉探海”,抖手一掌,“哧!”五根手指,形若一柄利叉,直向着桌面之下的这个大头人影身上猛插了下去。 和先前一样,“呼噜!”一声,人影翻处,原来在下面的影子,现在又变在上面了。 晏七那么劲的一掌,竟然再一次地又落了空。这一惊,直令晏七寒毛发炸,全身寒毛都为之直竖了起来。他平素擅施阴阳异术,今夜敢情是遇见了“鬼”。 接下来的是一阵子快速递招,也不知出了几次手,发了多少招,但只见晏七在此一轮快攻的势子里,不时地窜高纵矮,“呼!呼!呼!呼!”人影电闪,出手的范围只不过是眼前这张台面方寸之地,怪的是那个怪人却显然只施展着上下两个动作,不是翻上就是翻下。虽然只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动作,却使得晏七的一轮快吹全数都落了空。 这一次晏七不再怀疑了。他确信自己真的是看见了鬼,或是什么山精海怪。身势拧处,“嗖”地纵出了丈许左右,右手撂处,“叭嗒!”一响,已把手里的火折子亮起。一蓬火光随之兴起,室内再也不黑暗了。熊熊火光里,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个“鬼”。 一头花白头发,乱草也似地倒垂下来,现出了灰惨惨的一张瘦脸,由于他现在的姿式是头朝下,身上一袭灰白短衫反垂下来,遮住了下额的一方,在熊熊火光里,更具阴森之势。 晏七才看清,他整个的身势,不过是借助于两只手掌之上的力道。那两只手掌,事实上就像是两只吸盘,紧紧地吸着石案的侧面,由此为支持全身的力点,整个身子便可任意上下翻动。 看清了是怎么回事,晏七更不禁心旋摇荡,若非数十年养气之功,他简直难以自恃。 “你是谁?” 这三个字,虽然听来平和,事实上却凝集着内心无比的兢惊,话声出口,整个身子再也由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那个“鬼”呼地一声坐直了。 晏七再一次看清了对方那一双少了双足的腿。手上的火折子烧得劈劈啪啪乱响,黄色的火焰,使得这间石室内闪烁出幢幢光影。 现在晏七几乎可以断定对方是一个人了,一个自己毕生所仅见的奇丑之人。这个人在晏七直直地逼视向他时,同样地也回观过去。四道目光交接之下,晏七为对方目光中那种深邃的寒意镇摄住了。 “哼哼!” 这个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未说之前,先自由鼻子里发出了一串冷哼。 “问得好,你是谁?”大头老人眨动了一下双眼,说道:“这句话正是我要问你的!” 对方既然开口说了话,晏七也就更放心对方是人不是怪了。 “好说,好说,朋友你稍待!” 一面说,晏七身躯闪向前面,以手里的火折子,把案上的那盏灯光点着了,就势收起了手上的火种,虽然他在作这些,暗中却对对方保持着极度的警觉,害怕他在猝然间向自己发难。对方所表现的比他想的更沉着得多。 “哼哼!你不说,我对你也清楚得很!” 这个大头少足的怪人喃喃接下去道:“你姓晏,叫晏七,河间府人,幼从米明河先生习空门太乙之术,入黄河大南山房,又拜徐坤习五行阴阳乾坤布阵之术,嘿嘿!在这一方面,你的成就确是了不起的!” 晏七猝然间为之一呆,这些他本身过往的经历,在江湖上鲜有人知,即使白鹤高立亦不见得知道得这么清楚,眼前这个丑老头又是何许人也,怎地把自己摸得如此清楚。 “不错,”晏七强自镇定着道:“你确是对我知悉甚清,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最后这一句话,无疑才是他所最关心的。不乐岛自入海口,一踏上陆地开始即设有重重的阵式埋伏,越是深入,阵法越见精湛,尤其是一入内盘重地,即为晏七精心所布置之“放射八道”“青奇八象”所控制,更是动惊风雷,若非是熟悉阵法,更兼深知此道的高人,焉得能擅越雷池一步。 然而,眼前这个怪人却是进来了,他非但进入了内盘重地,更直谙到了晏七寝居之处,只此一端,已显然“高不可测”了。 “你不是这个岛上的人,”晏七细细地打量着他道,“你是哪里来的?” 大头怪人摇晃了一下他的大头,哑笑了一声,口音里透着奇怪地道:“你这话问得太奇怪了,如果我告诉你这个岛本来就是我的,你信不信?” “是你的?” 晏七几乎为之惊愣了。 “不错,”怪人冷森森地道:“这整个的不乐岛,包括岛上的一草一木,全都是我的!现在我只是旧地重游,重新回到了我自己的地方,难道不可以。” 晏七心里着实吃惊不小!这倒是他第一次听说过的!“金乌门”前掌门人身故之后,不乐岛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当今三位岛主的手里,这是江湖武林中稍具知识的人共知的事实,怎么又会突然间杀出了另一位主人来? 晏七一面打量着面前这个怪人,心里着实狐疑,暗中却有所准备,以备时机猝临时,再次向对方出手一搏。 大头怪人又一次发出了哑笑:“晏七,我今天晚上来看你,倒没有什么恶意,说起来,我还应该向你致谢,因为这个岛亏了你精心设计才布置得如此严密,我还要告诉你的是,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快要完了,所有为恶的人,都将会得到应有的下场。” 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才又继续说下去:“但是你,虽然不脱助纣为虐之嫌,到底为恶不多,这是你应该切实反省,好好思忖的时候了!” 晏七嘿嘿一笑,拱了一下手说道:“足下好心,承情之至,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大头怪人冷笑道:“我姓单,名字你也就别问了,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晏七嘻嘻笑道:“方才你所说,不乐岛行将不保,这话又从何说起?” 姓“单”的大头怪人道:“详细的情形,你也就不必多问了,我已为你备好出海的舟棹,你这就去吧!” “什么?”晏七显然一惊:“你要我走?” “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大头怪人道:“你可以选择其一!” “哪两条路?” “离开,或者是死!” 一霎间,大头怪人的脸上显现出令人战栗的寒意!再也不像方才那么轻松了。 晏七冷笑道:“你是在威胁我?” “也可以这么说吧!” “哼,”晏七道:“这里岛上,水陆皆有极严密的防守,你以为我可以随便进出么?” “你是不能!”大头怪人道:“但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情形就另当别论!” 晏七脸上猝然兴起一片怒容,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对方的绝非好相与,情不自禁地便把上升的情绪缓和了下来。 “我要是不随你离开呢?” “你只有死路一条!”大头怪人冷森森像是向空喝风那样地笑了一下:“你得赶快决定了,时候已经不早了!” 晏七低头思忖了一下,暗忖道:“这人功力显然绝高,可是我岂能真的受他控制?哼,且慢,且让我略施小术,先将这厮困在阵中,请出三位岛主,再定发落。 大头怪人道:“你可曾决定了?” 晏七道:“你说得也未免太轻松了,你要知道,我不会水!即使上了船,没有岛主出海的金牌,依然是死路一条,你当然知道,这里的岸炮厉害。” 大头怪人一只手插入怀内,摸出黄澄澄的一件物什,向着晏七晃了一晃,道:“这是什么?” 借着眼前灯光,晏七看见了,正是本岛最高权威,一向由白鹤高立亲手所掌握的“双鱼金令”,此令共只二枚,供奉于高立居住的“白鹤堂”之内,那白鹤堂高居孤峰,设有微妙阵势,若非具有一流轻功更兼熟悉出入阵法之人无能登临,且彼处戒备森严,为不乐岛禁地之一。然而,这一切似乎皆无视于眼前这个怪人眼里,真正令人大生奇怪了。 情势已经逼近眉睫,晏七要不听从对方之言,立刻跟随他走,就只有放手与他搏斗,一争死活了。 “很好!”他冷冷地笑着道:“晏某人生平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胁迫。好吧,我跟你走就是!” 大头怪人道:“你可以带一些随身衣物!” 晏七摇头道:“不必,不过有一口心爱的随身宝剑,却是要带的!” 一面说,他随即走向壁边,自墙上摘下了一口绿鲨鱼皮鞘的七星长剑。 这口“七星”长剑,正如所言,为他心爱之物,不只是剑的质地好,更兼以剑上七颗金星,配合着他奇特的手法一经施展开来,天花乱坠,可收迷魂落魄之效,杀人于无形之间。 晏七宝剑在手,顿时雄心大兴。 “好吧!我们这就走吧,请你随我来!” 石案上的大头怪老人点头道:“你先请吧!” 一面说只见他身子一缩,模样儿就像是一条蛇也似地已缩了下来,只见他以下体贴地,整个上半身子,眼镜蛇也似地直立起来,这样儿倒也昂然直视,可与人互相对答,却是怪得很。 晏七双手持剑,点点头道:“请!”随即放步,向外踱出。 他快速地前进了几步,穿过客厅,回身看时,听清对方怪人竟与自己一般的快,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自己身后。 晏七心中已升起了凌厉杀招,被这样的一个废人“绑架”而行,说得上是生平未有的奇耻大辱,他一声不哼地快速踏出厅外。 当空星皎云净,一派清凉景象,耳中听见对方沙沙而行之声,晏七不用回顾就可以猜出那个大头人跟在自己身后左侧方。有了这番见地,晏七故意把脚下放慢了。忽然他快速地一个转身,随着他这个奇快的转身势子,掌上那一口七星长剑,发出了清脆的一声龙吟,已自脱鞘而出。 七颗金星,在夜月之下,闪烁出一溜星光,“唰”地扫了出去。 只听剑风之声,就知道这一剑走空了。 空中“嗖”地窜起了一条人影,带着一声清脆的哑笑之声,这条影子低到几乎已经擦着了晏七的发梢,霍地向空中拔起,猴子也似地攀向了松枝。 晏七一剑落空之下,心里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对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残废,敢情怀有不可思议的绝世身手。 既已出手,便不能中途止住。晏七一声低叱道:“老怪物!” 身子“唰”地掠起,掌中七星剑,作成一个月牙形的弧度,朝着对方大头怪人落身之处猛力直劈了下去。黑夜里,这弯弯七颗金星所形成的月牙弧度,长虹贯月似地飞上了树梢。 这里所要额外交待的是,晏七的奇特剑法。此人精于神奇异术,正因为如此,他才有恃无恐胆敢向大头怪人猝然发难。剑势一出,但只见空中的七颗金星,猝然间分成了七个方位,向着正中的大头怪人身上猛力兑挤过来。 这一招叫“七星克命”,利用黑夜与眼前阵法的微妙所形成的奇妙幻术,看来似虚,其实却又虚中藏实,端的厉害之至。 晏七本人在剑势一经展出,亦同时施展开他奇妙的阵法。无奈他这个惯施奇功异术的奇人,今天却显然是遇见了厉害的行家。 那一招厉害的“七星克命”,在对方看来简直无所反应的情况之下,竟然走了个空。眼看着闪亮分开的七朵金星,一经落下之后,随即又串成一体。凌厉的剑势,削下了一片的松枝,月夜之下,纷纷坠落地面。 待到晏七落身站好,才发觉到树上静悄悄的,哪里有任何人影?一惊之下,晏七只觉得全身发凉,敢情对方怪人非但武技精湛,自己望尘不及,即使玄功异术,亦高不可测。 就在此一霎,身边上响起了一声阴森森的冷笑。晏七身形微错,就势转身,却见对方怪人眼镜蛇也似的就站在身后丈许开外。 “你可服气了?”大头怪人冷冷地道:“不服气,就再试试看!” 晏七冷叱一声:“看剑!” 这一次他宝剑直劈而出,七颗金星,连成一线,直向着对方身上射来。 这一次晏七所施展的是“七杀射斗”,配合着他足下跨出的步法,七颗金星上下直贯,夹杂着一阵疾烈的破空之声,确是凌厉之极。 蛇立在地上的大头老人,身形丝毫也不曾移动,容得七颗星眼看着已经接触到他头顶上的一瞬间,忽见他双手同时向外递出,“啪”地居中一夹,已将对方一口七星长剑夹于两掌之间。 原来这一式七星之中,只有居于“四”位的那一颗金星,才是主要的杀着,其他六颗星皆可于必要时变幻虚实。 大头老人显然精于此,一出手即拿住了对方七杀剑诀中的主要关键,从而使得此一灵活的剑阵当场为之格杀。 晏七一剑方出,即为对方拿住了剑锋,由于对方是个大行家,一出手即将他变化多端的七杀剑招封杀腹内,此时此刻乃使得他进退维谷,一筹莫展。 这口剑在大头怪人双掌夹持之间,敢情力道万钧,出奇的紧。晏七用力一挣,竟然丝毫不动。蓦地,蛇立地面的大头怪人身子一个倒旋,身后双脚倒卷而起,那失去双足的一双肉膝,直向着晏七双肩上猛点下来。 晏七虽以空门奇术称雄武林,一身武力却也不弱,生平交接过的武林高手多不胜数,可是观诸眼前这个大头怪老人所施展的奇异手法,却是前所未见的玄。 随着大头怪人这一式“反翦”,晏七只觉得大股气机形若一个气罩,蓦地当头罩落下来。 晏七当然识得厉害!眼前之势已万难兼顾掌中这一口六星宝剑了。松剑、拧身,“唰!”快若旋风地转出三丈开外。 几乎和他身形快若一致,晏七的身子方自由空中下落的同时,对方那个大头老人却也不差他先后地同时自空中坠落了下来。 “哧!”一缕剑光平胸直穿而至,冷森森的剑气先已给人“透衣而入”的感觉。 晏七用五行遁术中的“偷七论九”身法,身子一个快闪,向左面闪出了七尺,同时施展“小六乘换影”身法,快速地摇出了三条人影。只是当他身子甫经站定的一霎,对方那口冷森的七星长剑霍然仍在眼前。随着大头老人一声沙哑的冷笑,一缕剑气透胸而至。此一刻,即使晏七有通天之能也难以逃开。 “噗!”一声,锋利的剑刃,深深地扎进了晏七左面胸腔,痛得他全身一阵子打颤。 “啊!”晏七张口欲言,却是欲语无声。 眼前那口原属于自己“切金断玉”的七星长剑,在对方手上显然更能发挥它的长处,锋利的剑身在对方内在功力之下,摇颤出一片耀眼奇光。 晏七这才想到自己中剑之处,敢情位当“心坎”要穴,乃是人身重要致命的死穴之一,心里一阵发冷,暗付此命休矣。念头再转,却又似乎觉出了不对。目光触处,那口七星长剑的剑锋,连同剑尖,分明就在眼前,却由宝剑囱端暴射出一道尺许寒光。晏七目触之下,这才霍然明白过来,敢情自己所中,并非是真的剑锋,却是自对方剑尖之上暴射出来的剑气而已。 显然,这个大头老人是以发自剑身的一缕剑气,贯人对方“心坎”穴道之内。 自此而观,眼前这个大头老人之功力诚属惊人了。分明对方已然具有“练气成炁”的玄妙功力,才得臻此。以晏七而论,虽然活了一大把子年岁,生平所见能够达到如此境界的人,除了白鹤高立与妙仙子风来仪二人之外,还不曾有第三个人。而此二人如果拿来与眼前这个大头老人来比较,却似乎尚有不及。 眼前情形真个称得上危险万分,大头老人只需要略运功力,将贯穿进入晏七身上的剑气转化为炁,或是顺势推进,晏七这条性命可就别想能保全住。 生死攸关的一霎,他焉能不为之动心?再加以为对方“定穴”手法镇住,瞬息间那张脸变得雪也似的白,全身上下抖成了一片。 大头老人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看来你的名堂还真不少,不给你一点厉害,你是不甘雌服。” 冷笑了一声,才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原是一番好意,救助你脱离危城,以免到时候玉石俱焚,看来你为人奸险,并非善类,既然如此,也就大可不必,只是却也不便留下你助纣为虐。” 晏七聆听至此,只吓得全身栗栗而颤,喉结间格格作响,显然有话要说,却又因身上穴道受制,开不得口,那番痛楚无奈可就不言可喻。 也就在此一瞬间,随着一声断喝之下,一蓬闪烁着银光,密如牛毛的飞针,直向着大头老人全身上下飞了过来。 紧接着这个人的一式“出林鸟”身法,“嗖!”一声,极其快速地已经纵身面前。 这人身法好快,不待足尖挨地,手上的一根链子枪已舞起了一团银光,直向着大头老人当头直击了下来。 大头老人那口吐发剑气的长剑,霍地向后一收,闪出了大片剑光。只听得“铮”然脆响声中,飞来的大蓬飞针,首先被撞回倒洒了一地。紧接着这口剑,旋转出一个奇妙的波度,耳听得来人一声低沉的痛呼,整个身子一连串的快速疾转,“扑通!”栽倒在地。 这一剑端的恰到致命处,锋利的剑尖,仅仅只在来人喉结上留下了寸许长短的一道血槽,如此便足以送对方直上西天。 也就在眼前大头老人回剑拒敌的同时,晏七抓住了可乘之机,身形突地向后一个倒穿,直袭上了檐头。 然而,他的那个厉害对头却是偏偏放不过他。晏七一双脚方自踏上檐头,只觉得后颈生风,却为后来居上的一只怪手抓住了后领,随即被猛力地给倒扯了下来。这一扯力道极猛,晏七几乎跌倒在地,身子连续晃了几晃,还未站稳,眼前却已再次现出大头老人那张狰狞可怕的脸。 紧接着对方手上七星长剑已泛起一片刺目寒光,向自己当头劈下,将下未下之间,爆出了一天剑花,晏七只觉得全身各处一阵发麻,脚下一软,由不住倒了下来。 身边响起了一片沙沙声,大头老人蛇也似地游到了眼前。两张脸近到几乎对贴,然后他听见了出自大头老人嘴里的声音:“你这一辈子完了,等着高老大养你的老吧!” 晏七嘴里虽不能说,心里可是明白得很,再听对方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敢情一身功夫已让对方给废了。这还不说,更厉害的是,对方显然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手法点了自己遍体穴道,乃致使得自己体不能动,口不能言,简直成了一个十足的废人。 想到这里,晏七只觉得一阵遍体发凉,有如兜心挨了一举,双眼一翻,顿时闭过了气去。 ※※※ 窗外飘着丝丝细雨,一阵子风沙沙有声地打在了银红的窗户纸上。 朱翠独个儿玩了一会儿琴,只觉得心里有些儿闷得慌。 来到了不乐岛已有好几个月了,那颗心可是打从来到岛上那一天开始,一直就悬着,从来也没有舒坦过,用“忍辱负重”这四个字来形容,却是最恰当不过,只是这段“过渡时期”的日子未免太长了。 每一天“单”老人都会来到她这里,传授她一些离奇的武功。姓单的老怪物对她日常的功课督促得极紧,只要是他传授给她的功夫,每一个招式他都要求她要做到尽善尽美,不容她偷一些懒。 对朱翠来说,毕竟她原已具有高深的武功根基,既得名师指点,练起来事半功倍。 有一天单老人兴致很高地告诉她,说她进步神速,嘉许地赞美她说,不须要多久的时间,她就可以得到金乌门的不传之秘了。 朱翠显然并不关心这些,她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什么时候才能见着海无颜?想到这里,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扎乱,每到她情绪纸潮之时,她干脆就起来练一趟剑或者是弹一回琴。 就像今夜,她实在无聊极了,沙沙雨点,不停地打在窗户纸上,空中不时地亮一下闪电,雷声有一声没一声地响着,这时候却也是蝙蝠最爱出没的时候,以雷霆灯钧之势,乘着斜风细雨一个俯冲,低到由朱翠的发梢上掠过去,倏地剪翅而过,消逝于雷雨的夜空。 朱翠手托着腮帮子,模样儿有点发傻似的。 新凤端着一碗银耳由堂屋里进来,见状笑道:“我的天,又在想什么事呀!” 朱翠看了她一眼,把头偏到了另一边,新凤吐了一下舌头,每当对方有这种表情时,她就意识到自己要小心侍候了,弄不好准挨骂。 她默默无声地走过来,把一碗银耳搁在桌上,笑眯眯地把一只手攀向椅子背上,低声下气地道:“快乘热吃了吧,人家青荷姐姐还巴巴地亲手送过来的呢!”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人呢?” “噢!”新凤道:“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朱翠叹了口气道:“也难为这个丫头,这些日子以来难为她还老惦记着我。” 一面说遂端起碗来,把一碗银耳吃了下去。 新凤道:“公主,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最近这两天,好像这个岛上发生了什么事,史大人要我转告公主,可要小心一点。” 朱翠冷冷地道:“我们还能怎么小心?人家要是有加害我们的意思,我们早就完了。” 新凤点点头道:“这话倒也是真的,尤其是那位风三娘娘,我看她对公主你还是真好,连娘娘都看出来了,还一个劲儿地夸她好呢!” 朱翠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也是我心里一直为难的地方,有一天要是离开了这里,我心里还真放不下她!而且,万一那一天来到,保不住我们还得反脸成仇,那可就难了!” 新凤忽似想起了一事,道:“啊,我几乎忘了一件事!听青荷说,他们的二当家的回来了!” 说到这里,随即把声音放小声道:“听说这位二岛主在外面叫人给废了,他本来不是只剩下一只手么,现在那一只手也叫人给砍了,说是人都变傻了,一天到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着发呆!” 朱翠点点头,白了她一眼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好几天了,还要你来告诉我么!” 新凤一愣道:“你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公主,你看谁又有这个本事?会是谁呢?” 朱翠挑了一下眉毛:“快了,等着瞧吧,不乐帮多行不义,这一次怕是遇见了厉害的对头了!” 新凤笑道:“阿弥陀佛,怪不得宫姥姥说,这两天她老看见灯上结蕊,说是有喜事情要来了!”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不乐岛这边能人大多,不说高立和风来仪了,就拿刘公刘嫂他们这些人来说,哪一个又是好对付的!” 新凤哼了一声,不服地值:“怕什么,到时候咱们给他一个里应外合。”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朱翠一双眸子在瞪着自己,吓得立刻停住了嘴,吐了一下舌头。 朱翠道:“你大概又忘了我关照你的话了。记着,不论什么时候,你,宫姥姥,都不能离开娘娘和小王爷身边,你要牢牢记者!” 新凤道:“放心吧,我的公主,你到底要关照我多少遍呢!” 朱翠叹了口气道:“不止是你,这两天,每一个人都要提高警觉,你也要告诉宫姥姥、史大叔他们,要他们加倍小心,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新凤道:“我知道啦,好吧,天不早了,公上你歇着,我走啦!” 一面说,她站起来把碗匙收好,又察看了一下各处的窗子关了没有,才跪安而去。 别看她平素跟朱翠又说又笑,有时候真跟姐妹差不多,但是王府里的规矩却不敢少废,平素对朱翠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这也是朱翠对她格外好的原因之一。 新凤走了以后,房子里立时现出了一片冷清。 这个时候睡觉吧,似乎还早了一点。 看着墙上的那口剑,她不禁有些儿心驰,正想摘下来演习一番。就在这当口,耳边上突然响起了一片异声。 以朱翠今日的观察能力,十丈内外落叶飞花也难逃耳目,耳边上这一丝异声,无可置疑的是发自对方衣衫上的声音。即夜行人穿房越脊时所带出的那种衣襟飘风的声音。 朱翠心里一动,身形轻起,单手按墙,把壁间长剑取到了手里,紧接着她身上打了一个旋风,已翩然飘向隔室堂屋。 朱翠身法极快,落身,开门,宛若一式,屋门乍开,一个人霍然站在眼前。 这人想是正待叩门,作出一副举手叩门模样,没有想到房门不叩而开,倒让他为之吃了一惊。 六尺开外的身子,浓眉大眼,鼻直目炯,那一袭绣缎长袍,穿在他的壮健身躯之上,显现着无比的魁梧。 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怎么看都觉得在那张结实的脸上,应该点缀一些胡子才对。 对了,毛病就出在这里了,这张脸原是有胡子的。 “你是?” “吴明!” 一面说,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已弯腰抱拳,恭敬地施了一礼:“请恕来迟,公主海涵!” “啊,是你。” 朱翠总算记起来了,对方这个人是不乐岛的特使,无名氏,当然他并非真的没有名字,他本来的名字就叫“吴明”,“吴明”与“无名”字音相同,很可能他那个无名氏的外号正是因此而起。总而言之,这个人确实在自己心目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严格说起来,朱翠还应该向他致一声谢,若非是他当日在曹羽手头上讨了那分情面,自己全家只怕难免已落在了朝廷手上,果真那样,一家性命难保了,只是,这个谢字却是说不出口。一时很多感触猝然岔集,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公主!别来无恙么?” “嗯,我很好!” 顿了一下,她才向吴明点头道:“你有事么?” 吴明“哼”了一声道:“我们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了,公主就这么待客?” 朱翠细眉一挑,却又临时止住,微微一笑道:“少岛主,你太客气了,这里你是主人,我们才是客呢,请进来说话!” 一面遂即潜身入内,吴明欠了一下身子,随后步入。 堂屋门依然敞开着,借着灯光,吴明一双炯炯的眸子,倒是好好把朱翠看了一个仔细,直到后者回目以望,他才觉察出有些失态,赶忙把视线转向一旁。 “少岛主深夜来访,有什么贵干?” “这!”吴明微笑了笑:“一来是许久未见,来向公主问安!再者……” 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他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了。 朱翠下意识地觉出啊关重要。 “怎么,莫非有什么碍难出口?” “这……”吴明微微吟哦了一下,眸子里闪烁不定:“公主你在这里还住得习惯么?” “很好。” 她期待着弦外之音。 “有些话,我是不应该说的!”吴明喃喃道:“公主可知道大爷与二爷都已经回到岛上?” 朱翠点头,说道:“我是听说了,怎么?” 吴明冷冷的道:“二爷还负了伤。”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冷冷一笑道:“很重?” 吴明面色十分沉重地道:“岂止是很重?哼!二爷的另一只手还叫人给砍掉了!” 说时,他那双湛湛有神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对方,接着冷笑道:“公主可知道这是谁干的?” “我怎么会知道?” 朱翠冷笑一声,把头转向一边。 “公主应该知道,他姓海,叫海无颜!” 听在朱翠耳中,着实有些吃惊,但是她脸上却越加显现出一派从容。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朱翠轻描淡写道:“少岛主你莫非不知道,我们此刻是寄人篱下的身分,什么事你们不告诉我们,我们是无从得知的!” 吴明微笑了笑道:“是么?我却以为公主与这个海朋友早有默契,对方的一举一动虽未能够亲眼看见,却也不出想象之中!” 朱翠翻了一下眼皮,淡淡一笑:“是么?” 吴明道:“这位海朋友如今武功精进,居然连宫二爷都不是他的敌手,他也许因此难免自大,竟然扬言下一步要踏平不乐岛,公主对此有什么看法?” 朱翠一笑道:“这是他的壮志,可喜可嘉!” 吴明神色一变,冷冷地道:“这么说公主你是乐意看到本岛毁于旦夕了?” 朱翠冷笑一声道:“贵帮多行不义,倾亡毁灭其实是意料中事,难道你不以为是‘自取灭亡’!” 吴明神色又为之一变,脸上罩起了一番怒容,强忍着含笑道:“我以为公主全家能够暂时躲过了朝廷的迫害,不乐帮应不无微功,却料不到公主并无丝毫感激之意,反倒心存敝帮灭亡,却是令人有些不解!” 朱翠一笑道:“这几句话,我倒想足下应该问一下自己,贵帮真的这么好心呢?还是别有用意?” 吴明倏地睁大了一双眼睛,却又一笑置之。 “我们不谈这些,换个题目吧!” 朱翠冷笑道:“悉听尊便!” 吴明炯炯的目神在注视朱翠时,不自禁地显现出难掩的情意,他却也知道现实的这个情况环境里,不是他吐露心声的时候,再观察下去看看吧。 “我走了!” 说了这句话,站起来拱了一下手,随即步出厅外。 朱翠道:“不送!”心里却不禁有些纳闷儿,弄不清吴明此来的真实用意。 吴明已几乎踏向院外,临时又站住了脚步,一面回过身来道:“公主,有几句话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处境堪危,你要特别注意。” 朱翠呆了一下,却不知如何出口。 吴明默默看向她想说什么,却又忍住,苦笑了一下,怅然而退。 依然是细雨飘飘的一个夜晚。 朱翠刚从单老人练习了一阵剑法,只觉得全身上下十分舒但,单老人告诉她说,所传授给她的剑法,乃是金乌门不传之秘,要她千万不可轻易泄露,否则将有不测之灾。 每天二人见面的地方,都经单老人事先勘察仔细,另加他本人一番布置,认为万无一失,才开始授课。 那是一处深入海崖的石洞,迎面即是视界在野,一望无际的大海。 站立在洞口,向前面望去,阵阵的波浪澎湃声叩人耳鼓,蒙蒙细雨中几只海鸟反复穿梭,冷风“嗖嗖”地刮着,气温竟是出奇的低。 单老人传授完了功课,照例他说一声走啦,不管刮风下雨都别想能够拦得住他,真个是来无影,去无踪。他走了之后,这深沉的山洞里,可就只乘下了她一个人! 由石壁上摘下了那很燃烧着的松枝火把,把它在地上弄熄,顿时眼前一片黝黑。朱翠拔剑在手,似乎兴致未尽,乘着余火将尽之前,她施展所学的剑法之一“劈风望影”,剑光闪处,“吱!吱!”两声,一双展翅方入的蝙蝠已坠尸当前。 紧接着她施展一番快剑,把迎面坠下的几颗松子削得七零八落,只觉得剑势运用得说不出的得心应手,真恨不能眼前来那么一个人,痛快地厮杀一番才叫过瘾。 冷嗖嗖的海风袭在身上,真像是万针齐发那般的威势,前瞻着浩瀚的海水,几点星光乍沉又浮,孜孜不停地犹在水面上作业。 仔细观察一下,才觉出有异。敢情那些飘浮在海面上的船只,竟像是在操习什么阵法也似,每两只并在一起,前后呼应,在辽阔的水面上,足足排出去里许光景。 这真是奇妙的一霎,未发现之前,自是毫无所见,一经发觉,如不特加注意,也并不为奇,只有待你特别留神仔细观察之下,才会觉出奇妙来。因为那些悬诸在对舟船桅之上的灯光,太过细小黯淡,其间再加上一片海雾,看来时明时暗更不真切。虽然这样,却未能逃过朱翠的一双眼睛,在她仔细的一番观察之下,她乃断定出,这些海面船只,敢情是在演习一种阵势,细数了一下,船数居然在百艘之上,俨然是一番大操演。 朱翠不禁心里为之一动,盖因为长久以来,她随同单老人几乎己遍踏全岛,许多本岛特别禁区,也难她不着。眼前她所处身的海岸:岩石,按规定俱都称得上是特别禁区之列,是以不乐岛才会毫无顾忌地在此一区域展开阵法的操演,却无意之中为朱翠所发现了。 这一突然的发现,顿时引发了她的兴趣。 她原想就此而去,由于此一发现,却使得她临时打消了去意,倒要留下来仔细观察刺探一番了。因为不乐帮好生生的选择此一时间地点,来操演海上阵法,自然显示着不平常的意义,自己既然无意撞见了,总要留下来看个仔细。只可惜这个地方距离海面还是太远了一点,只能勉强看见船上的一点星星之火,至于船身的形状,所操演的队形却是难以看清。 朱翠暗中观看了一下,越觉得有近里观察的必要。她于是把身上一袭薄薄的油绸子外衣系紧了,宝剑归鞘背好,随即翻身壁外,施展出“壁虎游墙”的轻功绝技,一径地直向崖下坠去。 这一阵贴坠而行,由于雨水的浸湿,爬行起来至为困难,饶是朱翠如此功力,也碍不着沿途的惊险万状,待到落足地面时,身上已见了汗,所幸还不曾惊动了外人。 由于这里是一处可以登陆的海门,是以在本岛的防务之上尤其谨慎,日夜都有专人负贪巡视守卫,朱翠也就不得不格外提高警觉,小心提防。 她背倚石壁,稍稍喘息了一刻,仔细向前面海滩观看了一下,透过一片迷离雾色和蒙蒙细雨,似乎看见远处接近海岸边沿有一片隐隐灯光。不用说,不乐岛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大概都聚集在那里观看操演。 朱翠犹豫了一下,仗着她已精通了附近地势阵法,决计大胆趋前观看了一个仔细。 不意,就在她足下方自移动几步的当儿,耳边上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弓弦弹动声,一枚箭矢,直向着她背后疾快射来,朱翠耳听弓弦声响,倏地一个转身,横掌斜劈,只一下已把来犯的箭矢劈落在地。 就当口儿,一条人影有如燕子穿帘般地,倏地自空斜穿下来。 这人手上拿着一双明晃晃的虎头双钩,嘴里一声吆喝道:“好小子!” 人到,钩下。“唰”地一声,一双钢钩搂头盖顶,直向着朱翠当头劈下来。 朱翠心里暗付着:你可是自己找死! 近日来她新由单老人处学会了几手剑法,称得上诡异莫测,巴不得拿谁来试试身手,这人一双钢钩来得正好。当下身子向下一个杀腰,右手已找着了剑把,耳听得“呼”地一股疾风,对方一双钢钩已经落了个空。 朱翠把握着这一丝空隙,仰身现剑,手腕振处,掌中剑闪出了一道寒光。这一剑,正中那人左侧胸间,剑刃过处,足足在这人胸间拉开了尺把长的一道血口子。 如此重的伤势,即使不死,也痛得吃受不住,嘴里惨叫了一声,扑地便倒。在地上一连打了儿个滚儿,当场昏了过去。 朱翠一剑得手,目光打量之处,才发觉敢情就在身前不远,竖立着一座刁斗,那人显然就是刁斗里面的人。 那刁头外貌朴实,分明建筑于大块岩石之上。类似这样的岩石,这附近所见犹多,如果每一座岩石之上都藏有刁斗,实在防不胜防——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7节 所幸借着夜幕掩饰,加以风声、海涛声的混淆,不要说单打独斗,就算来上百八十个人打杀一阵,也听不见什么显著声音。 朱翠仗剑前行了几步,来至在一幢石峰之下。猛可里一道孔明灯光,直射眼前。朱翠心中一惊,慌不迭忙向一边来了一个快闪,可是却慢了一步,已为对方看见了身形。 耳听得一人大声叱道:“口令!” 紧接着两条人影,交插着已快速地扑了过来。 朱翠自是无惧他们,只是却怕败露了身形,万一惊动了不乐帮的几个首脑人物可就不妙。这时她眼见对方二人向着自己扑来,如其逃跑,倒不如快速一战取胜,免得惊动了其他各人。心念方动,对方二人已来到近前。 朱翠干脆站定了身子,以逸待劳。这样一来,两个人倒反而为之一愕。 其中之一呆了一下说道:“咦,你是?” 朱翠冷笑道:“我只是随便走走,怎么,不行么?” 二人对看了一眼,其中之一腮上留着一络胡子,乃是巡江第十六令的令主,此人名为“海鹰”谢虎,功夫了得。 “无忧公主”朱翠住进本岛之事他是知道的,甚至于还见过朱翠一次,这时细认之下,依稀记起,顿时大吃了一惊。 当下上前一步抱拳道:“原来是公主殿下,失敬,失敬,如此深夜,不知公主驾临海边有何贵十?卑职奉令巡视,因奉有上令,如无通行证物,却不便放行呢!” 朱翠见他一面说时,一双眸子频频转动不已,便知道此人是一个阴险之辈,好在对方只得二人,自己身形已现,说不得只好狠下心来,取此二人性命了。当下一面探手入囊,摸着了两粒菩提子,嘴里却佯作微笑道:“我这里有风岛主的通行命令,请足下一看真假!” 海鹰谢虎怔了一怔,道:“遵命!”一甩头向身边那人道:“去看看!” 他身边那个汉子应了一声,方自上前,不经意只听得海鹰谢虎一声叱道:“小心:“ 这人一惊之下,只觉得眼前一亮,已吃两枚菩提子打中前额上。 朱翠有意取对方性命,这双菩提子上贯足了内力,一经命中,顿时深入脑海。可怜这人什么也没有认清之下,糊里糊涂便丧了性命,一跤摔倒就此完蛋。 与他同来的海鹰谢虎,乍见此情景,由不住大吃了一惊,慌不迭摸出口笛,正待就口力吹,却不意面前人影乍闪,无忧公主已奇快地袭近眼前。 谢虎来不及吹口笛,紧迫间,慌不迭以手中分水刀,照着朱翠身上就砍。 强大的劲力迎面冲撞过来,敢情这位公主身形已先来至眼前,且发出了内家劈空掌力,谢虎身当之下,只觉得前胸一阵剧痛,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呛咳,身形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海鹰谢虎的身手不弱,当此性命相关的一霎,他可不愿束手待毙,身子一倒下去,眼看着对方一口长剑冷森森地已劈向眼前,情急之下,脚下用力一踹,踹起了一股沙箭,直向着朱翠身上击。 把握住片刻缓和之机,谢虎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自沙地上挺身跃起。 海鹰谢虎这一手不谓不快了,无奈今夜碰见了这个要命的女杀星,却是决计要取他性命。 谢虎身子方自跃起,对方一口长剑长虹贯日般地,陡地向着自己左肋上力刺过来。 “当!”一声,黑夜里刀剑相交,激起了一点火花。 谢虎先已为对方劈空掌力击伤了内腑,此刻用力之下牵动伤处,嘴张处“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朱翠一经出手,更不留情,当下紧紧向前踏进一步,掌中剑“玉女投梭”分心就刺。 这一剑无论如何,都是非中不可。剑势走处,谢虎吓得面无人色,自忖着万无幸理,非死不可。 哪里想到,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呼”地自侧方猛然跳出了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身法可真是快极了。随着这人跃出的身子,一根乌油油的藤杖快若电闪般地自侧面刺出,不偏不倚正好点中在朱翠探出的长剑剑锋之上,“当”地发出了一声脆响。 在摇散的一片剑光里,朱翠掌中长剑忽悠悠地已被荡开一边。 猝然现身的这个人,身材枯瘦,长发细脸,手持藤拐,敢情是个老婆婆,刘嫂。 想不到在此紧要关头,竟然杀出了她来。朱翠在对方现身之始,借着一转之势,嗖地她把身子腾出了丈许以外。 刘嫂藤杖一收,哑笑一声道:“这是从哪里说起,朱公主你这是干什么?” 被她突然地这么一问,朱翠还真无言以对。 眼前情形究竟还没有到“明火执杖”双方翻脸时候,也只好给她来一个死无对证了。 聆听之下,朱翠一声冷笑,剑指一旁的海鹰谢虎道:“你何不问他去?” 谢虎偏偏又是个不擅词令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朱翠会有此一说,聆听之下顿时为之茫然,他原已为朱翠劈空掌力劈中要害,这时更不禁气血上翻,方一开口,禁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身子一倒,当场昏了过去。刘嫂心里一惊,忙自上前察看。 朱翠冷笑道:“失陪!”反身就走。 刘嫂一面察看谢虎伤势,见状厉声道:“你先别走!” 朱翠哪里肯听,早已施展开轻身腾纵功夫,转瞬间纵出了十数丈外。 刘嫂见状大怒,虽见谢虎情况不妙,可也顾不了他,当下一压手上藤杖,切齿痛恨说道:“丫头,今天晚上看你还怎么跑?” 嘴里说着,脚下施展“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嗖嗖嗖嗖!一连三数个起落,紧紧蹑着朱翠身后追了下去。 朱翠何尝不知今夜情况不妙,这件事一经张扬开来,即使是风来仪有包容自己之意,也难以平息众怒,大错促成,她心里一片紊乱。 偏偏那个刘嫂竟是死缠着不放,凶魂恶鬼也似地自后面追上来,二人均是施出全速,一追一跑,转瞬间,已奔出数十丈外。 眼前一堵高峰,朱翠生怕为刘嫂追上,脚下加劲,一连几个纵身,扑了上去。 刘嫂嘿嘿一笑道:“鬼丫头,我看你往哪里跑?就是上天我也把你拉下来。” 一面说,刘嫂紧跟着随即压杖而上,一奔一追,转眼又是老远。 眼前已几乎到了峰顶,倒有一片面海的突出石台,约莫有数丈见方。朱翠跑到这里,已是前无去路,她决计不跑了,忽然定住了身子,回过身来。 刘嫂恰恰也在这时,由身后紧追上来,见状猛地停住,一面嘿嘿笑道:“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朱翠冷笑道:“刘嫂,你我往日并没有怨仇,干什么苦苦相逼,莫非我真的怕了你么?” 刘嫂呆了一呆,“哈”地一笑道:“你这是跟我装糊涂,奶丫头,怪不得岛上连番出了不少怪事,死伤了许多人,我和我那个老伴儿一猜就知是你这个丫头干的,偏偏三娘娘护着你,说不是你,今夜可叫我老婆子亲眼看见了。” 朱翠心里着实吃惊,情知她是把单老人暗中所作所为的这笔账也记在自己头上了。 眼前情况的确是十分严重,只要容得这个刘嫂生离此境,自己全家性命休矣。 心里这么一盘算,朱翠只得狠下心来,暗忖着与对方一拼生死了。 当下心里一面打算着出手方式,一面冷冷地道:“你看见什么?” 刘嫂咬牙切齿地道:“你还要嘴硬?三更半夜你到海边干什么,又为什么要杀害谢令主?” 冷笑了一声,这个老婆婆上前一步,哑着嗓子道:“再说,这里进进出出,都布置得有本岛厉害的阵法,你怎么能随意进出的?你说!” 未翠既已决心与对方一拼死活,倒也不再多虑。 “老乞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看这个地方可好,我们就在这里一决生死好了!” 说时,她长长地吸了口气,一面压剑而前。 刘嫂忽然明白了对方的用心,嘿嘿冷笑着,手里的龙头藤杖往前一指,摆出了一招“仙人指路”的架式。 “丫头,你想杀了我老婆子灭口,嘿嘿,可没那么好的事!你也别想一死了事,老婆子偏偏就不称你的心,我还要活的呢!” 朱翠在她说话时,心里已在仔细地考虑出手的招式,她只知道这个刘嫂一身武功非比寻常,自己很可能还不是她的对手,可是眼前情形却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放手一搏别无退路。 刘嫂嘴里虽然不停地在说着,那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却不停地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朱翠一声清叱,身子已霍地跃起,却向着刘嫂头顶上掠过,刘嫂一声叱道:“好!” 藤杖怪龙也似地已翻了起来。 朱翠想是认定了她会有此一手,手中剑微微一吐,剑尖已经点在了对方杖身之上。借助着这轻轻一点之力,她身子倏地一个疾翻,呼噜噜已闪向刘嫂左侧方。 双方近到举手可触。朱翠之所以要如此接近她,自然心里存着出奇制胜的招式,原来她新近由单老人处学得了许多剑招,俱乃金乌门不传之秘。眼前情形,朱翠为了本身救命计,也只得用上了。 刘嫂显然是个厉害的人物,却也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一上来立即施展出凌厉的杀手。 朱翠身子方自向下一落,刘嫂已下意识地觉出了不妙,龙头杖霍地向下一收,就在这一霎间,一蓬剑光,直由她侧面升起,其势之快简直出人想象。 刘嫂总算是身负绝技,拟处非常之便,虽然这样,剑光过处,却在她臂后侧方留下了一道半尺来长的血口子,连带着一绺长发也被削了下来。 这一惊,使得刘嫂为之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她生平自负极高,由于在不乐岛特殊的身分,平常也很少有出手的机会,想不到一时大意,竟然会在对方上个少女手里吃了大亏,这口气叫她如何能够吞忍得下? “好丫头,你可真是找死了!” 嘴里叫着,这个刘嫂竟然施展开了一套奇怪的杖法,随着她前后左右不停转动的身子,手上那一根龙头藤杖舞起了阵阵狂流。 这杆藤杖本身就较一般兵刃为长,此刻一经运施开来,只听得一阵呼呼劲风之声,满空都交织满了凌厉的杖影,方圆三四丈之内,简直无能近身。眼前这片高出的临海石台,左不过才只有六七丈见方,刘嫂这种杖势一经摆开,几乎全被她占满了。 一刹那间,朱翠被逼得节节后退。 刘嫂见状,越发地手上加劲,一杆藤杖霍霍生风,敢情是十面威风。蓦地见她一拧杖势,脚下猛地前跨一步,手中藤杖“金鸡乱点头”,直向着朱翠头、胸、肩、肋,各处猛厉的狂点了下去。 兵刃上对招,有所谓的“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之说。 刘嫂眼前显然正是发挥出她兵刃较长的优点,一根藤杖尽管往远处伸。 朱翠虽然吃亏在手上的剑较短,惟在于一上来先伤了她一剑,心里面便也定下了。这时迎着对方的来势,极为小心谨慎地应付。一口长剑施展开来,真个有如野云振飞,去留无迹。虽具有凌云驾虹之势,却无履冰剪彩之痕,端的是剑中高手,已深具剑术之上乘气势。 刘嫂虽然悉知朱翠擅武,到底也没有与她真实地较量过,想来对方贵为公主,平素金枝玉叶身子,就算是会几乎功夫,又能有如何分量?哪里知道一经动起手来,竟是这般厉害,当下哪里再敢丝毫怠慢,却把这杆藤杖舞得霍霍生风,进退挪闪,一招一式俱见功夫。 朱翠这边其实与对方心情一样,眼前情势已是摆明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刘嫂既已看破了朱翠行藏,容她转回,必将事机外泄,那时在全岛合歼之下,朱翠全家大小,休想逃过活命。正因为如此,朱翠已别无退路,除了一死相拼,再无良策。是以,她这一口剑运施之下,更是招招狠厉,简直施出了浑身的解数。 两个人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分出胜负来。 一霎间,彼此已对了五六十个照面。 天空中闪电频频,郁雷一声一声地响。雨似乎比较先前下得大了。 两个人心情却是一样的紧张,恨不能立将对方力毙手下,偏偏又是不能称心如愿。 似乎她们双方都小看了对方,等到一动上手,才猝然发觉出对方竟是出乎意外的强。 雷声隆隆,雨更大了。此时,两个人满头满脸,全都被雨水打湿了。 如此黑夜,处此绝峰,原已是艰险万状,再加上骤雨雷电,更加重了内心的沉重压迫感。经过雨水泼湿了的泥上,人踏其上,滑不沾足,加以雨水混淆了的视线,动起手来更是险恶万状。 闪电再亮。 刘嫂身形一个快速的前窜,朱翠向左一闪,剑走轻灵,用“右插花”的一招,“唰!”一声,一剑直向着刘嫂背上插来。 刘嫂“嘿”地一笑,身子疾转处,掌中藤杖抖处,使了一招“乌龙摆尾”。这一招其实正是刘嫂处心积虑的一招,一直等到了现在才有出手之机。 朱翠万万没有料到对方有此一手。盖因为这一手朱翠固然施展得神乎其技,忖量着眼前情形,刘嫂万万逃躲不开,然而即使中剑,充其量也是背后侧方,并非致命之处。 反之,朱翠的情形可就不同了。 眼前情形乃是如果刘嫂拼着身中一剑非得丧命不可! 如此情形之下,朱翠便只有闪身撤招之一途了。 抽剑,腾身,嗖!大雨里,她身子足足腾起了三丈五六,活像是一只巨大的兀鹰。 刘嫂乍见此情,哑声笑道:“打!” 折腰,出手,“咔”的一声,随着她那根龙头杖指处,竟然从杖头龙口里射出了一支银色飞签。闪电里,这支飞签发出了一溜银光,直向着空中的朱翠射到,这真是惊险绝伦的一霎。 朱翠身方纵起,顿时发觉出不妙。敢情,眼前地当绝峰,下面是万丈深渊,朱翠这一腾起来,失去了控制,简直像是跃身入涧。这一霎可真是险到了极点,朱翠心中一寒,虽然用剑格落了刘嫂飞来的暗器,却无助于落下的身势。 眼看着她落下的身势,即将翻落深渊去。 人不该死,神灵有救,急切之间,竟为她足踝勾住了一根山藤,借助于这一勾一振之力,足足把她身子向前抛进了丈许。 然而看起来,想要落足崖边,仍然是差上一度。 就在这当口,偏偏又刮来了一阵风,硬将她看来如风飘絮的身子向前吹进了数尺。 就这样,使得朱翠一只脚挂着了地面,总算把她几乎已成寒涧之鬼的这条命给救了回来。 刘嫂的眼睛都看直了。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所看见的一切是真的。 事实却是真的。内里真情,却只有身当其境的朱翠心里明白。 原来那阵子背后吹来的风,并非是致使她落足崖头的主要原因。倒是斜后方来的那一股子风力,才真正地帮了她的大忙,而斜后方的这股风力,却断断不是自然风力,那是人为的。 这个微妙的发现,自然也只有朱翠心里有数!刘嫂是无能体会的。 刘嫂惊吓之余,发出了一声怪叫,第二次把身子扑了过来,龙头杖再一次施出狠厉的绝招,由上而下猛厉的直挥下来。她全身尽湿,一头自发为雨水淋得披头盖脸,那副样子简直像是个鬼。 朱翠心里恨透了她,眼前情势固是险到了极点,朱翠却决计施展全身所学,与对方一拼生死。 刘嫂一杖直劈而下,朱翠凹腹吸胸滴溜溜一阵子打转,这一杖险到擦身而过。 “叮!”朱翠的剑压在了刘嫂的龙头杖上。 紧接着“唏哩哩!”一声剑吟。 借助着剑身一压一弹之力,朱翠已倏地腾空而起,落向刘嫂身后。 蓦地,刘嫂龙头仗向后一收。“咔!”一枚银色钢签,再一次向着朱翠射来。 原来她这根藤杖,前后都有机关,可以两端同时发出暗器,这一点显然又是朱翠事先所未曾想到的。 这一次由于二人相隔距离太近,简直闪躲不及,急切间,连用剑都已不及,她左掌狭提,只得用掌缘向着对方暗器上击去。眼看着这一掌即将击口,猛可里,黑暗中飞出了一枚石子“叮!”一声,不偏不倚,正好击在那恨暗器之上,双双跌落在地。 紧接着,一条人影奇快无比地已出现在她们之间。 对于朱翠来说,这个人以及他所施展的身法来说,都太熟悉了。尤其是这个人那种奇特的“蛇立”姿态,她只须一望之下,即可以知道他是谁了。 此时此刻,想不到这个老怪物竟然会出现眼前,真令人惊慌不置。 朱翠一经发现到单老人的出现,足下微点,快速地向后退出了七尺开外。 刘嫂简直无能力辨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人还是怪物?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不能教朱翠逃走。嘴里大叫一声,刘嫂手上的一根龙头藤杖,霍地吐出,直向朱翠面门上点去。 然而她的杖势不过方自一吐,即为那个看似“蛇人”的怪物,分出一只手来,一下子就抓住杖首。 刘嫂饶是功力纯厚,竟然吃不住对方单手借助杖端所传过来的力道,一时站立当地,可是她的两只手,却紧紧握住杖身不放。 接下来,刘嫂可是施出了全身之力,想把这根藤杖由对方手上夺出来。可是这根杖尤其是在对方手里时,简直有如铜铸铁浇,固若磐石。凭着刘嫂数十年未曾松懈过的功力,竟然未能把这根杖夺出来,简直不能摇动分毫。 刘嫂一惊之下,为之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那个怪人兀自保持住他蛇立的姿势,两个铜铃也似的大眼,瞬也不瞬地向着刘嫂注视着。 闪电明灭,雷声隆隆。 借助着一次次的电光,才使得刘嫂更为看清了对方那张脸,也才使得她断定出对方是一个人。刘嫂这一霎的惊吓,诚然是可想而知了。 这个“人”依然保持着他那种特殊的“蛇立”姿式,一只手紧紧握住龙头杖头,刘嫂虽然是用尽了力气,并不能撼动分毫。 “你是哪里来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以刘嫂这般年岁,阅历之深,乍然看见对方这样一个人时,亦由不住感觉到阵阵吃惊。 “区氏,瞎了你的眼睛!”那个像鬼的人直瞪着刘嫂喃喃他说道:“居然连我都认不得了?” 刘嫂吓得身上打了一个寒噤。 原来刘嫂娘家姓区,这个称呼也只有在老岛主在时,才这么称呼过她,那已经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对方这个怪人竟然一开口就叫出了她娘家的姓,焉能不令她大吃一惊? “你到底是谁?你怎知道我姓区?” 雨下得很大,几乎迷住了她的眼睛,她用力地眨动着,一面还保持着警觉,生伯对方会猝然向自己出手。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还多,哼哼!”单老人那张丑脸现出了一片凄凉:“你再想想看,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刘嫂道:“我……” 闪电再亮,她待机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对方那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脸,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心里一阵子害怕,想到即将可能所发生的一切,刘嫂一咬牙,霍地向前一欺,分开一只紧握着藤杖的右手,猝然以中食二指,向着对方眼睛上力挖了过去。 单老人鼻子里一声冷笑,那颗高昂的大头,只是顺势一转,刘嫂的那只手已经走了个空招。 随着单老人向后一送的姿式,刘嫂一个栽葱向后摔了出去。所幸她轻功极佳,身子栽空一个倒折,飘出丈许以外,总算没有摔倒地上就是了。 “翠姑娘,你给我守着‘巽’门,不要让她走了。” 单老人嘴里说着,身子一转,倏地跃身而起。 他虽然失去了双足,可是并不碍他人立。 朱翠在单老人出声关照的同时,立刻把身形腾起,落向像是眼前唯一的一条出路。 原来单老人平素教她练功,名目繁多,阵法也在其中,是以单老人一经报出,朱翠即能立刻站在正确位置。 刘嫂这才忽然觉出了不妙,嘴里一声长啸,她陡然间腾身而起,待向朱翠站身处扑去。 她的身势虽说是够快的了,无奈单老人的身法却是较她更快,人影乍闪,已拦在了刘嫂眼前,随着单老人递出的掌势,一股极为罡烈的风力,直向刘嫂迎面劈过来。刘嫂横掌以架,竟是慢了一步,只觉得心头一热,身子向后打了一个踉跄,才拿桩站住,只觉得嘴里阵阵发甜,心知不好,慌不迭闭住了呼息,这一口血才算是没有喷出来。 直到这一霎,她感觉到生命受到了威胁,打心眼儿里升起了恐怖。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单老人那张丑脸这一霎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鬼:“你再想想看,区氏,那一夜我被你们夫妇处斩双足时的情景,你岂能会忘记?” 嘴里说着,单老人同不住桀桀有声的怪笑了起来,那张脸益加地显现出无比狰狞神态。 刘嫂一霎间脸色猝变,嘴里“啊”了一声。如非对方提起,她真的是记不得这件事了,然而经对方一提,这件个却又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的清晰。 一霎间,她就像是遇见了鬼也似的,身子一连向后面倒退了四五步。 “你是单大爷?……不不……你不是……当然你不会是……” “你到底记起来了。” 单老人一步步的向前面逼近着,刘嫂这才忽然注意到他那少了一双脚的两腿,禁不住为之打了一个哆嗦。 “单……大爷……你怎么还会活着……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嘿嘿……天下事实在很难说,是不是?” “单……大爷……” 单老人仰天一笑,那只是凄凉的一种自嘲。 “想不到吧?”单老人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凄凉:“阎王不传,小鬼不抓,几十年以后,我这个老怪物竟然还能邀天之幸,活着回来。区氏……这笔老账你倒说说看,我们该怎么个算法?” 刘嫂几经细认之下,终于证实了对方真实的身分。给她的感觉,真比遇见了鬼还要恐怖十分。 “不!”刘嫂一面后退着:“单大爷,这件事你老可找不着我。我们夫妇只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你是说高立?” “是……当然……”刘嫂口齿交战地道:“你老是明白人,我们底下人可不敢乱攀主子……” 单老人那张丑脸上绽出了苦涩的笑。 “我当然知道,那些心怀不正的人,一个个都将会受到报应的,即使不死在我手里,别人也放不过他的!就像宫老二一样。” 刘嫂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可是在她一旦确知了对方身分之后,真是打心眼里害怕。 “单大爷!”刘嫂强自由脸上挤着笑:“你老回来了,这可见天大的好消息,过去的事想必三位岛主也都不会记挂心里,你老也该好好在岛上纳纳福了。” “你的话大概说得差不多了!”单老人冷冷他说道:“还有什么最后要说的没有?” 刘嫂焉能会听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一时脸色大变。 “单大爷,你老手下开恩。” 一面说刘嫂双手托杖,双眼频频四下顾盼。 “你跑不了的!”单老人喃喃道:“这里的地形,我大概比你还熟。” 停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我知道你和你丈夫手底下功夫都不弱,你虽嘴里讨饶,心里未必真的就服气,你的心我是知道的。” 刘嫂节节向后退着,忽然感觉到身后己无退路,敢情已到了一座石崖的壁头。她看了一下,狠狠地咬着牙,冷笑道:“看来再求你也没有用了,单老大,你就接家伙吧。” 说到“接家伙”,刘嫂陡地向前纵身过来,手上的龙头杖施了一招“横扫千军”,直向单老人身上卷过去。 这一杖带起的风力极大。 单老人当然有备在先,“呼”地腾身而起。真个称得上迅若飞鹰。刘嫂一杖扫空之下,单老人身势已来到了她头顶之上,其势之快,简直出乎意外。 起身空中的单老人,陡地一个下栽,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却以右手五指,反向刘嫂当头直抓下来。手掌未至,先已传过来大股的力道。 刘嫂也非易与之辈,嘴里怪叫一声,右手杖势硬生生地向后一收,紧接着用“醉点斜阳”的一招,这根龙头杖有如出穴之蛇,反认着单老人小腹之上点去。 单老人在空中哑笑一声,忽地打了个滚儿。 刘嫂只觉得手上藤杖一沉,敢情空中人杖竟然缠在了一团。刘嫂心里一急,施出全力,一杖直向崖壁上挥去,“叭喳!”一声,这一杖实实的打在了崖壁之上。由于力道过猛,打碎了大片青石,纷纷向四面溅落下来,只是先时攀附在仗上的那个人,却是丝毫也没有受到损伤。就在杖壁交接的一刹那,空中的单老人已脱杖而下,鬼魅也似地现身眼前。 方才这一杖由于力道过猛,打碎了半壁石崖,却也使得刘嫂那只膀臂有点发麻,尤其是反弹起来的杖势,几乎使得她站身不住,像是要倒了下去。 单老人的身子恰恰在这时来到,随着单老人前进的身势,刘嫂只觉得左半边身子一阵奇痛砭骨,已吃对方五指紧紧抓住。 紧接着单老人一声狂呼,刘嫂的身子球也似地已被抡起当空。眼看着刘嫂被抡起来的身子,足足飞起了五六丈高下,连人带杖一径地直向着万丈深渊跌落下去。 闪电频频,雷声隆隆,雨势如注,引发得三数股山洪不同地由高处倾落下来,其音轰隆,有如万马奔腾!对于旁观的朱翠来悦,这一霎反倒使她感觉得无比的宁静,那一块一直压迫内心的千斤大石总算松了下来。 单老人及时的出现,总算又为她解救了一时之危,自然刘嫂的死,不啻又削弱了不乐岛一分既有的实力,却是值得欢欣鼓舞之事。 ※※※ 那是一叶小小扁舟。白帆,单桅。 行走在如此浩瀚的大海里,看起来的确很危险,只要有一个大浪打过来,保不住是会船疷朝天。然而它似乎并没有遭遇过这种所谓的不幸。 已经整整四天了。但是看起来,它仍然并没有停泊的意思。 海无颜盘膝坐在船头上,舵是早已经就固定好了的,他甚至于无须动桨,就能让微微海风,把他载送到他预备要去的地方,不乐岛。 像是老僧入定的神态,盘着两只腿。面前生着一个小小的炭火炉子,炉子上架着一层铁丝网,网子上烤着两条鱼,嗞嗞声里,鱼香四溢。 天似乎才亮了不久,东方还不曾日出,浓重的雾色堆集着,一波方失,一波又来。 久走海洋的人,叫这种雾是“半空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雾来时弥天盖海,有如置身天空,上下不着边儿,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水面上下时响起劈啪声,那是飞鱼出水的声音,映着天光,这些鱼就像是水面的流星,横窜竖纵,看得人眼花缭乱。 鱼是盲目的,落在船板上就搁了浅,很短的时候已集得满处都是,海无颜的鱼,就是这么来的。 这一次去不乐岛,他是存着必胜之心,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为自己许下了一个愿,如果不能战胜高立、风来仪,摧毁不乐岛,那么自己也就不必再活着回来了,干脆死了算了。 明人不作暗事,就这样,他一个人一口剑,光明磊落地驾着小船来了。 ※※※ 日出时分。 海天之间,拉出了一条灿烂的金线,鱼群的拨刺,称得上是此一时刻美妙的绝景。 海无颜缓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那双眸子却已被视线之内的一片陆地所吸引住了。 他知道那就是所谓的”不乐岛”了。 以目前的这种船速,大概再有两个时辰差不多应该可以到了。 打量了前方,他又微微侧过了身子来,向着后侧方里许之外的那艘渔船看了一眼。 说来奇怪,海无颜行船之始就已经看见了这条船,那时间这条船是在前面,海无颜跟在后面,后来海无颜超过了它,彼此距离越拉越远,差不多有整整一天没有它的踪影,但现在却发现它奇妙地又在后面了。 那是一艘高桅的大船,但是船上的人很少,落人海无颜视线的只有母子二人。一个头戴护额的老婆婆,另一个瘦高身材,身着青布衣裤的青年。 在两船相交平行之时,他们双方都在奇怪地互相注视,也就是在那一霎,海无颜由他们面貌的酷似程度来推测,才断定出他们是母子的身分。 汪洋大海里,出现一艘像海无颜这样的小小扁舟,确是令人奇怪,是以船上的那对母子,好生注意地打量海无颜,却不曾注意到海无颜也伺机好好地打量了他们一番。 首先,海无颜注意到,那艘渔船上虽然晒着有鱼网,但是那面网看上去却是新的。 不但是新的,而且是干的。 记得一天以前海无颜注意到这条船时,那面网就晒在那里,现在那面网依然还在那里,甚至于动也不曾动过一下。 其次,母子二人虽然相貌朴实,身着粗布衣裤,但是较之一般渔民的破衣烂衫却是大有不同,尤其是那个青年的脸皮双手,看上去白净净的,一点也不像是干粗活儿的人。就由这两点来判断,海无颜即可以断定对方母子二人绝非是水上生活的那一种人。 原先,海无颜倒也不在意,诚所谓事不关己,即使对方母子老少二人身世离奇,又与自己何干?然而现在越来越接近不乐岛领域之时,这艘船的出现就不得不令海无颜感到惊异与奇怪了。 海无颜心中起疑,单手压舵,小船缓缓地放慢了。 身后的渔船在那个老婆婆操持之下加快了速度,由后面操上来,绕了半个***,却向另一边驰离开去。 海无颜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想。 这艘渔船诚然是透着有些古怪,然而既不相犯,也就不必多事。 这一带海面多凸出石峰,如果不小心驾舟,一不留神很容易就撞上去,那时候情形可就奇惨。 海无颜虽有惊人武功,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他绕过了这片水面石峰区域,还不及放眼当前的当儿,已为迎面两侧而来的两艘快舟夹在了正中。 那是一双船头包着铁皮的短尾快船,桅杆上除了帆以外,还飘着一面奇怪的旗子。像是其他展示“不乐岛”的特征一样,这面三角形的红色旗子上,绣着一头黑色的枭鸟标志。 海无颜只向着那面旗子上看了一眼,已可断定来船是属于哪里的了。 其实这一切早已在他预料之中,因此这两艘快船的忽然出现,并不能引起他的诧异与惊慌。 两艘快船原是栖息在那些凸出水面的怪异石峰之后,如不是突然地现出船身,任何人也难以事先发觉。如是,只要由眼前这条水道通行,便万万不能避免被狙击阻拦于眼前的恶运。 海无颜所乘坐的这艘小船,终于被迫停住,他反倒好整以暇地盘膝坐定。膝上压放着一口长剑,他有足够的信心等待着对方的挑战。 两艘快舟上,每一边都站着两个人。四个人清一色的黑油绸子水衣靠,手上各人持着一口“分水鱼鳞刀”,由他们衣着以及所持有的兵刃上即可知道,四个人俱非一流身手人物,却是精于水功,多半是巡海队上的人物。 海无颜左右打量着对方,见四个人分别站在快舟的两舷地位,成为一个四角之势,却把海无颜嵌在正中。 就在两条船同时停住的一霎,却由右面快船之内闪出了一个汉子来。 这人身材瘦小,一头红发,身上穿着一袭大红油绸子水衣靠,生得猴头猴脑,一副精怪模样。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海无颜的突然出现,当然显示出他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是以不乐岛的人,一上来就不敢对他掉以丝毫轻心。 眼前这个活似干猴子的人,老远地向着海无颜抱了一下拳,道:“这位朋友你是上哪里去?此路不通,对不起劳驾你掉个头吧。” 海无颜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这人眨了一下眼,由于面对朝阳,刺目难开,是以他手搭凉篷,好好地向着海无颜注视了一阵。 也许是海无颜膝上的那一口剑,引发了他的警惕。 嘻嘻笑了一声,这人打着一口怪异的口音道:“朋友你可听见了?快掉头吧,要不然可就怨不得兄弟我手下无情了。” 海无颜一笑道:“我是来拜访贵岛二位岛主的,你们可是不乐岛的人?” 红发汉子怔了一下,抱拳道:“不错,朋友你贵姓,大名是?” “海无颜!你可听过这个名字?” “哦!”红发汉子顿时脸上一惊。 这两天全岛几乎都在谈一个姓“海”的人,上面也有话传下来,加强海巡,如果发现了姓海的,要在对方登陆之前,尽将其格杀于海面上。 有了这番原因,红发汉子焉能不为之大吃了一惊。 哈哈大笑了一声,他连连抱拳道:“原来足下就是海无颜,久仰久仰!” 一面说即见他足下“通通通!”一连在船板上顿了三下。这是久已熟悉的暗号。 就在红发汉子三声足顿之后,自其后舱船尾处,“唏哩哩!”一连射出了两支响箭。 两枚箭矢,虽是同时自后舱射出,却分向两个不同地方射到。 红发汉子眼看消息已传,也就不再客套。 只见他脸色一沉,大声道:“姓海的,你要去不乐岛参见三位岛主也不难,只看你怎么能上得了岸?” 一面说,这个活像大马猴的红发汉子,身子向下一矮,双手后背,已把背后一对分水峨嵋刺取在了手上。 然而,虽然现出了这番架式,他自己仍然并不急于出手,嘴里叱了一声:“上!” 站立在船头的两名汉子,早已跃跃欲试,听得头儿一叫,几乎同时窜身跃起,分向海无颜所乘小船船头两侧落身下去。 这一霎间动作,称得上奇快。端坐在小船船头的海无颜,其时动作更快。 就在两名黑衣杀手双双落足于船头的一霎,海无颜的长剑已经陡地脱鞘而出。 这一招堪称剑术奇招。剑光若虹,匹练也似地闪出了一道银光,随着海无颜拉开的手势,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乙”字。那真是快到了极点,剑势一出即收,“锵!”一声,落回鞘内。两名黑衣杀手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个“去”是“去而不返”的意思,随着海无颜奇快的出手之下,两个人咽喉部位,先是现出了一道红线,紧接着怒血狂喷而出。可怜二人根本还来不及出刀,身子还没有站稳,双双已丧生在海无颜快剑之下,足下一软,“扑通!”两声,跌落于海水之中,海浪微涌,随即吞噬了二人。 不过举手之间,连丧二命。这番情景看在那个红发汉子的眼中,焉能不为之惊心动魂!顿时就呆在了船上。 海面上一连传来了几声“云板”声。 这种用来传递音讯的云板,正与一般庙宇所用相同,海面无遮离之物,听来尤其清晰。 红发汉子闻声注视,即见数艘快舟,分由各处,正向这边集中过来。这个发现,由不住使得他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冷笑一声道:“好小子,你厉害,咱们水底下收拾你。上!” 剩下的两名快刀杀手,眼看着同伴才一过去,连东南西北都没有分清楚,已双双了账,生怕再履前尘。还好这一次却是命令他们由水里进攻,倒是正合了他们心意。 这时听得头儿一声令下,双双纵身空中,在空中一个快速杀腰,头下脚下,直向水中扎了下去。 就在这一霎,端坐对方小船上的海无颜,忽然向空中探了一下手。 现场几乎没有一个人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也只有海无颜自己才看见,晴空之下,有两缕细若游丝的银光闪了一闪。紧按着两名杀手已相继落水,论及他们纵身入水的姿态却是够美的。水面上不过微微扬起了两片浪花,像是条大鱼似的。其虽深入水中,下去是下去了,可就是没有再看见他们出来。半天都没有出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出来了。 小船上的海无颜,除了刚才在他们纵身而起时抬了一下手。直到现在为止,就不再看见他有任何动作。 当然,他早已经注意到更多由远而近的来船,甚至于他更注意到,身后那一艘几经出现又消失的渔船又出现了。更怪的是船上那对母子,竟然对于当前双方的斗殴视而不见,居然就在这片海面上撒网打起鱼来了。 海无颜当然知道其中有诈,只是在事情未经发展之前,他宁愿不作猜测罢了。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之后,他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仍然如同老僧人定的那般模样,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船板之上,把主动挑战的权力让与对方。 对方船上的那个干瘦红发汉子无论如何也沉不住气了,一双发红的眼睛频频在附近水面上搜索着,可就是看不见下去的人上来,这可是一件玄事儿。 海无颜终于开口道:“要来你自己来吧,他们两个大概是上不来了。” 红发汉子姓卓名英,人称“赤发大岁”,原也是黑道上的人物,自入不乐岛后被分派在水管事“闹海银龙”李银川手下充当一名令主。 此人身手不弱,轻功水功俱佳,以其过去在黑道上的身分与资历,较诸李银川几乎不相上下,而李银川如今却高居其上,心里早已不服,此刻海无颜的忽然来到,直觉地令他感觉就是他立大功的机会来了,尤其是大批后援来到之前,总希望要表现点什么。 当然,表现归表现,命还是要紧,尤其是四名手下相继毙命,更令他大生警惕,看看救兵已近,双眼已能清楚看见。卓英心忖着再不出手,可就没有机会了。 当下冷笑一声,有意放大了声音道:“大胆狂徒,你家卓爷这就亲自来会你一阵,又当如何?” 话声方住,即见对方的海无颜右手轻轻抬起,一指弯劲轻轻一弹,一线银光直袭过来。 这一次由于动作明显,卓英又在注意之中,是以略有所见,当下慌不迭向侧面一拧,施了一式“金鹰展翅”的架式,凭其杰出的轻功,竟然向水面上落去。 卓英原打算在人前显露一下他的轻功,要说到他这身轻功虽说不弱,可是距离“渡水踏波”境界还远得很,勉强提气借水面之物,落足一次再行纵起这分能耐,他倒是有的。 原来这里常是不乐岛舟舶停聚之处,水面上不时有杂物漂浮。 眼前正有一个酒瓮漂在船边,卓英眼尖,早已窥见,正好用来垫足。 哪里想到他看见了人家也看见了。就在他身形方自纵起,耳听得“波”地一声,那个漂在水面上的空瓷瓮,竟然好生生地忽然为之破碎,随即下沉。这么一来卓英的希望可就落空了,再想换势哪里还来得及,只听见“扑通!”一声,已自坠入水中。好在他精通水性,既然落水干脆就在水里施展手法也是一样。 “哗啦!”一声,卓英又自水里面探出了头来,对于小船上的海无颜可真是怕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眼看着一干同僚俱已来到,自己失足落水,这个脸可是丢得不轻。 这个卓英一心想着要人前逞强,却没有想想对方是何等厉害人物。这时身子一经由水面上现出,足下用力一踹,“唰”地在水面上绕了半个***,却已来到了海无颜所乘少小船左翼。 “好小子,你接着我的吧!” 话声出口,这个卓英陡地身子一拱,全身已潜入水中,他身子入水一霎,也正是海无颜纵起的同时。像是一只巨大的海鸟,海无颜身子陡地自所乘坐的小船掠空而起。起落之间,极是轻快,“呼”地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已落身在卓英原先所乘坐的那艘快舟之上。 他这里方自落下来,那一边只听见“哗啦”的一声,整个小船已翻倒水里。 卓英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把小船给弄翻了,心里大是振奋,兀自按舟顾盼。 却听得一声冷笑传自彼处,卓英寻声望去,这才发觉到敌人敢情已来到了自己快舟之上。当时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可就作声不得了。 眼前众舟云集而至,却已是轮不着他出手了。 那是八艘快舟,分作两个方向同时驰近现场。左边是巡海第八小队,右边是第九小队,尚有一艘高篷白色大船正在驰近之中,各船上“当当!”响起的云板之声连成一气,给静悄悄的海面上带起了一片混嚣。 巡海第八小队的令主姓秦名大力,第九小队令主是侯腾,二人得到讯息之后,火速赶来,另外那艘尚在途中的白色大船之中,尚不知里面所乘坐的是什么人物。 八艘快船齐集在眼前这片地方,再加上先前二舟,这片海面上顿时显得十分拥挤。 第八队的令主秦大力,看来确实是名副其实,身高七尺,膀大腰圆,大黑脸上生满了胡子,敞开的胸膛上一片茸茸的黑毛,手里拿着的兵刃,也是十分罕见,敢情是一个“独脚铜人”。 和他比较起来,第九队的侯腾。就显得越发的矮小了。 他二人所乘坐的两艘快舟,分别自两翼向着海无颜袭近,想是二人率部来到,不见敌踪,俱都感到十分纳罕,不时地左顾右盼。 有人高呼道:“卓令主在水里呢!” 话声出口,果见卓英哗啦一声,由水里探出头来。 当着两位同僚及众家兄弟面前,他仍要称能好胜,显露他不凡的水功,只见他双足连连踩动,气贯五中,整个上半身子俱都现出了水面,一面手指向海无颜所乘之快舟。 “这小子在这里,我已把他的船给毁了,他跑不了!” 秦、侯二人这才看见了对方敢情是独自一个人,大咧咧地正坐在前舱一张大师椅上。那快艇原是卓英的座舟,不知怎地,竟然换上了主子。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秦、侯等众人目光齐向海无颜集中之时,一个光赤着上身的汉子,陡地自海无颜身后出现。这汉子敢情在海无颜身后早已埋伏多时,一直不敢出手,这时大概眼见着自己这边后援已至,才敢大了胆子,陡地自海无颜身后跃出,手里一对尺许来长的匕首,一上一下照着海无颜身后猛扎了过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8节 这一手是在眼前各人,众目睽睽下施出的。由于事出突然,所有目睹者看到这里,俱都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叫了起来。 眼看着这一双明晃晃尖刀,几乎已经扎在了海无颜背上的一刹那,海无颜身子霍地一个倒转,险象万端里,几乎与对方那个人成了脸照脸之势。 尤其奇怪的是,大伙这么多双眼睛,竟然没一个看清楚这双刀是怎么到了对方手里去的,那真是十分巧妙之事。 这汉子刺人不成,一双匕道反而到了对方手上,心里一急,哪里还敢再行出手,脚下用力一点,直向着水中跃去。 虽然如此,他却不能逃过了眼前这步劫难。就在他身子方自纵起空中的一霎,海无颜手上的一双匕首已经掷了出去。 “哧”的一声,出手的一双匕首,化成了两道银光,一左一右,不偏不倚地并排插在了这汉子背后一双气海穴上。也像先前那几个人一样,只听见“扑通!”水响之声,这人一头扎落水里,可就再也起不来了。 这番情景看在了各人眼里,自是触目惊心不已。 手持独脚铜人的秦大力,大吼一声道:“小子你有几个胆子,敢到这里来撒野?还不跪下来向爷爷们磕个响头,把你带回去听候发落,要敢哼半个不字,今天准叫你小子到海里喂王八去!” 海无颜在对方初来之一霎,已注意到对方的阵容,一眼已看出了秦、侯二人身分。只要将这两个人击败,其他人也就不战而退。眼前这个秦大力看来一副火爆脾气,倒是正好拿他来试试身手。 同时,他也曾注意到,先时所见的一艘白色大船,已经越向这个地方接近过来,不用说,那艘船上必将有不乐帮上更高级一层的人物在内。 海无颜实不愿未入不乐岛之前,花费许多精力在海上,虽然这些人无能对他构成威胁,到底惹厌,而且他也不欲过分滥伤无辜。基于如此,海无颜也就不打算伤人过众。 当下在秦大力交待过一番话后,他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步向船头,目注向对方朗声道:“我姓海,是专程来拜访你们三位岛主来的,刚才情形谅你们也都亲眼看见,凭你们这样身手,还不是我的敌手,我劝你们还是早点回去,不要自己找死,要不然刚才那几个人就是你们的榜样。” 话声方住,就听得秦大力一声断喝,陡地自对船上跃身而过。他身高体大,加以手上的那个独脚铜入,怕没有两三百斤沉重,一跳一落,发出“嗞”的一声大响,整个船身由不住霍地向下一沉,随即剧烈地摇荡起来。其势其为猛烈,看起来整个船只,都将要为之翻转过来。 站在船头的海无颜,在这番剧烈摇动里,看来就像钉在了那里一样,不曾有丝毫移动。 忽然,他身子向前踏进一步。这一步踏距极大,就在他脚步落下的同时,那艘动荡剧烈的船身,忽然间为之定住了,一任海波溅拍在四周船板上何等猛烈,这艘船竟能维持住一定的静止。 这等功力,简直是不可思议。秦大力虽然是名副其实的大力,又练有二十年十足的横练功夫,可是像对方这等“伏波神力”,却是他不敢想象的。 此人虽然外貌粗鲁,其实心里可一点也不愚笨,称得上是粗中有细。 这时,他眼见着对方这个姓海的展示了这一手“伏波”功力之后,心里大为折服,先时的狂傲气焰顿时为之瓦解冰消。 由于这番气势化解得太过突然,与他此来的动作完全不能调和,一时之间,竟然只管看着海无颜发起呆来。 四周快船上的兄弟,原打算头儿现身之后,定能将对方制服出气,却没有想到秦大力登船之后,竟是只管向着对方发呆,一时群情大哗,纷纷嚷叫了起来。 秦大力自觉着“虎头蛇尾”有些脸上吃挂不住,偷眼再者那艘白色大船己临眼前。 由船上旗帜所显示,秦大力知道是自己顶头上司“水管事”闹海银龙李银川来了。 李银川在不乐帮身当四大管事之一,手下统帅着两百艘战船,称得上位高职重,这时接了消息,生怕有所失闪,随即匆匆赶来。 一名令旗手站在船头,频频挥动着手上三角令旗,各船见状顿时向两旁让开。 秦大力正感有些难以下台,见状反倒给他找了一个台阶,正好用作借口。 当下独脚铜人往怀里一抱,身子向边上船舷跨进一步,大声向着对方海无颜道:“姓海的小辈你注意了,李管事这就会你来了。” 话声方住,眼看着那艘大船,带起了半丈来高的一个浪头,陡地拥到眼前。 操舵的汉子,不傀是好身手、大船来得疾,停得亦猛,一个浪头打起来陡地在眼前煞住,四周浪花唏哩哗啦响个不住,这番声势先自吓人不轻。 再看大船上,清一色的十名黑衣杀手,左右抱刀站立,中间站着二人,正是正副两位管事,“闹海银龙”李银川与“燕尾镖”薛涛。 是时,早先下水的巡海第七队令主卓英,早已攀上了另一艘快船。由于他是此一事件的最先接触者,自当由他向上回报,当下抱拳大声道:“巡海第七队令主卓英,参见二位管事!” 秦大力、侯腾等人也都上前抱拳见了礼。 卓英抢先道:“二位管事来得正好,这个人自称姓海,八成儿就是给咱们作对的那个人,卑职手下已有多人死在了他的手上,二位管事作主。” “闹海银龙”李银川乍见对方只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已知来者不善,这时再一听对方姓海,由不住为之一惊,哪里敢掉以轻心! 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李银川抱了一下拳,道:“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海无颜冷笑道:“我名海无颜,与贵岛岛主高立、宫一刀不久以前都见过面,这一次是专程来访,想不到贵岛竟是如此待客,这位卓朋友更把我的小船开翻海里,说不得只好借助贵岛的船一用了!” 李、薛二位管事,一听来人自报姓名,证实了正是岛上日夜提防担心的人物终于来了,彼此对看了一眼,心里有数,越加不敢有所失闪。 李银川嘴里“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又拱了一下手,微微笑道:“失敬,失敬,原来阁下就是海壮士,请恕在下来迟,手下多有开罪,尚请足下勿怪才好!” 李银川嘿嘿一笑道:“在下李银川,职掌这里水战营管事,这位是在下的副手,人称燕尾镖薛涛的就是!” 海无颜莞尔一笑道:“失敬!” 李银川道:“我手下不识足下高人,多有失礼,请不要怪罪,足下既要拜访三位岛主,可否即请移驾到在下座船,由在下一路护送尊驾入岛可好?” 海无颜一笑道:“阁下太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有劳阁下了。” 话声方住,人已如风飘絮般地荡起,却又似平沙雁落翩翩地落在了李银川所乘坐的大船之上。 李银川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吃惊,一笑抱拳道:“久仰足下身怀盖世身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去东岛,约莫有半日行程,时间还早,足下一切自便吧。” 说罢举了一下手道:“摆阵回航!” 副管事薛涛即重复了一下他的口令,站立在船头的旗手,立即挥动手上三角旗帜,将号令传出。 李银川虽然只说出“拟阵回航”四个字,可是这个旗手打出的旗号却不单纯。 各船接收之后,随即由秦、侯二位分队令主,一时在海面上排开阵势。 顷刻间,海面上众船摆出了一个梅花形图案,海无颜等所乘坐的大船,居中而立,有如花中之蕊。 海无颜在那名旗手舞动令旗时,已微微觉出有异,再看众船只在水面上一番布署调动,心里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艺高胆大,自忖着以眼前这干人物,决计难成大害,他着实没把他们看在眼中。 大队船只眼看着已布成了梅花阵势。 “闹海银龙”李银川正待吩咐开船,忽然间听得手下一阵喧哗声。 却见一艘渔舟从侧方硬闯过来,经过手下一阵子喝叱,这艘渔船才停了下来。 这地方原是不乐岛的禁区,一向是严禁外来舟舶靠近,更遑论在此处撒网打鱼了。 其实他们其中许多人早已发现了这艘船在附近撒网,只是当时全分注意力都在海无颜身上,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是无暇顾及,现在对方竟然硬闯到自己船阵之中,那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李银川见状大怒,厉声喝叱道:“这是怎么回事,秦令主你过去看看,怎么不相干的船都来了,成何体统?” 秦大力原为海无颜生得一肚子闷气,光从发泄,一股脑儿,把所有闷气全都发在了这艘不知天高地厚的船上。嘴里骂了一句,一连几个飞纵,借踏着附近船板,一径向来船上跃身过去。 来船上总共就只是母子二人,一个腰干挺直白发苍苍的老贫婆,一个青衣长身的瘦高少年。母子二人似乎不畏眼前阵仗,直眉竖眼地向这边看着。 秦大力一肚子邪火,根本无心多说,身子七纵过来,手上的独脚铜人一招“横扫干军”,直向着眼前母子二人胸前疾扫了过个百。 以秦大力之“大力”,再加上兵刃独脚铜人本身的重量,这一挥何止千斤? 眼看着这母子二人势将要被这重重一击之力,抡上半天之上,四周各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就在此要命的一刹那,即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忽然抡起右手,竟然硬接硬抓地直向着当前独脚铜人身上抓了过去。 “噗!”一声,抓了个正着。 老婆婆看来蒲柳之身,非但没有被这千斤一击之力击飞半天,事实上她直立的身子,简直连弯也没有弯一下,竟然凭着单手之力,实实在在地接住了对方的独脚铜人。 秦大力一惊之下,用力向后就拉,这一拉依然仍是白拉,依然是一动也不动。 秦大力简直红了眼,怎么也想不通一时之间竟然会遇见了两个奇人。 众人目睹之下,秦大力可就越觉得这张脸无处可放,情急之下,脚下一个上步,另一只手“黑虎偷心”,照着对方老婆婆心上就抓。 白发老妪面色一沉,口中怒声道:“无礼!” 忽然间,她身子向后一沉,施展出凹腹吸胸的绝技,整个上胸足足向后收缩了半尺有余。秦大力这一式“黑虎偷心”敢情是差着两寸没有打着。 白发老妪显然技不只此,随着她一个闪身之势,右手用力向后一拉,借着对方所出的力把对方给摔出去。 秦大力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踉跄,通通通,一连向前冲了七八步,眼看着到了船边,才拿步站稳。 只听得一人断喝道:“大胆!” 人影乍闪,一条身影,极其快速地来到了面前。 现身的这个人,乃是“燕尾镖”薛涛,他虽然看出来人母子不是好相与,到底不乐帮声威不容侵犯,决计与对方一个厉害。是以,他身子乍一欺近,猛然间一个下腰,双掌同时递出,待向对方老妪胸腹之间按去。这一式劈挂掌十分厉害,薛涛大概是恨极了对方的无理取闹,决计取对方性命,双掌之间运足了力道。哪里想到,掌势才劈了一半,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挡住,敢情是那个青衣少年,不欲母亲吃亏,突地横身拦阻,硬接硬架的施了一招“横架铁门栓”,将薛涛的一双胳膊架住。 “你?” 薛涛怒眼看着对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白发老妪“咯咯”一笑,一口南腔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怎么着李大管事,你是不让我们母子上船是不是?” 薛涛听她这么一说,一时怔住了。 另一条船上的水管事“闹海银龙”李银川,不禁被对方这番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聆听之下,他呆了一下,冷冷地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嘿嘿,实在抱歉,请恕在下眼生,贤母子是?” 白发者妪未及答话,那个青衣少年已朗声道:“在下桑平,这是在下的母亲,我们母子一直住在肇庆行馆,负责那边行馆的工作。” 李银川听到这里,“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 他久仰桑氏母子武功了得,为本帮之杰出手下,一直分发在外坛服务,由于对方从来也未返回过本坛,是以彼此并不相识, 话虽如此,李银川却也不敢怠忽职守,还需问个明白。 “这么说,倒是卑座失礼了。”李银川抱了一下拳道:“请恕冒昧,贤母子既在本帮服务,可有什么证明?” 自称桑平的少年立刻从腰间取出了,一面玉玦,冷冷一笑道:“贵管事可要目览否?” 就手一抛,这面玉玦直向李银川面前飞来,后者信手一抄,接在手里。 那是一方正面刻有一只展翅枭鸟的令符,反面是一张哭脸的图案,显示着“不乐”之意。 “闹海银龙”李银川认得这个令符,并且知道在本帮也只有管事职级以上的人物才能拥有,自然这面令符除了可以证明拥有者本人身分之外,也可以持以自由出入,实在无可刁难。 “抱歉,抱歉!”李银川一脸堆着笑道:“自己人也就不客气了,二位如下见弃,就请上船吧!” 一面说,随即向另一只船上的侯腾招呼道:“侯令主好好接待,这是本帮外坛的两位管事。” 他原意请桑氏母子登上侯腾的座舟,实在是自己这条船负有特别使命,只是不便明宣而已。偏偏桑氏母子不明白,一听说上船,便各自己腾身而起,双双已落在李银川正中座舟之上。 桑老太太看了船上海无颜一眼,呵呵笑道:“幸会,幸会,敢情还有贵客。” 李银川想不到对方母子,竟然冒失地登上了自己座舟,自不便再遣向别船。 当下向着桑氏母子又抱了一拳,脸上堆笑道:“请恕在下冒失,本帮外坛弟子,按律是不能返回本坛,贤母子莫非有什么特别事故么?” 桑平冷冷一笑道:“自然是有特别事故,在下这里并有行馆高总管托呈大岛主的密札一封。” 一面说自怀内取出了黄缎子包扎的一封密函,递向李银川,冷一笑道:“怎么,贵管事要拆开一看么?” 李银川顿时脸上一红,退后一步道:“在下不敢。” 既言“密札”,李银川自然不敢擅自拆开。 忽然,他脑子里转念忖思后,眼前大敌海无颜在舟,自己这边虽已布下了厉害的船阵,但是充其量,到时候也只能困住对方而已,凭自己能力,实在难望能是对方敌手,桑氏母子一来,倒是时候。 他久仰桑氏母子为“南剑”桑太和之遗嫡后人,武功一流,正因为如此,在“南剑”桑太和死后,高立才收留了她母子,长时奉养,给以厚禄,以期她母子能感恩图报,好为不乐帮有所效力。 由此而观,桑氏母子的武功显然非同小可了,眼前如能得到她母子加以援手,合力对付海无颜,岂非大称理想,这么一想,李银川反倒大放宽心。 当时故意示意桑氏母子,手指海无颜道:“我来与二位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名满当今的海大侠,海无颜!” 桑氏母子微微一笑,各自为礼。 桑平道:“海大侠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桑氏老太大也频频点头道:“老身久仰得很,海大侠这一次西藏之行,除暴安良,仗义捐财,四海同钦,佩服,佩服!” 李银川嘿嘿一笑,拿眼看了她一眼,盖因为桑老太太这“除暴安良”四个字说得太过刺耳,谁不知道宫二岛主这一次西藏之行,叫人给废了胳膊,就连高立大岛主也没有讨了好,铩羽而归,这是不乐岛有史以来最丢人现眼的事情,桑老太太居然自己还好意思提出来,岂非太过糊涂? 对于桑氏母子来说,海无颜确是心里充满了好奇,当下点头微微笑道:“贤母子是?” “闹海银龙”李银川咳了一声道:“我来为海朋友介绍一下,本帮实力浩大,这位老夫人就是人称‘南剑’桑太和桑老前辈的夫人,武功确是了得!” 海无颜心里微微一动,盖因为南剑桑太和的大名,他确是早已闻名。想不到眼前这个老婆婆,竟是他的遗蠕,莫怪看起来她的身手如此了得! “原来是桑老夫人,在下久闻南剑大名,想不到在此幸会。” 一面说,海无颜目光随即转视向一旁的桑平,抱拳道:“这位想必是桑前辈的哲嗣了?幸会之至!” 桑平抱拳道:“海大侠客气了。” 他们双方乍见之下,竟然像是一见如故地论起家常来了。 一旁观看的李银川越加地不是味道,嘿嘿一笑,特别点醒海无颜道:“桑老夫人与其令郎,皆在本帮外坛服务,为本坛实力人物,海朋友大概没有想到吧?”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说真的,确实没有想到,有这么多能人异士为贵坛效力,怪不得不乐帮势力,在武林中风发一时了!” 李银川哈哈大笑道:“海朋友说得好,托福,托福,这就要开航了,海朋友请向舱中落座吧!” 海无颜点点头道:“正要打搅!” 遂老实不客气地直向大船正舱中步入。 “燕尾镖”薛涛是时也已返回了本舟,见状抢上几步,拉开了正舱门口,侧身道:“请进。” 海无颜道了声谢,随即进入。 桑氏母子也随后跟上。 桑老太一张嘴可从来也没停过,啊啊一笑,向儿子道:“这是李大管事的铁甲快船,咱们娘儿俩今天可是开了眼啦,嘻嘻,坐上也过过瘾!” 一面说拉着儿子正要往舱门步进。 李银川忙上前一步,轻咳道:“老夫人……” 桑老太止步道:“怎么?” 李银川一面向她母子施了个眼色,一面后退了几步,掩向船舷;桑氏母子对看一眼,十分纳罕地跟过来,不知是怎么回事。 “大管事有什么吩咐么?”桑平的脸色很冷。 “不敢!”李银川一面说,频频向大舱注视着,还好,海无颜这时正由副管事薛涛在对付,看茶敬水十分热络。 李银川这才有机会向她母子进言。 “老夫人有所不知,”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这个海无颜目前是本帮的大敌,两位岛主都在他手里吃过大亏,是一个相当扎手的人物。” 桑老太点点头,冷冷地道:“这个我知道,哼哼,大管事见召,就是要跟我母子说这些么?” “不不!”李银川尴尬地笑了笑:“是这么回事的,兄弟奉有刘总管的传令,要弟兄……” “怎么样?”桑老太的嗓门像是天生的大:“李管事敢情是负有使命来的?” 李银川见她嗓音这么大,吓了一跳。 “嘘!”向前走了一步,苦笑道:“老夫人轻着点,可别叫‘那话儿’听见了。” 轻声!桑老太这才想明白过来,点点头道:“啊,是是是,我就是喉咙大,天生的,怎么,大管事有什么重要的多么?” “是这样的!”李银川小声道:“在下奉有使命,要在返岛的中途,就地解决了这个小子。” “哦?”这一次该轮着桑平吃惊了:“这……怕不能吧……” 言下之意,二位岛主尚且在对方手上吃过大亏,你李管事又能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要就地解决对方? “这个正是兄弟要向二位报告的!”李银川的声音放得更小了,“等一会船行中途,兄弟借故离船,水上有点花样,还要请老夫人与桑小哥大力帮助。” “嘻嘻,李大管事是在说笑话了。”桑老太的嗓音又开始大了,“水上有花样,什么样的花样?” 李银川吓了个魂飞魄散。 这等机密大事,桑老太居然口无遮拦,一个传到对方海无颜耳中,那还得了? 若非是肯定桑氏母子确是在本帮服务,李银川真由不住当场就跟她翻了脸。 当然现时情形之下,是不容许他们自家先窝里反的。 李银川这口气吞下了,只气得脸色焦黄,偷偷地打量了那边船舱里一眼,薛副管事还算应付得体,正与姓海的一来一往,相谈甚欢,想是没有听见桑老太说些什么。 李银川冷笑一声,冷冷地道:“老夫人,你的嗓子大概是有毛病吧!” “毛病?”桑老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还好,还好,就是大了点罢了!” “能不能暂时不说话呢?” 李银川一面压低了嗓子,气得声音发抖,要不是眼前用人心切,实在要借重对方,这口气他无论如何忍受不住。 桑老太嘿嘿一笑道:“要我不开口,还真不容易。好吧,找就忍着点吧!” 桑平倒是一副泰然,当下心平气和地道:“李管事刚才说要我母子效劳,还请直说的好。” “岂敢!”李银川只得压下气头,言归正传地道:“是这么回事,这个姓海的武功了得,虽然等一会可用水上阵势把他困住,到底难卜全胜,贤母子来得正是时候,若肯加以援手,与兄弟等联手出击,便万无一失了!” 桑老太正要出声,李银川生怕她把这番话又照样翻版了过去,忙即以手按唇,暗示对方不要出声。 这一次桑老太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算是把到口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桑平道:“这个,我母子理当出手,只是关于出手的时机,还要请定下事先暗示,以免临时不及,失了先机,误了大事!” 李银川点头道:“当然,当然,这一点桑兄不必担心,到时候,我自会通知你们!” 桑老太嘿嘿笑道:“好极了,别的事也许我母子帮不上什么大忙,要叫我们打架杀人,可在行得很。” 李银川忙道:“小声,小声!” 桑老太傻笑了笑道:“小声,小声,总不能让我当哑巴呀,就这么说定了,那个小子包在我身上了,到时候,他跑不了的!” 听她这么一说,李银川倒是真的放心了。 “果真要是解决了那小子,老夫人论功行贵,当是大功一件。” 忽然间来了两个得力助手,这倒是李银川事先所没有想到的,心里大是快慰。 “好了,我们就过去吧,不要让邓小子看出来,起了疑心,可就不妙!” 接着他又嘱咐桑老太说话要千万当心,一行三人随即向前舱步进。 不知何时,大船已开始起航了,哗哗水响之声,不绝于耳,站立在舱边即可见打向船身的滚滚白浪。 五艘船作等距离地在水面上移动,拼成了一朵梅花图案,桑老太呵呵笑道:“好美的一朵梅花。” 海无颜正在饮茶,放下茶碗微微笑道:“是么!我却只看见腾腾的一片杀气!只怕眼前将要兴起一片兵戈了,是么?” 一面说,两道锋犀的目光,已直直地向着一旁的李银川脸上逼来。 李银川没有想到海无颜竟会有此一说,不禁顿时为之一愣,心里暗自忖道:不好,莫非方才与桑氏母子对答之话果真为他听见了?抑或是他已认出了这个阵势的微妙?无论如何,对方这番话绝非无因。 李银川这么一想,可就坐不住了,他故作泰然地哈哈一笑道:“杀气已过,眼前一片祥和,海朋友真会说笑话了!” 一面说他随即由位子上站起来,转向桑氏母子道:“在下和薛副座还要到别船走走,这里就麻烦老夫人与令郎代为接待嘉宾了!” 一面说一面向桑氏母子递了一个暗号,意思是一待二人离船之后,即可向海无颜出手。 桑老太呵呵笑道:“你放心吧,错不了的!” 李银川随即招呼薛涛说道:“我们走吧!” 薛涛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向着海无颜抱了一下拳道:“海朋友你稍坐,我二人去去即返。” 海无颜微笑道:“不送!” 李、薛二人正待向舱外步出,却听得桑老太怪鹅也似地笑了声道:“大管事的要走了,桑平你代为娘好生送客吧!” 李银川一笑,说道:“老夫人太客气了!” 一言未毕,即见空中桑平的人影“呼”地一闪,已自由空而坠,不偏不倚地正好拦在了李、薛二人身前,这分轻功,甚是了得。 不仅仅如此,随着桑平落下的身势,一双手掌,随着他的一个进身之势,贯足了力道,直向着面前的薛涛前胸之上击了过来。 这一手简直出乎李、薛二人意外,薛涛一惊之下,身子霍地向后一缩,嘴里叱道:“反啦!” 桑平既已出手,当然技不只此,随着他足下的一个上步,两只手霍地向两下一分,直向着对方小腹上力插了过去,这一手由于施展得快,简直是不给人以措手之机。 薛涛上身蓦地向后就倒,却是慢了一步,被桑平一双手掌擦着两肋划了过去。 虽然是“擦身而过”,薛涛这个苦子却也是够瞧的,只觉得两肋向一阵子的热,却已是皮开肉破,只痛得他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再也收不住势子,通通通通!一路踉跄了出去。 整个船身在他这个势子里,禁不住前后剧烈地摇荡起来。 桑平一声喝叱道:“姓薛的,你还想跑么!” 话声出口,霍地一个杀腰,箭矢也似地扑到了薛涛身前,第三次进招“排山运掌”。 桑平大概是恼了,当着海无颜与母亲面前,连一个不乐帮三流角色都制不住,简直太丢人了。 是以这一次他决计施展全力,要力毙对方于双掌之下。然而,这个薛涛显然亦非易与之辈,他身上还有一根软兵刃,“蛇骨索子枪”,平常就围在腰上,一直都没机会出手。此刻在足下踉跄之际,右手已抓住了枪柄,随着他身子的一个后坐之势,掌中枪唰啦啦已甩起了一片银光,直向着桑平喉结之间点扎了过去。 这一手敢情阴险得紧,桑平一惊之下,正待滚身一旁,桑老太却已先代她儿子解了眼前之危。 这个桑婆婆敢情十足的火爆性子,动作之快,也是出乎寻常。 先时,她手里正自端着一碗热茶待饮,说一声出手,但只见右手倏翻,碗中热茶,倏地倾底而出,化为千百点水珠,全数向着薛涛背上照顾了过来。 不要小看了这碗茶水,在桑老太内功力道贯注之下,端的非同小可。 薛涛身子原已不稳,哪里还有能力再去闪躲,顿时被对方这一碗茶水泼了个正着。 千百点水珠,其实无异于千百支箭矢,全数中身后果可想而知。 顿时,即听得薛涛一声狂呼,身子半旋着,一个踉跄倒了出去,“扑通!”栽倒就地,人事不省,整个身乍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血人。 现在最感到惊讶的莫过于“闹海银龙”李银川这个人了,对他来说,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桑氏母子竟然会向自己人出手,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在急切之间,他是难以想通这个问题的。 “你……”李银川看看桑平,又看向桑老太:“你们这……是 如果桑氏母子与海无颜连成一体,联手来对付李银川,那么眼前便是以三敌一之势。 李银川一念触及,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在此多逗留片刻。 想到了不妙,李银川绝不片刻犹豫,足下一点,倏地向着门外就扑。 桑老太早就防着他会有此一手,见状一声怪笑道:“老兔崽子,你给我留下来吧!” 这个老婆婆年纪虽然一大把子了,可是动作还是真快,话声出口,坐着的身躯蓦地如风飘絮般“呼”地荡空而起,“此”起“彼”落。其势有如闪电星驰,快极了,只是闪得一闪,已拦在了舱门当刚。 李银川怒惊之下,厉叱道:“闪开!”抡拳照着对方脸上就打。 桑老太哼了一声,脖子微微一转,李银川这一拳竟然捣了个空。 这个老婆敢情手下有真功夫,自从丈夫死后,她含辛茹苦,不惜忝颜事仇,以化解对方对自己的猜忌,多少年来她一直在苦练功夫,今朝机会终于来了,一经出手,焉会再丝毫留情。 李银川一拳捣空之下,陡然感觉到由对方身上霍地传来一阵气机,初一接触之下,似乎只有些儿微热,并无奇特之处。然而,那只是极短的一瞬,紧接着那阵子气机立即变得极其刚韧,倏地向外一边,足足把李银川撞出了三尺开外。 原来凡是武功练到了自成一家相当境界之后,都有一门属于自己本身的护体内功。 桑老夫人所练的这种内功名叫“无敌罡气”,已有近二十年的功力,一经施展出来,李银川如何当受得住。 然而,既然身为不乐帮四大管事之一,李银川当然绝非无能之辈。他显然有放手一博的勇气,只是却更警觉到眼前情势对他的不利。 不可否认,眼前三个人,姑且不论海无颜身手如何了得,就只是桑氏母子二人来说,只出其一,自己已非其敌,更遑论以三敌一了。 李银川心念及此,哪里还敢在此再作逗留。 当时随着他后退的势子,霍地就地一个疾滚,左手挥处发出了一掌暗器“黑狗钉”。 那是一种短粗尖锐,由生铁打制而成的暗器,出手一片,和“铁莲子”“菩提珠”有异曲同工之妙,却较前二者更具有杀伤之力。 李银川由于对一直未曾出手的海无颜心存顾虑,是以这一掌暗器,除了对付桑老太太之外,也照顾到了一旁的海无颜。 暗器一经出手,他身子由船板上一个“鲤鱼打挺”霍地弹身而起,却是快如箭矢地直向窗外纵出。窗外即是大海,李银川一身水功,前文亦曾表过,如果容得他纵身入水,无论如何再想擒拿他可就是妄想了。 桑老太一惊之下,拱身如怒鹰般地扑了过去,足下一经着地,右手倏地抡出,待向李银川背上抓去。 可是斜刺里却飞来了小小一枚物件,其势竟然远较她更快。 “突”的一声,正好打在了李银川背后“志堂穴”上,由于所施展的是武林罕见的“暗器打穴”手法,李银川身子方自纵起一半,顿时血路闭塞,身上一麻,一个发软,“碰!”一声栽了下来。 桑老夫人微微一愕,就势用脚把倒在地上的李银川身子踢得翻转过来,却见一枚“黑狗钉”紧紧嵌在他背后“志堂穴”上,显然手劲奇大,二寸钉身,已几乎全身没入肉里。 李银川非但是被点了穴道,看样子这条命八成儿也是活不了啦。 发暗器的绝非是桑平,他没有这个手劲儿,也没有这手隔空暗器打穴的能耐,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桑老太回过身子,向着倚窗闲坐,手端香茗的海无颜点了点头,算是承了他的情,当然她心里也难免有几分不自在。 桑平匆匆赶向李银川尸体旁边,看了一眼,才算明白过来,心里着实钦佩。 当下他向着海无颜抱了一下拳道:“佩服,佩服!” 海无颜放下了手上茶碗,微微一笑,目注向桑老太道:“老夫人对于眼前突发之事,当有所澄清,你我才好说话!” 桑老夫人嘿嘿一笑道:“海少侠你以为呢?” 海无颜定了一下,道:“贤母子既属不乐帮门下,又何以向自己人出手,这一点尚见明示!” 桑平正要说话,却为桑老夫人一串冷笑之声打断,只见她干枯的脸上兴起了一片悲切忿怒之色,说道:“这话说起来,可就远了。” 桑老夫人用手指了一下一旁的桑平:“要问起这件事,怎么和不乐帮结下的仇,可就要从平儿他爹身上说起,哼!只是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海无颜正在凝神静听,忽然侧窗似有异动。 这番情景自是难以逃开桑氏母子观察之中。 桑老夫人话声一停,右手翻处,“扑”地打出一物,随听得窗外一人“喔”了一声,一条人影猝间由船篷翻落,“扑通!”一声,落向水里。 与此同时,桑平霍地拉开舱门。 舱门乍开,一个人正在作状窃听,还来不及闪开,即为桑平快出一剑,正中前胸。 这个人“哇呀!”大叫一声,身子一翻,“扑通!”倒卧地上,转了个身,顿时了账。 连同李、薛二人在内,不过是片刻之间,已解决了四条人命。 桑老夫人看向海无颜,冷笑道:“怎么样,海少侠,这一次总可以信得过我母子吧?” 海无颜微微一笑,略含歉意地道:“老夫人不必见责,既是同舟之人,往后尚多彼此关照,海无颜失礼了!” 桑老夫人呵呵笑道:“言重了,言重了,老实跟你说吧,我老婆子含辛茹苦,等待的就是这一天到来,这一次前往不乐岛,早已抱定必死之心,打算先以本帮同僚身分混进岛上,然后再联系岛上的无忧公主,伺机发作,想不到中途遇见了你,也就没办法再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只好提前发作了!” 海无颜肃然起敬道:“这么说,诚是在下莽撞,坏了贤母子大计了!” 桑老夫人又是一声大笑:“什么话,什么话!” 桑平纵身舱外,观看了一下,随即转回,冷笑道:“这些贼子都已发觉,眼下怕要有一场大战了!” 老夫人狞笑道:“怕他们什么?李银川跟薛涛已死,那个劳什子‘海星阵’八成是施展不开了,我们正好以逸待劳,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施展?” 海无颜微异道:“什么海星阵?” 桑平插嘴道:“海兄有所不知,不乐帮为了对付外敌入侵,特别演排了一些厉害船阵,这个海星阵又叫‘铁梅花”当于适当时机,在大雾中展开,他们有意要用这个阵势将海兄困于海上,然后火焚大船,你说毒也不毒?” 海无颜倒是没有想到对方还有此一招,猝听之下,却也不禁吃惊。 桑老太道:“你的本事刚才我们见识了,确是高明之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怕你艺高胆大,着了他们的道儿,所以迫不及待地赶来这里,想暗中助你一臂之力。我这么一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海无颜抱拳道:“承情,承情!” 话声方住,即见他坐在位子上的身子猝然向上一挺,“嗖”地掠身而出。几乎与他身形不差先后,“嗖”的一支火箭,亦向着这边射来,却被海无颜纵出的身子迎了个正着,探手一抄已接在了手中。 桑氏母子见状亦迫不及待地双双由舱内赶出,三个人分三个方向站定。 “老家伙!”桑老夫人大声叫着:“说到火,可他娘地真的就来了!” 说话之间,“嗖嗖!”一连又射过来了两支火箭,一支正好被桑平用剑劈落海水,另一支却又被海无颜巧妙地接在了他的手中。 这才见四条快船,作等距离地已把桑老夫人等座舟困在中间。 四船船尾,各有一人手持弯弓,正在一支支向这边放着火箭,只是在三人严防之下,却是没有一支射中。 先时在海无颜手下几乎丧命的侯腾与秦大力、卓英等三人,又复神气活现地在船上督战,四条船上总共有二三十名水手,各人身着油绸子水衣靠,手持分水刀,摆出一副准备要水战的样子。 秦大力手持独脚铜人独立在船头大声喝道:“姓桑的母子给我好好听着,你母子要是知道时务进退,还不赶紧把姓海的擒下来,也好将功赎罪,要不然火攻之下,烧得你们片甲不留!” 话声方住,只见一条人影忽悠悠直由对面船上飘起,敢情是快到了极点。 双方距离少说也在五丈开外,况乎船上运功比不得陆地。对方如无绝对的把握,岂能如此施展。 来者正是桑老夫人,那个难缠的老女人。 像是一只硕大无比的海鸟,顺着一阵海风,陡然间来到了秦大力所乘坐的这条船上。秦大力一惊之下,才忽然明白过来。 桑老夫人手下可是更不含糊,身子方一上船,两只手已陡地探出,各自抓着一只长及尺许的铁棒锤,抡施之下,“碰!碰”两声,已把站在船边的一双汉子打落水中。 敢情她手劲儿奇大,而且出手奇准,每一棒都击中对方头上要害,被击者顿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秦大力大惊之下,足下连着几个垫步,已经窜到了她近前:“老东西,去你的吧!” 嘴里嚷着,独脚铜人忽悠悠荡起了一阵狂风,直向着桑老夫人身上挥了过去。 他满心以为桑老太太必将会以手上一双铁棒锤去迎接,那可就着了他的道儿,非把她给震飞了不可。 哪里知道这个老婆婆机灵得很,随着对方独脚铜人力挥之下,全身滴溜溜一阵子打转,秦大力由于用力过猛,临时想收住势子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得“咔嚓!”一声,船板上打了个大洞,木屑纷飞里,这条船霍地向前一伏,继而高高窜起,溅起了大片浪花,简直都快要翻了。 桑老太太脸上现着不屑的怒容,一任这条船颠沛起伏得多么厉害,她的两只脚,就像是钉在了船上一样结实,丝毫也不见移动。 秦大力霍地自船板上提起了“独脚铜人”,却见桑老夫人单足点地,目注自己,由其神态器宇观来,俨然大家之风,敢情这个老婆婆具有非常身手,自己今天遇见了她,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形势既已如此,除了一拼之外,别无善策。 秦大力嘴里喝叱一声,身子第二次扑过来,独脚铜人改直为横,直向桑老夫人腰上扫去。 “王八羔子!” 一开口就是刺耳的粗话,话声出口,只听见“当”的一声,手里的铁棒锤架在了对方的独脚铜人上,借着这一架之势,桑老夫人整个身子“呼”地直窜而起,像是一片云也似地已落在了秦大力的背后。 秦大力原已三分心虚,自知不是对方对手,这时见状哪里再敢留片刻? 手里的独脚铜人往船上一丢,足下用力一点,“嗖!”地纵身而起,直向着大海里纵去。打不赢就溜,倒也有他一手,可是偏偏这个十拿九稳的一手,这一次竟然会失了灵。秦大力身子已纵了出去,所施展的是“燕子抄水”一式,眼看着一头已经扎进了水里,以为他进了水里,可就无可奈何他了。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直向海面上抄了过来,姿态之美,简直美妙绝伦。 秦大力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背上一紧,像是着了一把钢钩似的,已被对方一只手凌空抓住。随着这人“海燕掠波”般的一个起势,秦大力跳是跳出去了,却又被人家戏剧性地给带了回来。 来人正是那个可怕的、年轻的主儿海无颜。 其实在他来此之前,先已在邻船上施展了一番手脚,六七个汉子,连同那位巡海第七小队的令主卓英在内,不过是转眼的工夫,竟然全部被他摆平在船,一个个像是活死人似的,直直地站在船上。 完成了以上任务之后,他才有余兴又管了这边的闲事,秦大力已经纵出去的身子,竟然又被他自空中给提了回来。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右手抖处,秦大力偌大的身子忽悠悠给摔了出去,“噗通!”一声摔倒在船板上,顿时就像一具尸体般地直挺着不再动了。 桑老夫人呵呵笑道:“真有你的,趁热打铁,还有几个点子就一并解决了他算了!” 说话之间,这个老婆子霍地振臂拔起,直扑上五六丈开外处的来时座舟,紧接着第二次腾身,却扑向另一艘快船之上。 桑平直挥动一口长剑,在那条船上力战数人,他母亲的猝然加入,自是如虎添翼。母子二人联手之下,区区几名小盗又算得了什么,转眼之间俱已被纷纷制服,点穴在船。 四条快船,转瞬间已去其三,剩下的一艘,在巡海第九小队令主侯腾暂时指挥之下,发觉路数不对,哪里再敢多作逗留?掉头就走。 双方距离已经远拉十丈,偏偏海无颜竟是放他不过,眼看着他纵出的身子,在水面上一连点了三次,轻如鸿鸟也似地已扑上了那艘快船,快船上起了一阵大乱。 海无颜一只脚方自踏向船边,弓弦一响,一支箭弩已迎面射到。 然而这支箭来得快去得亦快,在海无颜力封之下,倏地反弹了回来,“噗”地一声正中发箭入前胸,当场仰身倒毙而亡。 侯腾早已是惊弓之鸟,意欲不战而退,又恐落下一个罪名,将来遭受帮规处置,打吧,实在等于送死,少不得应付一二招再说。一念之兴,当下顺手由地上操起了一根长篙,当下一个箭步,抖起兵器,照着海无颜身上就扎——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9节 海无颜一声冷笑,右手轻起,“噗”一声,已抄住了长篙的尖端。 双方力挤之下,这根竹篙顿时有如弯弓一般地弹了起来,侯腾哪里挺得住这等力道?一下被弹起了半天之上,在空中他身子一个倒仰,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原想将错就计,就势抛进水里,却不知海无颜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右手抖处,这根长篙“嗤”地穿空直起,“噗!”一声射了个正着。侯腾在空中惨叫了一声,直直地坠落下来,叭喳一声,水花四溅,大片的海水都被染红了。 这条快船上共有五个人,剩下的三个人乍见此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连向海里逃的念头也不敢再兴,三双腿几乎是同时之间一齐弯下来,“扑通!”跪在了船上,一时叩头如捣蒜地讨起饶来。 海无颜缓缓地走过去,打量着这三个人。 一艘船影已经移近过来,紧接桑氏母子纵身过来。 桑平道:“好了,都解决完了。” 桑老夫人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人,冷笑道:“这群祸害留不得!” 说时正要纵身过去,海无颜横身而阻道:“算了,就饶了他们吧!” 桑老夫人翻一下眼皮,忽然一笑道:“说的也是,此去不乐岛还有老长的一段路,非得有人带路不可!” 海无颜道:“那就正好。”遂向跪着的三个人道:“你们都站起来!” 三人听说饶了他们,俱都喜出望外,纷纷叩头站起。 海无颜遂道:“我们要去不乐岛,你们就帮忙操船带路吧!” 三人连声说是,忽见桑老夫人纵身而前,各人大吃一惊,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每人背上又着了一掌,当时只觉得身上一麻。三个人早已是惊弓之乌,猝然遭受如此,俱都由不住鬼也似地叫了起来,相继赖倒在地,鼻涕也似地不肯起来。 桑老夫人喝叱道:“再不起来,都活不成!” 这声喝叫倒是真有用,三个人吓得一个骨碌都爬了起来。 “你们听着,”桑老夫人道:“我已经在你们每个人身上都点了死穴,十二个时辰之内,如未经我亲手解救,都活不成,你们只要好好听话,小心把船驶到不乐岛,一路上不生别的事,不玩花样,我就为你们解开,要不然你们自己心里明白,你们可听明白了?” 三个人听她这么一说,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哪里还敢说个不字,纷纷叩头讨饶,声言不敢违背,这才退了下去。 这艘船就在他们三个人驾驶操作之下,离开了现场,直向不乐岛方面驶进。 由于这是一段相当长的水程,三个人遂转向内舱坐定,三个小盗巴结十分尽力,不待招呼即为各人献上香茗,这艘快舟以相当快的速度直向前进。 海无颜坐定之后,重向桑氏母子见礼,说道:“此行蒙老夫人与桑兄义助,真是感激不尽,不知道老夫人下一步行止如何?” 桑老夫人才收敛起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神态,轻叹一声道:“海大侠你有所不知,这件事我也就不仔细说了。总之,我母子与不乐岛结下的仇是不共戴天,今天我们来原就打算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绝不活着离开,你不必为我们担心,也谈不上谢,我们是同仇敌忾,理当联合起来!” 海无颜点头道:“这就太好了,但不知老夫人与桑兄此行之计划如何?” 桑平道:“小弟与家母原来计划混入岛上,想法子与岛上的单老前辈取得联系,看看他老人家的意见如何,再谋下手之策,只是眼下这条计看来是行不通了!” 海无颜奇怪的道:“你刚才说到什么单老前辈……” 桑老夫人一笑道:“这个难怪你不知道了。只怕当今人世,知道这个怪人的还不多,他的出现,对不乐岛来说,算得上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于是他母子随即把单老人的生平向海无颜说了一个大概,海无颜大是惊异,一时喜形于面。 “哦!”他目放异彩地道:“若不是老夫人提起来,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人,我一直认为这位老前辈早已不在人世了,想不到他老人依然活着,这么多年来他忍辱偷生,诚如老夫人所说,过着无异于蛇鼠一般的生活,他的遭遇未免太过凄凉了!” 桑平说道:“正因为这样,他老人家才练成了一身无所不能的武功造诣。哼哼,高立那个老贼,这一次大概是万难幸免了!” 海无颜叹一声,喃喃道:“但愿如此,这么多年来,不乐岛所犯的罪也实在太多了!” 桑平忽然想起来,好奇地打量着海无颜道:“外面传说,这一次高立在海兄你手里吃了大亏,不知详情是否如此?” 桑老夫人听儿子提及这件事,似乎甚是注意,一双眸子向海无颜注视过去。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们曾交过手倒是真的,但是说到他吃了大亏却不尽然,事实上那一次交手,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分胜负。” 桑老夫人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惊异的表情。 “我怀疑,”海无颜思索着这个问题,缓缓他说道:“那一次高老头他并没有施展出全力,他可能别有用心。” “你的猜测很有道理!”桑老夫人衲讷地道:“事实上高立这个人正是如此,那一日他很可能留了一手,你要对他特别注意!”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老夫人所见极是,因为那一天,他并没有施展出他最负盛名的‘醉金乌’手法,我因此怀疑他别有用心!” 桑平“哼”了一声道:“话虽如此,他的醉金乌手法,如果遇见了单老前辈,凉他也难以施展!” “你知道什么?”桑老夫人直斥儿子的无知轻敌:“高老头的那一身功夫,岂是你所能了解的,他如果没有十分出类拔萃的杰出造诣,岂能称雄于天下数十年之久?” 海无颜虽不耻高立之为人,可是论及对方一身武功造诣时。却不敢存丝毫轻视之心,聆听之下,也不禁点头附和,认为老夫人言之有理。 桑平被母亲一斥,显得有些不服,却是不敢顶撞,在他感觉里,那位一直藏匿在肇庆行馆的单老人,该是无所不精的人,昏立的武功即使再高,也难以胜过他,可是桑老夫人似乎却并不如。此认为。 看着海无颜,老夫人道:“如果你认为高立最称拿手的是那一套醉金乌的手法,可就错了!” 海无颜听得一惊,说道:“难道不是吗?” “哼!”桑老夫人冷冷地道:“这你就不清楚了,醉金乌确是他深藏不露的手法之一,但是还有一门更厉害的功夫,我揣摩着他这几年大概也已经练成功了!” 桑平听母亲这么说,显然大为惊奇地道:“啊!还有这件事? 老夫人看了儿子一眼,像是在谴责说你知道什么? 她随即注视向海无颜,喃喃地道:“武林中有一门失传已久的功夫叫做‘鹰翅功’,不知少侠可曾听说过?” 海无颜一惊道:“老夫人说的是‘先天无机门’失传的那门功夫?” “不错!”桑老夫人含着微笑点了一下头道:“你果然见多识广,这是一门失传已久的冷门功夫,居然你也知道,我倒要再请教少侠一下,你可知擅长这门功力的人是谁么?” 海无颜点点头道:“老夫人指的是‘无极先生’李元春?” 老夫人十分嘉许地连连点头道:“就是他,这位李先生在生平只练成一种功夫,却是走遍天下难逢其敌,这门功夫,就是刚才我们所谈到的鹰翅功!” 桑平道:“可是怎么又会和高老头扯上关系的?” 老夫人哼了一声:“这当中当然有关系。” 她看着海无颜道:“自然,这些都无关宏旨,不过谈谈也是无妨。据我所知,无极先生李元春生平没有传人,只有一女,却又嫁到远方为商人之妇,像鹰翅功那种深奥的绝学,是不适于传授她的,李元春无奈之下,才将他这门毕生成就的武林绝学书刻在他家居后院的假山石上,哼哼!” 说到这里,桑老夫人一连冷笑了几声道:“表面上看来,似乎人人可以学得,其实那可就错了,除非有极深武学造诣,和聪明智慧之人才得悟透!” “高立就是这么得到的!”桑老夫人对于这件事知道得十分清楚:“据说,他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一个,当时他在李家后院苦思三天仍未能悟出,一怒之下,竟然持纸墨,将石上留字抄下,当场将假山石震碎,使后来者无从着手,这个老儿用心之卑劣诚可想知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虽然如此,老夫人怎么知道他已练成了这门功夫?” “我知道他已练成了。” 桑老夫人缓缓他说着,神态充满了自信:“虽然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我确信他已经练成了这门功夫。你知道练习这门功力,最重要的在于两肘两膀。一旦成功,这双膀臂坚若钢铁。哼哼哼,你可曾见过这高立老儿携带过兵刃么?” 桑平点点头道:“娘这么一说,果然有些道理,有一次我听青荷说,高大爷的手比锯子还快。” 海无颜与老夫人同时一惊。 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这一次出击,他们都抱有必胜的意念,敌人的虚实关系至为重要,能够事先多一分对敌人的了解,一旦上阵就减少了一分本身的危险。 是以在听到了桑平所说之言后,海无颜不禁大为惊觉,目光向桑平注视过去。 桑老夫人也一样有同感,冷笑一声,看着桑平道:“既然你早有听获,为什么一直没有听你说过?” 桑平怔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 那是因为桑老夫人听从单老人之言,曾禁止桑平与青荷来往,是以桑平才不愿出口。 桑老夫人自然明白,望着海无颜的面,她也不便面斥,倒是有关高立以手锯树之事,提起了她的兴趣,因为这件事可以进一步证明她的猜测是否正确。 “你说高立的手比锯子还快?” “是,人家这么说的!”桑平喃喃道:“据说高立平日常喜用手锯树,他所居住的岭上古树极多,而多少年以来差不多都快被他锯光了!” “怎么样?”桑老夫人转向海无颜冷冷道:“这么说,我的猜测就是全没有错了,他的鹰翅功看来已有十分的火候了!” 海无颜微微皱眉道:“既然如此;在西藏高原我与他邂逅那一次,他却是藏拙得厉害,这又为了什么?” “这就是高老儿最阴险狠毒的地方了!”桑老夫人冷哼了一声:“等着看吧,这一次他就会对你施展出来了,他要你对他松弛了注意,然后才会出其不意地对你下毒手!” 海无颜微微一笑,嘴里没有出声。 诚然,他对高立前此一战里,也作了相当程度的保留,很多险招也都没有施展,尤其是得自邵一子的铁匣秘笈,更是他私心打算用以来制胜高立的关键。 现在当他听说到高立也已练成了“先天无极门”的绝枝“鹰翅功”时,内心之震撼,诚可想知,未来之一场大战孰胜孰负,却是未可顶卜了。 窗外海风阵阵吹进来,汪洋大海里,竟然不见一片帆影,意识着此去不乐岛似乎还有一段路途。 海无颜感觉到有些气闷,站起来慢慢踱出舱外,海风甚大,把他身上一袭长衣揭起来,吹得猎猎有声,桑氏母子也陆续跟了出来。 日影偏西,显示着天将黄昏,桑老夫人忽然跨前一步,站立在海无颜的右后侧方。 “海少侠,久仰你一身内外功夫都甚了得,老身不才,想要讨教一二,可施得么?” 桑老夫人嘴里说着,足下已缓缓地向前跨出一步。 海无颜当然已感觉到了对方惊人的“无敌罡气”,对于老夫人的这一突然举止,令他颇为吃惊。 武林中越是具有非常身手的人,越是不甘居人之后,桑老夫人莫非因为如此而向海无颜出手?除此之外海无颜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了。 “老夫人您太客气了!” 嘴里正说着,海无颜已缓缓回过身子来。 桑老夫人微微含着笑道:“只是印证一下手法而已,倒无恶意,你可不要介意!” 海无颜道:“岂敢。” 说话之间,他已感觉到对方身上逼传过来的那阵子劲道节节逼人,很显然地她已展露了她强者的姿态。 海无颜早已体会出桑老夫人对自己的隐隐敌意,当然这种故意与对付真正的敌人是大有差别的,只是某种程度的不信任而已。 也许在桑老夫人的意识里,海无颜的真实武功还是一个谜,有进一步了解的必要。 虽然这样,她可没有一点点胆敢轻视对方的心意。海无颜随即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内心不由暗暗好笑,双手微微抱起,道了声:“请!” 桑老夫人一笑道:“足下这一拉开架势,已就显著不凡,这大概是‘龙虎双抱拳’的式子吧!” 海无颜心头一惊,着实佩服,点点头道:“不错,老夫人进招吧!” 一面说时,他的身子已经缓缓蹲了下去。 就在这一霎,桑老夫人已迎风陡地掠身而起,起势之快如风飘絮,蓦地已临近到海无颜眼前。带着一声长笑,桑老夫人的一双脚尖,霍地直向着海无颜一双眸子上直踢了过来。 那真是既快又险的一招,雷霆万钧,冰雪一片,然而对方海无颜却已胸有成竹。 一来一往,势若走马模样,桑老夫人的一双天足陡地踢出了一半,海无颜已挟着一片旋风,“呼”地来到她的背后。 这种挪移的身法,观诸今日武林人物,已是不多见,桑老夫人立刻就觉出了身后强风袭背,禁不住大吃了一惊,嘴里惊呼一声,脚下猛地向前抢进一步,施了一招“犀牛望月”之势。“呼!”强劲的大片掌风,滑着桑老夫人的背脊后脑穿了过去。 虽然没有击中,可是这一擦之威却也令桑老夫人感觉到皮层奇热如焚,一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敢情不是易与之辈,显然是怀有罕世身手,名不虚传。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按说既是彼此印证,到此大可休矣,奈何桑老夫人却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桑老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右脚尖力点之下,身子向前一个猛扑。 “海大侠,接掌!” 张开的五指,活像是一把钢钩,一掌直向着海无颜当胸击来。 也不知是这个老婆婆动了真怒,抑或是她存心试试对方的实力,总之这一掌力道极猛。 强劲而充实的掌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力柱,这种情形之下,对方躲闪便是不智,只有实力一接了。 海无颜怎敢怠慢,他知道藏拙是不行的了,对方既以单掌来,说不得以单掌相迎。一念之兴,海无颜已陡地自丹田之内提吸一股真力,由于桑老夫人所发出的这股劲道十足,海无颜亦只得以十足劲道相迎。 算得上是少见的一次实力接触。两只手掌初交的一霎,整个船身忽然间起了一阵子震动,那种情形就像是船行浅水,忽然触了礁岸一般,船身在一阵沙沙的疾烈震荡之后,两侧船舷边,霍地扬起了滔天大浪。 哗啦啦!船上灌满了水。 海无颜与老夫人亦不能幸免,猝然扬起浪花,把他们全身都打湿了。 也亏了这一大浪花,两只交接的手掌,总算分了开来。 海无颜神色自若地一揖道:“老夫人,承让了!” 桑老夫人显然已经退了好几步,脸色显现着无比的惊异,却又似有些骇然。 从她频频起伏的上胸,可以看出她喘息得多么厉害。 她总算接下了海无颜十足劲道的一掌,诚然是十分的不容易了。 ※※※ 闪烁的灯光,照着死者那一半黄黄焦焦的脸,另一半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死者,刘嫂。在她死后数日,尸体才被人发现,由深涧寒谷里搬移出来。 现在她就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她的左腕折失,右膝碎断,瞠目,咬牙,显示着在她临死以前,还经过一阵子痛苦的挣扎。 守侍在她身边的杖期夫,刘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睁着一双红眼,静静地打量着她。 结缡数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夫妻离别,应该说是“死”别,从此天各一方,算是“缘尽于此”了。 陈列的尸体还有好几具,只是全由白布盖着。 大厅里由于多了这几具尸身,立刻就显现出那种阴森森的气息。包括高立在内,每一个人的脸色,也都像是罩了一层雾那样的不开朗。 在征得高、风二位岛主首肯之后,刘公向着站立一旁的侍役挥挥手道:“抬下去装棺,候期发葬!” 于是,那一具具的尸身也都被抬了下去。 偌大的堡垒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偶尔传来的只是夜风疾叩着桑皮窗户纸的噗噗声音。 “这是敌人的阴谋,一个个地分开来消灭,让我们的实力消失于无形!” 说话的是负责不乐岛整个山区布防的“野老”娄空,他似乎显得怒不可遏,说完之后,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向着在座的高立、风来仪、吴明、刘公等抱了一个拳,十分沉痛地道:“属下布署不当,才会让对方有可乘之机,请岛主降罪!” 高立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这个罪是你担当不了的,说到罪,哼哼,从我开始,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兔不了,敌人居然混到了岛上,我们还蒙在鼓里,真有点令人不可思议!” 风来仪微微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刘公十分懊丧地道:“这个人极之狡猾,而且武功必然是出奇的高。” 高立忽然冷笑插口道:“而且他是无孔不入,就好比现在我们在这里的说话,很可能他就在窗外偷听。” 话声一顿,紧接着一声轻叱,整个身子已如同鹰隼也似地腾了起来。 于此同时,风来仪、吴明也双双飞身而起,齐向窗外扑去。 高立最先,风、晨二人紧跟着相继扑出,身法之快,疾若飞星。 三个人先后的显现,有如旋风一阵,只是窗外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现,风吹草动,一片长草正在冷月之下婆娑轻舞。 最早出来的高立,眉尖微耸,瘦高的躯体,霍地拔起,落向草丛之间。 风来仪跟着袭过来,这里草长几可过人,两个人分别施展极上轻功,踏立草上,稻草人也似地随风轻摆不定。就在这片长草地里,他们发觉了一些蹊跷,但只见前去草丛,中分之二,似为巨蛇所经地留下了一道鸿沟,风来仪细眉微挑,霍地振衣而起,循着这条沟迹一径地追了下去。月色之下,她的动作极快,刹那间去而复还,又复回到了眼前地方。 是时,室内各人俱都来到了眼前地方,灯光火把照耀得一派通明。 刘公奇怪地察看着面前的草丛,一面向怒容满面的高立请示道:“大爷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高立先不答他的话,冷笑一声,目注向风来仪道:“三妹,你发现了什么?” 风来仪摇摇头道:“没有追上,难道不是人,是一头野兽!” “不会的!”高立肯定的道:“是一个人!” 他冷峻的目光接着注视向刘公:“杀死刘嫂,伤害晏管事的这个人就是他!” 各人聆听之下,顿时神色为之一变。 高立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了,由种种零星所显示的形象来看,这个人很可能是个残废,是一个奇怪的人。” 吴明一惊道:“一个残废人,竟然会有如此武功?真是不可思议!” 刘公恨声道:“大爷所见极是,贱内遇难之处岭上,有很多奇怪的足迹,似人非人,卑职看了半天,亦不能确定是人是兽!” 高立冷笑道:“岂止是刘嫂遇难的现场?只要留意,这个岛上到处都是,晏管事遇害的现场也有,我可以断定他是一个人,不过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不要急,他就要现出原形了。” 高立微微一怔道:“原来你也注意到了?” “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事情还不敢十分认定罢了!” “三妹你以为呢?” “很难说!”风来仪扬了一下眉毛:“信不信由你,我已经注意到了一条他平日出入的道路,只可惜有两次都被他逃脱了!” 刘公惊异地道:“这……这又为了什么?” 风来仪笑了笑,目光向现场各人一转道:“你们都退下去吧!” 各人领命躬身告辞而去,现场只剩下刘公、吴明、风、高等四个核心人物。 高立道:“三妹现在可以说了!” 风来仪道:“大哥说得不错,这个人多半是个残废,我猜想他必然与我们不乐帮结有深仇大恨……” 刘公喃喃道:“这又会是什么人呢?” 高立冷笑道:“何必伤这个脑筋?见面就知道了,三妹,你有什么计划吧?” 风来仪看了这位长她许多年岁的师兄一眼,多年以来他们诚所谓相知甚深,彼此都把对方的习惯脾气摸得十分清楚,就像现在,高立只凭察言观色,就猜出风来仪腹内机关。 “是这样的!”风来仪说:“这几天经我细心观察,被我找到了一条那个怪人经常出入的道路,只可惜两次都没有堵住他,也许是时间不对。” 说到这里,微微停了一下,点点头道:“大哥,你来看看。” 说罢纵身而起,一路腾驰如飞,头前带路。 高立等三人,各自展开轻功紧后跟随,转瞬间来到了另一现场。 那是一片颇有斜度的向阳山坡,坡间满生野草,草长与方才相仿佛,一直衍生岭上。 这里地当全岛之中,细察四方,岛内最重要的阵势设计“放射八道”,尽收眼底。 刘公首先“啊”的一声,喃喃地道:“这么看起来,这个人连本岛的一干阵势,也都了解了。” 高立哼了一声,用很快的速度沿着岭下踏行了一周,随即又转了回来。 “不错,这是本岛最虚弱的一处,当初设卡布阵之时,显然疏忽了这个地方。” 刘公道:“那倒也不尽然,大爷不要忘了,这里是‘青奇八象’的入口之处,一旦阵势发动起来,八阵与八象影象叠合,这里就首当其威了。” 高立怅恨地叹息了一声道:“可惜晏七受害,要不然!这里大可施展,那厮也就没有这么便当进出了。” 说话之间,风来仪己同着吴明登上岭陌。此刻,他们正自点手相招,高立同着刘公忙即赶上去。 风来仪手指一处道:“大哥你看。” 情形较诸先前草地里所显现的更为清晰。很清楚的,一片草丛压了下去,婉蜒着一路蛇行而上。 四人很容易地顺着这道痕迹找上去,直到一片上坡为止,由于坡上寸草不生,也就失去了痕迹。 风来仪冷冷地道:“我猜想,这个人八成就藏在这里了。” 刘公恨得咬牙切齿地道:“这里地方不大,且容卑职唤娄管事的来!发动各人大事搜一搜,不怕他插翅而飞。” 高立冷冷一笑道:“那可是最笨的法子了。” 风来仪道:“大哥说得不错,那么一来,岂不打草惊蛇?我对这个人已经留意了很久,他却是狡猾极了。曾经有两次,这人故布疑阵,几乎把我骗到了另一座山上。最近的一次,更埋伏了一条山猪,想让我以为一切的痕迹,都出之那个畜牲。哼哼,这一切总算都被我看穿识破,最后我才确定他藏在这里。” 高立一双精锐的眸子频频在四下注视着,点点头道:“他选择这个地方藏身,是因为这里有四个出口,必要时可以方便出入。” “我也是这么认为。”风来仪道:“所以这一次我们出动四个人,把每一个出入口都守住,倒要看看他如何进出了。” 高立冷笑着点点头道:“这个法子很好,就这么办。” 随即点手相召,四人聚集一处,细细商量了一阵,风来仪对此原已有了腹槁,是以很快地就有了方策结果,当下按策行事,随即四下分开。 眼前旋即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草丛所发出的一片轻微沙沙之声。 ※※※ 像平常一一样,朱翠来到了这里。 即将黎明的天。 即将隐失的月亮。 一天似乎举手可攀的星斗。 浪花静静地淘上来,在那一堵凸出的礁石上碰碎了。洒下大片的珍珠,然后又收了回去。 远处海天一线之间,是那么灰惨惨的,滚滚的云气咆哮着浮沉于海天之间。 可以预见,即将来临的一天,是个多云、多风不太平静的日子。 践踏着沙地里的鹅卵石块,朱翠一径来到了眼前,这个海洼子近山又多岩石的沙地。 单老人似乎早来了。坐在一堵礁石上,把一双断膝泡在海水里,老人的目光里显示着一些焦虑与不安的神色。 朱翠一直走近到了他的身边,他似乎都没有发现。 “嗨!” 几乎习惯了,朱翠总爱用这清脆的声音来招呼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前辈。 接着她随即把带来的满满一葫芦酒递过去。 老人接过酒来,眼睛依然是盯视着远方。 “看见了没有?今天变天了,多怪的天,多怪的云?” 他的手配合着指划着,最后落在酒葫芦上,拔开塞子来,仰首满满地灌了一大口;这才回过脸来,打量着面前的朱翠。 “你今天来早了!” “是呀!”朱翠在他身边一块较矮的礁石上坐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半夜就醒了,睡又睡不着,干脆就早点来了,是怎么回事,你也没睡觉?” 单老人摇摇头,用手分理着乱草也似的须发。 “我早来了,一直都没回去,”他又灌了一口酒,咧着一张大嘴笑道:“他们发现了我了,全岛上都在搜我,想想!我能让他们给搜着?干脆就到这里凉快来了。” 朱翠吃了一惊:“你说他们发现了你?谁发现了你?” “高老头!”单老人又灌了一口酒,得意地笑道:“幸亏我警觉得早,差一点给他照了盘儿,这老小子果然厉害,居然由呼吸声音发现我藏身的窗外,要不是我跑得快,可就麻烦了。” 朱翠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单老人嘿嘿笑道:“左不过是我杀的人太多了,他们觉出了不妙,商量对策罢了。” 微微一顿,他哼了一声,接下去道:“他们已经知道有人藏在岛上,还猜出了是个残废,就差一点没有说出我的名字就是了。哼哼,看起来,我与高老头见面的时候大概不会太久了。” 朱翠道:“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烦得很,而且每一次见风来仪的时候,都发觉到她的表情怪怪的,也许她已经对我起了疑心。” 单老人咕噜噜把一大葫芦酒喝了个精光,霍地扔下葫芦道:“来,明月当头,趁着我这三分酒兴,咱们把那套‘醉金乌’的手法演一遍。” 朱翠笑道:“好是好,只是你老人家酒今天喝多了,喝醉了。” “你这就不懂了。” 单老人身形一挺,嗖地纵落沙滩:“醉金乌,醉金乌,有了几分酒意,才能更显出这种功夫的真髓,姑娘,你仔细地看着吧!” 一面说着,这个老头儿可就一招一式地演了开来。 月影之下,只见单老人蹒跚的身子,把这一路至今仍不为外界所深知的武林绝学施展了出来。 这套身法朱翠原已学会,只是在若干关节处,还不能畅通,难得老人今夜兴起,带着三分酒意,把这一套不乐帮的罕世绝学演了个淋漓尽致。 朱翠自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在旁全神贯注,一五一十地都记在心里。 也不知是他酒喝多了抑或今夜兴趣极高,这一趟“醉金乌”身法演习得畅快极了。 滚滚风云,涛涛海浪,在他演习之时,竟然为之相继失色、倏地收住,气吞山河,此时此刻,天光云影,荡漾绿波,却是叹赞无数,追寻已远。 人、天、海、地,似乎都已混为一体,凝固住了。 单老人一声狂笑,身形骤转,已到了朱翠眼前。 “妙极了!”朱翠由衷地赞赏道:“这才是武林不世的身法,太好了!” 单老人沙哑地一笑道:“这么说,你都记熟了?” 朱翠感激地点头道:“放心吧,我都记熟了。” 单老人连声道:“好好好,这套醉金乌身法就到此为止,今后不再演习了,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走了。” 话声一落,弓身一挺,已跃出三丈开外。 朱翠由地上拾起了葫芦,意外地却发觉到对方仍站在原处未去。 “你醉了么?”她恍惚地觉着有些不对:“我背你回去吧!” “用不着,翠姑娘,你……你过来……” “啊,怎么了?” 一面说,朱翠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单老人那双断了脚的腿,几自插立在沙地里,身子却不时地前后摇晃着,看样子真像是有些醉了。 “过来,孩子……让我……让我好好看看你……” 说着,他抓了朱翠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瞳子里闪烁着异光,却是那么的朦胧,就像是空中隐约在云际的月亮。 “你真的喝醉了……来……让我背着你回去。” 朱翠一面说时,弯下身子来,真的作势要背起他来,单老人频频后退着,发出了一阵大笑。 “胡说……胡说……我喝醉了……我只是太高兴了,今夜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一面说,他遂即转过身来,践踏着一天的月色,挥舞着双手,前行了一程,身子又倒下来,仍旧施展地行之功,扭曲着蛇也似地在沙地里穿行着。 朱翠目送着他,一直到他的人影完全消失,才回身自去。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今夜对单老人的离开,她偏多依依之情。 ※※※ 像是平常一样,单老人一路蛇行着穿山越岭,来到了居住的那座山丘。 黯淡的月色之下,那片长草地在微风里簌簌的颤抖着,摇曳出一片沙沙声。 单老人今夜真的兴致甚高,全然不曾想到自己兀自处身子虎穴之间。 他一路疾行,有如巨蟒行波,确是轻车熟路,身过处草丛自分,一径地来到了当前石丘之下。 忽然一个人挡在正前方,不偏不倚地正好堵住了他的出路。原有几分酒意的单老人忽然为之一怔,停身、抬头,由不住吃了一惊。 一个白发皤皤的高大老人,正自用着既惊又怒的目光在打量着他。 由于事发突然,单老人焉能不为之大吃一惊。 毕竟他武技湛精,尤其是反应更要较常人快上许多,一有警觉,身子自然后缩,一颗大头也就惯常的像是眼镜蛇也似地直立起来。 那真是险到了极点。猝然现身的高大老人自然不会放过迎头的一击。只是却没有料到,地面上爬行的大头老人,简直较蛇更为滑溜。就在那个高大老人举足迎头一脚踏下之同时,单老人竟然巧妙地后缩昂首,躲过了这足以致命的一踏。 双方眼睛都交织着无比的惊异。 “你是谁?” 白首老人说时身子快速地向前踏进一步,在这个姿势里一旦动手,他大可采取主动。 单老人的酒可说完全醒了。借着稀薄的月光,他已把对面这个皓首红颜,身材高大的老人看了一个仔细。 “原来是你?刘一龙。” 一霎间,单老人那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然而,被他称呼为刘一龙的“刘公”,显然比对方更处于惊吓之中。 “啊,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令他吃惊,如今全岛都是“刘公”地这么称呼他,要不,就是叫他“刘总管事”,刘一龙这个称呼,简直太古老了。 “嘿嘿!”单老人在确定了对方的真实身分之后,由不住发出了一阵子低沉的笑声,口涎连连滴下不已。 “很好,很好,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好像是有大多的感触,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凄凉:“人生何处不相逢,刘一龙,想不到我们还会见面,还能见着了,足证老天爷那双眼睛还没有瞎。” 刘公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想不到在聆听见对方这几句话后,竟然会打心眼儿里生出了一股子寒意。 一番心神交战里,刘公脚下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情不自禁地放弃了主动的攻势。 “你到底是谁?”刘公睁大了眼睛:“我们以前见过?不不不,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单老人这几个字简直像是由牙缝里迸出来的:“你就是烧成了灰,我也忘不了你,刘一龙,你看清楚我吧!” 话声一辍,这个人身子向后一收,竟然为之霍地人立了起来。 月影偏西,冷风飕飕,长草地里一片沙沙声。此时此境,再加上单老人这么一个人,看在了刘公的眼睛里,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他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几乎又要后退。 然而毕竟他是身上有功夫的人,所谓“丹田有气人自壮”,刘公在一惊之后,本能地提起了一股劲道,霎息间全身已充满了劲道。 一声冷笑,刘公双手交插地握着,十根手指的关节发出了克克连声的一阵子串响。 “说,你是谁?刘某人这双照子还不花,要有一字不当,我就叫你横尸当场。” “哼哼,你有这个能耐么?刘一龙!” 这“刘一龙”三个字,再次传到刘公耳中时,着实又令他为之吃了一惊,其实包括对方的门音,现在听起来都熟得很,简直似曾相识。刘公脑子里一刹那有如一团乱丝样的混乱,要想在如此一团的乱丝里,找出那个丝头来,可真是谈何容易。 对于这个不知名姓,形同鬼魅的陌生人,他越是想要知道他的底细,是以也就迟迟不肯出手。 虽然如此,他却已作了必要时出手一搏,取对方性命于闪电之间的准备。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报出你的名字来。” 一面说时,他再一次地提起了内家真力,十根手指上的力道,足以猝然间插入坚硬的青石。 “呵呵!” 对方那个形如鬼魅的大头怪人,偏偏竟不把这些看在眼睛里,笑声里充满了狂傲却也有凄凉的意思。 “好吧,你再看清楚一些?” 一面说时,单老人已伸手入怀摸出一物,迎风一晃,“叭嗒!”一声亮着了火,敢情是一个火折子。大股的火苗子窜起来,非但照亮了单老人的脸,就连附近的一切,也都清晰可见。 刘公的一双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在闪闪的火光里,他再一次地仔细观察着对方的这张脸。 太长的头发,太长的胡须,然而除此之外,那面孔、轮廓,却依然有一些迹象可寻,可供追忆回思。 刘公的眸子睁大了,又缩小了,缩小了又睁大,几度开阖之后,他心里忐忑着举棋不定。 “噢,你……你是……” “我姓单……单昆。” 多少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报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 “啊!”刘公霍地后退了一步。 忽然,他张大嘴巴:“单昆,你……你是单大爷?单大爷?” “不敢当,”单老人声音里充满了悲忿,“一个百劫不死的老鬼,岂敢当大爷二字?” 刘公陡然地僵立住了。 就在他想到了“单大爷”三个字时,单大爷此人的影子立刻就出现在眼前,拿来与目前这个怪人一经印证,立刻就断定了这个几近神话的真实性。 “单……大爷……不错……是你……”刘公一下子似乎嘴里的舌头都变短了。“你……老人家怎么回来了?” “叭嗒!”一下,火折子的火又熄灭了。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单老人冷森森地笑着:“这是我的家,我的岛,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这……你老人家当然是能……能回来……” 刘公的眼睛奇怪地转动着,只是却没有发现足以接应他的人手。当然,他已意识到对方单大爷回来的意图与打算,不用说自己那个老婆是死在对方手上了。 一想到这里,刘公眼睛充满了恨意。 其实在刚才火光大亮时,他已经注意到了对方的那一双失足的腿,有此一证,已足可说明眼前这个人正是昔日不乐岛主单昆无误。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岛上是无论如何不能容下他了。 刘公把一番利害得失,瞬息之间在脑子里闪过,决定了他眼前的对策,似乎除了与对方一拼之外,别无选择,恨的是方才四人组合,偏偏分散四个方向,否则联手之下,对方绝无活理。即使这样,刘公也打算不让对方逃开手去。 “单大爷!”刘公声音里充满了冷峻:“邀天之幸,你竟然会没有死,说一句冒上的话,今天的不乐岛已不是你所能左右的了,这里你是不该来的。” 单老人由鼻子里哼了一声,但没有说话。 刘公嘿嘿连声冷笑:“我妻区氏,可是你下的毒手?” “不错!”单老人眸子里精光闪烁:“这一次该轮到你了。” 刘公先是一怔,紧接着狂笑一声道:“好!” 话声一辍,整个身子如同鹰隼也似地拔了起来,身上长衣,迎着空气发出了噗嗤嗤一阵疾风,却是乍起即落。 刘公因见对方双足尽失,误以为转动不便,是以一上来即向对方背后下手。 好快的身法!随着他下落的身子,刘公双掌乍吐,用双撞掌的一招,直向着对方后背上疾吐了过去。 刘公因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下手也就唯恐不重,这一手双撞掌,力道用得极猛,掌势一出,一奔“志堂”,一奔“气海”,如此沉重的掌力慢说是被他打实在了,即使为指尖拈着了一点也是不得了。 哪里知道对方这个老残废,身法比他所想的更快得多,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快。刘公的双撞掌不过才递出一半,单老人的身子却已似风车也似转了过来。四只手掌竟然是不期而遇。 “噗”地一声,掌心对掌心地紧紧贴在了一块。接下来就是一阵子簌簌的战抖。 刘公忽地双目怒凸,显然是挺受不住,背脊向后微弓着跄出了三四步。 只见他上胸频频起伏着,却硬把升起来的一口气压向丹田之内,紧接着前身微伏,却施出了一个虎扑之势,直向着单老人身上扑了过去。 单老人在与对方四掌交接之际,已自施出了他习练有年的五行真力,满以为对方万万当受不住,势将当场喷血而亡,却没有料到刘公竟然实实在在地承受了,却使他大大出乎意外,由此而观对方显然不可轻侮。 越是这样,越加地激发了单老人的仇恶之心。如此,就在刘公第二次运功力扑之下,竟然为之扑了一个空。 像是鬼影子一般,刘公的双掌显然扑了一个空。 风声嗖嗖,长草地上曳出一片阴森,此时此刻,由不住使你乍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冷。 刘公一式扑空之下,顿时就觉出了不妙。 此时此刻,但只见月影当空,四野萧萧,虫蛙声远近呼应,敢情竟然已失去了单老人的踪影。 刘公心头一震,却不会就此作罢。 “老怪物,你跑不了的。” 一面说,这位不乐帮的大管事探手腰间,把一口轻易难得一现的“缅刀”给亮了出来。“呼”的刀势一弹,闪烁出一道银芒。 刘公缅刀在手,胆子无形中也大为增强。 “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你钻到了地底下,我也要把你给揪出来。” 说时,他似乎发觉到右面草丛有些儿摇动,冷笑了一声,老实不客气地挥刀而出。 这一刀灌注了他的真力,当真是厉害得紧,随着他的刀势之下,大片的草丛倒了下去。 刘公身子轻窜,已到了现场草地,紧接着他灌注真力,运用刀气之功,挥出了第二刀。 一片刀光,由那口缅刀上再一次喷卷而出,这一次却向着眼前草丛里平挥而出,刀气平吐之下,两丈方圆内外的长草齐腰而折,纷纷倒卷了过来,自然,在这个范围之内,果真藏得有人,这个人决计是活不成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50节第50节 月色之下,被砍下来的草,随着强烈的刀风,纷纷卷起当空,使得刘公大感失望的是,竟然没有发觉到单老人任何踪迹,显然这一刀又落了空。 刘公冷笑着,陡地身形纵起,施展出“草上飞”的轻功绝技,向着草丛里蹚了过去。他不信单老人会跑到别处,一定就藏身在这附近。身子一经纵起,手中缅刀左右开弓,毫不停地四下挥出,刷!刷!刷!大片刀光闪烁里,扬起了满天的野草,尽管刀下如雨,却是连鬼影子也没有见到一个。 猛可里,一物什自地下窜出。刘公一惊之下,正待挥刀出去,这个影子倏地蛇也似地直窜了起来。 好快的身法!挟着一股疾快的风力,单老人毒蛇出穴也似地直向着刘公身上扑来。 刘公乍惊之下,这口刀卷了一股旋风,照着单老人上头就斩,却没想到对方的身子竟然是如此的滑溜,随着刘公的刀势,单老人空中的身子,竟然像蟠龙也似的一个打转,好漂亮的一个翻转势子。 刘公这一刀竟然又落空了。 单老人把握着对方一刀落空之势,身子霍地向前欺近,一下子已经攀住了刘公的身子。 那可真是险到了极点的出手。刘公只觉得身子一沉,已被对方紧紧抱住。 单老人的伎俩当然不只如此,身子一经吸住了对方,一只瘦腕已自后而前,像是一条怪蛇也似地已经紧紧攀住了刘公的颈项。接下来是一股极为强烈的劲道,发自对方铁腕之上。力道之巨,使得刘公简直无能担当。 要知道单老人以手代足,数十年爬行之功,一双手腕连同大臂,不啻精钢所注,其上力道之强,简直难以想象。 此刻,刘公方自觉得对方身子在抱,自己脖劲连同后背上的多处穴道已吃对方拿住。一阵子身上发麻,接着全身发软,刘公只觉得摇摇欲坠,自然这不是他最坏的遭遇。紧接着两眼一阵子奇痛,一双眸子己被单老人两只手指插了进去。 刘公痛得打了一个哆嗦,由不住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惨叫,叫声未完,只听得“克”的一声,整个颈项已经在对方铁腕力勒之下骨折筋摧,顿时一命呜呼。 单老人心里恨透了他,是以手下绝不留情。 杀了刘公,他内心畅快极了,只是却未免太早了一点儿,这当口,一阵大风刮了过来。随着风势刮来之下,却飘送过来了一个人。 就在单老人力毙刘公的同时,这个人猝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到了单老人的身边。随着他前进的身势,两只手掌一正一反,同时拍在了单老人背上,手法之快、狠、利落,却是武林罕见。 想是知道对方的厉害,这个人的两只手一经挨着了对方,随即电闪而开。一来一往有如清风一阵,只不过是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沾而已,快到了极点。 单老人显然是过于大意了。随着对方这个人的走势,单老人发出了沙哑的一声惊呼,整个人直向着当空冲霄直起。也只不过窜起了三丈高下,这个高度较诸他平常的功力差得太远了,显然是受伤不轻。紧接着他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也似的,抖簌簌地落了下来,两只少足的腿,竟然仍然能够直立着不倒,确属难能可贵。 刘公虽然死了,现场却仍然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和刘公一样的白发老人。 只是这个人却还较刘公更高,比刘公更瘦得多。 夜色里,这人头上白发如银,尤其是高出来的那一络子活似一只鹤,他就是白鹤高立。 那双眼睛睁大了又变小,变小了又睁大,这样一连变化了好几次,单老人总算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个人。 “你是高立吧?” 短短的几个字,单老人却说得如此吃力,一听之下,即知道他是病在“中气不接”。 当然,这得拜高立方才双掌之赐。无疑的,高立方才那双掌一拍之下,几乎已把单老人通身的真气给震散了。 似乎是没有人能当受得住如此致命的一击,然而眼前的单老人竟然会没有死,还能出声说话,这是高立大为吃惊而难以想通的。四只眼睛同样的震惊,只是表情各异而已。 即使是如此黑夜,那般仓促的接触里,高立却没有让对方逃开自己的观察。 把这个老残废的一切看在眼睛里,这位一向持重阴沉,深谋远虑的不乐帮主高立,由不住为之倒抽了一口气。 “啊,你是?” “我姓单!”单老人的牙紧紧地咬着:“我叫单昆,高立,你好……你好……” 一面说着,只见他前部用力一弓,箭矢也似的已经窜到了高立身前,只是后者却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就在单老人身形逼近的同时,他霍地向外劈出了一掌,单老人身子陡地打了一个转儿,已被封出战圈之外。 “单师兄!是你,久违了。” 高立这几句话说得声音低沉,却是充满了敌意,先前的偷袭成功,已使他胜券在握,要不然,只凭着“单昆”这两个字,也能使他畏惧三分。 单老人一口牙咬得克吱乱响!他忍辱负恨,苟活到如今,无非是期待着能够有手刃对方的一天,想不到这一天来到之时,竞会是如此情景,怎不令他恨断了肝肠呢! 这一霎他身子抖动得那么厉害。 “高立……我要杀……杀了你!杀了你……” 一面说时,他一面提贯真力,无如已被震散的真力,万难聚结,只觉得全身奇热,丹田如绞。 狂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高立身子微偏,力聚右掌,霍地腾身跃起,落向对方身后,单老人身子向前一倒,避开了高立沉实有力的一掌。 一出一退,全凭心感神应,正是高手对招有异常之处。 可能是单老人已经体会到的自己力不从心了,不得不暂时打消了强烈的复仇之意。 高立一掌击空之下,只觉眼前长草地里哗啦啦一阵草响,正待腾身过去,猛可里“呼”地一声,一条人影,直由草地里拔起,向着后侧方纵去,身法之轻快,有如鬼影行空。 对方单老人在真气散失的情况下,竟然有如此功力,简直令人感到诧异,高立自不会放过他。 “老儿,你还想走?” 嘴里低叱了一声,高立陡地身形升起,竟然施展出难得一露的“凌空踩云步”极上轻功身法。 “呼”地腾起当空,一连两个沉浮,已蹑向对方身后。高立是决计不容对方逃开手下,这一掌真力内聚,施展出“切桩”的内家手法,较诸前一掌尤要厉害得多,掌力过处,只听见“碰”的一声,击了个正着。 不像是击中在人身的声音,声若击革,倒像是击中在一面空皮鼓上。 当然,以高立这等力道,就算是一堵山墙,也能洞穿,随着他手掌的进势,空中那件物什,已被他的掌力击了个透明窟窿。敢情,是一件半长不短的长衫而已。 不久之前,这件衣服还穿在单老人身上,却被他小施“金蝉脱壳”,以衣代人,竟然瞒过了高立的双眼,实在称得上是鬼计多端了。 白鹤高立一经觉出上当、却已是去势不及,飘飘然自空而落。 眼前人影连闪,风来仪与吴明双以现身眼前,出乎意外的,竟然发觉到高立直直地站在那里发呆。 风来仪一惊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高立恨恨地哼了一声,倏地转身扑向横尸之处,风来仪、吴明均吃了一惊,双双跟上。 吴明随手亮起了千里火。 熊熊火光之下,照着了死者那张凄惨可怖的脸。 “刘公,”吴明惊吓地叫着:“他怎么了?” 风来仪面色一戚,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对方胸口上。 “还有救没有?”吴明惊慌地道:“这是谁下的手?” 风来仪收回了手,摇摇手道:“已经不行了!”随即把目光转向高立。 “我们照过面,已经动过手了。” “是谁?” 能够致死刘公的人,当然不是寻常之辈,风来仪等二人迫切地想知道是谁? 高立脸色充满了怅恨,一双眼睛缓缓移向风来仪道:“他居然还活着,也算是怪事!” “是谁?”风来仪有点怯虚。 “我们的大师兄,单昆。” “哦!是他?” 风来仪的脸一下子变得雪也似的白。 “这太不可能了,”一面说,她脑子里追忆着昔日的往事,简直疑惑地道:“他不是已经陈尸大海了吗?怎么还会活着?” “天下事无奇不有!”高立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道:“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 吴明在一旁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一位大师伯,而高立与风来仪对话时的脸上神态,更令他心里吃惊,根本就无置口余地。 风来仪像是惊吓过度的样子,脸是那么的白。 伸出一只手掠了一下散乱的长发,她微微后退了一步,喃喃地道:“你们见过面,交过了手?” “三妹不必担心!”高立像是重新恢复了自信:“他已为我琵琶掌力所伤,眼前虽能不死,可是你也知道,他拖不了多久的。” 风来仪漠漠地看看他,凄然地摇了摇头。 高立嘿嘿冷笑道:“要不是他故弄玄虚,来了一手金蝉脱壳,现在已横死当场,只恨我晚来了一步,要不然刘总管还不致于丧命。” 风来仪凄然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他双足已失,这么多年以来,竟然还活着,可怜啊!他该受了多少苦?唉!你何忍再对他下这个毒手?” 高立想不到风来仪竟会有此一说,一时呆了一呆,随即冷冷一笑,倏地拂袖而去。 风来仪看了一旁发呆的吴明一眼,由衷地发出了一声:“不乐帮的气数就快要完了。” 苦笑了一下,她那双眼睛直直地盯向吴明:“刘公刘嫂都相继去了,晏七也只剩最后的一口气,这个岛上再也没有得力使唤的人了。” 吴明呆了一下,重新振作地道:“三娘娘不必气馁,我们的人还多的是。” “唉!有什么用?” 一霎间,这位风华绝代的三岛主,看上去像是衰老了许多。 “大树一倒,猢狲尽散,不乐岛这多少年以来,也许是坏事做得大多,天怨人怨,一旦遭到了报应,就万万逃避不过,我似乎已经有了预感,只怕凶多吉少,这一步劫难,咱们是无能躲过了。” 吴明浓眉一挑,忿忿地道:“三娘娘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住口!”风来仪原想斥责他几句,可是话到唇边,却又忍住,摇摇头苦笑道:“算了,难得你还有这个雄心壮志,孩子,别再执迷不悟了。” “三娘娘你……” “哼!你真的还看不出来?”风来仪冷电也似的一双眼睛盯视着他:“宫二岛主的武功怎么样?结果又落到了什么下场?罢了!” 一霎间,她脸上笼罩着沉痛的表情:“孩子,别傻了,也许你还有机会,现在走还来得及,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你走吧!” 吴明呆得一呆,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极大。 风来仪看着他,道:“我说的是真话,要死要活,全在你了。” 说了这句话,她轻轻一叹,身子倏地纵起,一径如飞而逝。 现场剩下的吴明,有如石塑木雕,似乎只有发呆的份儿了。 在床上调息了一会儿,朱翠有说不出的气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夜这一颗心只管忐忑不定,怎么也压不下来,恍恍惚惚下意识里总像是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看样子暂时是没法子睡了。朱翠干脆披衣坐起来,一面把灯拨亮了。 窗外夜风瑟瑟,寒禽咕咕,听在耳朵里,更有说不出的惆怅。 由暖壶倒出来一杯茶,喝了一口,温温的,颇不是个滋味,朱翠干脆穿好衣服,既然睡不着,不如到后面房里去看看母亲。 自从老王爷遇难之后,这位娘娘终日吃斋念佛,较之昔日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 耳朵里依稀还可以听见笃笃笃的木鱼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朱翠的心上。听着,想着,朱翠情不自禁地淌下了眼泪。她要去告诉母亲,天都快亮了,不要再念佛了,要保重玉体。这些话不知道说了几万遍了,可是听者藐藐,尽管如此,为人子女者却不能不说。 噙着泪,朱翠走出了卧房,来到了外面的一个套间,正打算过去开开房门。 就在这时,耳边上却响起了“扑通”的一声,像是什么人由墙上掉下来的声音。 朱翠心里一惊,就势由几上抽出了剑,开门,闪身,极其轻灵的,已来到了院中。 一个蹒跚的人影,正由地上爬起来。 “谁?”话声出口,身形前耸,已来到了这人面前,一口剑将出未出之际,却吃对方一双肉掌,用“贴刃”的功夫,紧紧夹住了刃身。 朦胧中可以看见对方一颗大头以及乱草也似的一头长发。对朱翠来说,那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了。 “你……单老前辈,是你……你怎么了?” 摇了一下手,单老人沙哑的喉咙,较之平日的声音可是低多了:“屋里面……再说。” 朱翠答应了一声,慌不迭地转身进内,意外地却发觉到单老人身子一跄,几乎要栽倒在地上,吓得她赶忙回身搀住他。 单老人惯常所穿着的那件灰布长衫已经不在身上,只着中衣小褂,此刻朱翠手摸上去冰凉冰凉的,敢情已为汗水所湿透了。” 二人匆匆来至房内。 单老人等不及朱翠搀扶,先自倒在了椅子上。 “水,水……” 朱翠答应着慌忙送上,却只见老人端着杯子的那只手抖动得那么厉害。茶水入口,啧啧有声,一任它顺口流出,淌了满身都是。 “你怎么了?”朱翠瞪着他,惊得面色苍白。 单老人下颏胸前沾满了血,胡子都染红了。 “老天爷,你怎么了?怎…怎么会?” 一面说着,朱翠再也忍不住,眼泪汪汪地淌了下来。 单老人干咳了一声,身子后仰在椅子上,想说话似乎力不从心,哮喘得那么厉害。 朱翠紧紧握住他的手,着急地道:“你倒是说话呀,是谁下的手?还是怎么了?真把人给急死了,噢,药!药!我得马上给你找药去。” 一面说就要离开,只是那只手却被单老人紧紧地握住不放,似乎他全身的力量都在这只手上:“别……走……没有用……药……没有用……” 说了这几个字,他却喘哮得更厉害。 “我不行了……翠姑娘……你……你听着……” “不!你瞎说。” 朱翠忍不住哭出了声,一面想挣开老人的手,去拿药,只是对方那只手握得实在太紧,简直就挣不开。 “你听着……听着……我快不行了……听着……” 一面咳,一面喘,眼睛珠子都几乎要滚了出来,睁得那么大,那么圆,里面血丝密布。 朱翠呆住了,眼泪只是不停地淌着,她紧紧地咬着牙,苍白的脸上不着一些儿血色。 像是一把刀插进了心里的那种感觉,终于她安静了下来,默然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吧,我听着就是。” “好孩子,你听着!”单老人喘着喘着,又咳了起来,嗓子眼有一口痰竟是无论如何也咳不出来。 朱翠咬牙,伸出手指头,插进了他的嘴里,一只手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嘿!好大的一口血痰,算是啐出来了。 单老人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他却含着笑脸,频频地向朱翠点头答谢不已。 “你是真不行了!”朱翠忍住心酸,冷着脸道:“什么都别说了,只告诉我是谁下的手吧。” 单老人哼哼着道:“是……高立。” “哼!除了他也没有别人,我知道了!”朱翠的脸更白了:“你的武功这么高,却又怎么会遭了他的毒手?难道他的本事比你还强?” 单老人全身微微地发着抖,那双翻着的眼睛,白多黑少,像是一双死鱼眼。 他频频地喘息着:“不!我……我是中了他的暗算!不过……我还是……还是……服了他!” “为什么?” “他竟能……破了我的混元……气功……我怀疑他……他已经练成了……练成了……” 说着说着,他那颗大头可就垂了下去。 朱翠心里一惊,伸手扶起了他的头,她心都碎了,但是却紧紧地咬牙忍着。 “说……练成了什么?你可别死!” “鹰……鹰……翅功……” “鹰翅功?” 单老人看了她一眼,忽然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像是在证明她说对了。 这一次他又深深地垂下了头去,却是不再动了。 朱翠两只手颤抖着捧起了他的脸,发觉到一条带血的口涎,长长地挂在他的嘴上。他死了。 好大的一会工夫,朱翠动也不曾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看这个患难中给自己无数教诲鼓励的老人。 不知何时,窗外已透出了微微的曙色了。 几只麻雀首先在松枝上跳跃着,发出喳喳的鸣叫声,方才忘了关门,一阵阵的冷风袭进来,朱翠忽然间觉出来冷时,却已经冷得受不住了。 这一阵当当的钟声,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敲起来的,起先朱翠并不曾注意到,这时听起来,格外震耳。 据她所知,岛上若非有十分重大事故,是不会无故鸣钟的,那么这阵子钟声又是为了什么? 朱翠稍稍地惊愕了一下,又重复回到了哀伤之中。 她把单老人的尸体抱起来,平放在一张长案上,一时还不知道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就在此时,她又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固然那阵于令人惊心动魄的钟声兀自响个不停,她所关心的却是发生在她居住的屋顶上的那阵急促的轻微的脚步声。 毫无疑问,屋顶上是来了人!这一点朱翠似可认定。 单老人的死,固然给她带来了无限伤感,却也给她带来了坚毅的勇气,太多的恨,等待着她将要的发泄,这个时候,什么人会上了她的房上。 朱翠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的拔出了剑,悄悄地来到门前,陡然闪身而外,无巧不巧地几乎与正由房顶上飘下来的那个人撞在了一块。 两个人的势子都急,两个人却也都够机警,彼此闪开来,算是没有撞着。 来人一身白衣,瘦长的个头,活僵尸也似的一个人,当他用那双焦急而疑惑的眸子注视朱翠时,后者才恍然的认出了这个旧相识来。 “哦,你是大雅吧?” 自从来不乐岛,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无名氏”吴明手下的那个“报财童子”大雅。 这个突然的发现,倒使得朱翠为之一愕。 “你怎么来啦?” 大雅似乎心绪很是紊乱,嘴里咿呀咿呀他说了几声,比划着由身上拿出了一封信来。 朱翠忽然明白了:“是吴明要你送来的?” 大雅连连点着头,左右顾盼了一下,指了指远方,又晃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你是说钟声,难道说有什么来了?” 大雅连连点头,两手抱拳揖了一下,随即面现张惶地纵身而起,一路穿房越脊而去。 朱翠拿着信,微微发了一会儿闷,想到此时此刻吴明忽然有信来,必有非常之事,倒要看看他信上写些什么。 进了屋子,关上门,把灯光拔亮了,匆匆拆开信,一笔狂草,陈现眼前:“公主殿下:千秋功过,谁拆谁凭!不乐帮多行不义,行将不保矣!玉池金殿毁于旦夕,令人浩叹! “近闻大内曹贼已秘行来帮,日来与高爷聚谈甚殷,此行或将为殿下阖府事就商,不得而知。又传殿下通敌不利于本帮,众怒不息,殿下阖府危矣,见信即希布防一切,慎之,慎之,临书匆匆不尽——吴明顿首”。 这封信只把朱翠惊了个魂飞魄散!手拍桌面“啊呀!”一声。 几乎同一个时候,一条人影,直由花墙上猛穿而下,嘴里嚷着:“公主……” 朱翠心都乱了,但她不得不强力自持,这声呼唤分明是婢子新凤的声音,她心里就猜知了不妙。 单手一按桌面,整个身子“嗖”地纵了出去,几乎和张惶快奔而来的新凤撞了个正着。 只见她脸色苍白,右肩上一片血渍,手持双杖,见面一惊,霍地扑倒地上,一时泪下如雨。 “公主大事……不不……好了……朝廷的人……来了!他们……他们……” 朱翠呆了一呆,道:“娘娘与小王爷怎么了?” “娘娘……王爷……他……他……他们……” “唉!笨东西!话都说不清,快跟我走!” 一面说,重重地往地上一顿脚,回身就纵。 新凤一个骨碌由地上爬起来、随后跟上。 朱翠单手持剑,一连两上起落,已上了院墙,快速向母亲居住处赶来。 双方住处不过隔着一个跨院,一旦有事,竟然有咫尺天涯之感。 朱翠一径来到时,即见月亮洞门,红扉半掩,耳中似已听见了杂乱的兵刃交碰声,心里一急,真差一些昏了过去。 情急之下,等不得这门直入,径自腾身越墙而入。 天色已明,却只见一片曙色里,马裕正自运用着一双判官笔,与两名大汉交起手。 再一旁,更有一名头戴尖顶长帽的大内武士,正自与史银周战在一处。 目光所及,似乎就是如此了。 朱翠原以为对方大举而攻,见状心情稍安,一声娇叱,扑地纵身而下,首先迎上与马裕交手的两名恶汉之一。 这汉子手上一根索子枪,运转极见灵活,马裕全身是血,似乎已在此人手上吃了大亏,忽见朱翠来到,这人吃了一惊,身子一个快闪,用地堂功滚了出去,可是手里的索子枪却也不闲着,哗啦啦卷起了一片银光,直向着朱翠下盘缠去。 朱翠长剑一探,“铮”地一声,已迎着了对方的枪身,紧接着剑身一撩,已把对方的索子枪引向当空。 此时此刻,朱翠手下再也不存厚道的了。 欺身,吐剑,这一手“剑底分花”运用得恰到好处,另一剑刺了对方一个透心穿。 这汉子身子一弓,一个踉跄,随即倒地不起。 却听得马裕声嘶力竭地嚷道:“公主,快去后面看看娘娘吧,曹老贼他进去了!” 朱翠呆了一呆,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一连三数个起落,已扑向后院。 她身子方自扑近,一条人影霍地迎面来到。 一口雪亮的鬼头刀,猛地直向着她脸上劈下来,朱翠一惊之下,举剑就拔,“当啷!”一声,将对方刀身拨开一旁。 却听见另一人大声叱道:“小心!抓活的!” 说话的一身蓝缎子官衣,长形帽上嵌有金星一颗,两只手上,各拿一把弧形短剑, 此人六十开外年岁,生得虎耳鹰腮,却留着一部山羊胡子,一双眸子精光闪烁,一看即知内功甚有根基,是一个既好又猾,复有真功的扎手人物,他帽子上的那一颗金星,亦说明了他身当大内皇差的身分。 这个人乍然的出现,当然意识着事态的严重,不用说身当大内“内厂”提督的曹羽,一定本人来了。 朱翠心内越急,越是不能称心如愿。 观诸堂前,除了这名金星卫士之外,另有二人,各持一口鬼头刀,守侍堂门左右,显然意在防范任何人闯入。 双方乍见之下,那个瘦削金星卫士狂笑了一声,双手环抱着一双弧形剑,向着朱翠一拱。 “这不是公主殿下吗?”这人嘻嘻笑着:“卑职候驾多时了,嘿嘿!殿下您是明白人,高岛主已经收了咱们头儿的钱,卑职这是促驾来的。” 朱翠咬着牙,冷冷地道:“我母亲呢?你又是谁?” 这人嘻嘻一笑:“卑职是新拜内厂右都卫的‘弧形剑’魏山!公主放心,娘娘万安,正由咱们头儿侍候着,就候着殿下与小王爷一块来也好起驾了。” 听他这么一说,朱翠才算惊心少定,很可能曹贼为了要向今上交差,多半不敢对母亲及小王爷不利,这样倒可强免一时之忧。 “既然这样,你闪开!” 说了这句话,朱翠就往里面闯。 自称内厂官拜右都卫的魏山一声冷笑,横身阻住了她的去势:“殿下不能这样进去,把剑交出来,戴上朝廷的王法,才能进去。” 朱翠啐了一口道:“你还不配。” 起手一剑,“刷”地划出了一道银光,直向他头上劈去。 魏山嘿嘿地一声,身子微微向下一蹲,两只弧形剑交插着向上一架,当啷一声,已把朱翠长剑架住。 他脸上现出狡猾的笑:“怪不得外面都传说你如何厉害,今天一见果然是个泼辣货。” 话声一收,这个魏山狰狞毕露地猛然一个上步,两只弧形剑霍地向上一翻,直向着朱翠上身挥去。 朱翠心里惦记着母弟,偏偏对方缠着不放,观诸这个魏山,身手大有可观,想要摆脱他,一时还不容易,一腔怒火全数便发在他的身上。 双方一经接触,便自激战一团,十数个照面之后,朱翠己窥出了对方虚实。一招“平分秋色”将魏山逼得后退一步,她却借机进身,掌中剑中途向下一沉,施展新近由单老人处习会的一招“剑挑斜阳”,这一招其实亦是“醉金乌”手法之一。 魏山尽管剑技高超,却是不识得这一手的厉害,猛可里提剑就封,但只见眼前银光一转,对方剑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的***,剑芒刺目,冷气袭人。 “弧形剑”魏山猝然一惊,心道不好,点足就退,却是慢了一步。随着朱翠长剑的走势,这一剑,足足地在魏山前胸划了尺把长的一道大口子。 “弧形剑”魏山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旋风卷了出去,当啷啷撒剑倒地。 却在此同时,另一名蓝衣的金星卫士由内窜出。 此人身材矮小,肤色奇黑,姓胡单名一个赤字,原是负责看守中门,闻声而出,乍见之下,一声大叫道:“快来人!” 话声出口,手下却是不闲着,随着他左腕振处,一面乌油油、几近两丈方圆大小的黑色巨网,已自散了开来,直向朱翠全身罩落下来。 同时之间,更由中门之内一连闪出了三条人影,连同先时那两个手持鬼头刀的人,共为六人,全数一拥而上,兵刃齐发,其势可观。 朱翠仗着身法巧快,虽不曾为对方巨网网着,但眼前情势却是未可乐观。 那个叫胡赤的矮个子,一手持网,一手持着一根狼牙棒,身法巧快十分,这一网一棒,无形中给了朱翠极大的压力,更何况另外五人也都俱非等闲,随着胡赤的号令,五人顿时形成了一个五角转杀阵势,作半弧度地把朱翠看于其中。 朱翠虽具有超人身手,奈何对方六人所形成的这个进攻阵势,颇非等闲,轮番出手,攻守咸宜,一时之间,竟然无计可施。 她这里尽管心急如焚,却是孤掌难鸣,一颗心早已飞入内院。 内堂里,情形又是如何? ※※※ 沈娘娘神态雍容地高坐在上,一只手紧紧抱着她的独子,鄱阳王嗣朱蟠。 宫嬷嬷一根乌金杖,史银周一口雪花缅刀,紧侍左右,分别保驾着这落难的母子二人。 旭日的红光,映照得这间堂院满处都是异彩,每个人的脸都是红通通的,包括那位当今大内内厂总督大人的曹羽在内。 脸上浮着微微的冷笑,在一名金星卫士的陪侍之下,曹羽就站在当门之处。 也不知是他为了顾全礼貌或是有意地摆谱,曹老头子竟然身着官服,一品军功的武将朝服,只是在腰侧加上了一把长剑而已。 “娘娘,话可是说完了,本座说的可都是句句实话,听不听在你,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一面说,曹老头子伸出一只戴有玉板指的手来,频频地摸着他的胡子,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浓娘娘紧紧抱着儿子,把头偏向一边道:“我不跟你说话。无耻的东西!” 曹老头子偏偏不愠不怒地嘻嘻一笑,道:“你骂我我是不会生气的,我再说一遍,你们母子这就起驾吧,要不然,嘿嘿嘿!” 沈娘娘还不及说话,她身边的“一掌飞星”史银周却凌声道:“娘娘已经说过了,叫高岛主自己出来请驾吧!” “住口!”曹羽一声厉叱道:“你是什么东西,在本座面前,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话声一顿,偏头向身边那名金星卫士道:“给我处死!” 他身边这名卫士应了一声,早已不耐地闪身而前。 此人绰号“妙手金轮”,姓谭名子威,在内厂众多金星卫士之中,算得上顶尖儿的一个,算得上是曹羽的最得力的一个助手,这一次曹羽特别把他带在身边,一直还没有出手的机会。 谭子威聆听之下,巴不得在主子面前显显威风,身形猝闪已到了史银周身前。 史银周自知在彼辈大内高手面前,自己实在无能敌挡。可是,职责所在,却无能推却,何况他早已存下了以死报主的心愿。 眼下谭子威身子方一袭近,史银周话也懒得跟他说上一句,掌中缅刀“嘶!”一声,迎面直向着对方当头直劈了下来。 谭子威“嘿嘿”地一声,身子向后微微一坐,双手闪出,只听见“啪”地一声,已把史银周掌中缅刀夹在了两掌之间。 这一招双手夹刀之术,果然极其高明。史银周万万也没有料到自己出手之第一招,即吃对方拿住了刀锋,心里一急,左掌上力贯五指,陡地一掌直向着对方面门上击出。 这一手似乎也落了空,掌式方出,却见谭子威双手夹刀依旧,整个身躯,却像猴子也似地整个翻了起来。 他身子本来就十分矮小,行动之灵活,却是出入意外,二翻一落,真比猴子还要灵活,“刷!”一声,已落在了史银周身后。 史银周陡地觉出了不妙,再想转身,哪里还来得及。 谭子威出掌之快,更系少见,双掌猝然向下一压,一式“神龙抖甲”,“碰”地一声,两只手双双都按在了史氏的背上。 不要看这个人身材如此瘦小,那双手掌之上却是真有劲道,两只手自在对方背上一经接触,史银周由不住陡地一个踉跄,一交向外跌了出去。 “哗嗯楞!”一声,缅刀脱手而出,史银周一个“鲤鱼打挺”虽自地面上跃身而起,却是捺不住由嘴里“哇”地喷出了大口的鲜血,身子晃了一晃,“扑通!”一声又倒了下来,顿时昏死了过去。 目睹如此,在沈娘娘单手抱持之中的小王爷朱蟠,第一个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史大叔……” 忽然他用力挣开了沈娘娘的手,直向着史银周身上扑了过去。 真是事发突然,沈娘娘一惊之下,惊叫道:“回来!”伸手就抓,却是没有抓着。 一旁的宫嬷嬷大叫道:“小王爷!”方自踏前一步,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盖因为守侍娘娘与抢小王爷同样重要,一时难定取舍。 然而,敌人方面,却是不容她少缓须臾。 “妙手金轮”谭子威一声冷笑,首先跃身而前,伸手向着小王爷背上就抓。 目睹及此,沈娘娘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尖叫了一声,正要扑过去,猛可里,只听见侧面窗扇间“喀喳!”一声爆响,两扇窗户,突地为之破碎开来。 随着破碎而开的窗扇,一条人影电闪而入,现出了纤细婀娜身材的一名少女。 少女青绢扎头,腰肢款细,掌中一口“雁翎长刀”,声到人到,人到刀到。 一道白光,雁翎刀直向谭子威探出的手掌上落了下来,由于刀气十足,隔着老远,已使得谭子威感觉出是切肤之痛,如果迟一刻收手,这条膀子可就别想要了。 谭子威此人功夫还是真强,就在此千钩一发之际,即见他收手回身,一个反身飞云之势,单手向上一操,已抓住了屋顶上的雕花天花板。仅仅凭左手三指之力,就把整个的身子吊在了空中,紧跟着手指一松,翩翩飘身而下。 这个猝然现身的少女,身子一经落下,一探手已抓住了小王爷朱蟠的背后,把他硬生生地给提了回来,朱蟠大叫着回身举手就打,一眼看见抓着自己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女子,顿时就傻住了。 “快到你娘那里去,再不听话我可要打你了。” 这个姑娘寒着一张清水脸,两只眼睛蕴着奇光,炯炯有神地盯向朱蟠。 这位小王爷平常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姐姐朱翠,只是这时看起来,对方这个女人好像比姐姐还厉害,更何况她手上还拿着明晃晃的一口长刀,顿时吓得不敢吭声。 “听见没有?” 这个姑娘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朱蟠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乖乖地就跑到了沈娘娘身边,后者一把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曹羽、谭子威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自然一眼也就看出了来人的身手,正因为这样,才由不住相继地吃了一惊。 这个青绢扎头的姑娘,身子再闪,已拦在了沈娘娘身前,一双眸子却注定着当前的曹羽。 “曹老头,别那么神气活现,多少事你们这些吃公粮的鹰爪子不管,专门赶尽杀绝,今天就不让你称心如意。” 一面说,这个号称“燕子飞”,中原最负盛名的女侠客,手中玉翎宝刀向前一指,一股无形的刀气,直向着曹羽射到。 双方间隔距离甚远,曹羽却似有所感,两团白眉情不自禁地向上挑了挑。 “你又是什么人?嘿嘿,嘿嘿,本座来此是客,更知道这里是不乐岛,姑娘如此失礼,只怕岛主怪罪下来,你担当不起吧!” 说到这里,曹羽微微一顿,耸了一下肩头,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姑娘此来,可曾看过高岛主?最好请示之后,再来说话。” 曹羽这几句话明显的是示意对方,自己来劫持沈娘娘全家,乃系得到高岛主同意。暗示对方不必多管闲事,满以为对方聆听之下,当必知难而退。 曹羽所以如此容忍,实在是自知立场,自己来此是客,虽然仗着朝廷的势力,一向在外作威作福惯了,可是,在不乐岛高立的势力范围之内,他却不敢过分地猖狂,主要是他实在还摸不清对方的身分,如果对方是不乐岛的人,就不便得罪了。 却没有想到这位姑娘聆听之下,细眉一挑,凌声道:“你少拿高立来吓唬人,不乐岛作恶多端,现在报应临头,自顾尚且不暇,再也不能帮着你们为恶了。曹羽,你要是识得大体,现在赶快退身,也许还来得及。要不然,嘿嘿,只怕你再想走还来不及了呢!” 这几句话一经出口,着实的使得曹羽为之一惊。他先时已听得岛上钟声不辍,尚还在猜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这时听对方少女一说,才知道敢情是不乐岛大敌临门,心中着实困惑。 以他所知,不乐岛之威名远播,无人不惧,就以自己堂堂一个统率朝廷近卫的大员,尚且对彼等敬畏三分,什么人又能有这个胆子,胆敢来此寻仇?诚然是不可思议之事了。 心里盘算着,不免对于眼前少女充满了好奇。 “听你的口气,姑娘并非不乐岛上的人了。哼!你的胆子不小,你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这件事不是你所能管得了的么?” 持刀少女一扬手上刀道:“这口雁翎刀就是我行侠江湖的标志,我姓潘,曹老头,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一听对方报出字号,曹羽由不住心头一震。“雁翎刀”再加上“潘”这个姓,很容易使他想到了那位成名江湖的女侠“燕子飞”潘幼迪。 “哼哼!”曹羽鼻子里发出了一串冷笑之声。 “我听说过你,”曹羽慢吞吞地点着头道:“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个燕子飞潘幼迪了。” 潘幼迪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当然也就等于默认了。 曹羽嘿嘿一笑说:“姑娘,你在江湖上成名不易,这件事却不是你应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潘幼迪道:“管不管得了,是另一个问题,反正我已经管定了!”一面回头向宫嬷嬷道:“这位妈妈你照顾着小王爷,我们出去。” 宫嬷嬷答应了一声,手里的乌金杖一摆,就要去背起小王爷,却不意对方那个“妙手金轮”谭子威,忽地越身而前,伸手向着小王爷朱蟠身上就抓。 宫嬷嬷一声怒叱道:“狗强盗!” “呼!”乌金杖夹着一股疾风,照着对方头上就打。 谭子威真有过人的身法,就在宫嬷嬷乌金杖搂头直下的一霎,只见他两只手交插着自身后霍地向外一分,“哗楞楞”一阵子金铁交鸣声中,两只手上已多了金光闪烁的一对“日月轮”。 这对日月轮,正是谭子威仗以成名的兵刃。 双轮乍然向外一扑,往起一扬,“当啷!”一声,已架住了宫嬷嬷的乌金杖。 谭子威的手法还不只如此,原来那日月双轮上还有手脚,随着谭子威左手月轮一声摇动之下,却由那弯月轮之上倏地分出了一截齿锁,“咯!”地一声,将宫嬷嬷的乌金杖身锁了住。 宫嬷嬷一经抡使才知受制于人,由不住大吃一惊,突然间眼前金光乍射,谭子威的另一只金轮忽悠悠已现眼前。 这一霎,宫嬷嬷可真是险到了极点。忽然间潘幼迪的身子闪向眼前,“当啷!”一声,雁翎刀磕开了日月轮,谭子威向后一挫身势,霍地一个倒翻,退出了七尺开外。 却听得身后的曹羽一声叱道:“大胆!” 接下来是袍带振风“呼噜!”地一响、曹羽偌大的身势,有如一片云也似地已来到了近前。 这个老头子敢情狂傲得很,身形一现之下,右手五指有如分筋把脉也似地,直向着潘幼迪持刀的那只手上搭去。 潘幼迪向后一挫刀身,左手出掌如电,用“搂膝”之势,直向曹羽肋下就打。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有如巨鹰也似的一个疾旋,“刷”地一声,背脊几乎贴平了屋梁,随着他猝收的双臂,“刷”地又一声落了下来。 落身、现剑,一口玉虎把座的盘龙剑,已撤了出来。 “丫头,你当真要与本座为敌么?” 一面说时,这个老头儿脚下迅速地一连向前抢踏了两步,用“人”字攻势,把对方看在剑势之中,的确高明之至。 潘幼迪知道这个曹羽不是易与之辈,其实就是方才现招的那个谭子威也是出奇的强,自己以一敌二,是否能操胜算,实在大是问题。这么一想,心里不禁大为焦急。 她原意只要能护侍着沈氏母子闯出去,与朱翠会合一起,再定逃走之策,却想不到对方曹羽偏偏不令她从愿,竟然亲自出手阻拦,说不得只有与对方放手一搏了。 潘幼迪一口刀传说能封八面之威,自是非比寻常,尤其是眼前形势,顾此失彼,顾彼失此,更不容她掉以轻心。 果然,她抢身向曹羽进招,便为之失策,那时另一面的谭子威只须待机上前,便可轻而易举的制服宫嬷嬷,而挟持沈娘娘母子到手了。 潘幼迪了解到这番形势,哪里敢丝毫大意,掉以轻心。 因此,在曹羽的进身之下,她不进反退,一连后退了三步,才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站住了身子。 果然,她身子方自站定,另一面的“妙手金轮”谭子威已霍地向着沈娘娘身前欺进过来。 潘幼迪已正确由光可鉴人的刀身之上,看清了对方的进身之势,长刀乍挥,已封住了谭氏的去势。紧接着她刀势一压,向外猝然一展,刀光如虹,集结着极为刚烈的一股刀气,谭子威如不赶紧后退,可就保不住会为这股气势所伤,须知刀气不比刀身,那是无从封架的。 这么一来,便化解了眼前之危,谭子威在极不心甘情愿的情况之下,退后了三步。 曹羽在一旁看得清楚,心头既惊又怒,当下冷笑了一声,身形霍地向下一坐,玉虎盘龙剑猛地向上一提,一个虎扑之势,猝然扑前而至。 曹羽知道对方刀气厉害,迫使他不得不施展出苦练多年的内炁罡气,与以对抗。眼前这一扑之势,便十足惊人,强大的内功力道形成了一堵小山也似的劲道,霍地向前直撞了过来。 潘幼迪那等功力之人,也被逼得身形弓起,果真她要是后退,便将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她一面鼓动真气,硬挺着身势不使后退,更于险恶之中,再一次运用刀气向前劈出了一刀。 曹羽身形忙即向左面一个快闪,一面剑走轻灵,施展追杀剑势,在他快速的旋身势子里,一连劈出了三剑,将潘幼迪从正、左、右三面皆控制在剑势之中。 这一手果然厉害,潘幼迪竟然暂时无能出手。 他像故意为一旁的谭子威制造有利的出手机会,果然谭子威把握着这一霎有利之机,忽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宫嬷嬷递进一招。宫嬷嬷即使在全神贯注之中,也显得慢了一步。 “呼哧!”一声,一只日月轮上的刺勾子整整地插进到了宫嬷嬷的右肩头上。 宫嬷嬷痛得“哎哟!”叫了一声,差一点昏了过去。 谭子威伎俩还不只此,随着这只手霍地向后一收,宫嬷嬷身子一个踉跄,碗大一片皮肉连同一片肩衣,全然都被拉扯了下来,大股的鲜血,跟着也冒了出来,宫嬷嬷又发出了一声惊叫,痛得全身打颤。 这番情景着在小王爷朱蟠与沈娘娘眼中,当真是痛彻心肺,朱蟠大叫了一声宫嬷嬷,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谭子戚一声冷笑,倏地一个上步,一双日月轮运足了力道,一齐向着宫嬷嬷前胸上直捣了过去。 此时此刻,宫嬷嬷万难闪躲开来,“噗”地一声,这双日月轮全都照顾到了她的身上,却由于力道极猛,竟将她整个胸骨全部震碎,当场死于非命。 谭子威一式得手,当真是喜极欲狂,却是没有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此要命的一刹那,一道剑光,匹练也似地电闪而至,划出了一道醒目的白光,直袭向谭子威后心而来、由于来势简直太过突然,无声无息,容得谭子威忽然发觉出背后有异时,哪里还来得及? “噗嗤!”一口长剑,直直地穿进了谭子威的后心,由于力道极猛,竟然刺了一个前后透心穿。 谭子威的一双日月轮还腻在宫嬷嬷身上不及撤出,想不到自身却为别人所乘。 “幄!”谭子威整个身子,就像是石头人也似的,忽然定住了。 他还想转身看看杀他的人是谁?可是这个小小的愿望,在此刻也是难以达到。 一条人影,直由堂屋前门穿身进来,现出了朱翠失魂的体态,只见她披头散发,鬼也似的狰狞,想是目睹危急,来不及进前,先自飞出了手中长剑,竟然一剑奏功,贯穿了谭子威后心。 她虽然克敌制胜,将两层院落的强敌——手刃剑下,自身也有多处挂了彩,名副其实的成了“浴血而战”。 沈娘娘乍见女儿来到,又惊又喜,却是全身抖成一气,偏偏开口无声。 说得也是,像她这等金枝玉叶的身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平日杀一只鸡也不敢看,更别说是杀人了,一时吓得全身打颤,哪里还能出声说话。 小王爷朱蟠既悲宫嬷嬷史大叔的相继死伤,又见姐姐的忽然来到,一身是血,忍不住“哇!”一声大哭了起来,母子二人紧紧偎抱在一起抖成了一团。 朱翠就手由谭子威尸身上抽回了长剑,一眼看见潘幼迪意外出现眼前,正在与老贼曹羽交手不下,真是既喜又惊,大声叫道:“姐姐,我来了,千万别让这个老贼出去。”一面说,她忽然纵身而前,用力地把一扇堂屋巨门关上,发出了“轰隆!”一声大响。 潘幼迪正感独战曹羽难卜胜算,忽然加入朱翠这个生力军,自是喜出望外。 “他跑不了的!” 嘴里说着,玉翎宝刀挥处,一股刀风硬生生将曹羽逼出数丈开外。 曹羽目睹着自己最得力的手下谭子威的丧生,再加上朱翠的忽然现身,确使他大为惊心。 朱翠心里恨极了这个老贼,自己母女家人流落至此,有今日之下场,无非这个老贼一手所赐,她是无论如何也放他不过的了。 曹羽原以为自己对付潘幼迪,足可游刃有余,却是没有想到双方一经交上了手,对方竟是出乎意料的强,一口刀真有鬼神不测之妙,简直不敢丝毫大意。 现在猝然再加上一个朱翠,两个姑娘几乎是一样的强,曹羽两面受敌,自然就觉出不妙了。 情急之下,曹羽忽地拧身往外就闪,掌中剑划出一道长虹,用“秋水斜阳”的一招,直取朱翠面门,嘴里厉叱道:“闪开!” 朱翠举剑就迎,两口剑“当啷”地迎在了一块。 这一剑双方都贯足了真力,谁都想把对方的剑磕出手去,但偏偏都没有如愿以偿。 到底朱翠连番久战之身,内力不继,这一震之威,直使她感觉到齐臂发酸,差一点长剑脱手就飞。 双方这一交接,却给了潘幼迪可乘之机,雁翎刀由下而上霍地狂卷而起,正是她仗以成名的“观涛阁”不世刀法“洗雪三刀”之一。 曹羽陡然一惊,厉啸一声,拔身而起,他的这种“鹰起”身法,确是称得上高明,武林罕见,虽然如此,潘幼迪的洗雪刀法却仍然没有放过他。 一片刀光闪过,曹羽起势略迟,立刻在他右大腿内侧,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一偏,忽悠悠自空而坠,鲜红的血立刻把他右面裤管给浸透了。 说起来,虽然并没有伤着要害,可是要知道一个练习气功的人,最忌的就是见血之伤,尤其是下半截身子,更是见不得血。否则,一经运功,血流不止,那还了得? 曹羽的一腔自负,刹那间消失殆尽。当他身子落下来时,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对方两个充满杀机的少女,却是放他不过,一刀一剑,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陡地欺身而近,形成一个“八”字形,把这位权倾一时的曹大人,看守在一个死角里。 对于曹羽来说,此刻一霎间的感受,乃是他毕生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死亡的阴影,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千军万马的阵仗在他来说,都不足以畏,而现在的这一霎,生命竟然在一双少女面前为之股栗,使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啊!且住!” 曹羽一只手按着墙,紧紧地咬着牙,忍着腿上的疼,疼是忍住了,血却是忍不住,犹自一个劲儿地向外淌个不休。 曹羽那张脸,刹那之间已完全失去了血色,已经到了他说软话的时候了。“二位姑娘手下留情,老朽知错了。” 朱翠冷笑道:“太晚了。” 当胸一剑刺去,曹羽举剑就拨,“当!”一声,架开一旁,朱翠已能体会出这一剑的力道较之前一剑差多了,足可证明对方已“力不从心”。胜券在握,思及屈死的宫嬷嬷与家中各人,她悲从中来,第二剑再出,这一剑曲折多变,一波三折,巧妙地闪开了曹羽的剑势,直取对方咽喉。 曹羽大叫一声,左手力按墙壁,身子一个疾滚,闪开了咽喉,却没闪开后项。 “哧!”背上可又留下一道血口子。 这一剑较诸潘幼迪那一刀又重得多。曹羽痛得打了个闪,嘴里“喔喔!”连嚷了两声,他自忖讨命无能,情急之下,陡然运用“按脐力”,一只左手血也似红,霍地向着朱翠腰上递出。 这一掌聚集了他所有能运施的全身功力,舍此之外,再也没有丝毫劲道了。 朱翠岂会为他击中? 潘幼迪眼快,更不会忘记他的困兽之争,雁翎刀霍地扬起,有如猝起的一片浪花,就在这片浪花之下,曹羽的一只左手已自齐腕被削落来下!紧接着朱翠的一剑,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前心,剑拔,血标。 一代奸宦,元凶巨恶,终于伏尸剑下。他身子一连前进了好几步,怒目凸睛良久,才缓缓倒了下来。 阳光炫耀着白沙。 当然也不曾放过了伫立在白沙地上的那两人,两个看来几乎是同样高,但却绝非相同年岁的人。 白鹤高立与大侠海无颜已经相峙颇有一些时候了,由地上凌乱的足印判断,似乎他们已经几度交接,目前的情况却是谁也没有占了上风。 高立破例地束起了他的长衫下襟,海无颜也在腰上加了一条丝绦。 当他们再次对峙,酝酿着致命的一击时,现场千百双眼睛目光一致,都被他们紧紧地吸住了。这么多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样,倒只有一波连一波的海水声声不息地拍打着,演奏着亘古不变的自然乐章。 桑老夫人衣裳破了,左胸上带着血,脸上也青了一块,但是她手里兀自紧紧地抓住一对铁棒锤,这对玩意儿有个名堂叫“四煞棍”,倒是江湖罕见。桑平看上去也挂彩了,母子二人正倚着坐在沙地里,面对着简直不成比例的众多且复强大的敌人,她们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空气是那么低沉,紧紧地压着现场每一个人,都快要为之窒息了。 两个人并非真的静止。 像是心有灵犀,他们几乎是同时迈起了左腿,紧接着疾风也似地迎了过去。 “呼!”竟然迎了一个空。 一个是“金臂沉肩”,另一个是“浪里翻身”,第二次交接比前次更快更狠。 “呼!”竟然又一次落了空。 眼明的人都看得很清楚,这一次交锋里,海无颜的右手二指直取高立双目,高立的右手斜劈如刃,却直取对方右肋。 那可真是快,快到无以复加。 海无颜的身法,是超乎“醉金乌”之外,那种他苦思多年破解“醉金乌”的身法,高立却也不含糊,“醉金乌”既已不灵了,却揉合着他自己的创新,是以双方才会有不可思议玄奥的两度扑空之势。 海无颜的“金刚指”参合着“二天门”的“洗髓”功力,高立的五指一划却为其苦练经年的“鹰翅功夫”。真正是并世无双的功力。 高立躲过了双眼,却无能闪开头顶,在海无颜的一双指力之下,头皮上擦出两道血痕,海无颜闪开右肋却无暇顾及衣衫,一截大襟有如刀削也似被斩落下来。 两个身子明明已错开,偏偏海无颜的身子,竟然在错开的一霎霍地倒仰过来。 岂只是身子倒折过来而已,他的两只手也随着倒仰的身躯同时击出,“噗”地按在了高立的背后两肋之间。 看到这里,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只是却没有人发出声音,每一人的心都被震撼住了。 双方再一次面对面地站立时,高立已是神采黯然,他的真气已散,全身俱已为汗所湿。 “小伙子……你赢了……这个不乐岛从今天起,是你的了。” 不过在一天以前,他加诸在单老人身上的一切,竟然奇妙地,同样地又加诸在他自己身上,也算是报应不爽。 接下来,这位称雄天下的黑道武林魁首,直直地倒了下去,永远地倒下去了。 出乎意外的,风来仪对于师兄高立的死,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事实上这个结局是她早已经预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度过了极为平静的一天,也是她生平最长的一天,终于,她想通了一切,也为自己的去留作了打算。 她选择了“活下来”的一条路,并不因为她“怕死”,因为未来的岁月活着远比死亡更要艰难得多。 过去的年月,她犯了太多的杀孽,亏欠人们大多,此番洗心革面,应该是补偿的时候。 这个道理她也曾讲给她最得意的弟子吴明听过,于是在征得吴明衷心赞同之下,他们大方地去拜会了海无颜、潘幼迪、朱翠。在彼此一番虚心真诚地讨教之后,定下了今后实践的方针。 就这样,师徒二人告别了不乐岛,在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扬舟而去。 ※※※ “不乐”岛如今已改名为“快乐”岛,“不乐岛”已成为历史的名词,永远不会再存在了。 “快乐”岛如今同样的也有三位岛主,即海无颜、潘幼迪、朱翠。在他们上下一心,共同经营之下,这个岛上的实力较之昔日更为坚强,如果说拿今天与过去作一个比较,则会发觉到它们之间最大不同之处原本就在这个“乐”字上,不乐使人“不乐”,快乐使人“快乐”! 这就够了,人活着只要快乐,人人快乐,夫复何求……——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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